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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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尘滚滚里,阴谋与阳谋交错而行。大国庙堂上,不知又将有怎样的酣斗?
【平台上只有他和小皇帝】
大幕拉开,几乎是刻不容缓。
新的一场争斗,一开始就具有高拱本人的那种急迫性。六月初十,小皇帝经过了一系列劝进、辞让的狗屁礼仪后,坐上了皇位。当天,高拱的第一封奏疏就到了,是《特陈紧切事宜以仰裨新政事》。
高拱不愧是老手,这道疏内有大玄机。表面上,是建议小皇帝如何处理政务的。共五条,不胜其烦地讲了上朝该如何,见了群臣应说什么,奏章是如何一个处理程序,等等。关键是三点:一、要求“一切奏章俱发内阁拟票”;二、如果有不经过票拟就“内批”了的,我们必须向皇帝问明白才执行。最后一点,一切奏本都应发下,如果有不发的,那么原奏事者就要面请皇帝发表一个明确态度。
奏疏的总字数不多,含义深矣!
冯保的能耐,不过就是扣住奏疏不发,或者自行拟旨(甩开内阁,造成既成事实),以此来干预朝政。这个“陈五事疏”,就是要给冯保戴上笼套。你必须把所有的奏疏发给内阁拟票,那么内阁的意见成为皇帝的意见,内阁就有了最高行政权。你要是不让我们拟,自己就批了的,我们则要向皇帝要个说法:为什么要这么批?你要是扣住不发,那么奏事人有权当面问皇上是怎么回事。
我要让你成为一个废物。
奏疏是由三阁老联名上奏的,高拱拉了两个不大牢靠的“同盟军”助威,外人看了,还是有一定声势的。而且,三阁老的意见,没有人敢于无视。
通篇又都是尽心辅佐之意,一句没提冯保。你只要发内阁票拟,我就拟“照准”,然后以皇帝名义发布全国。看你冯保今后还怎么跳?
只要这个奏疏一通过,就会有言官一拥而上弹劾冯保,内阁自然票拟“同意”。届时,请冯公公体面下台。
高拱的棋,精确到了最后一步。
高拱的奏疏一上,高仪就告病,请假在家休息。真病假病不知道,估计是连累带吓的,身体真的有了点儿问题。
张居正在天寿山考察皇陵用地中了暑,回来也歇下了,没来上班。
朝中是高拱与冯保在单挑。
那冯保早有思想准备。论权术他也是九段高手,收到奏疏后,偏就是不发给内阁,自己替小皇帝批了六个字:“知道了,遵祖制。”高老,你自己理解去吧。
这样一来,高拱的奏疏内容是什么,公众不知道。皇帝接不接受这些建议,没态度。
一比一平。
高拱打堂堂之阵打惯了,见了这招还真是一惊!随即,第二手跟上,又上了一奏,敦请把前一奏赶紧发下票拟,不能不明不白的。
新政刚刚开始,司礼监不能老扣三阁臣的奏疏。一次行,两次三次,闹到小皇帝那儿说理,冯保就会吃亏。小皇帝并不知道这里面的猫腻,要是问冯保一句:“谁让你这么干的?”那就吃不了得兜着走。
冯保被逼得没退路了,只好在六月十三,也就是4天后将“陈五事疏”发下。高拱大喜:阉人,你没办法了吧?立刻援笔拟了“俱依议行”,全都按你们说的办!
大局定矣!
高拱大袖一挥,言官立即出动造势。第一波,以工科给事中程文为首,上疏弹劾冯保“四逆六罪三大奸”,皆是滔天之罪。
比如,进淫诲之器、邪燥之药以损圣体,害死了先帝;比如,矫诏爬上掌印太监位置,居心叵测;比如,将隆庆《遗诏》以邸报形式公布天下,欺骗舆论;比如,新皇帝登极,冯保立于皇帝身边,竟敢受文武百官朝拜,大逆不道;等等,哪一条都够凌迟的。
紧接着,吏科都给事中雒遵、礼科给事中陆树德等先后跟进,一责冯保僭越受百官朝拜,二责冯保升官遗诏为何在先帝弥留之后传出?三责原司礼监掌印太监孟冲并未免职,为何就有冯保突然任职?组织任免令何在?他们坚决要求,将冯保交付法司究罪,以正刑典!
