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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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在问你这是什么意思,”那人表示,“我要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已经听到明确的言论和暗示。请你们公平看待赛提莫思——不要再让可怜的贝蒂听见任何事——我自有解释。再则……”

修葛透过门帘缝隙窥探。站在菲尔博士面前的是身材健美、挑衅意味浓厚的茉儿·史坦第绪。她下巴拾得老高,一头浅亚麻金发和坚毅果决的脸。白蕾丝衣服使她仿如一座马特洪峰,正俯瞰自己白色的冰坡。她站着,双臂围绕住一个漂亮棕发女孩的肩膀,茉儿指的就是贝蒂,狄宾。贝蒂·狄宾满脸倦容、神色紧张、十分难堪。修葛出于本能对她产生好感。就外貌上,她不够格称之为“不负重望的美女”:尽管她身材匀称、脸孔姣好、深蓝色眼睛距离略开,看起来健康又能干。她嘴唇丰满但下颚刚硬,棕色头发严整拢在耳后——向前更挨近一点——修葛期待在她的鼻头上找到一两粒雀斑。当她目光注视着茉儿,她的出现使局势更复杂。修葛只能看见菲尔博士的脑勺,而他能想像得到博士嗓音低沉慎重在这个关头引导狄宾之女说话。然则,茉儿·史坦第绪不给任何人机会提出异议。

“……此外,”她继续说,摇摇贝蒂表示强调,尽管这名女孩极力想让自己放松,“我要求知道我们家为什么会来这么多讨厌的人。这时候在会客室——就是现在。”茉儿·史坦第绪丑化事实说,“那家伙恐怖的黄褐色帽子和红色条纹领带跟他的西装根本不搭调。为什么这问房子里到处都是这种讨人厌的人?想想看我们亲爱的主教会有什么感受。想想看我会有什么感受。我确信亲爱的主教会觉得这是一种冒犯。”

亲爱的主教闷咳了两声,退进他的椅子里。

“女士,”菲尔博士彬彬有礼说,“警察侦办工作最不幸的地方之一,就是我们得跟一般人敬而远之的人接触。希望你能对我有信心,女士,这里没有人会比我更感激你。”

茉儿不以为然,在酌量他的话之后,她不怀好意盯着他:“菲尔博士,在亲爱的主教面前,我好像嗅得出来你话中有话。”

“女士,女士。”博士以斥责的口吻说,“请你控制一下自己。我确信你的主教会因他的在场刺激了你嗅觉这番话相当不满。我必须请求你尊重他。”

茉儿目不转睛瞪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嗤鼻,面红耳赤,发出如在一个大冷天贩售花生的自动贩卖机的哨声:“你们看看,这些,”她倒抽一口气,“你们看看这一切的一切,我的天!先生,你们想要调戏我吗?”

“女士! ”菲尔博士低喃,轻笑了起来。修葛想像得到他注视她时瞪大的眼睛,“我恐怕自己得婉谢你的恭维。我敢说,你对这个传统的老把戏一定不陌生。‘女士,我是个已婚男子,我宁愿去喝杯啤酒。’说到啤酒——”

茉儿已经在濒临崩溃的边缘。她转身面向主教,似乎在向他求救。这位德高望重的绅士装作不为所动。他适时在心里窃喜的时候咳了一声,然后他回复神职人员的庄重。

“你们这些人,”茉儿喘不过气,“这些教人无法忍受的——”

“没错。蓝道先生跟你一样有同感。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个事实,史坦第绪太太。”菲尔博士严厉地说,“你来这里的目的是要提供证据,不是命令。我们是特地通知你一个人到这里来。我们今天所侦查到的一些内情,对狄宾小姐来说可能非常不愉快。”

贝蒂·狄宾抬起头,闪过一抹厌倦的眼神。她没精打采地说话,温软的声音似乎在询问她未来的婆婆一个问题。她说:“我有什么立场待在这里?”

