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酒徒作品烽烟尽处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几乎在一夜之间,他的眼神就变得冰冷起来。不再带着年青人特有的明澈与幼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非常深邃的冰冷。就像一头从尸体堆中爬出来的孤狼,随时都准备跳起来,咬断对手的喉咙。

以前血花社的同学曾经抱怨,说他眼里只有建功立业的豪气,却没有恨。而现在,如果有人肯仔细看着他的眼睛的话,就会发现,那股恨意,像北极坚冰下的海水一样深。在抱着彭薇薇,逃进火车站附近的树林一刹那,张松龄还在树林里看见了另外一伙拿着枪的人。当时他只顾着逃命,没来得及细想。如今回忆起来,却豁然明白,那些人肯定也是陷阱的一部分。其中有几个,他好像在和平饭店遇到过,对方曾经穿着侍应生的装束。在树林中虽然换了另外一身打扮,但体型和气质却无法改变。

“我要去北平,将葫芦屿发生的事情,向宋哲元的人汇报。告诉他二十九军背后有汉奸,让他趁早下手拔掉这颗毒瘤!”在山下的一个三岔路口,抬头看了看方向,张松龄拔腿开始向北走。走了几里路之后,却又开始犹豫,“如果宋哲元真的像彭学文说得那样,跟日寇勾结,图谋华北自治,怎么办?!如果他不肯相信我的话,怎么办?如果姓秦的跟二十九军内部人勾结,让我根本无法把情况汇报上去,怎么办?会不会有人杀我灭口?会不会葫芦屿这里,本来就是宋哲元的一个暗桩,否则为什么军列在别处不停,单单在此地加煤加水…….”

刚才从一个死亡陷阱里边逃出,张松龄现在轻易不敢相信任何人。他必须汲取教训,处处小心,才能避免重蹈昨天早晨的覆辙。他必须仔细观察,观察周围每个人的一言一行,哪怕他们看起来像寺庙里头的弥勒佛,哪怕他们头上戴着无数光环,拥有比全天下夸赞的好名声。

自顾谋划着未来之事,他对身边的动静就疏于观察。以至于一个布口袋突然从天而降,都没能及时回过神来。

“得手啦,得手啦!”眼前景色突然消失,紧跟着,耳畔欢呼声四起。

“绑起来,绑起来,献给大当家。我们抓了个小日本鬼子!”根本没给他留反应余地,突然出现的人群一边欢呼着,一边将他按在地上,用绳索将手和脚牢牢地捆在了一起。

“我不是日本鬼子,我不是日本鬼子!”张松龄赶紧大声为自己辩解,却没人肯相信。奋力挣扎,手腕和脚腕立刻疼得像刀子在扎。是猪蹄扣,曾经在自家附近看过屠夫杀猪的他,迅速放弃了挣脱绑缚这种不切实际的打算。猪蹄扣只会越挣扎越紧,在情况未明之前,他没有必要自讨苦吃。

“大叔,大哥,我真的不是日本鬼子。我是中国人,我是学生!”感觉到自己被穿在一根木杆子上,抬着往某个方向走。他放缓了语气,大声哀求,“放开我吧,我真的不是日本鬼子。我自己跟你们走,决不半路逃跑!”

“你长得这么矮,又这么白净,不是日本探子才怪!不想受零碎罪就闭嘴,等见了大当家,有你说话的时候!”有人隔着布口袋朝他头上狠狠拍了一巴掌,大声反驳。

第三章 山南山北 (一 下)

长得白净就是日本鬼子?听了周围人的话,张松龄哭笑不得。照对方这个标准,他在国立一中的那些同学,一半儿以上得被拉出去枪毙掉。特别是一些原籍在南方,天生怕就皮肤细嫩的少爷、小姐们。

既然被认定了是日本探子,此刻无论他说什么,对方自然都不会相信。唯一可以庆幸的是,这伙人仇恨的目标跟他一致,所以暂时不用担心又落回秦德纲手中。本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原则,张松龄不再跟俘虏自己的人浪费口舌。任由对方抬着自己,摇摇晃晃地走向未知。

整整一日一夜没吃没睡,他的身体着实已经接近了崩溃的边缘。才被抬了没多久,眼前就渐渐开始发黑,思维也渐渐开始模糊。隐隐约约,他觉得天上开始下起了暴雨,再一会儿,暴雨又突然变成了鹅毛大雪,冻得他浑身一抽,颤抖着醒了过来。

头上的破麻布口袋已经被摘下,手和脚却依旧被捆着。张松龄艰难地抬起头,试图看清楚周围的环境,脖子刚刚一动,水就顺着头发唏哩哗啦地往下淌。

“别装死,小鬼子,你这样的爷爷见多了!”一名光着膀子的大汉,手里端着个大木盆,恶狠狠地冲他威胁。

水,显然是从木盆里泼出来的。对方是用这种手段弄醒了他。张松龄艰难地转了转头,四下看了看,非常虚弱地回应道:“不,不要泼了。我,我冷。我不是日本人,真的不是!”

