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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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五月的鲜花 (六 下)
在此之前,从没有一个女孩子,耐心跟张松龄一起唱歌、复习;在此之前,也从没有一个女孩子,会慢慢眨着眼睛,跟他说话。在此之前,更没有一个女孩子,会带着几分幽怨告诉他,无论你做出如何选择,都会甘心承受那个结果,永不后悔……
刹那间,张松龄就被幸福的闪电给击中,大脑里头一片空白。他已经开始长大,对女生的感觉,不再是留着齐耳短发,穿着过踝布裙,动不动就爱哭鼻子的麻烦生物。这一路上,田青宇和韩秋、陆明和柳晶那两对始终紧握在一起的手,已经在不知不觉间给他上了人生中关于爱情的第一堂启蒙课。那种温馨、宁静而又炽烈的感觉,让他从惊诧到羡慕、从羡慕到略微嫉妒,幻想着以身相代。所以当爱情的美酒在眼前闪过时,便恨不得捧起来立刻饮之,尝之。尽管很有可能,这杯酒还远远没有酝酿成熟。
“我,我……”想着彭薇薇先前甩下自己一个人生气走开的原因,想着彭薇薇那会说话的眼睛和眼睛里清晰可见的泪光,张松龄便鼓不起勇气再让她受到半点伤害。狠狠咬了咬自己的腮帮子,他转过头,快步走到周珏面前,深深鞠躬:“周大哥,对不住。我不想再去北平了。我想跟薇薇他们一起去南京。”
“也好,也好!你年龄还小,本来就不该跟我们在一起!”不过才几个小时未见,周珏就仿佛憔悴了十几岁般,手扶着门框,疲惫地回应。
方国强却宛若被毒蛇咬了一般跳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张松龄身边,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你这个胆小鬼,叛徒!即便你要跟着,我们也不会再带上你!一个女人就让你改变了主意。将来遇到日本鬼子,随便使个美人儿计,你就得把大家伙全卖给他们!”
“方大哥,我不是,我不是那种人!”张松龄被骂得面红耳赤,挣扎着替自己辩解,“我只是觉得,这个时候去北平,未必是一个好选择。彭学文说的话也有道理,如果宋哲元真的无心抵抗…..”
“想要当叛徒,总能给自己找到足够借口!”方国强根本不愿意听张松龄的解释,继续破口大骂。彭学文心中暗自得意,笑呵呵地过来,伸手将张松龄拉到自己背后,“方国强同学,你这么说就太过分了。每个人都有权力做出自己的选择,你不能因为别人的选择跟你不一样,就胡乱扣帽子!”
“你卑鄙无耻!”方国强迅速调转炮口,将攻击目标变成彭学文,“他选择向南走又怎么样,十一比十一,咱们两个的票数一样多!”
“那就重新投票好了!”用巧计解决掉了张松龄,彭学文信心大增。“再投一次票,依旧让大伙选择向南还是向北。在选择之前,你跟我公开演讲,把自己的理由都说给大家听。不吵架,只讲道理。输了的一方,跟赢的一方走!决不耍赖!”
“重选就重选,我不信你还有第二个妹妹!”方国强毫不畏惧,大声回应。
“还是各走各的吧,反正无论投票是什么结果,肯定还有人会耍手段赖账!”田青宇却不想再陪着彭学文和方国强两个瞎折腾了,走上前,低声说道。
“是啊,某人连自己的亲妹妹都利用。为了取得胜利,还有什么手段使不出来?!”陆明也对彭学文利用自家妹妹彭薇薇“勾引”张松龄的卑鄙手段很是不满,耸耸肩,阴阳怪气地补充。
“你胡说,你们哪只眼睛看到我利用薇薇了?!”彭学文被说得有些恼羞成怒,开始撸胳膊挽袖子!
“得,阴谋败露,就准备动武了!我陪你,地方你随便挑!”田青宇才不怕跟人打架,冷笑着将陆明推开,与彭学文针锋相对。
眼看着二人就要打起来,老大哥周珏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大伙别闹了。都怪我,本来就不该答应投什么票!这样吧,咱们还是分开走。愿意继续去北平的,跟着我和大方去北平。愿意回头去南京的,跟着学文去南京。强扭的瓜不甜,咱们谁也别勉强谁!”
