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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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宾利往吧台中间挨过去,涨红的脸凑到离酒吧老板只有一寸距离。以更嘶哑的嗓音说:“所以,尼克怎么做呢?他到一个大家称之为“庄园”的大宅;唯有那里有弃置不用的家具,和一些我连放在煤窖里都嫌脏的画。某天下午,他背着一个本来应该用来装书的书包;跟得上我的话吗?他溜到他们囤积废弃物的房间,偷了一双某人的鞋;现场没有留下任何他的脚印,为什么,因为他把这件事嫁祸给那双鞋的主人,懂了吗?这就是尼克干的好事,这一切都是因为他要离开他家,以及……”
修葛还没听完这句话,惊觉自己几乎正面对着史宾利听他说话。他保持不动声色,以空杯就唇,注视吧台后面一张海报,约翰·渥克以一抹讽刺的斜睨露齿微笑。
史宾利继续讲案子使用的道具,令人讶异的是,他把所有的假设都建立在这双鞋上,避重就轻,加油添醋,指出这双神秘之鞋的鞋主就是莫利·史坦第绪。各种参考解释都出笼了,其中一个最简单的解释——狄宾藉伪装来掩人耳目——却被略而不提。不知什么时候,话题又转到修葛父亲荒唐的行径,说亨利·摩根装神弄鬼是为了偷这双鞋?
他冒险侧眼偷瞄史宾利。后者说得太投入,太多壮胆酒下肚,太沉迷于锋头人物的风光,丝毫没有转头或降低音量。史宾利大笑,他的脚徒然无益探索吧台下的栏杆。
“这就是事情的经过,”他说,敲着柜台,“这是他的失策,懂了吗?因为他要溜出他家,没有人知道。就是你们眼中的尼克·狄宾!当他要重返他的屋子时,他进不去。知道为什么吗?他匆匆忙忙把口袋里的钥匙弄丢了,就是这样。哈哈哈。别怀疑,我就是知道。”
这些胡言乱语都是冲着酒馆老板说的。他细心地瞄了白兰地酒瓶一眼,咳了一声。
“喔,嘿,先生,究竟——”他诱导史宾利说下去,“狄宾先生是个奇怪的人,嘿,你要不要来点吉尔自家酿的啤酒,先生?味道不错。就算狄宾先生想要伪装自己,我们也无权过问,不是吗?”
史宾利感到一阵昏眩:“你不相信我,呃?你给我听好,我现在就要告诉你,我向全世界昭告,尼克·狄宾是个多么卑鄙无耻的小人。我要把他的事统统抖出来,我要所有的人都知道。因为——”
“崔弗斯先生!请留意,在场还有女士!”
“无论如何,有人比他计高一筹。有人趁他出去时,用复制钥匙溜进去,假装没有钥匙。我并不准备对全世界人昭告这件事。我要说的是,你们所有人部误以为狄宾是好人、戴高礼帽、住豪宅,我要告诉你们……”
修葛不清楚他究竟扯了多远。他明白史宾利只想趁机报复狄宾。
酒馆老板打断他的话。他瞥着他的表,回到现实,始料未及对全屋人大吼:“各位女士先生,最后一次点酒,最后一次点酒!酒馆十分钟后打烊!请各位到前面来——”毅然决然的口气如夹钳般钳住客人,忽然严格施行十点整关门的限制。酒馆老板忽然间忙得不可开交。频频劝诱他的听众,几乎是低声下气地哀求,别让他被吊销执照,吧台上担保会给他们最后一杯。修葛为避人耳目,从人群中退到走廊上。站在那里等着看史宾利之后的动向。
昏暗中他看得见他猎物的脸,无疑从兴致高昂的表情转为失望。他的头顶正好有盏油灯,看来仿佛就是个猎物。之前的恐惧袭上心头,这家伙仍恋栈着他的灯光和听众;但听众全散去,他只有再回到漆黑的马路上去见他要见的人。他跟凶手一定打过照面,就是今晚,在庄园里。修葛·杜诺范这时有种预感,一种逐渐成形的确定令他可以大声宣告。