“还想耍死狗,看你这身皮肉,还有浑身上下的血迹。即便不是日本探子,也是土匪的眼线!”壮汉撇了撇嘴,丢下木盆,顺手抄起皮鞭。

“赵二子,先别动手!”不远处,有人居高临下地喝止。不知道是气愤俘虏的狡猾,还是恼怒赵二子的越俎代庖。

“我这不是怕他不老实么?”甭看赵二子对张松龄凶,对坐在高处说话的人,却是另外一种态度。哈了下腰,带着几分献媚的模样解释。

“来人,给他松绑!”坐在高处的人横了赵二子一眼,非常威严的命令。

又有几名光着膀子,红布包头的壮汉跑上,替张松龄解开绑缚,分左右架住他的胳膊。趁着这些人忙碌的时候,张松龄努力喘了几口粗气,抬起眼睛细看。只见正对面不远处,摆着一张香案。左右各坐着两个人,有老有少。还有二十几名壮汉,个个光着膀子,凶神恶煞地站在两旁。香案之后,则高高地端坐着一名四十岁上下的络腮胡子男人。头顶也与其他人一样,裹着一条红布巾。宽宽的肩膀上,则披了一条暗黑色的呢绒大氅。

五月的天气,光是看那呢绒大氅一眼,张松龄就觉得身上燥热。真不明白络腮胡子为什么要披着它!再仔细打量络腮胡子的面相,又发现对方长得很凶,脸上手上的皮肤都是古铜色的,不知道是天气热还是没洗干净的缘故,厚厚地透着一层油光。

“来人,给他搬张座位!”没等张松龄推测出对方是什么来路,高坐在香案后的络腮胡子挥挥手,再度大声命令。

又有人迅速搬来一张木椅子,将张松龄强行按在上面。待一切都收拾停当后,络腮胡子清清嗓子,以与其容貌极不相称的和蔼语调向张松龄询问:“在下魏占奎,是铁血抗日联庄会的会长。这位小兄弟怎么称呼?到我魏家庄来有何贵干?!”

“我,我叫张松龄,是去北平投军的学生。见过魏会长!”张松龄挣扎着从坐位上站起身,冲着魏占奎鞠躬行礼。

“学生?!”魏占奎的浓眉猛地一皱,又迅速展开。“你是从哪过来的?”

“是!我是从南边,沿着大路走过来的!”初次碰面,张松龄不知道对方底细,非常谨慎地回答。“火车停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我和同学们性子急,就徒步向北平走。后来,后来我就跟同学失散了。行李也都在他们手里!”

“哦?!”络腮胡子魏占奎将信将疑,目光继续围着张松龄上下打转。“那这一身血迹是怎么回事?!”

“我,我们受到了土匪的伏击,队伍被打散了。这是我同学的血。我把她葬在了山里边!”经他提醒,张松龄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血迹,心情一暗,低声回答。

“胡说!”魏占奎“啪”地一拍香案,声音陡然转厉,“你分明是从葫芦屿那边过来的,昨天早晨,那边刚刚发生了一场枪战。这么大的事情都没听说,你当我是聋子么?!”

“我没有胡说!”张松龄被吓了一跳,站直身体,大声反驳,“我们的确一直沿着大路往北平走,也的确在葫芦屿火车站附近受到了陌生人的袭击。我不知道他们的来路,当然把他们算作了土匪。我身上,我身上的确也是我同学的血,她,她就被我葬在你们抓到我的那座山的南坡上!”

“闭嘴!大当家让你说话你才能说!”

“再犟嘴,老子抽死你!”

列队站在香案两边一众壮汉扯开嗓子,大声呵斥。张松龄的声音很快就被压了下去,不甘心地闭上了嘴巴。魏占奎摆摆手,示意左右稍安勿躁。然后笑了笑,森然问道:“小兄弟穿的这身衣服,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吧?!”