果是来势汹汹啊!
弹劾奏疏雪片般集中到通政司,再转到司礼监批红,冯保任是见过再大场面,也吓得腿软。如果全部压下,百官不忿,要求面奏皇上,他一只好虎怎么能架得住一群狼啊!
冯保的额头开始冒汗了:玩大了,这回真的玩大了!
这高老头,毒,毒啊!他晕头晕脑,连忙叫来亲信徐爵:“快,快去问张相公。怎么办,怎么办哪!”
胜败荣辱,间不容发。政治就是一场押上了全部身家性命的赌博。
可以感受到泰山将倾,可以看得见风云变色。以权术起家的人,即使坐到了巨头的位置,在这轮盘将停时也不禁股栗!
薄暮时分徐爵匆匆来到了张府,汗流浃背,口不能言。冯公公还能不能有救?
张居正不慌,一如往常吩咐用好酒好菜招待。众言官的奏章,高拱为防止冯保留中不发,早叫人抄成揭帖遍发京城各衙门,舆论为止轰动。张居正业已详知。
家人掌了灯。烛光里的张居正很难看清是什么表情。他默思良久。
徐爵哪里还有心思大嚼,只巴巴地望着这位冷面相公。
白日里看揭帖时,给事中程文的奏疏上,有一句话深深刺痛了张居正:“如有巧进邪说,曲为保救者,亦望圣明察之。”
这是在说谁?高阁老,可惜你一肚子的才智,都用到了这种地方!大明江山,流遍了郊原血,方才底定,何其不易!要保住这大厦不倾,难道就凭这鸡鸣狗盗、吠声吠影的伎俩么?
什么“巧进”?什么“邪说”?蓄势多时,一日俱发,这不是在朝堂上公然上演泼皮闹剧么?
突然,张居正凑进徐爵,拉住他衣袖:“回去,秉告冯公公,让他赶快去找两宫(后与妃)说清楚。”
徐爵不懂这样子如何就能救命,但他深信张相公力能回天,于是拜过,起身就走。
六月十四这天,黑云继续压城。冯保仍是吃不住劲,动用了特权,连夜开了紫禁城的东华门,让徐爵和张居正的亲信姚旷往返传话。
一来二去,冯公公终于抓住了要领。六月十五日,紧急面奏小皇帝、贵妃和陈皇后,将高拱曾在内阁说过的一句话“十岁太子如何治天下”,篡改为“十岁的孩子如何做天子”,恶告了一状。
李贵妃与陈皇后闻言愕然,险些惊倒。就是十岁的小皇帝,也当场失色!
冯保见有了效果,自会添油加醋。他又说,高拱欺负太子年幼,想迎立自己家乡开封的周王为天子,企图以迎立之功谋求封“国公”的爵位!
周王是朱元璋第五子朱橚之后,世代封国就在开封,是朱家皇室里最有出息的一支,诗书传家,多有著述。到万历年,这已是一个三万二千人的大家族了。
这,这不是要天塌地陷!
冯保早已把金银散给两宫左右的太监、宫女,让他们也跟着学舌。两天里,后宫舆论滔滔。
大明,要乱了么?
冯保虽不是大奸大恶,但像他这种近臣,不可能有超群的才干,固宠邀宠多半用的是小人伎俩。主子你越怕什么,我就越给你汇报什么,你越恐惧,你就越信任我。宁信小人,不信君子,又是一般内心自卑的高位者之通病。
他们在莫名的恐惧之下,对假想敌的反弹也会非常激烈。
冯保没有估计错李贵妃,一个深宫的娘娘、小户人家出来的妇道,根本就不知道如何跟大臣打交道。她决不会哪怕随便请一个大臣来问一问情况。因为思想这东西,只能在同一层次的人当中对流。
六月十六日早朝时分,宫中传出话来,说“有旨,召内阁、五府、六部众皆至!”
这是要各部首长都到内廷去听两宫诏书。
情况非同寻常!
