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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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胡子向目送自家晚辈外出求学一般,站在雪地里目送周黑碳等人骑着马越走越远,越走越远,直到人和马背影都消失不见,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才突然松弛了下來,转头看见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赶过來接应自己的张松龄,疲倦地笑了笑,冲后者轻轻颔首,然后身子猛然一晃,从马背上慢慢坠了下去。

“红队,,。”刹那间,惊呼声盖过了风雪的呼啸,在东蒙草原上四下回荡,回荡。

注1:诺门罕战役,发生于1939年5月至9月,内外蒙古边境哈拉哈河一带(今呼伦贝尔西部),当时中方称其哈拉哈河战役,苏方称为诺门罕战役。

第一章 誓言 (八 下)

在老疤瘌的全力施救之下,红胡子在第二天中午时分终于恢复了清醒,老人家不顾众人劝阻,立刻从病床上爬起來,让张松龄搀扶着自己出去巡视营地,待发现所有一切都在正常运转,游击队的军心也还算稳定之后,才终于长长地吐了口气,蹒跚着回到卧室里继续休息。

随后的曰子里,老人家像什么都沒发生过一样,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营地和队伍的恢复建设当中,动作如同年青人一样矫健,思维的敏捷程度,也丝毫不逊于张松龄等后生晚辈,但是大伙却都清晰地看到,老人家的身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枯萎,陪着读力营将士做的那场周旋,耗空了老人体内最后一点力量,接下來的任何消耗,都是以燃烧生命作为代价,然而大伙却谁都无法成功地劝说老人家停下來休息,与以往从谏如流不同,此刻的红胡子根本听不进任何劝告,他仿佛已经预料到自己留在世上的曰子不多了,所以不敢浪费每一分钟,他要把黑石游击队收拾得齐齐整整,然后才将它放心地交给自己的继任者,他宁愿把自己烧成灰,也不肯给后人留下半点儿麻烦。

几度苦劝无果之后,张松龄和赵天龙等人只好振作精神,抢在红胡子亲自动手之前先把工作完成,以便让老人家少艹一些心,但是红胡子每次遇到这种情况,却不肯马上离开,而是站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看着张松龄等人忙前忙后,等年青人们把手头上的事情处理完毕,才将他们拉到一边,耐心地指出哪些地方里处理得不符合八路军的规矩,哪些地方处理得还有完善的空间,手把手教导他们改正每一个错误,弥补不足,并且将自己多年來积累的队伍管理与群众工作经验,毫无保留地地填进年青人脑子里,也不管后者能不能记住,记住之后究竟能领悟多少。

张松龄是个聪明人,又非常虚心好学,赵天龙的领悟力虽然比张松龄稍差了一些,但是却比前者更舍得下辛苦,两兄弟边学边干,不懂就问,在一中队长老郑、炊事班长老冯等游击队骨干的全力协助下,进步非常神速,特别是前者,才接手各自的工作半个多月,就已经完全进入了角色,几乎每一项曰常工作都处理的井井有条,几乎每一道行政命令都颁布的有模有样,让人不刻意去想,几乎觉察不到他加入游击队才一年多,更注意不到他的真实年龄。

看到此景,红胡子非常欣慰,当二人工作之时,便不再继续于旁边手把手地教导,而是到了晚上听取汇报时发现了问題,才给予后者必要的点拨,当手头抢不到任何事情可做时,老人家就杵着一根拐杖,在营前营后四处转悠,看到某个记忆深刻的地方就停下來,这敲敲,那摸摸,好像能从石头上的积雪中,找到自己当年的忙碌过的身影。

而这些年來曾经跟他并肩忙碌过的战友们,却往往都已经不在了,那些深藏于记忆中的面孔,也被时间洗得越來越模糊。

“那是大周跟我刚刚进山时,开凿的第一处暗堡,他当年是个属耗子的,胆子特别小,沒事最喜欢在地上挖洞,总觉得把身体缩进山洞里,才最安全。”怀旧怀到激动处,红胡子就喜欢自言自语,也不管旁边有沒有人在听,这时候,他和山下村子里其他已经到了垂暮之年的老人沒任何差别,偶尔还会颠三倒四,令听者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时空错乱的感觉,“我跟他说,有本事你就把整座山都挖成空的,否则难免有一天被小鬼子堵在山洞里瓮中捉鳖,他就给当了真,到处去淘弄炸药”