“魏会长,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张松龄被吓了一跳,赶紧开口解释,“我真的是学生,不信您派人去葫芦屿那边打听打听,我们曾经在镇子里组织义演,很多人都看到过我。”

“就看过一眼,谁能记得清楚!”魏占奎鼻子里哼了一声,撇着嘴否定。“秦专员那边已经向我通报过了,昨天早晨,有一群土匪想打军列的主意,却被前去赶火车的学生娃们撞破,开枪杀人灭口。亏得保安队及时赶到,才杀散了土匪,抢回了学生们的遗体。你这身衣服血迹斑斑,浑身上下却没有任何伤口,分明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别否认,也别给老子玩花样,老子杀人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说,是谁派你来的,你们的老巢在哪里?!”

“说,赶紧如实交代!”

“说,赶紧如实招来!”众壮汉们学着戏剧里的模样,齐声给大当家助威。

转眼间,就从疑似日本探子,变成了土匪派出踩盘子的眼线,张松龄一时很难适应。皱着眉头想了半晌,才明白对方的话是什么意思。摇摇头,愤怒地说道:“这身衣服就是我自己的!我身上没有伤,衣服上也没有破洞。如果是从别人身上扒下来……”

“还不老实!”魏占奎勃然大怒,再度用力拍打香案,将木头缝隙中的陈年老灰,拍得噗噗直冒,“拖出去,直接砍了。把脑袋挂在村口大树上,向土匪示威!”

赵二子带着四名壮汉一起扑上,扭住张松龄的胳膊,就用绳子猛勒。张松龄被勒得额头冒汗,却不敢再耽搁任何时间,扯开嗓子,大声叫嚷:“我不是土匪。你们冤枉好人。你们不能杀我,否则,就是杀人灭口,就是,就是勾结日本人,助纣为虐!”

“拉下去,开肠破肚!老子要看看,他有多少花花肠子!”魏占奎又气又怒,咆哮着命令。

又上来两名壮汉,扯起张松龄的双腿,与赵二等人抬着他往外拖。“我不是土匪,更不是日本人的探子。冤枉,你们冤枉我!”张松龄被吓得魂飞魄散,大声喊冤。喊了几句,却发觉根本没有听,把心一横,高声呼起了才学会没多久的口号,“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国人是杀不绝的!汉奸走狗永远没有好下场!”

“把他的嘴给老子用马粪堵上!”魏占奎越听心里头越发虚,铁青着脸,不耐烦地喝令。几名光着膀子的壮汉正要执行,站在香案左侧最近处的一名驼背老者,却突然拱了拱手,低声说道:“大当家,慎重啊。这孩子,看样子真是一名学生,不像日本人的探子,更不像是下山踩盘子的土匪!”

“是啊!”最右侧,斜坐着的一名穿着白布小褂的的年青人,也低声附和,“那些前往北平投军的学生,都被宋哲元当宝贝疙瘩养着。据说过上几年,就都要外放当军官。一旦今天的事情传到他们耳朵里头,到时候有人带着队伍来给同学报仇…….”

“师爷,老二,你们不知道啊!”没有张松龄这个外人在面前,魏占奎再不用寻找什么杀人的借口,“秦德纲那厮,跟宋哲元的心腹秦德纯,是如假包换的堂兄弟。他派人传下话来说,说有土匪的探子偷了学生的衣服,正在四下替日本人刺探情报,我能反驳说不是么?即便此人看上去不像土匪的探子,也得把他当做探子给做了!”(注1)

“堂兄弟毕竟不是亲兄弟!当家!”驼背老者摇摇头,再度出言劝阻,“况且秦德纲那边,既没给您手令,也没给您任何字据,只是找人捎了一句话过来。日后若是他翻脸不认账,您这里可是口说无凭啊!”

“是啊,大当家。做人不能做得太绝!秦德纲那人不可信,我们得自己给自己留条后路。况且据老人们说,杀读书种子,是要遭天谴的!”被叫做老二年青人,继续设身处地地摆明厉害。

也不知到底哪句话起了作用,魏占奎皱着眉头,犹豫不绝。师爷和二当家见状,连忙趁热打铁,“只要把这娃藏起来,不让姓秦的知晓。日后,再偷偷放掉,咱们就算积了大德!”