就要亮底牌了!
高拱兴奋异常。他以为皇上要下诏开掉冯保了。这个成功,一点儿没出他的算计。隆庆年代的根基,暂时还是牢不可破的。这么多的奏疏上去,这么大的朝政风波,不黑的人也要给描黑了。何况他冯保有短处给外廷捏着。
他想象着等会儿冯保被罢斥的狼狈,心中有按捺不住的豪气。
姜,还是要老的才行吧!
他左右环顾:高仪怕事,在家里养病,那就让他养着吧。
张居正从天寿山回来,就一直患腹疾,呕吐不止,也正在家里歇着。
这个机会,一定要叫他来亲眼目睹。高拱打发人去催,催了几遍,才见张居正来了。
高拱此时已把张视为盟友,朗声说道:“今天的事,肯定是为这两天科道奏本的事。如果皇上和两宫责问什么,我来应对。我当然要以法理为依据,所说的话可能得罪。张公,内阁有你留下,我就是被驱逐也没事。”
张居正本不想来看这一幕,他还不是个幸灾乐祸的人。但高拱派人催了好几次,不来的话,反而是显出有鬼了。此时听见高拱这样说,张居正只好应付:“高公,你这是说到哪里去了!”
一行绯袍玉带的高官,迤逦来到会极门。没见着皇上,也没见有两宫,只见太监王蓁奉圣旨出来。
各部首长一起跪下。只听王蓁高声道:“张先生接旨——”
嗯?
不等众人有思考的余地,王蓁便连珠炮一般念开了圣旨:
皇后懿旨、皇贵妃令旨:说与内阁五府六部诸臣,大行皇帝宾天先一日,召内阁三臣在御榻前,同我母子三人亲受遗嘱曰,东宫年少,赖尔辅导。今大学士高拱揽权擅政,夺朝廷威福自专,通不许皇帝主管,我母子日夕惊惧。现令高拱回籍闲住,不许停留。尔等大臣受国厚恩,如何阿附权臣,蔑视幼主?从今往后洗涤思想,忠心报主,如再有这等的,典刑处之。钦此——!
高拱伏在地上,越听越不对劲,当他明白过来后,不禁“面色如死灰,汗陡下如雨,伏地不能起” (王世贞语)。
晴天霹雳!
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乱命,乱命啊!
但是,他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完全击溃了。斗争的结果与他的期望,相距太远。他头脑中只是一片空白。
紫禁城、文渊阁、绯袍玉带……难道,这一切就将永远与他无缘了?
在旁边的张居正连忙将他扶起,又唤了两个小吏来,将老头儿搀扶出宫去。
张居正当日即升为首辅,此后便是他长达十年的“江陵柄政”时期。
今人有曰:此次的首、次辅之争,最为迅捷,胜负立见。大明一朝,此前此后都没再有过。
这一年,是隆庆六年,岁次壬申,因此史称“壬申政变”。此次政变以其短促、绝情、当朝首辅被处理之狼狈而著称。
对于当天张居正是否在现场,后世有不同看法。《明史》及《明史纪事本末》均称在场,而据崇祯年间周圣楷《张居正传》考证,当时张居正仍在天寿山考察,回京时政变已发生。再看张居正本人的奏疏,则含糊了这一点,也似乎并未在场。而在六月十八日亦即两天后,才有太监传他进宫接受新任命的。朱东润先生独取后一说。
但我以为,以张居正在场,更具有历史的真实感。
皇帝发了怒,首辅丢官。这只出头的公鸡一被拔了毛,百官立即噤口。昨日之喧嚣,恍若隔世。倒是张居正接旨后,马上去找了病中的高仪,两人联名上疏,请最高当局收回成命,竭力挽留高拱。
他执笔的这个奏本,倒也直言不讳,说“臣等看高拱历三朝三十余年,小心谨慎,未尝有过。虽其议侃直,外貌威严,而中实过于谨畏”。这是公道话。但没错不等于就不能被罢免,道义何时曾经斗得过权力?