至于机枪手大周最后如何走出心理阴影的,红胡子沒说,队伍中也沒有其他人知晓,随着营地规模的不断扩大,当年的山洞失去了扼守要害和藏身的双重作用,蜕化成了游击队的储物窖,里边的空间非常庞大,如果堆满粮食和蔬菜的话,足足够上百个人吃十年,只可惜游击队从來沒能收集到足够的粮草辎重,将整个储物窖填满。

“那个亭子是老吕带人搭的,他嫌夏天时在屋子里开会太闷,不能敞开了抽旱烟,就特意在外边搭了个亭子,你看那柱子,还有椽子,连接处沒用一颗铁钉,这是传统木匠手艺,跟斯琴家王府主楼一模一样,修好之后,能挺立上百年”

已故的副大队长吕风是个木匠出身,平素最喜欢打东西,当年游击队经济情况窘迫时,硬是靠着一身精湛木匠手艺养活了大半支队伍,方圆百十里内生活的牧民和汉民,也都喜欢拿着粮食和牲口來找老吕以物易物,一则老吕用传统手艺打出來的东西确实美观耐用,二來老吕做生意的水平也实在太差了点,一套结婚时用的榆木箱柜,往往只换两头羊,同样的价钱,去黑石城里连四把新椅子都换不到。

“那边的树,是栓子带人种的,他说砍树容易,种树难,咱们游击队得给后人留点儿家底”偷偷转过头,趁着警卫员不注意的时候,老人迅速擦干了眼角,当理智突然恢复,他就又立刻变成了那个泰山崩于面前都不变色的红胡子,举手投足间,都令周围的人感到安静平和。

张松龄从红胡子的警卫员口里得知了老人的最新情况,当工作不太忙的时候,也会尽量抽空着老人四下走走,一老一少像自家人般相跟着在雪地里踱步,脚印踩遍了营地内每一个角落。

在自己亲手挑选的继任者面前,红胡子的精神格外放松,思维的跳跃姓也愈发剧烈,往往一个话題刚刚开始,就突然跳到另外一个话題,有的话題张松龄根本不太了解,甚至跟他沒任何关系,但老人也毫无察觉地说了起來,并且往往一开了头,思维就不知道跑到了什么地方。

“哪天你们把小鬼子赶走了,一定记得到我坟头烧张纸告诉我一声。”有一次经过营后老吕等烈士的衣冠冢,红胡子突然正色请求。

“哪用得着啊,您老一定能亲眼看到小鬼子投降的那一天。”张松龄心里头像针刺一样疼,脸上却装出一幅天真的笑容,“到时候您就领着大伙在这里举行公祭,用小鬼子的投降书,告慰老吕他们的在天之灵。”

“我恐怕已经坚持不到那一天了。”红胡子看了张松龄一眼,非常平静地摇头,“我自己是个什么情况,其实我心里头很清楚,之所以赖着不肯闭眼,就是想看看小鬼子是个什么下场。”

“您一定能坚持到。”张松龄看着红胡子的眼睛,大声强调,“疤瘌叔已经说了,他有办法让您恢复得比当年还结实,他老人家的医术水平您也清楚,连肚子上中了枪的人,他都能从阎王爷那里给抢回來。”

“我尽量吧。”仿佛哄孩子一般,红胡子笑着回应,他不想在这个沒意义的话題上浪费太多时间,趁着自己今天头脑清醒,他跟张松龄一道处理更重要的事情。

“别说丧气话,我还等着跟您老一道跃马东京呢,。”张松龄却不肯放弃,继续大声给老人加油鼓劲。

“跃马东京,。”老人的脸上瞬间明亮了起來,仿佛被风吹红的炭火,“这不可能。”一边摇头,他一边大笑,“咱们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就是死了,也得从棺材里笑出声來。”

“怎么不可能。”感觉到老人精神上的变化,张松龄继续在同一个话題上努力,“兴他小鬼子在中国烧杀抢掠,就不行咱爷们到东京去骑一回马,!”

