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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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学兵队,也叫学兵营,学生军。是宋哲元招募北平和各地爱国学生,组建的一支队伍。原本作为二十九军的军官预备队做重点培养,七七事变时,因为大汉奸潘毓贵的出卖而遭到日军的偷袭,全军覆没。
第二章 五月的鲜花 (五 下)
此时此刻,张松龄等人一点儿也没意识到,有张用阴谋编织的大网,已经悄悄地向他们罩来。他们正沉浸在义演成功的兴奋当中,为台上台下所有人的表现而感到兴奋。演出的后半段,从四面八方赶来的百姓数以万计,将露天戏台前的空场及附近的几条马路,都堵了个水泄不通。
每一名观众都红着眼睛,为国家和个人此时所承受的灾难,黯然泣下。最后,已经不止是众学子们的‘独角戏’。靠近戏台的观众们,也伴着音乐的节奏,将学子们的歌声一遍又一遍重复。距离较远的观众们已经听不见台上唱的歌词是什么,却拍着手,随着人群中的旋律小声哼哼。“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鲜花掩盖了志士的鲜血,为了挽救这垂危的民族,他们曾顽强的抗战不歇……”
“敌人的铁蹄越过了长城,中原大地依然歌舞升平," 亲善睦邻 " 啊卑污的投降,忘掉了国家更忘掉了我们……”歌是北平学子作为压轴曲目唱出来的,却引来了台上台下所有人的相和。几乎半个葫芦峪,都被歌声给点燃了,人们抽泣、高歌、呐喊,尽情宣泄着心中对战争的痛恨,宣泄着对中央和地方政府不作为的痛恨,宣泄着对自己身为一个男人却无法给妻儿赢得一方安身之地的痛恨,泪如泉涌。
连老天都被这饱含悲愤的曲调给打动,于不知不觉间下起了细雨。观众们却依旧不愿意离开,围着已经谢了三次幕的众学子们,不断鼓掌,请他们再来一曲,再让大伙于歌声中沉醉一回。直到地方保安队的岳队长出了面,以学子们远道而来需要抓紧时间休息为由,才勉强使得义演宣告结束。但观众们还是自动组成了两道人墙,把山东和北平两地的学子护送入和平饭店一层,才缓缓散去。
“没想到这里的百姓觉悟这么高。”抬着两个满满的募捐箱爬楼梯,陆明、李迪等人议论纷纷。据大伙粗略目测,捐款箱里,至少有三分之一装的是银元和铜板。这种金属货币虽然携带十分不方便。在动荡时期,却远远比法币要坚挺。带到北平去,能让二十九军将士又多买上几万颗打鬼子的子弹。
“他们对国破家亡都有着切肤之痛,当然更能被咱们引发共鸣!”彭学文对演出时的场景也非常感慨,但脸上的表情却带着几分怒其不争,“可那又能怎么样呢?等明天咱们走了,他们照样逃难的逃难,投降的投降。谁也不记得今天大伙唱了什么!”
“你怎么说得那么肯定!好像全国就你一个人醒着似的!”方国强听到彭学文说话,就觉得心里不痛快,立刻皱着眉头反驳。
“我们去年一二九时,还不是感动了半个北平的人!可过后呢?除了冯治安的高压水枪之外,大伙还收获了什么?!”懒懒地看了方国强一眼,彭学文撇着嘴道。
“至少,你们播下了抗争的种子!”方国强笑着用目光与彭学文相对,带着几分钦佩,又带着几分不屑,“至少,那时候的你,没找借口逃避!”
“老子从来没有逃避过!老子是要到南京去请愿,请政府早做决断!”彭学文立刻大怒,用接近于咆哮的声音替自己辩解。
“要想当逃兵,总能找到合适的理由!”方国强继续冷言冷语。
“你才是逃兵呢,老子面对高压水枪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花前月下…….”