这个人就要死了。
他有股冲动想挤到史宾利身边,抓住他的肩膀,大喊:“听我说,你这个笨蛋,别这么做!赶快离开这里。赶快离开这里,否则你的下场一定会跟狄宾一样。”他敢用他的信念发誓。在这个嘈杂的人群中,死亡就如周遭弥漫的烟一样罩在史宾利战栗的脸上。
史宾利买了瓶白兰地,匆匆将之塞进外套口袋里。此外,他又买了两包烟,可能是在他和凶手见面之前还要打发一点时间。没有人注意到他;每个人都故意无视他的存在。当第一个离去的人开始推门出去,他很快做了一个决定,跟着他们走。
群众走到酒吧前月光迤逦的路上就迳自散去。激辩的声音高起,众人哗然,而后渐渐消逝在马路杂沓的脚步声中。一个荒腔走板的男中音唱起《我那旧灯芯绒裤》;乡间静得只剩回荡在空中的喧闹声。一名喝得醉醺醺的女人咯咯傻笑,被某人搀扶着拖到巴士站。
酒馆的灯全部熄灭。此时又恢复了黑暗和宁静;不可思议的静谧让修葛几乎差点不敢呼吸。他靠在酒馆外的墙上,纳闷着他们是否会把狗放出来。有人拉起他头顶上方的窗户,没多久,他听见那人倒进床里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史宾利坐在车子前座,一片漆黑,不打算开灯。他不时变换坐姿,划根火柴点烟,盯着他的表;他一口接一口啜饮着酒。修葛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但他每一块肌肉都绷得死紧。月亮慢慢下斜:水汪汪的月亮,温热的云迅速聚集在其周围。
一声微弱的雷鸣传来,就像是谁神秘的脚步声。修葛听到畜栏里的牛开始不安分。紧张,有点昏昏欲睡。他一听到车门轻轻打开,猛然提高警戒。他的猎物下车,酒瓶撞到车门。他追到马路上,冷空气让他清醒。
远离喧闹的酒馆越远,史宾利就越小心往前走,修葛得更谨慎。史宾利走到一半,突然站在马路中间。一堵教堂前院的低矮石砌墙让他停下脚步,倚在墙上。他自顾自笑了起来。抬头看着教堂方塔上月光照着长春藤的阴影,气氛诡秘的长廊,院子里倒塌的墓石。他做了一个夸张的姿势。
“‘村庄粗野的祖先们安息了,’”史宾利大声念着,“‘一个个永久躺在窄小墓室里。’真是狗屎!”有个东西在空中晃了一圈,随即是酒瓶砸在石头上粉碎的声音。史宾利继续向前走。
这个挑衅的举动着实让修葛一惊,史宾利却显得勇气倍增。这名跟踪者的脉搏此时比史宾利跳得还快,他轻拍自己肩膀,测量下颚脉搏,沿着路边平息自己的情绪。任何人都会赞成这个干净俐落的做法,免除了无穷后患;这夜的步调还算悠闲。他倒不怎么怕史宾利的枪。他料想史宾利就算是在干钧一发之际也没胆用那把枪。昏暗的路上,他边走边想,今晚见到的这些人的性格无一下令人费解;史宾利要下是运筹帷幄的幕后指使者,就是精神病专科医生,全凭你怎么看。他——
修葛停住脚步。几乎正对着摩根家黑漆漆的房子,史宾利停下来了。他朝左边的马路走,朝庄园花园围墙的方向去。他在暗中摸索,划了根火柴,摸着了墙壁。他朝接待所去,绝对没错。修葛用他的背抵着树篱,蹑手蹑脚地往前……
有人从后面攫住他的手臂——
这辈子从来没有受过这么大的惊吓。修葛吓得全身僵硬,半天不能思考;动弹不得,更遑论转身。他满脑子想到的都是那名凶手。他聚集全身力气突然回转,重击。那个声音凑在他耳边,声音小到让他以为是自己在想像,小到比树丛的沙沙声还小。
“没事,”那个声音说,“我都看到了。我可以跟你一起吗?你会需要帮忙的。”
几近无声的低语不再出声。缓缓转过身,修葛看到对方背靠在摩根家围篱的栅栏上。忽隐忽现的月光照在摩根的玻璃杯上。他贴靠在栏杆上,几乎让人无法察觉。修葛垂下肩膀以示同意,冒险在寂静中低语。他需要同伴。他紧张的神经让他听得见摩根翻过栏杆的嘎吱声,和落地时网球鞋踏在湿草坪上的声音。