“他长得细皮嫩肉,一看就是有钱人家出来的少爷。给他家中捎一封信去,过后还愁他家不记您的好么?!就算不记您的好,随便派人送点儿礼物过来,就够咱们开上好几天洋荤!”

“嗯!”听闻还能有礼物可收,魏占终于心动。手抹胡须,低声沉吟,“封锁消息的事情好办。咱们这边跟葫芦屿那边平素就没多少来往,今天办事的兄弟也都是我一手带出的,我让他们闭嘴,他们肯定连屁都不敢往往外头放一个!可是,老子刚才把话说得那么满…….”

“当家,您放心,这事儿,让我跟肖二当家去办。保证,把脸给您赚足了!”唯恐魏占奎反悔,师爷赶紧大包大揽。

“对,魏师爷这么大岁数,对付个小毛孩子,还是手到擒来!”肖二当家也继续敲砖钉角。

见两名最有人脉势力的手下,都坚持不愿滥杀无辜。魏占奎也只好妥协,点点头,笑着道,“你肖老二做事,我当然信得过。好吧,好人就交给你们翁婿来做,我继续坐在那儿唱白脸!”

“大当家您就等着看好吧!”肖二当家拱手领命,然后转过头,冲着大厅外高喊,“大当家有令,将探子再押回来!”

“将探子再押回来,押回来!”众弟兄们扯开嗓子,喊话声在群山间来回激荡。

赵二等人闻听,赶紧又从木桩上解下闭目等死的张松龄,抬着他回了大厅。刚一入内,肖二当家就走上前,用力拍了拍张松龄的肩膀,大声宣布,“好小子,有几分胆色!我们大当家怕你是土匪的探子,刚才就故意吓了你一吓,没想到,你小子还真有种!”

“哈哈哈,哈哈哈……”明知道肖二当家说得未必是实话,赵二子等人还是齐声大笑。

张松龄被笑得如同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晕乎乎地四下看了看,轻轻咧嘴,“原来大当家刚才是在试探我来着,差点儿把我的魂儿都给吓丢了。怎么样,我算过关了么?”

“算过了,也算没过!”魏师爷佝偻着老腰走上前,皮笑肉不笑,“你年龄虽然小,胆色却着实不错。但日本人的探子,也不会个个都是孬种。接下来,你得向弟兄们证明,你不是日本人才行!”

张松龄的行李都丢在和平饭店里,此刻怎可能有东西证明身份?!见老者不像故意想找借口杀掉自己的样子,想了想,非常客气地问道:“怎么才能证明我不是日本人?麻烦您老给我指条明路行不?我的确是被打散的…….”

“很简单,很简单!”没等张松龄把话说完,驼背师爷就急匆匆地打断,“你既然自己说自己是学生,肯定会写中国字。写几个毛笔字来给我看。写得好,就算过关。否则,我也无法不怀疑你!来人,给他松绑!”

“是!”赵二等人再度上前,七手八脚松开张松龄的绑缚。有人小跑着,去后院找来笔墨纸张,在香案上摆好。“那,晚辈就献丑了!”张松龄揉了揉被捆得发紫的手腕,缓缓走向香案,一边走,一边斟酌自己该写什么,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他想到自己当初加入血花社的初衷,想到陆青的才华,想到田青宇的仗义,想到老大哥周珏在最后关头的勇敢,想到一个个在枪声中倒下的同学,和同学们永远无法合拢的眼睛。心头猛地一热,扶住桌案来,笔走龙蛇,“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

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

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

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 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

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

……..

注1: 秦德纯,二十九军副军长,北平市长。七七事变前,奉命与日本人周旋,态度十分暧昧。此人经历颇为复杂,做人兼具光明与阴暗两面。曾经坚持与日本人斗争,又试图以妥协方式,换取和平(一说为奉了中央密令拖延开战时间)。曾经支持文人办报纸监督政府,同时又大力镇压学生运动。七七事变后,不肯向日军投降,任为国民政府第一集团军总参议,后任国防次长。与其他国民党高级将领一样,擅长写回忆录。一九六三年病故于台北。

第三章 山南山北 (二 上)

既然在韩复渠治下的学校读书,写一笔好字便是对学生们的基本要求。张松龄也不能例外,在小学、中学的各级语文老师教鞭敲打下,一手毛笔字写得颇具几分大家风范。此刻他肚里又积聚了满腔悲愤,恰恰暗合文天祥当年写诗时的心境。故而一首《正气歌》默得酣畅淋漓,远远超越的自己的日常水平。(注1)

“好,好字,好字!”尚没等录完,周围已经响起了热烈的喝彩声。特别是驼背老人魏师爷,乃宣统年间的秀才,学了一肚子之乎者却找不到知音,猛然间看到如此熟悉的忠义诗文,直激动得连老泪都流了出来!