张居正又为“陈五事疏”做了辩护,说是“其意盖欲复祖制”,“意实无他”,并没有什么坏心。而且是“与臣等彼此商量,连名同上,非独拱意也。”
因此,要罢,请把我们两人也一同罢了。他再次提醒皇帝,高拱是元老,“未有显过,遂被罢斥,传之四方,殊骇观听”,与先帝的托付相抵触。
这个挽留奏疏上奏于事发当天,道理说得相当到位。高拱与后世(包括当代)的绝大部分史家都认为,这不过是在演双簧。
上这个奏疏是为避嫌,这是没有问题的。但假戏似乎也不必做得这么真。所以,我就此疏的内容如此尖锐,不由得对张居正究竟参与了多少阴谋,有了一些疑问。
往事不可追了。还是来看政变的结果。
张居正上午上疏,下午得皇帝答复:“卿等不可党护负国!”意思是,你们不要搞小团伙。高拱,绝对是挽留不住了。
第二天,高拱依例前去“辞朝”,交代工作事宜。张居正见了,忙说:“我要为你请求‘驰驿行’。”就是请求享有乘坐公家驿车的特权。
明代高官外出公干,一向有此特权。驿车是大车,中途停歇又有人伺候,自是体面而又舒服。私人只能雇到小车,简陋而颠簸,路途上比较辛苦。别人都还在为政变而惊恐,张居正独独想到了这一点。
高拱毫不领情,一口回绝:“行便行矣,何驰驿为!”少给我来这套!
张居正不由呆住。高拱又讥讽道:“张公大可不必如此,你就不怕再下一道‘党护负国’的圣旨来?”卖友求荣啊,居然和皇上一块儿演起双簧来了!
张居正无法辩解,甚尴尬,只能说:“高公,你还是这个样子!”
高拱辞朝之后,就算正式卸了任。因圣旨有曰“不得停留”。因此早有锦衣卫盯着,立时三刻,马上就得出城回乡。
仓促之间,高拱在路边雇了一辆骡车,回家胡乱装了些细软,载着家人踏上归程。
张居正的提议倒不是多虑,高拱立刻就尝到了世态炎凉。因为首相垮台,大祸临头,家中奴婢因恐惧多半逃散,将值钱的东西也差不多尽行卷走。又有锦衣卫的“缇骑”兵卒跟在车后,一路追逼催赶,把车上的行李包裹也抢夺一空。
出了都门二十多里,全家饥渴交加,才在路边一个野店歇下来,吃了一点东西。
时人叹:“大臣去国,未有狼藉至此者。”(尹守衡《明史窃》)片言获罪,如叱一奴!
宦海若此,生又何益!
不过,尽管中国哲学奉行“狗眼看人低”原则,终有几个忠直之士不怕天威难测,前往宣武门,与高老泣别。
这一日,正是立秋。
一路秋风,千里黄尘。谁人得识君?
清流诗人嵇元甫那时候尚年轻,与高拱交厚,送别高拱后,痛极,赋诗一首——
单车去国路悠悠,绿树蝉鸣又早秋。燕市伤心供帐薄,凤城回首暮云留。徒闻后骑喧乘传,不见群众疏请留。三载布衣门下客,送君垂泪过卢沟!
我没见过五百年的帝皇功业留在了哪里,但只见五百年的布衣友情永为佐证。
高老,有这一掬别泪在此,人生足矣!
却说高拱一家继续前行,来到了良乡真空寺,当地即有亲朋故旧闻讯赶来接风送饭。高拱心稍安。下得车来,随友人步入寺内,就见一小吏手持文书也匆匆跟进。高拱不由一惊:难道皇上又要加罪了?
一问之下,才知这是张居正派来的何文书。何文书把一个驰驿勘合(凭证)交给高拱,说:“这是老爷您的乘车证明。我们张爷早就票拟请旨准许您坐车,证明也早就写好了伺候着,圣旨一下,就给你送来了。”
话说得滴水不漏,在情在理。
高拱仍意气不改,瞟了一眼勘合,冷笑一声:“他怎么知道皇上一定会准?他怎么就知道不会再有‘党护负国’的责备了?他真是想干什么干什么,没有干不成的!”说着,一句河南话就脱口而出,“这不是又做巫婆又做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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