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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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玄静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不远处的岩壁上,一袭瀑布般的水流从洞顶灌下,先注成一潭,然后顺着地势流成数条大小不等的溪水。水泄之处伴有微光,她明白了,那就是他们掉入的洞口了。

她问:“不能从来处返回吗?”

“不能。我们是从高处坠落的,多亏了下面是个深潭,我们才没有摔死。如今是不可能再爬上去了。我估摸着,洞口平常无人走动,被泥封住了。这回肯定是让暴雨给冲垮了,结果成了我们的陷阱。”

“那怎么办?”

崔淼道:“我听说过,只要顺着水流的方向就能走出山洞。你只管好好休息养神,待体力恢复了,外面的雨也该下得差不多了。到时候咱们再找出路,反而容易。”

裴玄静安静下来,良久,又道:“也不知禾娘和韩湘,现在怎样了?”

“你就放心吧。”崔淼劝道,“禾娘那丫头是个鬼机灵,可不容易吃亏。韩湘呢,傻人有傻福,也总能化险为夷。”

裴玄静的心中再焦虑,看到崔淼这副样子,也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地说:“真不知韩郎哪里得罪了你,总是遭你数落。”

“我不仅数落他,还救过他呢。”崔淼更来劲儿了,“我告诉你,他的运气当真不错。所以肯定会没事的。”

裴玄静叹道:“但愿这次他们也能逢凶化吉。”见崔淼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不觉又笑了笑。

“你笑什么?”

裴玄静伸出手,轻轻抚摸他颊上的伤痕:“我笑崔郎中也有今日,狼狈至此。”

“还不是让你给害的。”崔淼亦微笑作答,“反正啊,打从遇到你的第一天起,崔郎中的好日子就完咯。”

“你后悔了?”

“后悔有什么用?都掉坑里了,悔之晚矣。”

两人相视而笑。

裴玄静此刻完全松弛下来了,问:“奇怪,我身上怎么一点儿力气都没有?”

“你这些天太过紧张劳累,又淋了雨掉下河,能有力气才怪呢。别担心,好好休息,很快就会缓过来的。”

崔淼拿出郎中的权威口吻来,裴玄静自然没话可说了。

沉默片刻,她说:“其实刚才,我梦见了贾老丈的院子。”

“是吗,有我吗?”

“没有。”

“有禾娘?”

“也没有她。”

“那有谁?”

她迟疑着说:“皇帝。”

“皇帝?”崔淼的脸色瞬间变了,“怎么是皇帝?”

“在梦里,他质问我缘何欺君?”

“欺君?你欺君了?”

裴玄静直视着崔淼,点了点头。

“欺就欺了呗。”他洒脱地一摆手,“你怕什么?我都不知欺过多少回了,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我不是怕他,我是怕我自己忘了初心。”

“哦?初心是什么?”

她突然就想把心事向他一吐为快了:“崔郎,我一直都坚信,真相比什么都重要。不管出于任何原因,谎言都是不可以接受的。”

“当然了,这是女神探的原则嘛。”

“可我自己却违背了这个原则,就是从‘真兰亭现’之谜开始的。”裴玄静踌躇道,“那毕竟牵涉到太宗皇帝的清誉。渺小如我,怎么可以去挑战那样伟大的帝王呢?”

崔淼模仿着她的口气说:“我愿意用生命去维护谎言。”

“崔郎……”

崔淼不依不饶:“所以说,女神探向至高无上的君权屈服了,却给了江湖郎中崔淼一个迎头痛击。那时在下方知,原来说谎也分个三六九等,皇帝说得,我便说不得。”

他原以为自己这样调侃,裴玄静会恼,可她只是沉吟着,良久才道:“是我错了。”

崔淼始料未及,忙说:“我是说笑的,静娘别当真啊。”

“不,我真的错了。”裴玄静由衷地说,“其实,我原本只是想帮助一些人,一些在我眼中的可怜人。却不知怎么的,唯一能帮得上他们的办法,竟然就是欺君。”

崔淼叹了口气:“所以是你救了杜秋娘。你在大理寺时就看出她诈死,对吗?”