“至少我现在是往北走,而不是往南……”
两地的学子劝不住二人,也没力气再劝,纷纷加快或者放慢脚步,与他们拉开距离。张松龄后背上挨了板砖,无法走得太快。彭薇薇也不愿意听哥哥跟人没完没了的吵架,便主动留在队伍后边陪着他。
“你日语是跟谁学的?听起来还满像那么一回事情!”小姑娘心中没装那么多国仇家恨,问问题的角度,在此时此刻显得格外另类。
“我,我根本没学过日语!”提起这个茬儿,张松龄就有些哭笑不得。他以前根本没学过日语,被田胖子抓了苦差,才勉强跟着对方糊弄了几句。谁料就是这几句日语给害得他差点儿被砖头开了瓢不说,谢了幕,还被一堆人围着指指点点。
“那你中学里头学的是什么?英文么,你们山东那边,不是更流行日文和德文么?!”彭薇薇天生一个好奇宝宝,凡是新鲜的事情,都喜欢刨根究底。
“嗨,甭提了,说起来我就头疼!我中学时候特倒霉……”提起这个话头,张松龄更是一肚子苦水。他就读的中学风格非常另类,为开拓学生的视野,专门开设有英语和德语两种课程。并且是强行要求学生选修其中之一,不得借故缺课。而他自己恰恰不幸,被学校分到了德语老师手里。整个高中读下来,乱七八糟的德国单词记了一大堆。走到街上去,却根本派不上多大用场。还不如学日语,好歹还能帮家里跟日本商人做点儿买卖。
“在北平那边,能用到德语的地方也不多。但南京那边,据说有很多德国人开的公司。”很是同情张松龄的不幸遭遇,彭薇薇设身处地替他寻找出路,“对了……”她突然一拍手,非常高兴地补充,“要不你干脆别报考北大了,跟着我们一起去南京,咱俩一块去考中央大学。政府那边有很多德国人在做顾问,你的德语,说不定能发挥大作用!”
“我哪有那本事。光看看可以,说根本说不利索!”跟彭薇薇交往了这么久,张松龄已经渐渐忘记了先前的拘束,摇摇头,笑着说道,“况且我现在也不可能跟你们去南京。都走到这儿了,总不能掉头再往回退!”
“为什么不能?!”彭薇薇没想到张松龄说话如此直接,抬起头,大大的眼睛里涌满了失望。
张松龄的心脏猛地抽动了一下,叹了口气,话语里带上了几分伤感,“我是半路上碰到周大哥他们,然后自己决定跟他们一道去北平投军的。眼看着就要到北平了,如果突然又改变了主意,未免,未免……”
摇摇头,他有些无奈的苦笑,“未免是在给自己的懦弱找借口。今后回想起来,恐怕心里永远都不会舒服!”
这是他心里最真实的想法。连续两天来,彭学文和方国强两个的争论,对他的影响非常大。半夜睡不着觉时,躺在床上扪心自问,张松龄自己都无法确定当初选择跟周珏他们走,到底是对,还是错?!他爱这个国家,爱这个民族,虽然他并不清楚这份爱出于何种理由。他不怕为国捐躯,不怕血染沙场,却怕自己死得不明不白。
如果二十九真的像彭学文所说的那样,是宋哲元等人谋取私利的一颗棋子的话,张松龄就不知道自己此行到底还有什么意义?可如果选择中途放弃,他又非常不甘心,更不愿意自己被方国强等人误认为贪生怕死的懦夫。
这些话,他不敢跟周珏说,不敢跟田青宇说,怕他们笑自己幼稚,胆小,出尔反尔。但是在彭薇薇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前,他却不想继续伪装。“老实说,我不知道你哥和方国强他们两个,到底谁说得对。但我至少得去北平那边看看,看明白了,自己才会觉得心里头踏实!”
“都怪那姓方的扑克脸!”彭薇薇不忍心责怪张松龄,也不愿意责怪自家哥哥,却把过错全安在了方国强一个人的头上。“就是他,明白不在理儿,还非要继续胡搅蛮缠!我哥在宋哲元的学生军里头,足足干了四个月的代理连长。什么事情,看得不比他清楚?!”
“不光是因为他的话,我自己其实心里也想亲自去北平看看!”张松龄不愿将自己此刻的迷茫归咎于他人,笑了笑,坦诚地补充。
“那你就是不相信我跟我哥了!不相信我跟我哥,你还跟我借什么复习资料!”彭薇薇瞬间冷了脸,丢下张松龄,迈步向楼上跑去。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张松龄想拉又不敢,手悬在半空,别扭异常。
“还不去追,笨孩子!”老大姐韩秋在身后轻轻踢了他一脚,小声提醒。“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她住哪个房间!”