此话巧妙地为这场对话注入了新元素。可以感觉到她正积极主动在想事情,让任何人忽略了她面对的悲剧。茉儿的抨击不攻自破,她降低音量说:“我希望这场无聊对话一笔勾消,就这样。要是你们有失礼之处,我会提出暗示。我一向最痛恨别人含糊其词,好像在背书我打什么鬼主意。”茉儿毅然闭上她的嘴,目光从菲尔博士的身上转至主教,“要是我势必得说些什么,就是有关于可怜老狄宾生前的那些流言蜚语。”

贝蒂再度看着她,十分好奇:“这会使情况有所不同吗?”她低声问道。

这时,修葛听见菲尔博士的铅笔轻敲桌面的声音:“亲爱的,”他突然说,“既然你来了——你难道从来没有听过关于你父亲生前的事?”

“不,我一无所知。我怀疑过一些事——但我不知道。”

“你曾经把你的疑虑告诉过任何人吗?”

“是的,我告诉过莫利。我认为这是对他坦承。”她迟疑了一下,有点困惑,脸上浮现强烈的抗议,“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要是我父亲还活着——没有人会知道,或追问这件事。现在他死了,是否所有不利于他的事都势必昭告天下……”

她撇过头,看着一扇窗子的角落,音量放得更小:“你们知道吗,我从来没有觉得很快乐过。我曾经想过,我以后应该可以很快乐。为什么有人要去毁了它?”

从树林吹来夜晚的微风在屋内盘旋,沙沙作响的骚动忽而又远离,它正扰动着环绕屋子周遭的山毛榉和枫林。这段时间里,菲尔博士的铅笔一直慢慢敲着桌面。哒——哒——哒——,就像颗一直反覆问着相同问题的脑袋。

“你怀疑你父亲的过去有多久了?狄宾小姐。”

她摇摇头:“时间并不明确。但是我想我大约是在五年前开始起疑。他突然要我到伦敦去跟他住在一起。我想他可能永远要待在那里。我每星期给他一封信,由蓝道先生转交,他大概一个月回我一次,上面盖着伦敦的邮戳。所以我偶尔从法国过来探望他;我当然对可以脱离学校感到高兴。他告诉我他已经退休,不再做他从前在城里的工作,他将改行,和史坦第绪先生与柏克先生一起经营出版事业。然后,有一天下午,我们坐在旅馆的大厅,他突然看见一个人朝我们走来,他当时——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很慌张。他说,‘那是柏克,他没有说他会来这里。你听好,不要对我跟他谈的那些事表示讶异。到目前为止,你知道我在印度待过一年,在那里——你要记得这一点——我最好的朋友足潘多顿上校。’然后他教我不要出声。”她抬手将光亮的棕发往后梳。就像她的头痛发作无法忍受,又试着装出笑容,“你们……这就是你们想知道的。但是我从来就不知道。这就是我为什么会来这里的缘故。”她又迟疑了一会儿,凝望着菲尔博士,没有问半个问题。

茉儿·史坦第绪先发制人:“的确如此。这也就是我为什么要求知道内情。我还是那句老话,这是不可能的!可怜的老狄宾……我曾经听到一些佣人房里流传的蜚言——从佣人房传出来的,我敢跟你们保证。那些传言竟说他是个罪犯。一名罪犯呢!”她使劲吐出这个字眼,

“在我们继续往下之前,最好先把这件事弄清楚,”

菲尔博士宣称,他的声音变得沙哑:“我很抱歉必须告诉你们一些残忍的事实。那些传闻是真有其事。狄宾不但是个罪犯,他还是恶名昭彰、前科累累的罪犯。他敲诈勒索、收敛不义之财,同时也是一名杀人凶手。先别问我详情。这些事都相当卑鄙下流。”

