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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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罢饭,高拱负气,不肯去坐驿车,还想登上骡车。送别的亲友再三相劝,说皇上的恩典不好违背,他这才去坐了官家的车子。

他离开了旋涡的中心,京中仍未平静。

此时正在家养病的另一位顾命大臣高仪,听说政变发生,大惊,但也无法,惟有终日叹息。很快病情加重,呕血三日,于六月二十三日病故。

高仪为人清廉淡泊,家里遭火灾后竟无钱重修,寄居在他人屋舍内。死后,险些因家贫而无法下葬。

时穷节乃见。吏部左侍郎(常务副部长)魏学曾,看不得自己的老师被如此陷害,挺身而出,公然声称:“皇上新继位,为何就驱逐顾命大臣,且诏书出自谁手,不可不明示百官!”他又约诸大臣一起前往张居正家质问。诸大臣不愿去,张居正也以患病避而不见。后来,因这件事魏学曾被降调南京任右都御史,最终,自己辞职了。

还有张四维,当时正在外地公干,闻讯大惊,在返京途中走到北直隶的获鹿,即改道前往邯郸,见到了归家途中的高拱。老同事自是一番欷嘘。后张四维又数次给高拱写信,叮嘱老上级万万谨言慎行。官场险恶,什么事都难料。

他在信中说:“邯郸一别,匆匆若失,今已一月矣。京中人情事态,俨然如隔代,不忍见,不忍言!”他再三告诫高拱,“且闭门谢客,绝口勿言时事,过几月再说,如何?”殷殷之情,流露纸上。

朝中皆狗眼,独有高士鸣。

高拱是个经历过几仆几起的政坛大老,且一贯是有仇必报。朝野间很多人对驱高也甚觉突兀,不平之气弥漫上下。所以像冯保者流,不能不考虑到,万一高老东山再起,自己的脑袋还稳不稳就不一定了。所以这样的局势,对高拱来说,仍是十分险恶。“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这未必仅仅是好友的担忧。

高拱其人,总体上看还是个磊落之士,忠君忧国,大哉其行!尤其是他对于宦官干政的忧虑,有相当惊人的先见之明。这一次的所谓落败,无非是时不利兮,“非战之罪也”。中宫、内廷、以及他的强势同僚,都不耐烦有个跋扈的前朝大老压在他们头上。三方牢固结盟,且机巧百出,实出乎高拱意料。在政争中,他的本来优势已随隆庆而去,却又不能审时度势,仍生活在权力幻觉中,将三方一起得罪。尤其“矫诏”一说,直指李贵妃和小皇帝的权力合法性。结果触动机括,一朝覆亡。

他虽有分化对方的想法,却未能全力以赴,反倒成了泄露机密之举,激成冯保势必对他施以致命反击。

一代权臣,就这样败在了并无大开大阖手段的宦竖手里。

高拱忠而近迂,他不明白:国家者,谁之国家?一家一姓而已!人家自喜小人弄权,人家不怕自坏长城,人家甘受大厦倾倒、子孙授首的后果,与你又有何干?仅逐你出都门自去逍遥,已是很给你面子了!

当然,忠义之士也自有天助。高拱的直道而行,赢得了许多人的尊重;他因尽忠而失势,也引起了许多并未受过他恩惠的人的同情。这是一种道义上的潜在屏障,人心,不完全是可以随意踩踏的。无数并不相识的人,不约而同,起而对高拱进行了有力的保护。

就高拱的结局来说,即使以“狗眼”视之,也还强于夏言、严嵩,以至后来的张居正。

只是高老自己想不开,此番羞辱,终生难以化解,归乡以后一直抑郁难平。《病榻遗言》大抵就是在这种心境下的抒愤之作。

往事越千年。其实“留得清白在人间”远比当日居高位的风光,来得更久远和有价值。高老完全可以瞑目了。

高拱走了,宫中终于获得一片清平。两天后,小皇帝万历单独召见张居正,正式开始了新政治框架的运作。

这就是著名的“平台召见”。

会见地点在乾清宫对面的云台门后方,这地方就叫做“平台”,是皇帝召见大臣的地方。

十九日一早,有太监到张家,宣召入宫。张居正此时中暑未愈,仍在家休息,闻召立刻赶到宫中。这时候,比平常的早朝时间还要早一些。万历小皇帝已坐在平台等候了。

万历让他跪到自己的宝座前,安慰道:“先生为父皇陵寝,辛苦受热了!”稍顿,又说,“但是国家的事太重要,你能否在办公室好好调理,就不要请假了吧。”