不,其他的栏杆也正吱嘎作响,就在前面不远。史宾利找到了接待所围墙的入口。他们可以听得见他的脚步在粗糙的草上擦刮的声音;他现在又点了一根火柴,把门撑开。动作干净俐落。摩根紧跟在后,修葛在黑暗中伏卧在地,四肢匍匐穿过一地月光的马路。他身手矫捷闪进墙的隐蔽处,气喘如牛。触到凹凸不平的石块让他松了一口气。接下来他们继续努力前进,穿过门口……
他忽然觉得不对劲。他现在看不见也听不到史宾利的踪迹。拦在小径上的潮湿树干隐隐骚动,被遮蔽的月还未破云而出,四下一片黑暗。讨厌的蜘蛛网悬浮在小径上,经过时嘴会不小心吃到。修葛感觉到摩根在戳他的背,躲猫猫这种游戏及树下永无尽头的小径令他毛骨悚然——小径已经到了尽头,转一个弯。一幢丑陋至极的房子矗立在空地中央。栏杆窗户暧暧含光。他们看到史宾利了。
他正要走进这片空地,放慢脚步,他的枪已经握在手中。他靠在日晷上提振精神,持着枪小心转一圈,像在巡视整片开敞的空间。没有动静……
接着他又走出了他们的视线外。跨过通往庄园的砖道前行。他们听得见他脚步在湿草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犹豫半晌,继续探索。
四下悄然。仿佛空气中充满了共振,他们感觉得到他的抽搐和喘气。他开口说话,声音不大、低沉但有力:“快给我出来!来呀,出来!别耍花招——看在老天的份上,别再跟我要花招——没错,我知道你藏起来了——给我出来——”
凶手……?
第十七章 不用再穿防弹衣
修葛当下的反应是,他一定得出去看看,就算他捅了搂子或毁了整个计划。旋念又想到——莫区巡官在哪里?按道理,莫区巡官不是该躲在附近。要是真的不巧,史宾利误以为莫区就是他要找的那个人,所有的事只有一个结局……
他艰难地咽着口水,试着控制自己不由自主的颤抖,冒险溜到空地边。泥巴在他鞋下叽嘎作响,而他却没有注意到它。
接待所的涡形卷饰和丑恶外表掩蔽在黑暗中,凸腹式栏杆的窗户闪着催眠般的微光,接待所似乎也被监看着。修葛强烈意识到这不再是个想像;应该说是“正在监看”,或是有人正在死者房间里观看着。冷空气再度袭上他的脸。他瞥向右方,往后退。
大约三十尺远的史宾利背对着他,面向砖道旁一棵大橡树站着。手枪紧贴着自己,以防被人踢开。
“滚出来,”他嘀咕着,高亢的声音像是歇斯底里,“我看得见你的手——再给你两分钟——别站在那里不动;我并不打算要伤害你;但你得付钱给我,不断地付钱给我,懂了没?”
有个微弱的声音在低语,声音小到距离外几乎听不见。修葛四肢匍甸在地,蠕动着向前靠近。史宾利往后退,退到月光的筛影下。
“怎么知道是你?”史宾利说。这是修葛第一次看到他有点自制力;这家伙之前几乎都在醉酒的状况,让他自己处在一种神经兮兮的亢奋下。他失去警戒,放声大喊,“我怎么知道是你?你他妈的到底想怎么样?你想要我是吧,看看你自己……”他大口吸气,似乎快要喘不过气来,“那天晚上要不是我先拿走你的枪,你就会像干掉尼克一样杀了我。”
在草地上蠕动前进了一段,修葛抬起头。他挨近砖道,试图绕开,因为醉醺醺的史宾利侧转面向小径正对着他。藏身在橡树后的那人完全被掩蔽住。月光的筛影落在史宾利脸上;他看见他松垮的嘴,他甚至注意到有一小撮彩色羽毛塞在他的帽带上。有个声音从树后传过来,非常小声。悄声说:“谢谢你,我的朋友。我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放下你的枪,放下你的枪——嘘!”