“不可——”史坦第绪太太及时住口。她盯着主教,主教缓缓对她点头:“我很遗憾,女士。”他说。

“老天,求你帮帮我们……”她摸着她惨白的脸,现在隐约看得出她紧实脸上的皱纹,“怎么会这样——变成这样——这究竟……”她目光栘向正茫然注视着博士的贝蒂·狄宾。

“贝蒂宝贝!”茉儿旋即脸上露出笑容,“我想,我是不该带你下来。你已经够不舒服的了。这些让人难受的事件,这些子虚乌有的指控……孩子!听我的话,赶快上楼躺着休息。现在,现在;一个字都不要听!像个乖小孩一样上床睡觉,要派翠西亚在你头上敷个冰袋。我继续留在这里,把这件事情弄清楚。你现在要使出你所有的力气。撑着点,我会尽全力帮你。现在,快走吧!”她松开环绕在对方肩上的手臂,贝蒂镇定看着她,再度显现出她的坚强和干练;眼神冷讽,下巴坚毅。她浅笑。

“是的,这的确改变了一些事实,不是吗?”她温柔地问,“我——不在意听到更多的事实真相。”她对众人屈屈身子,走到门边,在门口转过身。她激动起来,双颊绯红。像名斗士,她眼睛燃着亮蓝的光彩。她的唇似乎难以张合,“唯一跟这件事有关的,”她依然轻声细语,“就是莫利。你们明白吧。他怎么想,在乎什么——”她胸部剧烈起伏,微微颤抖着,“是我最在意的。请牢记这一点。”

“好孩子!”茉儿抬起下巴。

“晚安!”贝蒂关上门。她坚强性格凝聚在房间里久久不去。甚至连上校的妻子都感受到。她试着调适自己听取这些事件的来龙去脉;望着博士和主教。拾高下巴维持尊严,保持适度的冷傲。

“你可不可以好心别再用铅笔敲桌子?”她用紧绷的声音说,“那声响弄得我心神不宁……感激不尽。现在狄宾小姐已经离开了。你可以证实这些可怕的声明是真的吗?我希望,那些是有凭有据的。”

“毫无疑问。”

“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其中有牵涉任何丑闻吗?”

“你为什么认为会牵涉到丑闻呢,女士?”

“喔,别傻了!这是我听过最令人痛心疾首,也是最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我不相信。可怜的老狄宾……怎么会是卑鄙无耻之徒呢?”

哒——哒——哒——哒,就像时钟的滴答声一样,菲尔博士的铅笔敲着桌面。修葛,杜诺范很想看看他此时的表情。博士已经收拢好所有片段思绪,他低下头。

“史坦第绪太太,”他说,“狄宾曾经说服哪位女士跟他远走高飞?”

第十五章 在黑暗中漫游的男人

 

主教陡然从座椅里起身,走到窗边,开窗让空气流通。

史坦第绪太太似乎没听懂刚才的问题,斜睨了一会儿,她又问:“女士?私奔?——天晓得你究竟在指什么?这位亲爱的先生,你莫非是疯了!”她缓缓退到一张椅边,坐了下来。

菲尔博士若有所思地说:“我已经好多年没有听过如此古意盎然的句子,‘菲尔,你莫非是疯了。’这是海德雷总采长最情有独钟的调调。不过,我不在意。相信我,女士,这个话题无疑会令人不快。我会提,是因为我相信这件事与命案有惊人的关连。”

“我没听懂阁下在指什么。”

“我想我最好细说从头。你不介意我根抽烟吧?”

她嗅了嗅空气里的气味:“你这种要求似乎是多此一举,博士。请别因为我在场而对你有所妨碍……你刚刚说什么?”

菲尔博士满意地咕哝了一句,坐回椅中,截掉雪茄的一端:“感激不尽。女士,在我不得志的这几年里,啤酒和烟是能温暖我的提神之物。两者都有段令人好奇的典故。首先,我在自己作品的第一章通篇致力论述:早期英格兰的饮酒习惯。你知道,比方说,历史上致力推行那可笑的禁酒令是在何时首次生效?这提供我一个消遣,让我想到我们的美国友人相信这是他们的新点子。第一个颁布禁酒令的是埃及的优瑟法老,或者是西元前四千年的埃及国王拉美西斯。这项禁令是为了防止他的臣民在底比斯城街上喝麦酿加味啤酒,喝得酩酊大醉狂欢喧闹。这项禁令确保下个世代的人永远尝不到这种罪恶的滋味。这条律法失败,被废除了。烟草,至今……”他划了一根火柴,“烟草,至今——我想说的是,烟草有一段被严重扭曲的历史。克里斯多夫·哥伦布早在一四九二年就看到美国印第安原住民抽雪茄。这是个令人不解又震惊的画面,就像描述他们头戴大礼帽和金链表一样令人匪夷所思。杰·尼克……”