“并不完全确定。你的诈死药很管用,至少从表面上看不出破绽,但是那个木盒引起了我的怀疑。”

“木盒怎么了?”

“按道理说,木盒落入曲江后,应该浮在水面上,很容易打捞起来。可是杜秋娘的尸体都被打捞上岸了,偏偏找不到木盒。我是亲眼目睹木盒沉没的。我想,除非事先在盒中放置重物,否则它不可能直接沉底。同样道理,襄阳公主不慎踢到它时,也不可能那么迅疾地滚下河岸。所以我猜想,有人事先对木盒动了手脚,目的就为了让这件证物消失。”裴玄静轻轻喘息了一下,“崔郎,你原先是准备自己动手的,但襄阳公主稀里糊涂地帮了你的忙,对吗?”

崔淼笑而不答。

裴玄静又道:“另外,公主的侍卫们在大白天喝得酩酊大醉,也让我有所怀疑。襄阳公主为皇帝所钟爱,侍卫们再疏漏怠慢,也不至于全部醉倒,连一个清醒的都没有。再把你与杜秋娘之前的种种行为联想一遍,就有所推论了。”

“所以,静娘向皇帝说谎,并不单为了救杜秋娘,更是为了救我。这便是静娘对我的一片心意。”崔淼热忱地说,“静娘做得对极了,为什么要怀疑自己呢?皇帝骗天下人,为了统治,天下人骗皇帝,为了活命。骗谁不是骗,谁在乎呢?”

“我在乎!”裴玄静撑起身来,目光炯炯地说,“如果谎言能够解决问题,我们还要真相干什么?”

“你……”崔淼有些诧异。

“崔郎,我在意的并非欺君与否。我在意的是,谎言真能给帝王带来海晏河清的千秋社稷吗?还是能给卑微者带来希望与生机?如果不是,那么我们就不应该撒谎,为了任何理由都不应该。”

崔淼认真地想了想,说:“我以为,最大的理由还是无奈吧。没人喜欢说谎,可世上的无奈太多了,以至于很多时候,即使出于最美好的愿望,仍然不得不选择谎言。”他望着裴玄静,“这次静娘肯接受皇太后的任务,想必也是理解了她的无奈吧。”

裴玄静喃喃:“我都没有见到皇太后,更没有和她说过话,一切都是汉阳公主转达的。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觉得皇太后的旨意无法拒绝。崔郎,你是见过她的,你说皇太后就像一位菩萨,难道菩萨也会无奈吗?”

“我觉得,菩萨在面对世人时,才是最最无奈的。”

裴玄静默然。她想,最令皇太后无奈的绝不是世人,而只能是……她的儿子。

突然,一阵恶寒侵体,裴玄静全身打起冷战来。

崔淼见状,叫道:“静娘,你怎么了?”

她的牙齿克制不住地上下相扣,根本没有办法回答他。

崔淼的心猛地一沉,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6

她这一辈子都没有这么难受过。

病情发作得太突然,好像一盆冰水兜头倒下,又好像赤身裸体被赶入雪地,她只感到全身上下无法形容的冷。这冷还长着利爪和尖牙,噬咬撕扯她的四肢百骸。

裴玄静剧烈颤抖着,断断续续地问:“崔、崔郎,为什么突然……这么冷?”

“大概是入夜了吧。你淋了雨,又落了水……”崔淼竭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伸手试了试裴玄静的额头,“嗯,有些发烧,没事的。”

裴玄静没有吭声,因为她正全力抵抗着遍体的痉挛,生怕自己开口的话,就会忍不住呻吟出来。

崔淼看不下去,用力将裴玄静揽入怀中,问:“这样是不是好一些?”

“不!”她挣扎要将崔淼推开。

“静娘,你……”

裴玄静死死地盯住崔淼:“崔郎,我、我是不是得疟病了?”