“好,好字,着实是好字!”大当家魏占奎也不再继续装白脸了,伸出蒲扇大的巴掌,在张松龄肩膀上猛拍,“这可比老子过年时买的那些对子上的字,好看多了。你是中国人,肯定是中国人,小日本写不了这么漂亮的字。师爷,你说是不是?!”

“这位小兄弟肯定不是日本人!日本乃蛮夷之地,其人粗鄙猥亵至极。甭说这一笔颜体,光是这首《正气歌》,他们就肯定背不出来!”驼背师爷抹着眼角,拉长了声音吟哦。“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好,好,好一首《正气歌》,我辈读书人,立于天地间,上安社稷,下抚黎庶,凭的不就是一股子正气么?!”

其他光膀子壮汉不懂什么颜体、色体,也不懂什么正气歌、歪气歌,但对字是否看起来顺眼,却是清清楚楚。当即,有人就小声议论道:“亏得魏师爷谨慎,要不然,咱们今天可就杀错好人了!”

“是啊,都是赵二那小子,整天瞪着一双猪尿泡子眼,看谁都像日本探子!这要是把人家娃稀里糊涂的给宰了,过后人家大人找上门来,咱们可怎么跟人家交代!”

小头目赵二被数落得额头冒汗,偷眼看了看大当家魏占奎,心中暗道:“这缺德事儿能怪我头上么?是大当家半夜就把我给提溜出来,让我对过往行人严加盘查,不得走漏日本探子的。再说了,刚才也是大当家硬赖他是土匪的细作,又不是我赖的!”

肚子里给自己喊冤,他却不敢真的将心中话说出来。硬了硬头皮,上前冲着魏占奎作揖,“属下,属下办事不利,差点儿冤枉了好人。请,请大当家责罚!”

“冤枉个屁!”魏占奎一挥胳膊,将赵二子拍出了半丈远,“你以为就凭你的一面之词,老子就会真拿他当日本人?实话告诉你吧,老子第一眼,就看出他不是日本探子来了,只不过想试试他,到底有几斤几两而已!”

“大当家高明,大当家高明!”赵二子挨了打,却心情愉快,捂着通红的腮帮子大拍魏占奎马屁。

“你也不错,至少做事这股子认真劲儿,值得表扬!”魏占奎挥挥手,带着几分得意吩咐,“一会儿去库房领二斤腊肉,算是对你们几个今天早晨做事态度认真的奖赏。记住了,咱们庄子里来了大学生的事情,谁也不准外传!老子这里招兵买马,正缺几个读书识字的人辅佐呢。万一被外边知道,把人给老子要了去,老子今天一早上,就都白忙活了!”

“是,是,谢大当家赏。我们回去后肯定把嘴闭上,跟谁也不说!”赵二等人答应着,兴高采烈地去领腊肉。回过头,魏占奎又突然板起脸,扫视全体在场人员,“我刚才的话大伙都听见了?!人家一个读书人,千里迢迢从山东走到咱们这儿,不容易。为了他的安全起见,今天的事情,谁也不准跟外头说。否则,一旦被我察觉,屋子里的东西不分粗细全都没收充公,全家逐出庄子!”

理由极不充分,但封口的意思,却表达到了。在场众人不敢捋魏占奎虎须,都低下头,唯唯诺诺地答应了。解决掉一件头等大事,魏占奎心情舒畅。再度换了幅笑脸,拉起张松龄的手说道:“小兄弟的一颗忠义之心,魏某实在佩服。不知道能不能在我们魏庄多停留几天,抽空给魏某指点指点迷津?”说着话,他突然松开张松龄的手,连退三步,一揖到地。

张松龄被吓了一跳,赶紧侧开身子,用同样的旧式长揖还礼,“魏大,魏大当家,您可千万别这么高抬我。我就是个中学生,除了能写几个毛笔字之外,其他什么都不会!”

“不高抬,不高抬!”魏占奎又敏捷地冲上来,双手捧住张松龄的胳膊,“只要你肯留下来,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我魏家庄庙门虽然小,却不会亏待自己人。只要你点点头,什么职位、工钱,一切都好说,保管不让你白干!”