张居正连忙叩头承旨(为万岁爷服务!)。

万历想了想,又语重心长地说:“凡事还要先生尽力辅佐。父皇说过,先生是忠臣啊。”

张居正感动得再三叩头,几乎不能仰视,伏在地上说:“臣蒙受先帝厚恩,担任顾命,怎么敢不竭力尽忠?我以为,今天国家的要务,就在于遵守祖制,就不必乱改动了。至于讲学、亲贤、爱民、节用,都是为君之道的首要任务,望圣明的皇上留意。“

万历认真听了,而后说:“先生说的是。”

张居正又说:“现在天气暑热,望皇上在宫中慎起居、节饮食,以保养龙体,万寿无疆。”

万历说:“知道了。(环顾左右)来呀,与先生酒饭吃!”

这次召见,万历还赏赐给张居正白银50两、丝绸衣料面子、里子各4套。明朝皇帝历来较为小气,赏赐一般都是象征性的,甚至很寒酸。这次出手已是很大方了。

这是新皇帝与新首辅的正式接轨。大明帝国的机器,开始重新启动。

谢恩回到内阁后,张居正马上写了一道《谢召见疏》呈上,无非是表示效忠。其中对小皇帝再次提出了一番希望,其中有两条非常重要。一是“亲贤远奸”;这里的“贤”指的是他自己自不必说,“奸”则特有所指,就是那些惯于兴风作浪的言官。二是“宫府一体”;这是他非常重要的执政理念,也就是他希望,目前形成的权力“铁三角”要长期保持默契,不能搞成两张皮,甚或尖锐对立。皇权与内阁行政权,应该互相支持与谅解,而不是互相牵制与抵消。这一点,在他的“江陵柄政”时期,做得相当好。

正是满城尽带黄金甲之时,万历首辅张居正踌躇满志,踏进他独自一人的文渊阁。盼顾之间,觉天高地阔,万里江山都在股掌之中。

这一年,他48岁,距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得中已有25年。宦海沉浮长安道,真是甘苦自知。

值此秋风浩荡日,将唾壶击缺,于冈上振衣,快哉,快哉!

——人岂能一生无为如蝼蚁!

这真是太神奇了。当历史在一个转弯处时,他突然看到: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

纵马驰骋吧,再没有什么障碍可以阻挡你了。

人世的代谢,欲望的交错,把一个千年罕有的机会推到了张居正面前。

其中任何一个因素只要稍微有所不同,“万历新政”就绝对不会以张居正的名义流传后世。

在漫长的官场生涯中,张居正的隐忍谦抑、曲为周旋,今日终于有了回报。中国的地方哲学有曰“仰脸老婆低头汉”,意谓这两者都是不可轻视的角色。男人的隐忍,有时是包藏着致命锋芒的。任何将这种隐忍视为软弱可欺负的人,都将为之付出代价。

张居正一贯的退守姿态,使他能保持冷静,客观判断彼此实力,且有从容心态等待成功一搏的机会。

历来有大成功者,决不会是一个志骄气浮的人。

他终于一跃而上。

但是在这里我要强调,专制皇权下“无权就无法改变世界”的规律,迫使张居正不得不阿附宦官,杂以权术,以此换来施展政治抱负的空间。这一点,是他一生中的一个污点。不仅为当时的清流士人所不齿,也为后世百家所垢病。这是他的名声在此后的四百年中始终不彰的重要原因。

白璧有玷,无须隐讳。政治道德上的这种卑污,是任何理由都不能原谅的。

人不爱惜羽毛,自会辱及后世。

中国人都是无神论者,不相信有最终裁判,不相信有拔舌地狱,不相信有阎罗判官,更不管他娘的身后名声。难道,如此就可以在生前放手作恶了么?

中国的哲学,固然有五花八门的原则,但有一条历史定律百试不爽,永远有效。那就是——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张居正的误区,足以让后世人审慎思之。

当然,有一个悖论也在这里。就张居正的个案来说,如果他当初珍视操守,赞同高拱,对冯保的擅权和李贵妃的越位持抗争态度的话,其结局,也将与高拱一样“被风吹雨打去”。因而,就不再会有此后“万历新政”的辉煌与施展他个人治国方略的机会。

那样的话,大明帝国与后代史家是否会感到深深的遗憾?