“怎么会?你不要胡思乱想,着凉发烧而已。”

“发烧?你当我没有淋过雨,发过烧吗?”她的目光像两团火,“你我初次相遇,在贾老丈的院子里,我也曾晕倒过。那时你就骗人,说什么淋雨发烧。这一次,你还是想骗我……”

“静娘!”

她伸手给他:“你给我诊过脉了吗?”

崔淼沉重地点了点头。

“所以?”

崔淼一把抓住裴玄静的手:“静娘,就算是疟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忘了吗,我是郎中啊!有我照顾你,绝对不会有事的。等外面的雨一停,咱们就设法出去。我有治疟病的祖传秘方,绝对能药到病除的。”

裴玄静似乎被说服了,也可能是没了力气,只软弱地靠在崔淼的肩上,颤抖得却越来越厉害。

崔淼纵有一身医术,现在也只能看着心爱的人受苦,所能做的唯有抱紧她,虽然明知无法缓解她的痛苦,至少能让她感受到一点安慰。崔淼这么想着,把裴玄静更紧地搂在怀中。隔着衣服,他的皮肤都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滚烫的双颊和额头。才不过一小会儿,她就被寒热折磨得脸色惨白,嘴唇发青,翻出紫痂。崔淼无比心痛地看到,怀中的这个女子已经面目全非了。

山雨轰然作响,暂时遮盖了她牙齿相扣的声音。

最难受的那一阵过去了,裴玄静缓缓睁开眼睛:“崔郎……”

崔淼对她笑了笑,说:“静娘,我还没有告诉过你,我的医术是怎么学成的吧?”

“你的家,还有你的父母亲人,你都没有对我提起过。”

他略带埋怨地说:“因为你总忙着解谜,忙着为他人担忧。你又何尝在意过我。”

“现在就说吧。”她虽满面病容,那双明眸却越发晶莹透亮,好似能看穿他的心。

崔淼明白,若非此刻的绝境,裴玄静不会放下所有矜持,任凭他这么揽拥入怀。而他自己也不会有现在的胆量和坦然。

是啊,现在不说,也许就再没有机会了。他这一生,直到现在都过得似是而非。其实,他才是世上最需要真相的人,所以上苍才让他遇见她吧。

崔淼开始说了:“我从没有见过亲生父母。我是被一名民间的庸医抚养长大的。养父姓崔,我跟了他的姓。养父的医术平庸,为人也十分粗俗,嗜酒如命,算不上坏,但也绝不是值得尊敬之人。他虽将我养大,却尽不了教育之责。我只能自己设法学书习字。还算我幸运,养父曾经救活过一位重病将死的先生,我跟着他倒是学得不少,总算没有承袭养父那一身鄙俗之气。”

“这位先生是谁?”

“我也不知道。”崔淼叹息,“他无意显露身份,死时孑然一人,家徒四壁,还是我为他落葬的。”

顿了顿,他又说下去:“同一年,养父也酗酒而亡了。我便开始独自一人闯荡江湖。养父的手中有一卷集验方书,他靠这书才混了许多年。有一次酒醉,他说漏了嘴,承认此书是从我母亲那里获得的。”

“你母亲?”

“我的生母。”崔淼情不自禁地重复了一遍,“据养父说,当时他游方到洛阳附近,在一个破烂客栈中暂宿。那是一个水滴成冰的冬夜,客栈中来了一个女子,就快要生产了。”

“生产?”

“嗯。不知她是如何落到那步田地的,生怀六甲却要独自在外奔波,孤苦一人在客栈中产子。天寒地冻的半夜,哪里去找稳婆,只有养父略通医术,硬着头皮替她接生。结果,那女子产下一个男婴后,自己也血流不止,眼看就要撒手人寰。临死前,她拼着最后一口气,将包袱中的一卷书交给养父,说这卷药书是她家的祖传秘方,神奇不亚于孙思邈的《千金方》,养父得此书在手,必将成为一代名医圣手,她愿将此书相赠。唯一的条件是,养父须将男婴抚养长大,今后再将此书传给他。”说到这里,崔淼的声音低落下来,“交代完这些,女子便气绝身亡了。”

良久,裴玄静才轻声说:“她可曾说过自己的姓名和身份?”