三顾茅庐的戏文,魏占奎不知道看了多少遍。虽然学不来刘备的斯文劲儿,那幅求贤若渴的姿态,却是做了个十足十。只是张松龄实在无法适应这种阶下囚到座上宾的位置转变,被吓得手足无措。楞楞地想了好一会儿,才捡着最不得罪人的词汇低声跟对方商量:“大,大当家如此厚爱,照理,照理我应该留下来的。可,可我此行前曾经对着祖宗灵牌发过誓,一定要去二十九军,杀敌报国。否则,死后就被人挫骨扬灰,永远进不了祖坟!大当家如果真的欣赏小子,请成全小子的一片孝心!”

此时的国人受西学影响未久,心里边对祖宗祠堂看得极重。特别是河北、山东这种儒家的传统势力范围,死后无法进入祖坟,属于比天打雷劈还狠的毒誓,只要发出来,便绝对违背不得!

可魏大当家既然认为张松龄奇货可居,怎肯轻易再放他离开。只是稍稍动了动心思,便笑着回答道:“瞧你这话说的,就好像我逼着你对不起祖宗一般。你放心,魏某不是那不讲道理的人!只让你在我这里留半年时间,给弟兄们上上课,教弟兄们知道知道什么是民族大义就行。只要队伍上有了起色,你随时都可以离开。”

“我自己现在都迷迷糊糊,怎么可能教得了别人?!大当家真的是高抬我了,我就是一个小书呆子,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留在您这里,只会给您添麻烦!”张松龄连连摇头,小心翼翼地拒绝。

凭心而论,魏占奎的表现,的确颇具草莽英雄的风范。可刚刚被秦德纲的儒雅气度给蒙骗了一回,差点儿把命都搭进去,张松龄岂敢再轻易相信一个陌生人?!因此无论魏占奎怎么挽留,就是死活都不肯松口。

见小书呆子整个一油盐不进,魏占奎心中火起,双手把大氅向后一撩,露出腰间板儿带上别着的两把驳壳枪,“小兄弟瞧不起我老魏不是?还是你心里头有鬼,不敢在我这里留下来?!”

这家伙说翻脸就翻脸,简直比清风翻书还快。张松龄心里打了个突,后退半步,低声回应道:“大当家腰插一双盒子炮,威风凛凛。我怎么敢瞧您不起?!只是我才疏学浅,不敢接受大当家的错爱而已。但是大当家尽管放心,只要我能在二十九军站住脚,肯定会有所回报。即便在二十九军站不住脚,等跟家里头联系上,也不会忘记大当家今天的相待之情。定然会让家里那边补一份大礼给您!如果您信不过我,我现在就可以打欠条!”

“谁稀罕你的厚礼!”一部分心事被张松龄无意间戳破,魏占奎又羞又怒,拍着腰间枪柄咆哮,“老子再问你一遍,今天你是留,还是不留?”

“大当家想绑票么?您这里好像是抗日的民团,不是土匪的山寨!”张松龄也上来了倔强劲儿,梗着脖子回敬。

眼看着两人就要翻脸,肖二当家赶紧走上前,笑呵呵冲魏占奎抱拳,“大哥,看看你,好好说着话,发什么火啊?!他要是真的坚持说走,您还真能拔枪不成?!”

扭过头,他又迅速劝说张松龄,“我说这位小兄弟,你也太不够意思了!我们大当家如此看重你,你就是留下来玩几天,又能耽误什么事情?再说了,这路上兵荒马乱的,到处都是土匪。你一个人往北走,万一出了事情怎么办?知道的是你急着去北平投二十九军,不肯留在我们这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们魏庄的人,见财起意,把你给谋害了呢!”

“是啊,是啊。如今路上不太平,昨天葫芦屿那边,不是还有土匪下山,杀了好些赶路的学生娃么?你要走,至少也得等路上太平些。”老师爷魏丁也唯恐张松龄继续倔强下去,彻底惹恼了魏占奎,笑呵呵地在一旁帮腔。

二人说话的语气虽然柔和,却句句都戳在了点子上。张松龄稍一琢磨,就明白今天自己肯定走不得。且不说魏占奎这厮势必要恼羞成怒,秦德纲那边,恐怕也正在四下寻找自己。那姓秦的汉奸既然把杀害同学们的罪责,全都栽赃给了一股来历不明的土匪。肯定也会暗中派人围追堵截当时从火车站逃走的“漏网之鱼”,以做到彻底的杀人灭口。

分析清楚了其中利害,张松龄便不难做出应急选择了。他满脸无奈地冲着魏占奎、老师爷和肖二当家三个拱拱手,低声说道:“那我就给大伙儿添麻烦了。大当家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尽管吩咐。只要我在这里一天,就会把自己当魏庄人一天!”