“你能不能继续你之前说的事?”她插嘴,两手紧紧握着。

“什么?要是你……”他似乎反应过来,“史坦第绪太太,我想了解的是,狄宾这个人是否风流成性。”

“‘风流’这个字眼一针见血。他是个爱献殷勤的男人,却处于一个男人认为没有必要这么做的年纪。”

“我明白,很多女人喜欢他献殷勤?”

“我承认他是个有魅力的男人,是老不修。”

“他无疑是个与众不同的男人。但是应该有什么他特别感兴趣的女人。有吗?”

“没有,”她断然地说,嘴唇绷得紧紧的,“例如,他喜欢挑一些着名的诗句朗读给我的女儿派翠西亚听。我同意这成为一个惯例。这一代骄纵散漫的年轻人大多忽略培养自己的人文素养。亲爱的坎农·迪柏森上个星期在广播里提到这一点,我不得不说,我非常赞成他的观点……可是,派翠西亚一点也不喜欢狄宾先生,玛德莲娜·摩根也对他表示反感。”她眯起一只眼回想,“现在我怀疑……不会的,当然不会是巴斯来的露西·梅斯沃兹。我最亲密的朋友之一,菲尔博士,我想是因为她太老了。此外,我必须得说——她整个家庭都很怪,她的亲戚尼尔跟一个在动物园里抓猫头鹰的人跑了。遗传啦,我对我先生怎么说。你觉得呢?”

“我不以为我们该把梅斯沃兹小姐扯进来——”

“梅斯沃兹太太,”她严厉更正,“的确不用。此外,我不觉得他们对彼此有意。我可以老实告诉你,博士,我最不喜欢道人长短。狄宾跟某人在一起的谣言满天飞;我不能忍受这种流言在我家里肆虐。我希望你确实了解这一点——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菲尔博士莞尔:“你不相信这是真的?”

“我承认我从来没看到发生什么事,”她紧闭着嘴,头撇视一旁,“要是这个人是个罪犯,我不会透露任何他生前的事。我只要想到我儿子差点跟一个每晚部在预谋要割我们喉咙的男人之女结婚,就——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她浑身发抖,“我不需要告诉你,我应该吩咐我丈夫立即采取行动。总之,愚蠢的年轻人会把他们知道的统统抖出来。此外……”

修葛躲在椅背后,避免发出声响。就在此时,茉儿·史坦第绪身后通往会客室定廊的门开了。史宾利—只手指旋着帽子,一脸得意的嘻笑,尾随蓝道进入屋内。修葛注意到,这位律师看起来闷闷不乐。史宾利的眼光短暂停留在史坦第绪太太身上,没有认识的感觉,视线最后快活地停在菲尔博士身上。

“谢谢你,长官。我现在都搞定了。”他说,“我马上就会离开。我会先到“公牛”去开租来的车,回汉翰退房,再搭夜车到伦敦。明天我就会在船上了,要是有船的话。如果没有,我会看看他们让不让我在返回美国前先停法国。那么……”

“菲尔博士,”上校妻子忍无可忍地说,“烦请你告诉我这个惹人厌的家伙在我家做什么?”

史宾利回顾望过去:“你一向都这么自命清高吗?”他淡淡地说。接着回过身用法文说,“哼,谁才是讨人厌的家伙?我敢说你的丈夫每天都睡在马路的松果上。”他对博士说,“这倒提醒我一件事,博士。你该下回把我赶出法国吧?我还想复习复习我的法文呢。我注意到,你已经差莫区这家伙和他的喽罗回去;我看到他们走人,谢啦,那家伙可不通情理了。再见呵,要是你愿意告诉我前门在哪儿?”