卑鄙,当它成了成功的通行证之后,选择还是不选择?这个命题,充满了历史的迷思。

 十、天上掉下来一个“王大臣”

【欲扫天下先扫庭院】

 

从那无上荣光的平台上走下来,张居正并没有骄狂不可一世。正如他在隆庆五年担任会试主考时说的那样,一流人才必须“严乎内外,审于施应,既不沾沾以自喜,亦不汲汲以从时”(《辛未会试程策》)。干大事,就要有干大事的头脑。他从这一刻起,每走一步,都是精心所为。

有很多的事,他要一件件先理清好。理清完了屁股底下的事,才能安安稳稳去阔清天下。

首先一件事是“正名”。张居正费尽心机夺来首辅位子,就是要干事的。要想干事的话,“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孔子的话,有用的不多,最有用的可能就是这句。

在平台召见的时候,张居正于感激涕零中也没忘申明要“遵守祖制”,这就是在做“正名”的工作。什么叫“祖制”?在当时条件下,就是高举朱元璋的旗帜。

朱老皇帝在没当皇帝的时候,把人间的苦都吃遍了。为了避免儿孙再吃二遍苦,他制定了一整套国家制度,应该说,绝大部分还是有利于朱家江山永固的。但是将近200年下来,这套“洪武祖制”几乎被他的后代扔了个精光。尤其正德、嘉靖两朝,皇帝为所欲为、宠信佞臣,制度毁坏得也就相当彻底。国号虽然还叫“明”,跟朱老皇帝的那个“大明”已是相去万里了。朱老皇帝那会儿,贪污60两银子以上就要杀头剥皮,到嘉靖年间,凡有能耐的,哪个不捞他个200万两?

张居正要扫清天下的颓糜之风,就必须改革现行的做法。但如果他提出要创新制,全体官僚可能都要蹦起来跟他作对。他就是有天大的能耐,也免不了到头来做个王安石第二。

因此他只说恢复祖制。

恢复祖制,听起来没有那么刺耳,官僚集团暂时不会视他为异端。但是,只要改革动起来,不可能不砍到官僚集团的肉。当官僚们群起反扑时,“恢复祖制”就成为道义上的挡箭牌。贪官污吏们的那些道理,拿不到桌面上来,所以无法在道义上压倒他。

这就是“朱元璋旗帜”的妙用。

第二件事,是要好好培养小皇帝,在培养的过程中,还要让小皇帝不知不觉把绝大部分皇权让渡给他张居正。要改革,仅有相权是远远不够用的。若想压服百官,你必须百分之百代表皇帝。明代的皇权与相权,实际一直在互相制约和争斗,甚至许多言官就是靠这种争斗来吃饭的。张居正不想把自己的才智都花到与皇帝斗其乐无穷上。因此他在平台上向皇帝提出的一个要求,就是“宫府一体”。什么是“一体”?说白了,就是你得听我的。

万历年间的沈德符说:“柄国者,非藉手宫掖,安能久擅大权哉?”他说的是首辅必须借助宫内来强化自己的权力。张居正则做得更彻底,他要把皇帝的权力全拿过来。

上天也非常照顾他,让他摊上了个娃娃皇帝。娃娃不会做皇帝,自然就要由他首辅来担任“帝师”。在张居正担任老师的过程中,君臣之间的权力转移就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了。皇帝本人也不觉得有什么怪异,反而认为自己遇到了一个无所不能的大忠臣。

当然,张居正培养小皇帝,也不全是为了功利目的,他认为这是国家的根本大事。如果小皇帝缺乏教养,成了个武宗那样的混混儿,恐怕大明又不得安宁了。

张居正一点一点地教育万历怎么当皇帝。

第一就是要视朝,去开朝会。也就是“有事启奏,无事退朝”那种碰头会。在过去,明朝的皇帝不上朝、不见群臣,几乎成了遗传病。“君臣不相接久矣”,小人进谗言、使诡计,也就“始得行乎其间”。可以说,后来大明亡也就亡在了这个病根上。道理很简单,皇帝常和大臣接触,对于外廷才有所了解,才不至于造成宦官势力借皇权压倒外廷的局面。外廷不受气了,才能好好地管理国家。

君臣要想常见面,就要坚持早朝制度。明代上朝的时间很早,在每天天亮之前。皇帝和大臣都要起五更爬半夜的,极为辛苦。正德皇帝(武宗)和嘉靖皇帝就是因为吃不了苦,才怠工的。张居正在这上面做了折衷,说皇帝是小孩子,就不必天天早朝了。每一旬只要三、六、九日上朝,其余日子就不上了。

万历没费事就同意了。他小时候聪明懂事,知道这是坚持“朱元璋旗帜”的基本要求,从此一直坚持了15年。这样,就使外廷和皇帝始终有一个沟通机会。宦官的作用,在万历初年被大大削弱了。