“石头,你绝对不能去北平!至少这个时候不能去!”闻听此言,彭学文立刻放弃了跟田青宇决斗的心思。转过头来,苦苦劝阻。
这个节骨眼上,别人愿意去北平送死是别人的事情。他彭学文管不着!但周珏他不能不管。切莫说彭、周两个家之间彼此联络有亲,光是二人过去那些交情,他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周珏往绝路上走。
“你自己去南京吧,我得亲眼去二十九军那边看一看,才能做出最后决定。”周珏摇了摇头,疲倦地笑着,“替我问姨妈姨夫好!还有姑姑姑父他们,也都带个好。”
“你们老周家,这一代可就你一个男丁!”彭学文大急,恨不得将周珏打晕了绑着走。
“如果日寇南下,就连老周家都没了!”周珏继续摇头,憔悴的脸上,终于又露出的几分坚毅。
他没勇气在明知道宋哲元未必是真心抗日的情况下,还要求同伴们跟自己一道去共赴国难!套用彭学文的话说,那是对别人的生命不负责。但是,他却有足够的勇气,决定自己的路如何走。宋哲元是真心抗日也罢,是准备勾结日本人分裂华北也好,那是宋哲元和二十九上层的事情。而那些曾经在长城上洒下鲜血的将士们没有错!那些在滴水成冰的天气里为国家与民族奔走呼号的同学们没有错!那些终日劳碌,只求让子孙后代活得比自己更有人样的普通百姓没有错!他爱的是这个国家,是长城上浴血奋战的将士,是自己的同学和父辈,不是二十九军这个番号,更不是区区一个宋哲元!
“石头,你再仔细考虑考虑。再说刚才投票的事情,也不是你一个人做的决定。你不能…..”彭学文急得直跺脚,伸手拉扯周珏胳膊。正要说服对方再组织一次投票表决,忽然间,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走廊尽头闪了出来。“秦先生,您是找我们么?”
“不是早就跟你们说过么,不要叫我秦先生,我不习惯!”秦德纲还是那幅敦厚长者的模样,一边快步靠近,一边笑呵呵地抗议。
“秦大哥!”
“秦大哥找我们有事儿?”被秦德纲风仪所折服的,不止是彭学文一个。方国强、田青宇和周珏等人,也纷纷从房间内走出来,笑着跟此人打招呼。
“没事儿,食堂说你们没去吃晚饭。我就上来看看!”秦德纲笑了笑,仿佛能认识每一个打招呼人。“怎么了,吵架了?你们这孩子,昨天不是还好好的么?”
“没有,我们只是在商量,商量怎么走的事情!”彭学文被说得很不好意,讪讪地撒谎敷衍。
“车夫自己跑路了,还卷走了我们一部分行李。所以大伙凑一起商量下一步怎么办!”周珏也不希望众人刚才的争执,把无关的人给牵扯进来,笑了笑,低声替彭学文弥补言语上的漏洞。
“噢,是这样啊!”秦德纲将手中红木烟斗朝嘴边举了举,却没有吸,微笑着说道,“我听说了,这年头,出门在外,可是得处处多加小心!不过你们也不用着急,明天凌晨四点,有一辆给二十九军运送物资的火车,刚好要经过镇子外的那个小站。你们如果想继续往北的话,不妨去车站碰碰运气。反正只剩百十里路了,天气又不冷,即便坐在货箱上,也没什么问题!”
“火车,火车不是停掉了么?”
“是啊,什么时候铁路又通了,我们居然不知道!”
众人又惊又喜,七嘴八舌地追问。
“客车肯定没恢复正常!”秦德纲又吸了口烟斗,面孔在淡蓝色的烟雾后忽隐忽现,“但往北平输送物资的军列么,当然要克服一切困难往前走!葫芦峪外的车站,当年就是为了给火车加煤加水而修的,每辆车到这里,通常都会停几分钟!你们既然是去北平投军,主动去跟司机说一说,要求搭一趟顺风车,他应该不会不答应!”
“那可太好了,谢谢秦大哥!”田青宇还是认为所有波折都是因为马车逃走而引起的。一听闻有火车可搭,连消息真伪都顾不得仔细去想,高兴地向秦德纲鞠躬。
“这回,不用再担心丢行李了!”其他几名准备向北的同学,也是兴奋得直握拳头。“哼!某些人想去南京,希望他路上好运!”