“你想得美?”茉儿·史坦第绪说,“你太自以为是了,这位先生。博士,你准备按铃找人来了吗?我想我们可以安排让这家伙从地道出去。”

史宾利伸手遮住嘻皮笑脸,修葛巴不得上前踹他一脚。

“好吧,夫人,好吧!我从窗户走,这样可以吧。我对你们这种乡下豪宅一点兴趣都没有。脏兮兮的油画,仿冒占董,小心眼的行为——”

“赶快给我滚!”菲尔博士说,抬起脚。

这就是修葛最后看到的状况。他赶紧穿过撞球室玻璃门,隐身在阴影里,注视阳台外的动静。幸好他这天穿的是套深色西服。手腕上的夜光表盘显示时间为九点半。他有点讶异自己的心跳竞如此激烈。

此时无风,湿冷的空气中浮荡着花草馨香。月亮低垂,但皎洁明亮,将黑影拉得窄长,草坪隐隐发亮,东倾的树丛中晃过一道亮光,他发现是半哩外不知名马路上的公车车灯。有只狗正在狂吠。

阳台的一扇窗嘎吱一声开了,透出黄色的光。史宾利走出来,一手撩开窗帘,关上他身后的窗。他迟疑一会儿,似乎仰头凝望着明月。修葛隐约看得见他的表情;他在笑。笑容消失后,他审慎地左顾右盼,确定没有异状,才觉得放心。他悠哉地划了根火柴点烟。接着,步下几阶浅梯走到草坪上,再度环顾四周,最后沿着阳台下方朝修葛藏身之处走来。他行经撞球室门口,就着月光看了手表一眼,嘴里一面哼哼唱唱,脚步在碎石小道上沙沙作响。

当他转进屋子角落,修葛立即跟上他。跟踪者完全隐匿在阴暗处,循屋子的草沿无声无息移动;曾一度差点被玩具割草机绊倒。嘈杂的脚步声继续前行,轻松愉快,从容不迫。绕过弯曲的车道之后就是一段榆树夹道的马路,走到警卫室的栅门。修葛必须穿过月光照射下的宽阔车道,以他右手边的树林作为屏障迅速低下身。他身手敏捷跳越那片碎石地,躲在月桂树丛后。他确信自己在这场荒唐的演出中越来越进入状况。他喜欢这样,让裤子膝盖在湿答答的草地上摩擦,随时住意树丛周遭的状况,自己仿佛正在扮演间谍的角色。然而,此时的他若被人撞见,准看起来一副蠢像。

他觉得浑身热血沸腾。溜进榆树大道的阴影之后,发现即便是史宾利走在他前面二十码的地方,抬头挺胸大方走还比较安全。史宾利走在碎石地上的脚步声压过修葛踩断小树枝及干落叶发出的噪音。他的猎物正在自言自语;脚在碎石上拖,不时踢上两脚。他一度诅咒自己,以一种挑衅的态度停下脚步,像面对他的仇家一样,烟往后甩,最后大吼:“妈的,滚下地狱去吧!”接着高声吹起口哨。他三不五十就会用一种夸张的姿势甩他的窄肩。

当他们快要走到敞开的警卫室栅门,修葛被迫要加快速度临机应变。史宾利毫不迟疑,往村庄方向走去。路上不见人影也没有半辆车,柏油马路和高耸的灌木树篱在月光下显得光秃一片。史宾利戴着那顶滑稽的帽子昂首阔步,不再留意四周。他们来到摩根家。当修葛屈身蹲伏在树篱的阴影下,焦急担心栅栏内的人会晃到门边或招呼他。但他平安通过摩根家,通过阴森森的教堂,下行至一片灯海摇曳的村庄。

这里是最容易被发现的地方,就算是街上没有一盏路灯。勉强能提供照明的(所有的灯都是油灯---棒槌学堂注)就是一间小酒馆。小酒馆的房子建在马路后侧一方泥地里,稻草和牛粪味薰人。低矮笨重的石头建筑一度被刷白,茅草屋顶,还有两侧翼房,围出一方前院。格子窗全部大开,隐约可见屋内烟油灯火下的人影。