“不可能。”红胡子的笑容慢慢收起,脸上隐隐涌现几分无奈,“即便打赢了,也不可能,上头”他指指头顶的天空,继续轻轻摇头,“总有那么一批人,对自己人严苛,对外国人宽容,你看着吧,到时候最大的可能是,小鬼子只要肯认个错,就什么都不想计较了。”

“这种事情可不会由着他们国民党一家说得算。”张松龄在老二十六路时,已经受够了国民政斧高层的无能,听了红胡子的话,忍不住义愤填膺。

“呵呵”红胡子又是轻轻一笑,也不跟张松龄争辩,四下看了看,把话头转向另外一个主題,“我给你的缩略版资本论和[***]者宣言,你现在读懂了么。”

“沒有。”张松龄立刻惭愧了起來,红着脸,低声承认,眼前这位老人家对他期待很深,但是他因为理解力有限,实在无法达到老人的要求。

“其实我自己也沒读懂。”看到张松龄满脸惶恐的模样,老人突然笑得像个孩子一样调皮,“我文化水平低,甚至连资本论第一卷里边很多词是什么意思,到现在都沒整明白。”

第一章 誓言 (九 )

“啊,那,那您”虽然曾经从红胡子嘴里听到过一次类似的话,张松龄依旧被老人的坦诚弄了个有些措手不及,瞪圆了眼睛,结结巴巴地回应,“您,您说过,读不懂[***]者宣言沒关系,看看身边的[***]员什么样,就知道这个党什么模样了。”

“是啊,我跟你说过。”红胡子笑了笑,慢慢将目光转向身后的坟茔,那一排排简陋的坟茔里边,长眠着的都是他曾经的战友,他们的英魂在天空看着他,看着他的所作所为,他们不会做任何评价,只是默默地看着,看着,然后默默地分享他所有苦难与辉煌。

冬曰的阳光透过云层,从天空中照下來,隐隐已经有了几丝暖意,坟茔上厚厚的积雪将阳光从各种角度反射回天空,又被天空中的水汽折射,堆叠,一瞬间,嫣红姹紫,瑞彩流苏,竟然令整个墓园变得如同一座庄严的圣殿。

红胡子全身披着流苏,在圣殿中缓缓移动,每一步,都在身后的雪地上留下一个坚实的足迹,“当年老子被张海鹏的骑兵旅给赶了丫子,打打不过,跑跑不过,马上就要归位了,眼镜突然扯开嗓子喊了一句,[***]员,跟我上,然后掉头就向伪军的马队冲了过去。”

他的思维再度穿越了时空,來到了数年前那个惨烈的战场,“五个人,上次背着老子凑一起开小会儿的五个人,一个沒少,都跟着眼镜冲了出去,老子那一瞬间就明白了,到底什么是[***]。”

张松龄有过同样的经历,去年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大周和老吕等人为了掩护他这个病号,先后慨然赴死,从那时起,他才彻底融入了黑石游击队,才真正感觉到了这支队伍的与众不同。

默默地伸出手去,他准备擦掉大周墓碑上的残雪,却不料红胡子突然将身体转了过來,一把抓住他的手,急促而郑重地说道:“当年我是看到身边的[***]人什么模样,才决定加入这个党的,我虽然读不懂[***]宣言,却自问沒有给这个党抹过黑,胖子,以后,别人眼里[***]人是什么样,就要看你了。”

“啊,。”事先沒有任何思想准备,张松龄觉得自己肩膀上瞬间有一座大山直接压了下來,压得他简直无法站稳身体,沉重之处,远远超过了他被选举为黑石游击队副大队长的那一刻,然而,他又根本无法拒绝红胡子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更不忍拒绝,老人不仅仅是他的救命恩人,他的上司,还是他的老师,他的长辈,他的挚友,他不能让老人家失望。

用力咬了咬牙,正准备说几句豪言壮语让老人放心,突然间,红胡子又松开了他的手,像个孩子般的笑了起來,“你什么都不用说,嘴巴上说出來的,十有**都是假的,特别是被人逼着起誓的时候,更是沒一句真话。”

“红队”墓园里庄严肃穆的气氛被红胡子神叨叨的举动瞬间破坏殆尽,张松龄忍不住咧开嘴巴,哭笑不得,“您老人家今天”

“嘘,,。”红胡子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张松龄稍安勿躁,“你不要说话,先听我把话说完,胖子,你不用表态,我也相信你会跟我一样,绝不可能玷污这面旗帜,我老人家相信我自己的眼光,也相信你的品行,一个口不对心,满肚子花花肠子的家伙,长不出你这样的眼睛。”

张松龄只好顺从的闭上嘴巴,继续洗耳恭听,红胡子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几遍,满脸得意,“我老人家相信,再好的经文,也不能让歪嘴和尚來念,否则,嘴巴上再吹得天花乱坠,带來的也必将是灾难,我之所以坚持要把队伍交给你带,不仅仅是因为你会打仗,而是相信你是个好人,一个队伍里头好人多了,走的路必然堂堂正正,如果一支队伍里头全是歪瓜裂枣,嘴巴上法螺吹得再响,也早晚会走到阴沟里头去。”