史宾利的手在发抖。他踉跄上前,揉眼睛想看个清楚。那人站出来时,小树枝啪一声裂开。
“你这个卑鄙小人——”史宾利突然说。他哽住了,仿佛因为看到对方而哽咽,“小人”这难以置信、激动、绝望的字眼在空中回荡久久不散。他向前踏了一步……
这是修葛可以回头的好机会。他想看看摩根是否还跟在他后面。他脖子往后转,目光落在史宾利后面一段距离的房子,他注视着它,觉得有异状。他的视线模糊不能肯定,直到他恍悟差别原来是窗内的一道微光。房子有扇窗半开,微光慢慢亮了起来——离前门最近的一扇——慢慢往上推。
史宾利没有注意到。然而另外一个人,树后的那个人,发出咯咯声,一阵恐怖的气喘之后接着“喝!”一声跳了出来,抓住史宾利肩膀,像是想挡住他。
从那扇窗进出一丁点黄光,比针头还细微的火星,炸开的威力盖过月光,强大的杀伤力咻一声从他头顶略过。修葛脚步踉跄。他听见摩根在他的后面说:“我的天!”他此刻一心一意只想着史宾利。男人帽上那撮彩色羽毛掉在地上。他一只腿发软,突然开始觉得晕眩,像是被哪个打陀螺的人抽开一端绳线。接着另只腿也瘫了;修葛看到那个人开始疯狂扫射,他朝前扑倒,闪过一颗从脑袋旁流过的子弹。
那个男人发狂大叫。惊恐嘶哑的叫声夹杂着飞鸟撞上长春藤的骚动。他似乎全身瘫痪,似乎就凭他失去控制拼命指着窗户的那只手,就能避免伤亡发生。他膝盖跪地、翻滚、窜踢;他想潜进灌木丛中。
砰!一阵冷静的停顿,窗口那人似乎从容不迫瞄准好目标。子弹飞向树后的那家伙,他脚步踉跄一下躲过;那人身体直挺挺紧靠在树干上,再度尖叫。
砰!窗口那名每枪都冷酷无情且精准的狙击手,冷静并一派优雅地调整位置;每隔五秒钟发射一枪,根据他的目标移动约一寸……
砰!跳进灌木丛里的人还在狂叫。修葛受不了这声音。他一抬脚站起来,摩根就抓住他脚踝将他撂倒在地。摩根喊:“别做傻事!万一我们现身,他会把我们全杀了!”
修葛松懈下来,他含糊回应。没有人相信区区几只鸟会引起如此大的骚动。空地里充斥着它们的噪音,它们在透着月光的云层中盘旋。房子侧边绕出一个笨手笨脚的影子,发出难以辨识的喊叫。
莫区巡官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从门廊边的阶梯冲下来,一边用手电筒光疯狂扫射房屋四周,另一只手拿着枪;口中嚷着如奉法律之名云云的无用之语。
没有一个人能清楚记得事情发生的经过。摩根的反应是倒抽一口气:“好吧!”他跟修葛两个歪歪倒倒穿过草坪跑向房子。莫区的手电简不时照着狙击手开枪的那扇窗户。影子猛然一退,狙击手射击位置偏高,失去平衡,击碎了房间的玻璃。他们看见一片白茫茫的烟雾中又进出火花,凸腹铁窗的栏杆掩护住窗子。接着在烟雾中又闪现几枪火花,莫区不顾违反规定反击回去。当他们三个人同时来到门廊,莫区已经不顾一切准备好见人就打,摩根及时开口咒骂,在巡官旋身时差点挨枪子。狙击手已经开溜了。莫区除了站在窗前摇栏杆,不知所措,直到有人说,“门!”他们才从门冲进去。
门没有锁。莫区刚把门一脚踢开,从房子后边传来微弱的碰一声,狙击手已经逃之夭夭……
五分钟之后,他们仍漫无目的在灌木丛里搜索,什么人部没看到。结果莫区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倒,摔坏了手电筒。没有,他们不约而同看着彼此。那群原本叽喳不停的鸟重新开始打瞌睡。被枪击碎的窗户附近,浓呛的硝火味慢慢散去;一阵微风袭来——让人觉得松了口气——草坪和空地上回复原来的宁静。然而,他们可以从他们所在的门廊上,看见史宾利的尸体如展翅的飞鹰般趴在橡树旁的砖道上。
摩根斜倚在门上。他想点根烟,手却不听使唤:“怎么样?”他说。
“他绝对逃不了的!”莫区巡官认定,他对这种残暴和始料未及的发展百思不解。他挥舞拳头,“我们知道,他会到庄园去!每一次,我们明明知道——我们——啊!”他喘口气说,“你们两个下去看看你们可以为他们做些什么。我到庄园去搜查,他一定藏在那里。”
“你认为你打中他了?”修葛问,让自己冷静下来,“在你往窗内开枪的时候,我是指?你是否——”
“呃,我在那一瞬间神经错乱。”莫区一脸茫然看着手上的武器,“我不知道。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真的不知道。现在我们要继续保持警戒。还有一个人被射中——他在哪里?那是谁?”