“哎,哎!”张松龄豁然被点醒,火烧屁股一样窜上了楼梯。韩秋冲着他的背影摇头而笑,转身,看见同样满脸坏笑的田青宇,伸手在对方腰间肥肉上狠狠拧了一把,“瞧你那傻样?!看什么看,你能比他聪明多少?”
“嘿嘿,嘿嘿!”田青宇脂肪厚,根本不把这点儿攻击当一回事儿。一边笑着,一边揽住韩秋的肩膀,“这种事情,只有自己摸索,才有意思。别人教,感觉就没那么美了!”
“就你经验多!”韩秋的话与其说是指责,不如说是撒娇。
“要不,要不一会儿,你也装着生气。我好有借口去你房间找你?”田青宇四下看了看,确信没人注意到自己,压低了声音建议。
“去死!”韩秋轻轻啐了他一口,湿漉漉的面孔上,刹那写满了幸福。
二人光顾着卿卿我我,一不留神,就上错了楼梯。待明白过来再往下返,才走了几步,田青宇就被急匆匆跑上来的陆明撞了个满怀。
“田胖子,你怎么跑到四楼来了。不好了,出大事儿了!”长手指陆明,连湿衣服都没顾得上换,气喘吁吁地喊道。
“怎么了,前方已经跟日本人开战了?!”田青宇被吓了一跳,立刻往最坏方向想。
“不是!你别乱开玩笑!”陆明急得直跺脚,拼命喘了几口粗气,然后继续补充,“车夫,车夫全跑了。马车和咱们留在车上的粗笨行李也不见了。他们托朱掌柜给你留了口信儿。说对不起大伙,但不想继续陪着咱们去北平胡闹。还说,还说让你也赶紧回家,别继续往绝路上走!”
“狗屁!”田青宇勃然大怒,撒腿就往楼下跑,“我去把他们追回来。这三个王八蛋,拿了我那么多钱。等我哪天回到青岛,肯定找人做了他们!”
“你去哪追?他们赶着马车,这会儿早跑没影了!”韩秋跟在田青宇身后跑了几步,以手按腰,喘息着质问。
“那,那我也得找他们,找他们问个明白!”田青宇也意识到自己不可能跑得比马车还快,停住脚步,眼睛都红了起来。 手腕上那块瑞士金表,他当了整整一百五十块大洋,其中的一大半儿都交给了车行做定金。本打算在同伴们面前露一回脸,谁料想,车夫半路卷了大伙粗笨行李跑路了,害得他鸡飞蛋打一场空。
“别追了,追也追不上了。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安心。什么行李,手表,都是身外之物而已!”韩秋快步走上前,双臂抱住他,柔声安慰。
“你都知道?”田青宇楞了楞,红色瞬间从眼皮蔓延到脖子根儿。
“傻瓜,我天天跟着你,还能看不出你身上少了什么?”韩秋跺了跺脚,低声回应。“我知道你为了什么,也明白你的心思,所以就没戳破你。等打完了仗回家,我帮你买一块更好的。我有个叔叔,就在上海做珠宝生意!”
“小秋!”田青宇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抱着韩秋的纤腰,眼泪缓缓从脸上淌落。
“回去吧,别生气了。咱们两个一会再出去雇车,还雇那种一块钱一天的。”韩秋将脸上的泪水在他肩膀上蹭了蹭,笑着提议。
“嗯!”田青宇的心脏渐渐被温柔所填满,点点头,痛快的答应。他随身行李里还有几十块大洋,加上一只贴着脖子带的玉佛,肯定还能雇到三辆马车。而此处距离北平,只剩下不到一百里路。快点儿赶,马车两天就能抵达目的地。
“嗯嗯,嗯嗯,嗯嗯……”一阵不合时宜的咳嗽,硬闯进了二人的世界。被当做空气的陆明手掩嘴巴,低声道:“雇车的钱,也算我跟柳晶两个一份。具体多少,咱们都别跟大伙说。不过你们两个还得赶紧下去换衣服,方国强和彭学文,正在二楼餐厅里等着大伙呢!”
第二章 五月的鲜花 (六 上)
“他们两个?他们等大伙干什么?”提起彭学文和方国强,韩秋就觉得头大如斗。这两天,彭学文、方国强二人争执时所说的那些话,他不可能装作一句都没听见。每一句话好像都非常在理,但是,每一句话又针锋相对。让人心中非常不舒服,非常绝望。就好像是两名野蛮的医生,明明知道患者已经被疾病折磨得形神俱疲,还要当着患者面儿把病情的严重程度毫无保留地争论出来,并且大声宣布,自己对治疗方案毫无把握。
“还不是到底向南还是向北的事情?”陆明皱眉撇嘴,显得非常无可奈何,“自己争还不算,还非要扯上别人!”