“没有。养父说,他问过女子是否还有家人,他愿负责把男婴送给她的亲人抚养。但女子拒绝了,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此子无祖无宗,愿永匿江湖。’”

这便是他深藏在心底的隐痛,也是他的骄傲,更是他野心的源泉。今天,他终于将母亲的故事全都说了出来。

“从那以后,养父就把我带在了身边。他本来只有些三脚猫的医术,游方行医,聊以糊口而已。得了那卷方书之后,他细读了前面的一部分,大概十多个方子,便拿来试用。结果发现女子所言非虚。这些方子所治的虽只是些平常症候,但绝对能药到病除,比常用的方子见效又快,抓药花费又少,病家治了病还省了钱,自然对养父感激不已。他的名声也渐渐传开去,日子好过了许多,那段时间他对我还算不错。可惜,好景不长。”崔淼叹了口气,又换上了惯常的嘲讽口吻,“养父的名声起来以后,人们渐渐请他诊治一些较重的症候。养父照例按书中的方子给人治病,却不成了。书里的方子不仅没有治好病,反使病情加重,甚至有人病危致死。当然,那些人本就患了重病,不能全怪养父治死了他们,但养父的名声从此一落千丈。他想不通,以他的能耐,又不足够去分辨方子到底哪里出了错,结果便是一错再错。几年后,终于把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名望又败坏光了。养父受了打击,从此更加一蹶不振,整天喝得醉醺醺的,还把气撒到我的头上,怪我死去的母亲用假医书欺骗他,害了他。尽管如此,他倒也没有将我弃之不顾,始终还给了我一口饭吃,算是坚持了当初对我母亲的承诺。从这一点来说,他终究算不上一名恶徒,只能说是一个自私卑微的小人。”

他停下来,目光闪耀地望着裴玄静。是啊,有谁会相信他出身卑贱呢?仅仅这张面孔和这双眼睛,就当得起“不俗”二字了。初次相遇时,她便看出他有故事,然而这段故事背后的伤痛仍然超出了她的想象。

崔淼又往下说:“后来我自己认了字,也学会了医术。过了不少年,我才参透那卷方书的奥秘。养父错怪了我的母亲,药方本身是没问题的。但又不尽然是养父的错,因为要完全读懂那卷方书,需要用一种特别的方法,而这个方法,母亲并没有交代。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猜测,母亲究竟是来不及说,还是她根本就没打算告诉养父。”他望着裴玄静,狡黠地笑了笑,“反正我觉得,母亲是故意的。因为她相信,除了她的儿子,没人能解开其中的奥秘。所以归根结底,她还是把祖传的药书只留给了我。”

崔淼的话音时远时近,越来越模糊了。裴玄静觉得自己随时会陷入昏迷,但仍努力向他露出微笑,表示自己都听见了,也听懂了。她知道,此刻的倾诉对崔淼有多么重要。

“那卷药书还在吗?”她竭力说。

“烧了。养父死的时候,我就在他的墓前把药书烧了。不管怎么说,他养育我一场,这本书成就了我,却毁了他。我觉得,应该让书陪他一起去。不过书里的方子,我全都记在心里了。”

裴玄静一凛,不禁睁大眼睛看着崔淼。所以说,他早在养父去世之前就悟出了药书的奥秘,却一直隐而不宣,眼睁睁地看着养父自暴自弃,在无望中耗尽人生。谁都没有权利谴责崔淼,细纠因果,他的行为无可厚非,但依旧是冷血的。

无奈。裴玄静又一次想到这两个字。人生在世,谁都有无奈,所以菩萨才是最无奈的。因为要普渡众生,而众生的宿孽太深,菩萨即便粉身碎骨,仍然拯救不了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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