“不麻烦,不麻烦!”魏占奎立刻像个小孩子般笑了起来,古铜色的脸上泛着厚厚的油光。“师爷,你看咱们会里有什么合适位置,赶紧给张兄弟安排一个!级别别太低了,委屈了人家!老肖,你去吩咐灶上,今天中午炖半扇子猪肉。全体当官的吃排骨,其他人喝汤吃烙饼。咱们大家伙一起替张兄弟接风洗尘!”

“是!”肖二当家抱了抱拳,答应着走远。老师爷却没有立刻回应魏占奎的话,皱着眉头沉思了片刻,小声跟张松龄商量,“咱们铁血会是个民团。里头的职务不像官方那么正规。小兄弟初来乍到,下去带兵肯定不合适。不如先委屈委屈,在大当家身边做个副官。一边替会里起草各项告示,同时也帮我老朽管管账?小兄弟以为如何?”(注2)

人都留在人家这里了,张松龄哪里还有选择的权利?拱了拱手,非常礼貌地回答道:“您老的安排,肯定是最合适的。只是我刚出校门,懂得不多。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还期望您老能不吝指点!”

这番文绉绉又不失礼貌的话,正对老师爷胃口。老人家笑了笑,连连摆手,“不客气,不客气。老朽乃旧学堂出来的,知道的有用东西也不多。咱们爷两个以后互相照应就是了!”

随即,他又非常郑重地向魏占奎请示,自己的安排是否合理。魏占奎对自家这个老师爷颇为倚重,想都不想,就认可了对方的安排。然后一把拉起张松龄,带着他去跟其他几个当家人见礼,“这是老三,鲁方,鲁班的鲁,木方的方。这是老四,杨大顺,杨树的杨,大小的大,顺风顶风的顺。还有其他几个带兵的队长,赵二子、刘小五他们,刚才都出去了。等会儿吃饭时,我再一一向你介绍!”

“见过鲁大叔、杨大叔。”张松龄礼貌地向另外两个当家人拱手,“以后在两位大叔手下做事,请两位大叔多多照应!”

“咱们互相帮忙,互相帮忙!”鲁方和杨大顺两个性子比较憨厚,笑呵呵地摆手。

“你还没吃饭呢吧!伙房里边好像还有今天早晨剩下的粥,一会儿我带你去找找。”驼背老师爷寸步不离地跟在张松龄身后,见他已经跟鲁方和杨大顺两个打过了招呼,抬起头,笑着征求他的意见。

“怎能给张副官第一顿就吃剩饭呢?!”没等张松龄道谢,魏占奎就立刻否决了老师爷的提议,“告诉伙房,给张副官开小灶。现宰头羊,汆羊肉丸子,就白面馍! 剩下的连骨头带肉一块炖了,跟中午的猪肉凑一起,给大伙打牙祭!”

一边说,他一边豪气地挥手,仿佛麾下带着千军万马一般。

注1:韩复渠主政山东时,重视教育。他本人在书法方面,也有一定造诣。所以想在当时的山东军政界里发展,一手好字几乎是升迁的敲门砖。而各级学校为了应付官方对教学质量的抽查,在培养学生书法方面,也非常下功夫。

注2:副官,是军官的私聘幕僚,承担一部分参谋和秘书职责,通常军官自己安排,级别很随意。

第三章 山南山北 (二 下)

吃完了羊肉丸子汤和白面馍馍,张松龄就算正式成为铁血联庄会的一名军官了。主要职责是替联庄会里头誊写各项告示,以及替大当家魏占奎写正式场合需要用到的讲话稿子,顺带着还要帮驼背老师爷管管账本儿,以免联庄会里边出现贪污、挪用公款和寅吃卯粮现象。

大当家魏占奎只读过半年私塾,认识的字数有限,最恨照着文本念讲话稿,所以也很少烦劳张松龄这个副官。倒是驼背老师爷,总是拉着张松龄帮自己干这干那,同时跟他一起指点江山。