“周队不是答应把募捐的钱分给他们一半儿了么?姓彭的怎么还非要赖着咱们?!”田青宇对彭学文那种指手画脚的做派非常反感,带着几分鄙夷说道。
“本来已经没事儿了。大周答应将今天募捐所得分一半儿给姓彭的。姓彭的也知道自己的理由未必充分,准备偃旗息鼓。可饭店朱掌柜偏偏这时候跑上来,汇报车夫逃走的消息!”陆明耸耸肩,轻轻叹气,“这下好了,姓彭的一听就来了劲儿,说既然连咱们雇佣的车夫都知道北平是个大火坑,咱们继续往北走,就是蛮勇,就是对自己和别人的性命不负责任……”
“这厮,关他鸟事!”没等陆明把话说完,田青宇就大声骂道。
“然后方块j就跟他又吵起来了。说要想当逃兵,总能找到理由。我见情况不对劲儿,就赶紧下来找你们!”
“你找我们有什么用?!”田青宇发起急来,说话就有些不管不顾,“你找大周啊!他是领队,姓彭的主要又是冲他来的。”
“大周,大周这会儿好像非常犹豫!一直站在那里没有说话!”陆明又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低下头,以非常小的声音解释。
“大周怎么能这样?!”韩秋在旁边越听越窝火,竖起了眼睛抱怨。“他不是很果断的一个人么?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反而,反而装起了怂!”
“大周的性子,一直不是很强!在学生会中,我们就知道他有这个毛病。”田青宇又是生气,又是无奈。“可他年龄比我们都大,学习成绩也是最好。平素又对大伙像个老大哥一样。所以……”
所以,他被选作领队,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只是当初谁也未曾想到,这支小小的队伍,在途中居然会遇到如此多的事情。顾忌到周珏的颜面,田青宇没把话说完,聪明机敏的韩秋,却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笑了笑,低声道,“那你呢,你是准备回头向南,还是继续往北?!”
“我肯定是向北。即便姓彭的说得那些话,都是事实。也只能说明,宋哲元这人难当大任!而眼下二十九军弟兄,还有学兵营的那些同学,他们做的事情却没有错。你呢,小秋,如果大周也半途退出了,你准备去哪?”
“我当然和你在一起!”韩秋展颜一笑,毫不犹豫地做出了选择。
“那我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田青宇非常豪气地将韩秋的手抓在自己的厚巴掌里,大声说道,“走,咱们先回各自的房间换衣服。然后餐厅里头见。我就不信,其他所有人都会像大周一样,被彭学文几句话就打没了士气!”
“我也不信!”韩秋虽然是个女孩子,心中却略带一点儿热血男儿的豪侠气,将握在田青宇手中的五指紧了紧,笑着附和。
二人丢下满脸羡慕的陆明,笑着上楼。不一会儿,便换了身干干净净的衣服,联袂来到了餐厅中。大伙还坐在昨晚吃饭的同一位置,依旧是围满了两张桌子。不同的是,有几个来自北平的男女同学,与方国强坐在了一起。而血花社的成员李迪和张孝睿,则跟彭学文坐在了一桌儿。
陆明和柳晶原本天天腻在一处,如今也分开了。一个脸色铁青,另外一个,则低着头,脸上分明有刚刚哭过的痕迹。
“真抱歉,让大家把大行李给丢了!不过,只要随身还有换洗衣服就行。这儿距离北平已经没多远了,等到了目的地,谁丢了什么东西,我原价赔偿给他。马车是我找来的,出了事情也由我负责!”一眼就看出众人就坐的方式有古怪,田青宇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不用了,就一套铺盖而已,值不了几个钱!”李迪不敢拿目光与田青宇相接,歪着头,低声表态。
“反正到了军中,也会统一发一套行李。丢就丢了,还省得我们自己扛着累!你们说,是不是!”方国强还是一如既往的强势,问都不问,就替其他几个人做了主张。
“是啊,是啊!”提前来了一步的陆明连连点头,故意不往柳晶那边看,脸上的表情非常生硬。
“大伙别跟我客气。家父在北平还有几个故交,即便咱们在二十九军那边混得不如意,我带着大伙找上门去,他们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我等露宿街头!”田青宇大咧咧扯过一把椅子,坐在了方国强的对面。然后又故作惊诧地四下看了看,笑着招呼:“周队,你怎么还站着呢。坐啊,今天大伙都累了,好好喝上几杯。明天我再出门去雇马车,凭我老田的本事,保证还能雇到一样价钱的!”