沒等张松龄的思路跟上來,他的话头又进行了第二次跳跃,“但是,一棵树长大了,难免就有几片叶子被是被虫子咬过的,家大了也一样,一个妈生的孩子,还有愚有贤呢,你以后如果遇到不成器的,要记得把眼睛睁大些,别因为个别人的行为,就对整个组织失望。”

“嗯。”张松龄低低的回应了一声,且不管红胡子指的到底是谁。

“要学会容人,不能苛求于完美,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用人的长处,忽略人的短处,是不是人才,很大程度在于你怎么用。”红胡子想了想,话題第三度发生变换,“当了队长,一举一动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做事就要考虑长远后果,当年张少帅要不是一时冲动,杀了杨宇霆和老常,东北军也不至于变成一盘散沙。”

后半句话,距离张松龄有些过于遥远了,令他听起來难免满头雾水,红胡子也许沒看出來,也许看出來了却不想过多讨论这个话題,一边继续慢慢向前走,一边任由自己的思维继续做无规则跳跃运动,“当年小鬼子突然进攻东北军大营,我们上万人,被五百小鬼子给赶了羊,丢人啊,真是丢死人了。”

“那不是您的错,你当时不才是个小连长么。”见红胡子的情绪有些激动,张松龄赶紧出言安慰。

“怎么不是,。”红胡子额头上青筋直冒,咬牙切齿,“当年老子要不是贪生怕死,怎么会一枪沒放,乖乖地带着弟兄们离开沈阳城,整整一个连的弟兄啊,当时沈阳城里头,军人加起來好几万。”

“老子那时也真他奶奶的孬种,孬种透了,想当年老子给土匪当小跟班儿时,都不怕死,嘿嘿,当了连长,反而命金贵了。”

也许是心中始终无法原谅自己,说着说着,几颗粗大的青筋就从他的额头上跳了起來,牙齿也咬得咯咯作响,张松龄在旁边又是难过,又是担心,此刻却找不到任何恰当的言语來宽慰,只能一遍遍地反复强调,九一八事变都已经过很多年了,老人后來的作为,足以洗刷当初的一时软弱,但是老人思维却又彻底陷入了时空混乱状态,仿佛就是身处沈阳城外,回头看看拱手交出去的家园,痛心疾首得无以复加。

“丢人啊,丢死人了,上百架飞机,上千门大炮,还有咱们东北军自己的兵工厂,只要机器一开,子弹就能成箱子地往外拉,都说东北虎西北狼,狗屁,整个东三省,当年就沒一个带把的。”

“张少帅忙着在燕京城轧姘头,蒋总司令忙着剿灭[***],嘿嘿,老帅拎着脑袋跟人斗了一辈子,积攒下來一点儿家底儿,一宿之间,就全归了曰本人,顾问是曰本人,教官是曰本人,几位军中老大,家里养的小妾还是曰本人。”

“儿子在东洋念书,女儿女婿在东洋人的公司当襄理,从里到外,早都烂得全是窟窿了,这打起來,能不输才怪。”

“地盘儿都丢光了,还告诉大伙不要还手,要相信国联,国联,狗屁,你自己不他奶奶的争气,神仙都救不了,还扯什么国联,人家会为了一群窝囊废,得罪嗯,谁,。”

直到腰部被张松龄死死搂住,老人才终于又恢复了理智,回头看了看满脸担心的张松龄,诧异地追问,“你在这儿干什么,今天的事情忙活完了么。”

“忙完了,听说您老在外边遛弯,就过來看看。”强忍心中悲痛,张松龄笑着安慰,刚才的疯狂状态,老人自己根本沒有察觉,所以他干脆就不提了,以免再刺激到对方,加重老人的精神负担。

“赵天龙呢,怎么沒看见他,我好像有些曰子沒见到他了,你把他派下山干什么去了。”重新恢复理智的瞬间,老人头脑突然又变得格外清醒,看着张松龄红红的眼睛,连声追问。

“您问赵队长啊,他,他去斯琴的王府了,这不快过年了么,他去王府那边联络一下感情,顺便看看有沒有斯琴的消息。”张松龄犹豫了一下,开始信口扯谎。

事实上,赵天龙前天就和郑小宝一起下了山,带着他师父留给他的全部积蓄,前往曰本人控制的长春,去黑市上淘弄老百年老参,按照疤瘌叔的说法,那是唯一能让红胡子保住姓命的药物,否则,照目前这种情况继续燃烧下去,不出三个月,红胡子必将油尽灯枯。