“我晓得才有鬼,”摩根说。他口气无奈地补上一句,“我们是这项行动中地位最渺小的人。好,巡官,大家分头进行。我们先去找那具失踪的尸体。尽管,我个人现在只想喝杯蓖麻油。”
当他走向草坪时,拱起的肩膀抖了一下。修葛耳中盈绕不去的枪声让他觉得晕眩;而情绪上的失落才真正是他恍惚的原因。他接过摩根递上的烟,但他的手还未恢复镇定。
“这是真的吗?”摩根问话的口吻有点怪,“枪战——一切在瞬间落幕;感觉倒像是一场闹剧……不,不,一定是哪里搞错了。我不相信真的是这样。”
“够真实了。”修葛说,他逼自己趋近史宾利的尸体。四下弥漫着恶心的气味,血还是温的。摩根划了根火柴,微光照得橡树四周灌木丛里的血迹隐隐发亮。另外那个人想逃离现场。
修葛说:“我觉得毫无疑问……?”
史宾利仰脸躺着。面色惨白的摩根弯下身,将火柴移近对方的头。火烧到他的手,他猛跳起来。
“死了。毫无疑问。子弹从后脑穿过发际上方的位置……我是这么猜想。”他茫然地说,“这个场面倒像是场战役。我到现在还没弄清楚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他抖了一下,“我不在意此刻有任何人过来嘘我,我已经被吓得魂不附体了。不过,看看这个……嗯,唯一的线索是,窗内的枪手是冲着史宾利和另一个家伙而来的;他不慌不忙就把他们两个解决。他没有朝我们两个开枪,尽管他一定早就看到我们了。”
“他向莫区开枪。”
“没错。但那只是虚枪,从他头上擦过,目的是要叫他退回去。而非像对史宾利那样一枪毙命。史宾利是射击的目标。至于,另一个家伙,也许他一时慌了手脚。我不知道。老天,我什么都不知道……”他开始来回踱步,“来吧。我们得去找另外那个家伙,不然他搞不好会回头杀了我们。他谁?你知道吗?”
“我没有看到,也认不出他是谁。我这里有个打火机。这玩意儿比火柴强一点。”修葛说,觉得有点恶心,“我们循着血迹走……”
然而他们俩都踌躇不前。摩根摆个手势说:“我们先抽完这根烟再说吧。”摩根高声说,“我正在想,那个家伙是谁。”
这个念头对修葛来说,和刚刚发生的枪战一样恐怖。他们只须沿着树林的小径走,答案就揭晓,因为第二名被害者中枪的射程较远。修葛脑子里充满着恐怖的猜测。摩根似乎读出他的意念。他很快接着说:“致命的一枪,太酷了。我的老天,这个世界上最宁静的角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告诉你,这是不可能的事。然而,它发生了——‘让你的故事极可能成为事实,‘我只想知道这个故事究竟有多真实。”他有点抓狂地说,“要是这是一个……我们继续说;它将唤醒我们的灵魂。这倒提醒我,我带了一个随身酒瓶。要不要喝一点?”
“要!”修葛热切回答。
“两个业余犯罪学家都在害怕,”摩根把酒瓶递给修葛,自嘲说道,“原因在于,你我都怕是我们熟识的人躺在那里,被两颗子弹射穿毙命。”
修葛贪饮着酒,颤抖卡紧他的喉咙;但是他觉得好多了:“走吧。”他说。
打火机的光格外明亮。放低火光,修葛沿着砖道朝橡树走去。砖道边缘原是衬着蕨类植物的白色与紫红的毛地黄花;而现在部变得残破不堪,大部分的红色部是血。追踪血迹一点都不是难事。那人曾倒在黑莓树的刺冠里,栽进树丛最浓密之处。空气冷冽潮湿,蚊子穿梭其间。羊齿丛中有大量血迹,像是有人从正面刺杀了他……
有个声音沙沙作响。火焰左右晃动,几乎熄灭。他们的脚步踩在植物上。树枝划破修葛的肩膀,折枝弹打他的手臂。他必须不停地点打火机。
“我敢说,”摩根说,“我听到有人在呻吟。”
修葛几乎踏到东西,一只光可鉴人的皮鞋,在一棵枫树的树干下来回摩擦着落叶。他们看到着鞋的那只脚往上猛抽,露出部分穿着条纹裤的腿,在鞋子主人倒地之处,折断的树干露出白色的树心,那人趴倒在毛地黄丛中,脖子和肩膀中了枪。在修葛用光照着那人时,他已经没有声息了。
摩根说,“稳着点,我们现在不能撒腿就走。此外——”
修葛跪在地上,将庞大的身躯翻转过来。那张脸脏污不堪,嘴和眼睛都张着,血迹使得它不再具吸引力。他们盯着它,沉默了好一阵子。