“是啊,周队,怎么我们大伙都坐下了,你还站着那儿?!到底坐哪边,你总得选张桌子啊!”韩秋笑呵呵地四下看了看,绵里藏针。
老大哥般的周珏被她说得脸红,向前走了几步,斟酌着说道,“田胖儿,韩秋,你们两个来得正好。有件事情,我得跟大伙说明一下。这几天,彭学文和方国强的话,想必大伙也都听见了。老实说,我现在心里头很乱……”
“周队,这个节骨眼儿上,你的心里头,好像不能乱吧!”韩秋又是一笑,说话的语气咄咄逼人。
周珏被她刺激得脸色更红,额头上隐隐已经见了细密的汗珠,“毕竟是涉及到大伙性命的事情,我,我不能一个人就做主。刚才我已经跟他们说过了,我自己呢,将来肯定是要到北平去看看,亲眼看看宋哲元和二十九军是什么模样,才能甘心!但是,但是…….”
他犹豫着,迟疑着,好像为自己的懦弱感到非常惭愧,非常难以开口。彭学文看见后,手扶桌案就想越俎代庖,不料方国强动作更快,抢先一步站起来,大声补充,“行了,下面的话,我来说吧。事情是我惹起来的,大伙一会要骂,也骂我,别怪大周。我跟彭学文争执不下,都说服不了对方……”
“怪我,该做决断的时候,却不敢承担责任!”周珏突然又恢复了勇气,退开半步,向大伙深深鞠躬,“对不住,我真的不适合做这个领队。但既然做了,我就不该逃避。大方和学文他们两个刚才,谁也说服不了谁。就提出让大伙投票表决,如果愿意去北平的票数多,就都去北平。如同投去南京的票数多,就都去南京!我觉得这也是个不错的办法,至少,至少将来我们会想起今天,不至于过于后悔!”
“这怎么……”田青宇本能地就想站起来表示反对,却被韩秋悄悄地拉了一把,慢慢坐了回去。目光看到其他人,只见大多数人脸上的表情都如释重负。知道投票的事情,是众人刚才集体作出的决定,摇了摇头,轻轻叹气。
投票这种事情,对在座每一个学子来说,都不是陌生玩意儿。这几年,西学大兴。无论南京中央政府办的报纸,还是地方实力派自己办的电台,都常常把“德先生”和“赛先生”,挂在嘴边上。即便报纸和电台背后的主人,未必真心希望“德”、“赛”两位先生在自己治下拥有一席之地。(注1)
作为整个社会对西方社会了解最多,学习最积极的一个群体,各大高校学子,更是“德”、“赛”两位先生的忠实信徒。不仅班干部、系干部,完全由选举产生。甚至连高校联合会这种,影响力极为巨大,让当局极为忌惮的团体,也在有心人的暗中推动下,如雨后春笋般悄然诞生出来。
所以当彭学文和方国强二人谁也说服不了谁,并且都妄想把对方阵营里的人拉到自己一边的时候,投票,便成了一个最好选择。而作为血花社的领队,周珏既然不愿承担“将大伙送入死地”的巨大责任,投票决定去向,也是唯一的逃避办法。
于是,彭学文和方国强,破天荒地达成了共同意见。投票!他们都不认为自己一定会输,都认为自己肯定是能够获取大多数人支持的那一方。
既然大多数人已经接受了这一决策,田青宇便不再横加阻挠。而是振作起精神,跟着两个来自北平的学子一道,在大伙的目光监督下,以最快速度做好了选票和收票箱。然后,又认认真真地,将空白选票,下发到在场每个人手中。
虽然这种超前了不知道多少年举动,在外人眼里,看起来无比幼稚。但在场的学子们,却怀着非常虔诚地心态,将属于自己的一票写好,折叠成小方块,郑重投进了票箱。每个人都只能写一个“南”字,或者一个“北”字。每个人写完之后,都决不反悔。
随后在众人的集体监督下,由韩秋和另外一个来自北平的女生唱票,周珏负责统计,方国强和彭学文负责监票。二人谁也不服气谁,一边看着“正”字的笔画变化,一边互相挤眉弄眼。
结果很快就统计出来了,居然是九对十一!北方以两票胜出。血花社中,的确有人退缩了。北平学子中,却也有几个人接受了方国强的主张,决定重新掉头向北,与学生军共存亡。
“你们……”彭学文指着两个明显是投了“北”字票的北平学子,嘴唇颤抖,脸色铁青。这分明是当众背叛,他在内心里大声咆哮,虽然在此之前,他已经猜到了,这两个人可能会做跟自己做不同的选择。
“输不起了,是不?”方国强突然变得有风度起来,笑着调侃。“投票的事情,可是你最先提出来的。你是北平高校的领军人物,可别输了就反悔,给你母校丢人!”