心中最失望的便是彭学文,用尽了全身解数,都未能拉得周珏回头。反而捡了张松龄这么一个半大孩子做累赘。郁闷之余,看向张松龄的脸色,便不像先前那么友善起来。
张松龄却没察觉到在短短时间内,自己在别人眼里的“身价”暴跌。听大伙明天凌晨就要去赶火车,连忙热情地说道:“周大哥,韩姐,那我明天替你们搬行李吧。我早晨醒得早,不喜欢赖床!”
“那我明天也去送你们,如果军列司机不肯让你们搭顺风车,也好再帮你们把行李提回来!”彭学文还不甘心,把拉回周珏的寄托又放在了明早开军列的司机身上。
“都去,都去!顺便跟站长打听打听,客车什么时候恢复,有没有南下的军列!”其他同学也笑着开口,准备替北上的同伴们送行。
秦德纲静静地听着,满脸慈祥。待大伙都商量完了,才笑着说道:“明天早晨,我就不去给大伙送行了。你们一路走好,到了那边,别忘记替我向二十九将士转达敬意。对了,晚餐已经准备好了,大伙赶紧下去吃,别让大师傅等着!”
“谢谢秦大哥!”
“不客气,不客气!”秦德纲冲大伙挥挥手,然后笑着转身下楼。走过两层楼梯,在拐角处迅速回头看了看,旋即把身体一别,以与年龄不相称的敏捷,闪进了位于二楼半的一个小门里。
小门儿内,矮个子日本商人松井、北平来客潘先生和保安队的岳队长、小袁等人,早已恭候多时,见到秦德纲的身影出现,迅速迎了上来,低声追问“怎么样?那些学生娃肯回头了么?”
“如何,鱼儿可曾上钩?!”
“他们会不会去火车站?那里地形空旷,最适合做大事!”
“可以收网了!”秦德纲将烟斗在手中打了旋子,笑容里透出一股轻蔑。“几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东西!总觉得自己比谁都聪明能干。趁早打发他们上路,也省得咱们闹心!”
第二章 五月的鲜花 (六 下下)
“岳桑,明天早晨,就看你的了!”矮个子松井立刻笑逐颜开,踮起脚尖拍了下保安队岳队长的肩膀,大声叮嘱。
“我会让弟兄们尽力!”岳队长得人高马大,被小矮子松井拍得极不舒服。身体僵了僵,强笑着回应。转过头,他又将目光看向北平来的潘姓年青人,“潘参谋,真的有必要做得这么绝么?他们,他们可都是读书种子!自古以来,凡是想成大事者,都不会拿读书人…….”
“这年头,读书人不值什么钱!”被称作潘参谋的年青商人冷冷一笑,撇着嘴回答。“让他们求仁得仁,有什么不好?!再说了,如果不给穷学生们点儿颜色看看,接下来几个月,还说不定有多少书呆子会往北平跑!学兵营里面每多一个人,我叔叔在北平那边做宋哲元的工作就难上一分!万一被穷学生在二十九军上层中得了势…….”
“是啊,岳队长,你的意思我明白!不到万不得已,帝国也不想对读书人下手!”矮个子松井点点头,脸上的笑容里带着几分狰狞,“但是,岳桑,你应该明白,二十九军那边抵抗越剧烈,帝**队的纪律就越难以约束。一旦将士们杀红了眼,到时候,死得可就不止是几个学生娃了!这笔帐,哪边小哪边大,我想岳桑应该能算得清楚吧!”
“你敢….…”岳队长勃然变色,想要挥拳反击,却被秦德纲一把拉住,“岳队,松井先生的话有道理。想要和平,就必须有人流血。要么流他们的血,要么就流咱们的!你尽管照着松井的话去安排,善后的事情,包在我身上!”
“岳队长,我来之前,叔叔曾经说过。您会尽全力为我提供支持!我想,你不会让我叔叔失望吧!”潘参谋迅速冷了脸,皮笑肉不笑地冲岳队长呵斥。
“也好,也好。既然潘先生把话都说道这份上了,岳某只管奉命便是!”岳队长挣扎了几下,摆脱不开秦德纲的束缚,只好喘息着向其他几人表示投降。“我这就去布置,各位,咱们明天早晨见!”