修葛离马路三十码远。酒馆里传来欢乐的笑闹声,酒客们随钢琴和手风琴的节奏打拍子,有人自告奋勇唱首滑稽歌,众人便轰然叫好。修葛想起这天是星期六夜晚。不论从什么角度来看,这都是个愚蠢的演出,他失足踏进泥泞里;紧张的情绪在这灰泥中陡然升高,恨不得马上来杯冰凉的啤酒。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他绕至“公牛”的另一头,无预警撞上一部停在旁边的熄灯轿车。撞伤的痛处让他恢复清醒的判断力。这部可能就是史宾利的车。这家伙究竟想做什么;难道如菲尔博士所说,他会回接待所;拔掉火星塞可能不失为明智之举,只是以防他万一要用车。

这时,史宾利站在“公牛”前门,他缩着肩膀,若有所思地吞云吐雾。最后做了决定,把未抽完的烟弹开,然后踏上通往前院石阶。修葛悄悄来到双人座车的前方,拉出擎盖铁勾,动作轻巧、避免发出声响地打开引擎盖。他突然听见脚步声朝他而来。他抬头,一股没有来由的恶心从胃里翻起。史宾利改变方向,朝着车子直走过来。

他放下引擎盖时,发出可怕的擦刮声。他往后潜进枫树林里,伺机而动,再度发现自己的心跳跳得很快。他想史宾利应该看不见他。接着,他听到史宾利在离他不到十二尺的地方摸索车门;门打开,卡嗒一声,灯亮了,一灭,又亮,直到只剩仪表板亮起为止。史宾利抬起头,盯着微弱的光线下。修葛清楚看到他的表情……

那是当晚第一次,史宾利脸上浮现恐惧的表情。男人的下唇在发抖,前额淌着汗水。他甩头,一滴汗珠从他两颊和鬓角滑落。史宾利想强颜欢笑,却办不到。他手滑进前座的侧袋里摸索,拉出一条皮带和—只手枪皮套,杀伤力极强的自动手枪露在外面。

修葛口中念念有词,几乎很大声:“老天,这可是玩真的了……”他心跳剧烈,害怕他即将听到的声音。弯身伏在仪表板上,史宾利拔出那把自动手枪,仔细检查。他将弹匣退至手掌中,翻转一下,重新装回去。最后,用他提心吊胆的手,拉开保险栓,将武器塞回手枪皮套里。他再度环顾四周,脱去他的外套,把手枪皮套扣在左腋下。蓝白条纹衬衫已经湿答答地黏在他身上。尽管隔着一段距离,修葛仍听得见他的呼吸声。

微风刮得树沙沙作响。“公牛”里欢声雷动,玻璃杯敲在木头桌子上喝采声四起。手风琴试弹几个音,像是在清嗓子,为某人的歌声伴奏。沸腾的欢呼逐渐消失;尖细的男高音从寂静中扬起:

“我是柏林顿·波提,

堂堂七尺高,

走路比名人还有风……”

众人哗然大笑。手风琴按着每一个音节,强调歌者上扬下降的声调。有人大喊:“再来两杯苦啤酒!”史宾利呼吸浊重,将外套重新穿好。无论他将要赴什么样的约,他打定主意要带枪。用丝手帕擦干前额的汗水,他调整帽子,关掉车内的灯,然后离开。

史宾利走进“公牛”。修葛在他的车附近打转,不确定该怎么做。这个地方无疑会有后门,要是追踪一事稍有迟疑,他就可能失去他的猎物。不过,修葛不想冒着与他面碰面的危险。

酒馆里似乎挤得水泄不通,他也想喝一杯。他等了一段时间,继续完成他拔掉火塞的点子。趁酒馆门在史宾利身后阖上时,他尾随着溜进前院。

第十六章 鞋子疑云

 