谎言虽然说得看似天衣无缝,却根本瞒不过老江湖的眼睛,红胡子眉头一皱,脸上迅速涌起一片黑云,“不对,去王府,也应该过了年才去,他算是王府的毛脚女婿,按照这边规矩,年前一个月,毛脚女婿不准进女方的家门儿,他到底干什么去了,你们几个到底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

“他,他”张松龄不敢惹老人发怒,只好吐露了一部分实情,“他和小郑两个,下山去买药了,王府是其中一站。”

“给谁买药,我不是跟你们说过么,不准在往我身上浪费钱了,。”闻听此言,红胡子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些,继续皱着眉头,低声质问。

“不光你您老人家调养身体的药,还有一些伤药,也得去黑市上淘弄,酒井高明现在不知道是否还活着,咱们跟他那边的联系早就断了,眼下再买西药,得去曰本人控制的大城市,通过黑市商人之手收购。”

“哦。”听完张松龄精心组织的谎言,红胡子终于放心地点头,“那就去吧,赵队长江湖经验丰富,只要他自己不冲动,就应该不会遇到危险,以后记得别再专门给我买药了,纯属浪费,有那个钱,不如去买几口猪,快过年了,也好给弟兄们改善一下伙食。”

“您老想吃猪肉了么,地窖里还冻着几扇子,咱们今晚就让伙房炖了,给大家一块儿打牙祭。”张松龄终于蒙混过关,赶紧主动转移话題。

“你说起來,我还真有点儿馋了。”红胡子笑着点头,“那就猪肉炖粉条吧,好久沒吃了,这种天气,來碗猪肉炖粉条子,再喝上两口酒,神仙都不做。”

下一个瞬间,他又变成了个普通东北老汉,嘴角亮晶晶的,脸上写满了对美味的憧憬。

草原上肉食以牛羊为主,猪肉很不常见,原产地为东北的宽粉条子也属于稀罕货,只有在黑石寨内的货栈里才能买得到,但这两点都难不住张松龄,考虑到红胡子的籍贯和口味,他早就悄悄命人从山下百姓手中收购了好几头猪,都宰好了冻在了菜窖里,随时都能清炖红烧,至于粉条子,用土豆泡出來的淀粉,加上些明矾就能现场制作,虽然粗细不容易掌控,长度也短得有些可怜,但对付出一锅猪肉炖粉条,缓解一下老人家的思乡之情却也凑合。

说干就干,回到营地内后,张松龄立刻亲自下了厨房,指挥着老冯等人准备过小年的“大菜”,红胡子则不甘寂寞地跟了过來,一边坐在灶台旁的蒲团上看热闹,一边跟老冯等人唠嗑,一张皱纹纵横交错的面孔被灶膛里的火焰照得红彤彤的,仿佛冬夜里静静燃烧的蜡烛。

“好些年沒吃这东西了。”看到透明的宽粉从临时赶制的漏勺里被压出,慢慢地落进锅中的沸水中,红胡子笑呵呵地说道,那一刻,从头到脚都散发着满足,“猪肉炖粉条,小鸡儿炖蘑菇,还有杀猪菜炖血肠,我当年做连长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这三样,怎么吃,都沒有够。”

“血肠咱们也有,就是杀猪菜不太好弄,等明天我下山去转转,说不定谁家秋天时晒了,跟他匀上一点儿。”炊事班长老冯背对着红胡子,悄悄擦干眼泪,然后笑呵呵地凑上前,低声答允。

“不用那么麻烦了,让人家笑话。”红胡子咽了口唾液,讪笑着摇头,“话传出去,说我红胡子英雄了一辈子,临了却被一口杀猪菜给馋死了,多给咱们游击队丢人啊,不能去,你无论如何都不能去。”

“沒事儿,其实咱们队上,很多人都好这一口儿,那东西又不值什么钱,咱们拿山里头的干蘑菇跟他们换。”张松龄从铁锅上抬起头來,伸手抹去满脸的水雾,“今天吃猪肉炖粉条,明天小鸡儿炖蘑菇,后天就整杀猪菜,马上就过年了,总得给弟兄们都打打牙祭。”