“谁说我输了,谁说我输了!”彭学文挥舞着拳头,大声反驳,“九对十一,才二十票!还有两个人呢,我妹妹和小张同学呢,他们俩没投票!他们,他们跑哪里去了?!”
“菲菲和二胖子?对了,菲菲和二胖儿呢?!”到了此时,众人才忽然发现,最小的两个同伴,此刻根本就不在大伙身边。赶紧站起来,用目光四下搜索。
“他们两个,他们两个,刚才,刚才好像去了菲菲的房间吧!”有个北平来的女生想了想,怯怯地说道。
“这小王八蛋!”彭学文顾不得再跟方国强争执选择结果,如火烧屁股般,窜了出去,直奔自家妹妹所在的楼层。
困境,阴雨天,少年男女,情窦初开。一个如鲜花般娇艳,一个风度翩翩。无暇细想,唯恐彭学文情急之下做出什么失礼举动,田青宇、周珏、方国强等人也快步追上。
三步两步追到了四楼,彭薇薇所住的单人间外。隔着老远,便听见两个略显稚嫩的声音,交替着唱道“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鲜花掩盖了志士的鲜血,为了挽救这垂危的民族,他们曾顽强的抗战不歇……”
“敌人的铁蹄越过了长城,中原大地依然歌舞升平," 亲善睦邻 " 啊卑污的投降,忘掉了国家更忘掉了我们……”
“这句调子要高一些,别老哑着嗓子!”
“我再试试,你再起个头….”
是彭薇薇在教张松龄唱歌,此时此刻,只有他们两个,没被大伙的争执所影响,内心依旧如水晶般透明。
注1:德先生,民主。赛先生,科学。
第二章 五月的鲜花 (六 中)
单纯从音乐角度上讲,彭薇薇和张松龄两人对这首《五月的鲜花》的演绎,远远未能到位。非但体现不出歌曲中原有的苍凉与悲愤,反而隐约带着一股子“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味道。但是,已经冲到门外的田青宇等人,却突然不忍打断屋子里的这对少男少女的歌声。包括彭薇薇的亲哥哥,向来看张松龄不怎么顺眼的彭学文,也缓缓地收住了脚步,将手指贴在门板上,犹豫着自己是该敲下去,还是让这温馨的瞬间在保持一会儿。
‘那小子,虽然笨了点,心肠却是不坏。长相和家境,也勉强说过得去。’猛然间意识到妹妹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彭学文有些酸酸地想。旋即,冲着刚刚追上来的方国强轻轻一笑,果断地将手指叩在了门板上,“咚,咚,咚……”
“谁这么讨厌!”屋子里的歌声戛然而止,彭薇薇皱着眉头小声嘀咕了一句,然后以最快速度撩了下耳边秀发,快步走向屋门。
“估计是来喊咱们下去吃饭吧!”张松龄笑呵呵地从后边跟上,怀里抱着一摞子复习资料,“我还是拿回去抄吧,抄完了之后,就立刻给你送上来。我写字很快,估计今晚十点之前就能抄好!”
“不着急,你慢慢抄吧。我需要时,再下楼去找你!”彭薇薇一边开门,一边顺口回应。很自然,就像两人是多年的好朋友一般。“哥,你怎么来了?韩姐、柳姐、石头哥,你们怎么都跑我这儿来了!”