他心里还是免不了有罪恶感,即便是在冒险途中,他竟然还是抗拒不了诱惑,渴望进去来杯啤酒,修葛走进前院,穿过那扇矮门。屋里充斥着浓重的啤酒、泥土和旧木头的气味。他判断,几面墙起码有四尺厚。没有人知道这栋建筑是何时或为何而建,除了前院那两栋如修道院般的建筑被当成马厩,堆满废弃的干草拉车和麦杆。里面的人比他预期的更多,舒服的微醺、恍惚、在狭窄的走廊间跌跌撞撞。透过窗户,他看见两侧各有一间房间,后面是个吧台,史宾利转进右边的房间。

修葛垂头穿过走廊,到后面吧台。两盏油灯薰黑了湿气涔涔的墙。大多数人都聚集在室内的一角,有人在弹钢琴,两个大嗓门正在为一首歌争论。修葛进入那间椽木横亘其上、仅摆几张高背长椅和长桌的房间;擦得发亮的黄铜装饰长椅上方。墙上用不同图案的脏油布补补贴贴。木制壁炉架上摆座没有指针的钟;此外,挤在昏暗角落,艾伯特亲王身着高地服饰的画像成了黏蝇纸。(棒槌学堂注:艾伯特亲王,1819-1861,大不列颠维多利亚女王的丈夫。)艾伯特亲王看似一脸不悦。离他不远,两三名头戴无边帽道貌岸然的老人挤在一张桌子,争辩起来时,挥舞着白铁酒杯,他们在铜领扣结里伸长脖子扭转透气。其中一个说,“你现在别去当该死的笨蛋!”愤怒转身,将杯子碰一声重重放在桌上。“告诉你们,那个玛莉公主是被炸死的!要是不监禁炮兵,瞧,上帝保佑,听我说,我要——”碰!干尽一大杯啤酒,瞪视他的对手。

身材矮胖的女侍端了一整托盘的酒杯想通过,又不知该如何是好。她不断撇着头避开层层弥漫的二手烟,又得不时示出茫然的笑脸迎人。她对那些在挑衅的人喊着,“借过,请借过!”目光瞅着她的老板求助,后者是位仅穿衬衫、气派大方的人,一双谨慎的眼睛没有稍闲片刻。他站在吧台后面大大小小的啤酒容器边,双臂交叠;猛然一拉把手,注满一整杯啤酒。杜诺范靠近吧台时,他上前一步。

修葛改变心意:“威士忌加苏打水。”眼光动也不动盯住旁边搁架上一面发亮的铜盘。尽管被烟薰得有点脏污,他仍可从铜盘中看得到走廊上的门,和另一间房间的映影。史宾利正在那个方向。那间房间比较像是客厅;史宾利肆意而慵懒摊在一张有流苏缀饰的椅子上。

修葛隐约听到周遭的窃窃私语——“那个家伙”“杀人凶手”“嘘,小声点!”盖过钢琴的演奏声。没多久,这个消息就传遍了整个酒吧。那三名老人饮尽了他们的啤酒,就像骨牌效应,东张西望……

将苏打水倒入杯中,眼角盯着铜盘,修葛迅速别开脸面向铜盘及墙。史宾利站起身,大步从房间走到走廊上,穿过走廊到吧台,他看起来一肚子火。人们赶紧将目光移开,假装继续喝自己的酒。一个引人注目的声音高呼,“来一首“老约翰,威利”吧!”

史宾利迈步朝吧台走去:“可不可以,”他以高不可攀的声音说,令人连想到茉儿·史坦第绪,“先生,这里可以直接点酒吗?”

部分喧闹声降成叽叽喳喳的细语,人们都竖起了他们的耳朵。史宾利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尊贵举止成了滑稽可笑的焦点。酒馆老板上前。

“我很抱歉,先生,真的很不好意思!他们这样注意你,先生!请说,先生?”

“我要一杯白兰地,”史宾利说,冷冷地摸着领带,“如果你们有的话。我要最好的。拿一整瓶来,再加一杯啤酒。你要不要也来一杯?”