不愿意再看松井和潘参谋两个的丑陋嘴脸脸,他带着自己的心腹爪牙小袁,匆匆出门。还没等走到一楼,心腹爪牙小袁就停住脚步,轻轻扯了下他的衣服,用极低的声音劝告:“岳队,这事儿咱们做不得啊!冲读书人开枪,那是早晚要遭报应的!”
岳队心中天人交战,脸色非常难看。犹豫再三,才压低了声音回应,“潘先生的叔叔对我有活命之恩!他吩咐下来的事情,岳某人无法拒绝!你下去挑二十个可靠的弟兄们,明天凌晨去车站附近埋伏。到时候记得把枪口抬高三寸,胡乱开几枪,吓跑了那些学生娃就是,不要别造杀孽!”
“是!”小袁是岳队长当军官时从饿殍堆里捡回来的孩子,对上司的命令从不违背。答应一声,便去挑拣人手。
葫芦峪保安队是岳队长受秦府委托而组建,规模颇为庞大。但从中找二十名绝对忠诚可靠的弟兄,却颇为不易。中队长小袁下去仔细斟酌了半夜,千挑万选,才岳队长和自己两人的嫡系中,把合适人选寻了出来。又反复交代了他们,必须一切行动听岳大队长指挥,没有命令,谁也不准自作主张。然后才让大伙在队部里抱着驳壳枪休息了几个小时,赶在凌晨三点前后,就悄悄地摸出了镇子。
夏日的天亮得早,才三点半多一点儿,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山丘,树林,还有不远处孤零零的火车站,都在夜色中慢慢露出了轮廓。岳队长和小袁两个将二十名弟兄埋伏于距离火车站五百米左右一个小树林之中,面孔冲着正北。如果镇子里有人外出赶火车,恰好要从他们面前经过。
“希望那几个年青娃娃一会儿都机灵点儿!”岳队长抱着驳壳枪,身体靠着一棵合抱粗细的老树,有些郁郁地想。他原本是西北军中的一名连长,隶属于“倒戈将军”石友三。后来因为实在忍受不了石友三的为人,愤而退出了行伍。经老上司潘毓桂的安排,来到葫芦屿,做了一名保安队大队长。
葫芦屿环境优美,空气湿润,特别适合养老。岳队长也在安逸的生活环境中渐渐两股生肉,失去了一个老行伍应有的机敏。背靠着大树,才一小会儿,他的鼻孔里已经响起了鼾声。“呼呼——呼呼——呼呼——”仿佛火车拉汽笛儿般,惊得附近鸟雀纷纷飞走。
“岳队,岳队,有人过来了!”中队长小袁年青精力充沛,一直瞪着大眼睛四下观望。远远地看见镇子口隐隐约约出现了几个人影,赶紧推了推岳队长的肩膀,低声提醒。
“谁?!还多远!”岳队长挺身站起,伸手擦了把嘴角的口水,低声反问。
“不清楚,他们从东边过来,正逆着阳光!”小袁揉了揉通红的眼睛,低声回应,“看打扮儿,应该是那帮学生娃。男男女女的一大堆,还拎着行李!”
“通知弟兄们各就各位!”岳队长挥了下驳壳枪,迅速将身体伏低。对面顶多是二十几个连汗毛都没长齐的年青学生,却让参加过中原大战的他紧张得心跳如奔鹿。“没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开枪。更不准冲着人身上打!”
“是!”中队长小袁弯下腰,小跑着去传达命令。不一会儿,又小跑着折返回来,“报告,弟兄们已经就位。目标也快过来了,就是那群学生娃,我昨天听过他们唱歌。”
“嗯,继续监视!”岳队长低声回应,同时从树后探出半个脑袋,朝着镇子口处观望。
来人的确是那群年青学生,背对着东方,被朝霞染得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金黄的颜色。由于逆着光,岳队长看不太清楚来人的面孔。只是觉得年青人周围的轮廓很亮,仿佛被晨光镀上了一层金箔,庄重、神圣,让人不敢仔细凝视。
“走在最前头的那个娃娃姓陆,据松井提供的情报说,他们家是南方人,眼下在济南城里开着大绸缎庄,,特有钱!”中队长小袁的眼睛好,强忍着阳光的刺激,低声汇报。“他身后紧跟着的那个女娃,是她的小情人。两个好像刚刚吵过架,不知道什么原因。女娃身边那个,那个白白胖胖的,姓张,好像虚岁才十七,家里是开杂货铺子的。姓张那小子身边,跟他差不多胖的那个……”
“行,这些我都知道了!”岳队长忽然觉得一阵心烦,摆摆手,打断了小袁的汇报。走在队伍最前方的那个年青人,长得很有书卷气,而他背后紧跟不舍的那个女孩子,却是略带几分大户人家小姐的刁蛮。着让他不由自主想起自己的一双儿女,都在大上海读书,也正值杏花初绽般年纪……
正在此时,那个叫柳晶女孩的脚突然绊了一下,尖叫着蹲了下去。紧跟着,赌气走在最前头的陆明惊诧地转身,丢下一直扛在肩头的行李卷,关切地询问:“你怎么了?伤在哪儿了!”