万历小皇帝视朝,这在当时是一件振奋人心的事。明代正德、嘉靖、隆庆三朝,没有一个皇帝是正经上班的。现在可算有个有模有样的皇帝了,虽然刚脱了开裆裤。小万历对各种奏疏都看得很仔细,有前后矛盾的、格式不统一的,都能看出来,亲自予以批驳。他亲笔拟的批复,文字上有理有据、温文尔雅。不像他的一些老祖宗,动不动批个什么“拖出去着狗吃了”、“先打了再问”之类的流氓语言。

他处理事务,颇近情理。先帝的遗孀恭妃派人把宫中的金壶偷偷拿回家去,被守门太监举报。万历批示道:“她家贫,赐给她一百金。但先帝赐她的器具,则不能拿出去。”又有文华殿角门的础柱突现“天下太平”四个字,擦都擦不掉。内阁认为是祥瑞,请他去看。万历去看了看,一脸的不高兴:“假的!”智力比他祖父不知高了多少倍。

就连当时的朝鲜使臣,也在情报里告诉他们的皇上:“天朝民情欣甚,都认为皇上年虽幼冲,决非隆庆之比。”

小皇帝有励精图治的苗头,张居正就抓紧了教育。万历对他也是事事依赖,开口闭口“元辅张先生”。好一对融洽的师生!

这一年,时近年关的时候,张居正在给皇帝讲课后趁机提出,服丧还没期满,春节就免了宴会为好,宫里的元宵灯会也别办了。

万历点头称是:“烟火昨天我就下了指示,不要办了。”

张居正又说:“这不光是尽孝道,也是节财俭用,乃皇帝之美德也。”

结果这一年春节宴会停办,节约银两七百余。

到第二年,万历实在是想看灯会,就试探道:“元夕螯山烟火是不是祖制啊?”

张居正知道他的鬼心眼,便正色道:“嘉靖中偶然有,但那是为了敬神,不是为了娱乐。隆庆以来,年年举办,靡费无益。现在咱们新政应当节省。”

冯保见小皇帝心切,就提议等以后手头不紧了,偶尔办一次也无妨。万历很高兴,接着话头说:“就看一次吧。”张居正决不让步:“搞一次就要十万金!天下民力枯竭,财政部计无所出。还是省省吧。”

万历听了,马上回心转意:“朕极知民穷,如先生言。”(见《明神宗实录》) 

——读史至此,草民不禁泫然欲泣。十一岁的小孩子皇帝,尚知体恤民穷,而况成人乎!天理良心,安在哉,安在哉!

万历的素质强过乃祖乃父,张居正自信孺子可教,所以第二件大事就是要叫他好好读书。

本来,大明祖制中包含有皇帝的培训方式,分两种——经筵和日讲。经筵是短训班,分春秋两季各三个月,每旬逢二的日子开讲。场面比较隆重,由勋臣和大学士主持,六部九卿、翰林、祭酒担当主讲,科道官员等也来陪读。讲完了课,大伙还可享用一顿丰盛的宴席(吃不完要打包回家),所以叫“经筵”。日讲是常课,随时举行,由大学士和讲读官主讲,君臣可以讨论,实际上成了小型碰头会。

到武宗时候,这些全都被废弃。连着几位皇帝都懒得读书。张居正现在决心要把这恶习扭过来。他定了一个课程表(《日讲仪注》),规定小皇帝除了上朝之外,其余每天上午都要来听课,除非大寒大暑或者风雨,全年一天不停。而且说干就干,八月份就开日讲,到第二年元年新春正式开经筵。

这年底,张居正让讲读官弄了一本图文本的《帝鉴图说》,是讲历代帝王“善可为法者八十一事”、“恶可为戒者三十六事”,呈给万历做课外读物(此书现在市场上还有刊行的)。万历看到有图,大喜,连忙翻开来看。他也真够聪明,不等张居正解说,自己就能讲出里面十之四五的内容。此后,这本看图说话就放在了万历的座右,每天日讲完毕,就由张居正解说,每天如此。

小皇帝上课,张居正不仅经常到场,还亲自担任主讲。他重点让万历学的,是《大学》和《尚书》里的“尧典”、“舜典”,还有《资治通鉴》。这是要把小皇帝往圣人方向培养了。君臣这么一开课就是10年,大家都很投入,经常“谈经终日竟忘疲”(张居正诗)。

小家伙天资聪颖,触类旁通。看到《帝鉴图说》上说宋仁宗不喜欢珠宝,他就脱口而出:“国之所宝,在于贤臣。珠玉之类,宝之何益!”这认识水平比他爹可是强了一百倍。张居正连忙跟进,进行荣辱教育:“明君就是要贵五谷而贱金玉。金玉虽贵,但饥不可食,寒不可衣,区区一点点为价却不低,徒费民财,不适于用。《书经》上说‘不作无益害有益,不贵异物贱用物’,就是这个意思。”

万历马上想了起来:“是啊,这宫里的阿姨们就是好化妆。朕在年节时赏她们东西,常常要节省一点,她们的话就多,什么‘能用爷爷你多少啊?’朕就说了:‘你们可知道,如今国库里还有多少啊!’”