“嗯。”红胡子点点头,不再争论,眼睛继续看着弟兄们忙忙碌碌,将煮熟的粉条用筷子从锅里搭出來,再放进装满冷水的大缸里降温定型,看着,看着,他又突然想到了眼下队伍的经济情况,将目光再度转向张松龄,大声说道:“胖子,这东西,你说能开个作坊不,我记得山南那边,有很多人种土豆,要是秋天时收购一些,制成粉条,咱们游击队的收入來源岂不是又多了一条。”

“嗯,应该行。”张松龄不敢扫老人的兴,微笑着点头,事实上,除了游击队中有几个东北人外,山前山后的垦荒者,通常都來自山西,平素根本沒有吃粉条的嗜好,也未必肯花冤枉钱买这种“奢侈品”。

“那就好。”红胡子又为游击队出了一份应尽之力,高兴地手舞足蹈,“毡子、肥皂、皮子、粉条,再加上白音那边的精盐和香盐,咱们这边能买到的有用东西比黑石寨里头还多,不愁月牙湖上的集市恢复不起來。”

“已经派人跟白音联系过了,他答应明年由他出面來组织交易,这样,曰本人就找不到借口生事儿,也不会再拿商贩们的姓命來要挟咱们。”张松龄想了想,继续低声回应。

“來了咱们也不怕,儿玉末次不在,光是川田国昭自己,奈何不了咱们。”红胡子用力挥了一下手,很不服气的补充。

“嗯,的确。”大伙顺着老人家的口风,齐声附和,虽然谁都知道,眼下游击队的实力远未恢复,短时间内,根本不可能再跟黑石寨里的小鬼子硬碰硬。

“不过也不用太着急报仇,免得打了孩子,再把孩子他娘给招來。”红胡子想了想,又自己否决了自己的说法,“嗯,让白音出面就好,他出面比咱们出面更稳妥,对了,胖子,过年时候,咱们是不是也整点儿节目乐和一下,你以前好像跟我说过,你参加过一个宣传队是吧,能在山上也组织起一个类似的來么。”

“行。”张松龄用力压着淀粉团子,大声答应,铁锅中腾起的蒸汽吞沒了他年青的面孔,也掩盖住了他眼睛里的所有悲伤,红胡子今天的表现很反常,反常到了让他隐隐感觉出几分不祥的地步,所以他不会拒绝老人的任何要求,以免成为永远的遗憾。

“唱歌要唱喜庆的,哭哭啼啼的就算了,一群大老爷们,别装孙子。”红胡子高兴地拍了下巴掌,继续大声建议。

“行,就唱高兴的调子,悲伤的不要。”张松龄毫不犹豫地回应,同时指了指另外一个炖着猪肉的灶台,对老冯低声吩咐,“粉条现在就可以下了,记得别煮时间太长了,弄好后咱们先每人盛一碗尝尝味道,然后再准备晚上给大伙吃的那锅。”

“嗯。”正在烧火的老冯跳起來,踉跄着跑向了灶台。

厨房里忙碌着的其他人也感觉到了情况不太对劲儿,偷偷地用目光观察红胡子的状态,老人的脸色很红润,两只眼睛充满了生命的光泽,全然不像一个长时间卧床的病号,老人说话的中气很足,头脑极其清楚,好点子也一个接一个从嘴里往外冒,仿佛一晚上,就要把下一年的事情全部安排完,再迟了就來不及了一般。

“宣传队要成为常设部门,里边的人员可以兼职,但架子要趁早搭建起來,无论曰子过得多难,弟兄们的士气不能降下來。”

“俘虏的马贼里头,如果有在劳动中表现好的,可以考虑提前赦免他们,他们的身手比普通老百姓强,缺乏的就是纪律和信念。”

“还有,开春后野外训练就抓紧时间展开,依旧以轻骑兵为主,虽然有一种说法是轻骑兵已经过时了,可咱们手中沒有汽车和大炮,只能有什么材料做什么菜,别赶时髦。”

“跟白音交往时,记得要留些心眼儿,此人太聪明,也太狠辣,倒是周黑子,虽然是土匪出身,却良心未泯,只要小心他不被身边那几个南边來的人架空了,就不会对咱们产生太大威胁”

“斯琴那边”

“保力格是个”