“人家,扭,扭到脚了嘛!”柳晶巧计得逞,心里偷偷松了口气,脸上却装出非常痛苦的表情。“地上,地上有块石头,人家刚才没看见!”
“你怎么这般不小心!”陆明不得不蹲下来,将柳晶的胳膊架在自己肩膀上,半背半拉着她继续往前走。“我扶你去车站,一会儿,跟彭学文他们问问,看有人带膏药没有?张松龄,麻烦你帮我扛一下行李!”
“唉!”正百无聊赖的张松龄答应一声,愉快地上前拎起了陆明的随身包裹。昨天因为临时改变主意准备去南京,他遭到了以方国强为首的众血花社成员一致冷落。而彭薇薇,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从套房里间画完妆出来后,就没跟他再说过一句话。
这让张松龄感觉很郁闷,几度想找彭薇薇质问,她先前那些话,是不是只为了欺骗自己,好让自己投他哥哥一票。可话到了嘴边上,又唯恐知道答案,只好一个人偷偷地苦恼。
几个年长的哥哥姐姐,尽管将张松龄的境遇看得很清楚。却都懒得再搭理他,帮他解决成长中必然会遇到的烦恼。只有柳晶,也许是出于同病相怜吧,还拿他当个小弟弟般呵护着。今天早晨起来给大伙送行,也是柳晶一直跟他走在一排,紧紧跟着陆明的脚步。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一边走,队伍最前面两个人的话,一边不住地往张松龄耳朵眼儿里钻。“以后自己一个人在路上,要多留神。彭学文那家伙不可靠,张松龄年纪又小,帮不上你。到了南京后,记得给家里发电报。如果可能,给我也发一封!我家在北平有个远亲,在洋行里做事。等会儿我把他家的地址写给你!”
“你,你就不能跟张松龄学,陪着我回南边么!”柳晶一边装作很痛苦的呻吟,一边以极低地声音趴在陆明耳边祈求。
“我做事不喜欢半途而废!方国强说得好,如果想退缩,借口总能找得到。我今天退了,以后肯定也会退!”陆明的话说得很硬气,语调却带上了几分南方学子特有的柔软。
“那,那人家今天送走你之后,怎么回去。人家的脚伤得这么厉害…..”柳晶幽幽地叹了口气,趴在陆明耳边,幽幽地道。
“我,让我想想!”这个问题很难,长手指陆明当时就被问住了,皱着眉头,苦苦寻求两全之策。
“这个柳姐,真够精的!陆大哥遇到她,日后不知道有多少苦头要吃!”将二人的肉麻对白全听在耳朵里,张松龄在背后偷偷地吐舌头。两相比较,彭薇薇就显得愈发单纯可爱。只是,如果彭薇薇也如柳晶一样向自己撒娇的话,自己说不定也会像陆青一样……
正羡慕间,耳畔突然传来几声脆响。像是过年时的鞭炮,只是略微有点儿急,有点儿脆。然后,他就看见一朵硕大的血花,从长手指陆明的背上绽放开来,红彤彤的,亮得扎眼。
“陆明,陆明,你怎么了,你别吓唬我,别——啊——”柳晶顾不上再装瘸腿,双手抱住摇摇晃晃的陆明,凄厉的大叫。随后又是几声脆响,同样的血花,妖艳地在她颈子上,后背上,大腿上绽开,喷出一团团红色的雾气。
“砰砰砰,砰砰砰……”‘鞭炮声’还在继续,张松龄已经彻底吓呆了,一手拎着行李包,僵立在原地。“这是做梦,一定是做梦!”他拒绝相信看到的一切,本能地选择逃避,却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自己从噩梦中醒过来。
他看见田青宇从自己右侧冲过,试图用身体护住急着去拉柳晶的韩秋。但是,却什么都没有挡住,与韩秋相拥着,在晨光中一圈圈旋转,二人浑身上下,都开满了耀眼的红!