“我们,我们见你没下来吃饭,怕你被雨淋着了,所以上来看看!”对着自家妹妹那清澈的目光,彭学文忽然觉得有些心慌。将头迅速侧开,微笑着撒了个小谎。
“看你说的,跟我是泥捏的似的!”彭薇薇的心思还停留在刚才的记忆里,没看到众人脸上的尴尬,笑着回应了一句,然后闪身让开了门口儿,“都进来吧,别在外边站着!我收拾一下桌子,立刻就能下去!桌子上有开水,谁想喝自己倒!”
说着话,她就要起身去套房的里间去整理衣服。彭学文追了半步,停下,脸上略带几分犹豫。但很快,这分犹豫便换成了决然,“薇薇,你先别着急,我有件要紧的事情问你?!”
“什么事儿?”彭薇薇迅速回头,旋即被大伙脸上的郑重吓了一跳。“什么事儿,非得立刻说,连几分钟都等不得?”
“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找你确认一下!”彭学文尽量不去看妹妹的眼睛,笑容里带着几分愧疚,“松龄,你也别着急走。这件事儿,我们问完了薇薇,就要问你的意思!”
“噢!”张松龄答应了一声,脸上的表情略带几分诧异。在他的记忆中,彭学文这位北平来的高材生可是从没对他这么客气过。莫非又遇到了什么麻烦,需要求自己帮着解决?那也应该先找周大哥啊,他们不是亲戚兼好朋友么?
还没等他想明白其中缘由,彭学文已经又换了幅面孔,微笑着对自家妹妹问道,“我们明天就准备出发了,我想问问你,你是想去南京呢,还是想去北平?!”
“我们不是刚刚才从北平逃出来么?”彭薇薇看了自家哥哥一眼,非常诧异地反问,“怎么又要掉头回去了?!三姑夫那边呢,你怎么跟他解释?!”
“我只是在征求你的意见!”彭学文迅速打断,然后快速补充,“第一,你也是大姑娘了,应该有自己的选择权。我不能事事都替你做决定。第二,我们刚才在一起商量,准备投票决定向南还是向北,按你的年龄,也有投一票的资格!”
“瞎折腾什么啊,我当然跟你在一起!”彭薇薇抬起头,轻轻白了自家哥哥一眼,话语里带上了几分不耐烦。
方国强早就料到是这样一个结果,不屑地耸耸肩,抢在彭学文耍花样之前,将面孔转向张松龄,“小张同学,他的话你听明白没有?如果听明白了的话,我郑重问你,你是选择去北平,还是半途做逃兵?!”
“什么叫逃兵啊,你别说那么难听好不好!”柳晶迅速插上,挡住方国强咄咄逼人的目光,柔声跟张松龄解释,“你别听他的!我们大伙说好了一起走,但是要投票决定去向。现在就差你那一票了,无论投哪边,都是对自己和大伙负责。任何人都没资格干涉!”
她因为临时改变主意要掉头向南而跟陆青起了争执,此时心里头非常痛苦。自然而然,就把失恋的“仇恨”记在了坚持要继续向北走的方国强身上。只希望方国强成为投票失利的一方,也好让男朋友陆青明白,本小姐当初的选择没有错。是方国强这个副领队做事不得人心,才让大伙改弦易辙!
“柳晶,你别试图影响他!”方国强立刻识破了柳晶的图谋,皱了下眉头,毫不留情地戳破。
“你才试图影响他!没等他做决定,就先扣一顶大帽子上来!”柳晶回转身,跟方国强针锋相对。
“好了,大家不要吵。让松龄自己做选择!”彭学文鼓足勇气,迅速向妹妹使了求助的眼色,然后走上前,用自己的身体隔开方国强和柳晶,“松龄,你愿意跟薇薇一起去南京报考中央大学么?我在那边也有熟人,可以帮你找到前几届的考题!”
他说得非常露骨,让彭薇薇的脸上登时飞起一团红霞。然而,毕竟是自家亲哥哥的要求,作妹妹的没理由不帮忙。况且张松龄也是个不错的玩伴儿,一起去南京读书的话,彼此之间也能互相照应。
想到这儿,彭薇薇勉强放下女孩子家的矜持,将眼睑慢慢地垂下,然后又慢慢地张开。仿佛很艰难般,笑着向张松龄说道:“松龄,你别听我哥哥瞎说。他这个人,从来就没有一句正经话。该怎么选择,你自己决定。不要,不要考虑,不要考虑…….”
话说了一半儿,她已经羞不自胜。转过身,捂着脸迅速逃进了套房里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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