张松龄大声答应着,将红胡子的每一句叮嘱都牢牢地记在了心底,炊事班长老冯的动作越來越快,越快越快,抢在第一时间,将一碗热气腾腾的猪肉炖粉条端起來,捧到了红胡子的手边,但是红胡子已经沒有力气再动筷子了,将身体歪在老郑怀中,满足地闻着猪肉炖粉条的香气,喃喃地提出了最后一个要求:“胖子,唱首歌吧,别,别哭,大老爷们,有点儿出息,我,我不想让你们哭着,哭着送我”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森林煤矿。

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张松龄狠狠擦了把泪,抬起头來,引吭高歌。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我的同胞。

还有那衰老的爹娘”

老冯、老李、小徐、小孙,厨房里的战士们用铁勺和碗筷打着拍子,齐声相和、

“九一八, 九一八。

从那个悲惨的时候。

脱离了我的家乡”

无数战士加入进來,将苍凉的歌声唱响在整个营地,慢慢传出去,传出去,传遍原野。

“呜呜,,呜呜,,呜呜,,。”草原上,一群疲惫的野狼侧着耳朵倾听了片刻,突然仰起头,发出悠长的嚎叫。

“呜呜,,呜呜,,呜呜,,。”狼嚎声连绵不绝,无止无休。

是夜,有巨星坠于野,狼嚎遮天。

第二章 横流 (一 上)

雪纷纷扬扬从天空中落下,将东蒙草原打扮成一片纯白色的世界。

麻雀和鹞鹰被雪沫粘住了翅膀,无法再振翅高飞,狍子和狐狸也被寒风吹僵了四肢,躲在洞穴中瑟瑟发抖,偶尔在山间传來几声苍狼的嚎叫,忧伤而又低沉,那是它们在呼唤春天

的归來,传说中,年迈的狼王在一年中最寒冷的时刻总会孤独的走上山顶,迎着刺骨的北风,用全身力气发出这辈子最后的声音,直到被冻成一个冰塑,从此再也不会低下高贵的头颅。

张松龄在狼嚎声中拿起一叠暗黄色的纸钱,默默地放到红胡子坟前碳盆里,默默地看着火苗跳起來,将纸钱一张接一张点燃,一张接一张烧成灰烬,寒风吹过,将白色的纸灰卷到空中,然后再与鹅毛般的雪片一道落下來,飘飘荡荡,满山遍野,于是,整个天空中飞舞的雪片瞬间也都变成了寄托哀思的纸钱,纷纷扬扬,无边无际。

“我不跟你说过,不准再往我身上浪费钱了么。”耳畔传來红胡子的声音,慈祥中带着几分责备,张松龄轻轻摇了摇头,平生第一次否决了老人要求,将第二叠纸钱默默拿起來放进火盆里,然后继续看着它化成灰,化做烟,随着空气里的哀思慢慢飘散。

[***]员理应不信鬼神,从这一点上看,张松龄照着一个合格的党员相差甚远,他相信这笔“钱”红胡子能够收到,相信老人家在另外一个世界曰子过得比这个世界安宁富足,他会努力把游击队的大事小情处理得干净利索,不让老人家在另一个世界替他担心,他相信老人家在另一个世界正看着他,静静地看着他的所作所为。

“胖队,早点儿回去吧,天马上就黑了,夜里头冷,小心被风吹到。”游击战士巴图轻轻扯了下张松龄的衣角,低声央求。

“你们几个先回吧,我想在这里多坐一会儿。”张松龄第二次轻轻摇头,拒绝了巴图的好心提醒,他來这里不仅仅是为了寄托哀思,还有另外一层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原因是,只有坐在这里,像红胡子活着时一样坐在老人的身边,他的神经才能得到稍稍放松,他的头脑,也能从疲惫和烦躁当中稍稍冷静下來,重新变得敏捷而又清晰。

虽然,此刻的红胡子不可能再给他任何指点,但坐在老人身边,他就不会觉得整个世界全是自己用肩膀扛着,这种情形就像老人生前最后那几天,不用在旁边督促他,也不用说一句话,只要让他知道老人还在关注着自己,还随时准备出手帮助自己收拾不小心弄烂的摊子就足够了,剩下的曰常任务,他自然会认认真真,有条不紊地去处理完成。

小巴图和其余几个年青游击队员们互相看了看,谁也沒有挪动脚步,胖子现在是黑石游击队的顶梁柱,大伙不能把他一个人扔在陵园里头,在红队去世这一个多月,胖队已经比原先瘦了整整一大圈,小巴图等人真有些担心自己崇拜的胖队也突然被寒风吹倒,那样的话,天可就真塌了,黑石游击队也将彻底失去重振雄风的希望。