“跑啊,快跑啊!”老大哥周珏冲了上前,推了张松龄一把,却无法将他从“梦魇”中拉出来。浑浑噩噩地,张松龄的目光追赶着周珏,看见他推了李迪一把,又跑过去推同样已经吓傻了的方国强、彭学文.......。看见他像教堂里十字架上的基督一般,张开双臂,迎着远处的枪声跑了过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喊:“中国人不打中国人,中国不打中国人。爱国无罪,抗日无罪!中国人不打…….”
又是一排无情的枪声响起,周珏的身体晃了晃,布满了弹孔。但是他兀自不愿倒下,继续张着双臂,大声疾呼,仿佛这样就能护住身后所有同伴,“大伙快跑,快跑啊,你们快跑啊——”
“快跑,快跑啊!”不知道谁又拉了张松龄一把,将他拽了个趔趄。随后,他开始拼命地跑。不管倒在血泊中的柳晶,不敢再看阳光中张开双臂的周珏,撒开腿,冲着远离枪声的方向,没命地奔跑。
跑了几步,他看见一个来自北平的学子在自己前边偏左的方向倒了下去。然后,又是一名女同学,后背被子弹击中,倒在血泊当中,却没有立刻死去,用双臂支撑着身体,艰难地继续爬行。再然后,是第三名同学,第四名同学,第五名……
忽然,他的腿绊了一下,踉跄着摔倒。翻滚了几圈,他看见彭薇薇,正躺在自己身旁,已经昏迷了过去,姣好的面孔上染满了血迹。不知道从哪里来了力气,他大叫着跳起,抱住彭薇薇,撒腿奔向距离自己最近的树林,然后像一头麋鹿般,不管林中的陷阱与埋伏,跌跌撞撞地朝更远的地方跑去,越跑越远,越跑越远……
整个树林,迅速被晨光笼罩。光怪陆离的梦境当中,仿佛有无数精灵在低低的吟唱:
“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
鲜花掩遮盖着志士的鲜血。
为了挽救这垂危的民族,
他们正顽强地抗战不歇。
………
先是女声,然后是男声,然后是无数男女齐声合唱。汇聚成这个时代最宏大的旋律,在晨曦中,大声,尽情地吟唱。
“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
鲜花掩遮盖着志士的鲜血,
为了挽救这垂危的民族……
第三章 山南山北 (一 上)
“张小胖儿,你昨晚是不是生我的气了。我以为你会来问我,点着灯等了你整整一个晚上!”
“张小胖儿,昨晚我真的不是受了我哥哥指使才跟你说那些话的。那些话,你还记得吗?人家,人家真的喜欢跟你在一起!”
“张小胖儿,你也喜欢我吗?“
“张小胖儿,如果我脸上的伤落下疤,你还会喜欢我吗?!“
“张小胖儿,你怎么哭了?别哭,我一点儿都不疼!”
“张小胖儿,抱紧我,抱紧我,不要放手,不要放手…….”
当那个噩梦般的早晨宣告结束,张松龄已经翻过了整整一座大山。再也听不见背后混乱的枪声,同学们也都不知道跑到了哪个方向。只有彭薇薇,依偎在他怀里,不停地跟他说着话,借此对抗越来越沉重的睡意!
与他们两个刚刚结识的情况恰恰相反。这回,大部分时间都是张松龄在倾听,只有在必须回应的时刻,才哑着嗓子插上一句。仿佛要把自己的一切都展示给张松龄般,彭薇薇跟他说了自己过去所有的事情。包括自己的母亲在彭家其实没有名分,而彭学文是所有同父异母兄弟姐妹当中,唯一拿自己当亲人看的一个,都断断续续地说给了张松龄听。“张小胖儿,你也别怪我哥哥!他那人从小被我爸爸惯坏了,事事儿都想拔尖儿。他其实,他其实没什么坏心眼儿!”