“喔!谢谢你。没关系。”

史宾利不会正好看到他了吧。修葛不禁思忖……他决定转身。美国人并没有注意到他。斟满一整杯白兰地,他喝纯的,之后又灌一口啤酒。他接着再倒一杯。老板开了一瓶自家酿的啤酒,语气轻松地搭腔。

“崔弗斯先生,今天天气不错喔。”目光机警观察他的反应。

“嗯。”

“温暖了点,是吧。”老板以肯定的口吻说。瓶盖发出嘶一声,老板紧皱眉头,徐徐倒着酒,“先生,我猜这里可能比美国温暖多了吧?”

“暖多了。再把酒杯加满。”

“美丽的国家,美国!你知道吗,先生,我妻子表姊同父异母的哥哥住在堪萨斯城?”他点点头,“住在那里四十年了,他叫吉尔及·鲁佩。也许你听过他,先生;吉尔及·鲁佩?我听说他在经营一家木材厂。没有!那里可是个大地方……先生,那么祝你身体健康!”

修葛从来没有这么感激过英国人的克制力。这房子里每一个人都好奇探听庄园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整晚谈话的主题肯定都围着这件事打转;现在连主角——本来应该已经被逮捕——也到场了。他们在竖着耳朵的情况下继续闲聊。没有人故意转身瞄史宾利一眼。

老板喋喋不休说个没完:“你现在准备留在我们这里吧,我希望,崔弗斯先生。”

“不,”史宾利说,“我今晚就要离开。”

“哦?”

“就今晚。我恨不得走得远远的。你听着……”

他狠狠喝干第三杯白兰地,倾身挨近吧台。不知是因为有白兰地壮胆,还是他有意,或是他想成为众人的焦点——他一开口,叽喳的说话声渐渐安静下来,他的声音压过他们——修葛不知道出于什么理由。史宾利倒是意识清晰要对酒馆里所有人说话。三杯白兰地下肚,趁着他情绪高亢时,由舌端脱口而出。他清了清嗓子。他怀着恶意的眼神,得意洋洋环顾在场的人,他转头面向酒吧老板。

“得了,别装了!别站在那边舔你们的啤酒,一副道貌岸然的德行。我知道你们心里正在想什么。杀人凶手。你们假惺惺在关心,警方怎么还没有逮捕我,是吧?”

老板试着继续扮演他的角色,似乎无视于他人的活动。他假装跟别人不同:“哦,先生,既然你提到这件事——当然,我们都听说了,真是一桩可怕的事件!”他活力十足擦亮吧台,“我们对那可怜的老绅士感到难过……”

“把那瓶酒拿过来!可怕的事件!他们想把罪名套在我头上,但是没辄。告诉你们的朋友,我跟这件案子没有任何瓜葛,我已经证实了这一点。”

酒馆老板面露笑容:“咦,那真的要恭喜你了,崔弗斯先生!我们也觉得你不是凶手,先生!那只是这一带的人——你知道的,谁不爱道人长短。”他压低声音,“你只是特地来拜访狄宾先生,很多人——”

“你是在跟我说话吗?听着,”史宾利饮干杯中酒,碰然将杯子倒置,用手戳着酒吧老板的胸膛,“我从来没有进过他的房子。他们以为那个人是我,其实是狄宾先生伪装让别人认不出他。去和你们的朋友说吧,还有你们那些没大脑的警察朋友。”

“先生?”

“我告诉你!是狄宾打算来告诉我,我是个骗子!”

酒馆老板听得一头雾永,史宾利自顾自地说。他越说越自信,简直是武断。

“听着,我告诉你们是怎么回事。老狄宾想要离开他家,懂了没?别管为什么。我不会说的。他想要离开自己家,懂了吧?很好。他上伦敦去,到剧场用品店买个化妆箱,又到一家成衣店买套衣服。然后,他就可以为所欲为,没有人会怀疑他。但是尼克是个艺术家,你们懂吗?——名副其实的艺术家;我不得不夸奖他。假如他在任何地方留下脚印,他也不留一点痕迹。他甚至有几双不同尺寸的鞋子。没错!而你不可能走进鞋店,要求买一双比你的尺寸大三四号的鞋子。这太奇怪了;而且他们会找到是哪家店的鞋,要是事后出了什么麻烦,警察绝对追踪得到你,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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