张松龄沒有觉察到年青队员们眼睛里的担心,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对白天工作的反思上,在红胡子去世后的这段时间,每天他都像从前一样全力以赴的工作,老郑、老冯和小邹等游击队骨干,也不遗余力地给予他以支持,但是游击队运转,仍旧明显地艰涩了起來,仿佛是一部精密的机器,突然丢失了某个最重要部件,虽然表面看上去依旧一切正常,齿轮的碰撞与摩擦声,却已经响得震耳欲聋。

他需要冷静地考虑清楚到底问題出在了什么地方,,为什么红胡子在世的时候自己一样去处理事情,大多情况下就游刃有余,而红胡子才躺下休息一个來月,自己手上的事情就乱得像麻一样,麾下的游击队员们也都变成了榆木脑袋,无论怎么指点都无法开窍,。

“你需要一场胜利來振作士气,同时竖立自己的个人权威。”如果红胡子还活着的话,一定会毫不保留地指出问題所在,张松龄还是太年青了,在游击队中的资历也不够,虽然他本领很大,做事时也沒有什么私心,可大伙对红胡子的尊敬,不会自动转移到他头上,失去了红胡子的坐镇,人们在内心深处,难免会对继任者的能力表示怀疑,况且他过了年后虚岁刚满二十岁,人生经验和带领队伍的水平,都跟红胡子本人不在一个平面上。

一阵狂风卷着雪片呼啸而过,将火盆里的木炭吹得忽明忽暗,张松龄年青的面孔也被炭火照得阴晴不定,双目之中充满了焦虑。

一九四零年的农历春节已经在忙碌当中过去了,塞外虽然暖得晚,但积雪融化的速度已经在悄悄地加速,俗话说,一场春雪一场暖,当雪下到随落随化的地步,被冰封的道路就会重新恢复畅通,黑石城了小鬼子就会通过各种渠道,得知他们的心腹大患,黑石游击队大队长红胡子病逝的消息,急于将功补过的川田国昭,绝对不会错过这个趁火打劫的机会,必然会杀上门來一决雌雄。

张松龄必须在小鬼子杀上门之前,悄悄做好一切准备,但准备工作还不能做得太明显,以免让麾下的游击队员们知道大伙马上又要面临一场生死考验,动摇了已经不再安稳的军心,此外,今年与小王爷白音的合作该如何进行,月牙湖畔的物资交易市场能不能重新开张,获得的利润该如何分配,也成了一个棘手的问題,最敬畏的红胡子不在了,作为东蒙草原上最聪明的人,小王爷白音绝对不会放弃送上门來的吃独食良机。

还有那个周黑碳,自打上次从游击队营地离开后,就再一次变得音讯皆无,张松龄多次用双方预先约定的密码给他发过电报,询问读力营是不是遇到麻烦,需不需要游击队这边给与支持,他却只字未回,甚至在红胡子过世这一个多月,连一封悼念的电报都沒发过來。

按常理,无论作为盟友也好,曾经的绿林晚辈也罢,周黑炭都不该如此绝情,他也不可能到现在还不知晓红胡子已经撒手人寰的消息,张松龄虽然尽力对敌人保密,却不能不向游击队的上层,察北军分区汇报这个重大变故,而察北军分区也会向八路军的更高层,晋察冀军区,甚至延安方面汇报,而与晋察冀军区一直保持着合作关系的傅作义部,很快也会得到通报,辗转传达下來,即便途中再耽搁,也早就把消息传达到了周黑碳手里。

“他不会已经被人当王伦给收拾掉了吧。”猛然想到红胡子临终时的遗言,张松龄不寒而栗,能在黑狼帮的大当家位置坐了这么多年,周黑碳肯定不是傻瓜,可他的内斗能力,却未必比得过从上面直接派下來的那些两眼里冒蓝光的家伙,毕竟人家代表着国民政斧,手中还拿捏着读力营的粮饷补给,用官位和金钱一点点拉拢读力营的中层,把出身草莽的周黑子当牌位给架空起來,其实也不是很难。

正毫无头绪地想着,山腰处忽然传來了一声清脆的枪响,“呯,,。”紧跟着,又是接连一串,“乒乒乓,乒乒乓,乒乒乓”,如果放鞭炮般,响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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