“我不怪,我不怪,你不要睡着!薇薇,再坚持几分钟,再坚持几分钟。马上既要上大路了,我带你去找医生,我带你去找医生!”张松龄强忍眼泪,大声回应。“不要睡,我不准你睡!睁开眼睛,睁开眼睛啊——”
“你睁开眼睛,睁开眼睛啊——”
“别睡,别睡,快看,快看,你哥哥来了。你哥哥来了!”
“你不要睡啊——!”
“啊——啊——啊——”
大路,已经近在咫尺。怀中的人,却永远的睡着了。紧蹙在一起的双眉间,还带着一股淡淡的焦虑。仿佛真的在担心自己脸上的伤治不好,就会被张松龄抛弃了一般。
张松龄不甘心就这样放手,抱着彭薇薇的遗体,继续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从早晨走到中午,又从中午走到日落。途中经过了好几个只有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子,试图找人问问哪里有大夫,最近的县城在什么方向。却没有人肯给他指引,相反,那些衣衫褴褛的村民们拎起木棍草叉,像防备瘟疫一般,堵在各自的家门口,满脸警惕。
张松龄没精神跟这些人较劲儿,抱着彭薇薇,继续跌跌撞撞地向前。直到怀中的人已经冷得像一团冰,才缓缓地停了下来。
夜已经深了,他不知道自己这一天下来,到底走了多远?也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身在何处?举目四望,只看见一座颇为巍峨的大山,还有无边无际的林海。山脚下,是自己来时的道路。上面看不见任何马车的痕迹,侧耳倾听,空气中也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声音。
在这个山明水秀的地方,与彭薇薇长相厮守,看起来也是个不错的主意!带着几分疯狂,他寻了个向阳的山坡,用手指和树枝并排挖了两个土坑,一个放进了永远不会再感觉到痛苦的彭薇薇,另外一个准备留给自己。当将最后一捧泥土盖住了彭薇薇坟茔时,他又突然不想死了。双手抱着膝盖,对着眼前的孤坟,放声大哭。
他恨,恨今天早晨那些埋伏在火车站附近的那些人,阴险残酷,居然对一群手无寸铁的学生开黑枪!他恨,恨彭学文胡搅蛮缠,耽搁了血花社的行程,将大伙一步步推入了陷阱!他恨,恨方国强非要坚持去北平,导致大伙一早起来去赶什么军列!他恨,恨周珏没有担当,明明可以一句话就让大伙掉头回南方的事情,偏偏弄得如此复杂!他恨,恨大包大揽的田青宇,明明火车线已经断掉了,偏偏去逞能去找什么车马行!他恨,恨自己最近一段时间遇到的所有人,更恨他自己!
如果他昨天晚上再胆大一些,主动上门去找彭薇薇质问。二人也不会整整一个晚上和一个早晨互相不理不睬,以至于留下永远的遗憾!如果他在彭薇薇开口说话之前,就主动跳出了向方国强表态,说要掉头向南的话,双方之间就根本不会产生任何误会!如果他不是出于愧疚,主动跳出来要帮北上的同学扛行李,也许其他人也不会到火车站送行!如果今天早晨听见枪响,他不是吓得双腿迈不开步,而是像周珏那样,勇敢地张开双臂挡住枪口的火焰,也许,彭薇薇就不会受伤,更不会死!如果……
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没有如果!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肩头上却多了一份责任。要替他们报仇,替他们讨还血债!仇人是谁,其实很明显。当把连续两天发生的事情倒着往回推,秦德纲的身影就呼之欲出。
只有他,才知道大伙今天早晨会去等那列不曾存在的火车。也只有他,才能在葫芦屿附近调集起那么大的力量。血花社一路上小心翼翼,未曾得罪过任何人,除了秦家和日本鬼子!说不定,秦家早就跟日本鬼子勾结在一起,随时准备于二十九军背后插上一刀!
什么“子不掩父过”,什么“恨不能亲往前线”,假的,统统都是假的。那个人从一开始,就准备将血花社置于死地!倒着往回看,此人使的花招其实非常简单,几乎处处都是破绽。可大伙当时就是一厢情愿地相信了他的爱国热情,一厢情愿地踏进了此人布置的陷阱当中,心中还怀着感激!
当太阳再一次从东方升起的时候,张松龄脸上的泪已经流干了。采来几束带着露水的野花,插在了彭薇薇的坟前,他再度深深俯首,一次,两次,三次。然后,扬起头,大步向山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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