张松龄本来就是个很聪明小伙子,驼背老师爷又极爱唠嗑,对张松龄提到的问题向来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因此才几天功夫,通过老师爷的口,张松龄已经将身边这支队伍的大致情况,摸了个清清楚楚。

这支队伍的全名是,“铁血抗日,保家卫国,村民自治联庄会”,简称“铁血联庄会”或者“铁血会”。目前共由四个大村落,八百余户人家组成。会里面有青壮三百出头,骨干四十几名以及厨子、马夫等杂役二十几个。

平素除了四名正副会长、驼背老师爷和轮流当值巡逻的一小队会丁之外,其他成员都分散在各自的村子里务农。只有看到魏庄后山的老烽火台上冒起了浓烟,才拎着铁锹、木棍,赶往魏庄和尚庙前的空场上集合。

铁血联庄会的大当家叫魏占奎,出身于屠夫世家。年少时靠给附近各地村民们杀牛、宰羊兼劁猪讨生活,因为刀前刀后总能落到些血脖子和别人不要的牲畜下水吃,所以长得甚为魁梧。凭着豪爽的性格和一把子蛮力气,他先后打服了本村和临近村落的十几个破落户、二流子,成为地方一霸。并被方圆百里内最大的地主魏士杰看中,收为螟蛉义子。

联庄会的二当家叫肖国涛,是个远近闻名的泥瓦匠。方圆数十余里内不管谁家起宅院,都会请他上前搭一把手。因为乐于助人,性子又偏于绵软,所以得了个绰号叫做“小毛桃”。意思为人见人爱,谁想咬都可以咬一口。

三当家鲁方和四当家杨大顺,都是木匠出身。虽然出任了铁血联庄会的副会长,实际上乃为东头鲁庄和南面杨庄的派往铁血会的传声筒。真正说得算的,是东头鲁庄的鲁大户和南头杨庄的杨老爷,只不过人家鲁大户和杨老爷都是吃斋念佛的体面人,不愿意跟魏占奎这种屠户搅在一起太深,所以从各自的庄子里,指派了老实可靠的晚辈前来应景儿。

至于驼背老师爷,姓魏,单名一个丁字。据他自己说是光绪年间的秀才,本来是有实力问鼎光绪三十一年省试三甲的,谁料奸贼袁世凯那年偏偏上书要求废除科举。慈禧太后那老娘们一时糊涂便答应了,结果与全天下的读书人一道,被彻底断送了前程。他从此心灰意冷,躲到乡下投靠自己的堂兄魏士杰。远离红尘,过上了“采菊东篱下,幽然见南山”的隐居生活。(注1)

四年前,魏士杰忧心时局,便把所有田产,交托给干儿子魏占奎和管家魏丁代为打理。自己则带着亲生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以及孙子、外孙等若干晚辈,一道搬进上海英租界。每年只管定期派人来取一次田租,其余闲杂诸事一概不问。抓住这个机会,魏占奎便在老管家魏丁的支持下,将魏家的佃户、长工们组织了起来,成立了一支护庄队,以应付溃兵、土匪和流寇的滋扰。

这年头世道越来越乱,吃不上饭的人越来越多,土匪和流寇的队伍也跟着向雨后蘑菇般纷纷冒头。几支颇具规模流寇试图到魏庄吃大户,都被魏占奎带领着护庄队给打跑了。一来二去,周围的肖家庄、鲁家庄和杨家庄也见样学样,各自组织了护庄队伍。以免土匪流寇们在魏庄吃了瘪,一转头,就把火气撒在他们身上。

魏占奎和老管家魏丁见此,干脆派人给附近三个庄子送了信,邀请大伙组建联盟,共同护卫乡里。肖、鲁、杨三支护庄队实力没有魏庄强,队伍中也拿不出像魏占奎这种善于冲杀的“猛将”,仔细核计了一下,便都对联盟的提议,表示了支持。

队伍规模扩大了,再叫“护庄队”这种土里吧唧的名字,就显得小家子气了。魏占奎和其他三个庄子的队长坐下来一核计,干脆,将护庄队改名叫做了“铁血联庄会”,正式扯起了旗号。并且根据老管家,也就是现在的驼背老师爷魏丁的建议,主动向易州县衙门递交了文书,请求县里面给予承认和支持。

  如果觉得烽烟尽处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酒徒小说全集男儿行乱世宏图烽烟尽处指南录隋乱(家园)开国功贼盛唐烟云,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