张居正不由感慨万端:“皇上,您只要能这么想,就是国家的至福啦!”

说完这事情,万历又提起,刚才讲官还讲了秦始皇销毁民间兵器的事。他问:“这始皇帝好像很笨啊。木棍就不能伤人了吗,销毁兵器有什么用呀?”

张居正答道:“治理国家,只有在对百姓施恩德和廉政上下功夫,才能凝聚民心。天下要是有什么乱子,往往出在你防范的重点之外。这大秦帝国,就是几个小兵倡乱,豪杰并起,才亡的。所以最重要的是‘人和’啊。”

万历听到这里,不觉肃然!

张居正施行的帝王教育,抓住了一个根本,就是要让万历明白:你们朱家凭什么拥有天下?

印尼民间哲学有曰:“河里的青蛙,是从哪里来?”

搞不懂这个,迟早会把江山断送掉。

这方面最好的教材,莫如本朝朱老皇帝的作为。张居正建议万历读一读朱老皇帝自己写的《皇陵碑》。这是一篇歌谣体的自传,是明朝人忆苦思甜的最佳读本。万历看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对张老师说:“先生给的《皇陵碑》,朕览之数遍,不胜感痛!”

 张居正便启发他说:“自古以来的圣人,没有一个像咱们圣祖吃那么多苦的。那时候他四处盲流,甚至到了无以糊口的地步。老爷子、老太太去世,竟然买不起棺材。这是上天要圣祖拯救苍生,才让他如此备尝艰辛的。圣祖自淮右起义,动机就是为了救民啊!登了大宝以后,他把所有缴获来的珍奇异宝都毁掉,穿的依然是旧衣服。三十年克勤克俭如一日,到了成仙的那一年,还要召集农村基层的老农与“粮长”,问他们民间疾苦。你知道这是为什么?这就是只有以‘天心’为自己的心,才能创造宏图大业,传到皇上您这儿。”

万历心服口服:“朕不敢不效仿祖宗,全赖先生辅导。”

张居正又拿隆庆做比照。他说,先帝喜欢做新袍子,穿一次就扔。“所费甚巨,皆取之于民。皇上能节约一件,则民间就会有数十人能穿上像样的衣服。皇上如果随便做一件豪华衣服,民间就会有数十人为之受冻。您不能不念及于此。”

这个说法,虽然是对自己的老爹有非议,万历还是“深以为然”。

万历完全为张居正的博大精深所折服,对张居正执弟子礼,毕恭毕敬。张居正偶尔肚子疼,万历也要亲手调一碗辣汤奉上。张居正患病在家,万历就会马上派太医院御医前去诊断,又亲自包了一包药,派太监送去,守着张居正服下然后回来复命。

万历后期曾任大学士的于慎行回忆说:“盛暑讲课时,皇上要先站到张相公站的地方,试一试温度凉热。冬天讲课时,皇上要给张相公在地上铺一块毯子,怕相公的腿着凉。”

君臣若此,同心谋国,实为古今所未有!

这一和谐关系,基本贯穿整个“万历新政”时期。从这个时候看,万历完全有可能成为一个“中兴之主”。至于张居正死后,万历突然恩断义绝、而且完全背弃了早期努力的原因在哪里?倒是一个值得研究的课题。

朱东润先生强调张居正对万历的教育失之过苛,造成了小孩子的逆反心理。而黄仁宇先生则以为,是万历在张居正死后发现了张并不是道德完人,由于失望而心生怨恨。这两种说法,影响甚广,几成定论。

说起张居正的身后事,现在人人都在嚼这两块馍。

但我个人认为,这两种说法都夸大了心理感受的作用。倒是韦庆远先生在这方面的观点更接近事实。他认为主要原因有二:一是万历在大婚以后(万历六年)道德大滑坡,与张居正的期望形成尖锐矛盾。二是,成年之后的万历,在由谁来掌握最高权力的问题上与张居正发生了冲突。

这个说法,才有可能是问题的实质。这里暂且按下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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