“这家伙究竟是谁?”摩根悄声说,“我从来没见过……”
“拿着打火机,”修葛说,一阵突如其来的作呕让他快要窒息。“我们离开这里吧。我认得他,他是个律师,他叫做蓝道。”
第十八章 菲尔博士与凶手相见
他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返回空地的。修葛记得他们穿过砖道时,不小心踢到了史宾利的帽子。他们都认为该再回到接待所。这是个可怕的提议与记忆,但起码比继续待在狙击手肆虐过的那片狼藉之地好多了。
摩根望着那栋房子,停下脚步:“我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他说,“真怪,我怎么从来没想过。你知道我们干了什么好事吗?这些灯,小老弟。”他用手指着,“我们追踪某人,搜索这屋子和这片庭园,我们怎么就是没想到应该把屋子里的灯打开……多花点心思,要是你能多费点心。我在说什么?不管了,我们现在需要的是光线。”
他奔至门廊,在敞开的前门内摸索。走廊电灯大亮;虽然还是有点暗,但总此在一片漆黑中摸索好太多了。他们在灯下站着,仿佛因天寒地冻站在火炉前取暖。
“我们现在所能做的,”修葛坐在台阶上说,“就是别着急,静候莫区带人回来——他的爪牙。”(他想藉这个字要酷,就像人们吃憋时得找台阶下。“爪牙”这个字眼就跳进他脑海。)
摩根点点头。他靠门站着,拢一拢鲜艳的衣领,左右张望:“嗯,没错,是这样。问题在于,这个叫蓝道的人是什么来头?为什么凶手连他一块儿杀了?”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被杀。至于说他是谁,你得先听完今天晚上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个故事说来可长了。我不觉得我能说得清楚。至少,现在不能。不过——”一个念头闪过,“不过起码有件事该先让你了解。”
摩根自动拿出随身酒瓶递上前:“你说。”他说。
“事实上,我父亲——你知道的,就是主教——满脑子认定你就是凶手,不然,也是嫌疑最大的人。”
摩根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他深深吐了一口气,仿佛最后终于要面对这个事实:“哈!够了。我就是在等你说这话。一定会有人这么认为,我一点也不讶异这个人是你父亲;我看得出来他注意我很久了。可是,为什么呢?”
“首先是因为在屋子旁边的那个脚印,是出自莫利·史坦第绪的鞋。他的说法是,你有机会到庄园去偷这那些鞋;从橡树室的密道溜进堆置废弃物的储藏室,你事先没有料到有人当晚在那里过夜。所以,当你一发现有人,就故意装神弄鬼,藉“捣蛋鬼”之名掩饰你的诡计。”
摩根别过脸,盯着他:“真糟!”他戳着自己后脑说,“这一点我倒是从来没想过。我是指那些鞋子。可是剩下的——是的,我期待会发生的。”
“当然,那些说法现在都证实是错的。史宾利今晚已经证实了这一点。是狄宾自己伪装而穿着这双鞋子;我听史宾利说的。之后,他可能将鞋子藏在屋里某处。不过我父亲对这个看似有理的假设非常认真,他认定你不知道教区牧师当晚在那间屋子里。这一切都过去了。我们知道你不是“捣蛋鬼”……”
摩根紧皱着眉头:“我的确就是捣蛋鬼,”他说,“千真万确。你是说你们没发现我故意留下的线索吗?这就是我最不放心的部分。我坚持要忠实传统。此外,我喝太多鸡尾酒下肚,不小心把一本印着我姓名缩写的红色笔记本遗落在那里。毕竟,真该死!”他激动地指出,“按理说,出动警犬应该就会发现的。”
“你是说……”
“嗯。每当我事后回想,就难过了好久。”他闷闷不乐踢着门框,“都是我太孩子气的下场。我每次回想到这事,就想踢自己。这件事一旦揭穿了,就一点也没趣,对吧?然而,我就是那个捣蛋鬼没错。有一点是真的:我的确不知道教区牧师当晚睡那间房间。我甚至不知道他在那栋房子里。”踌躇半晌,他一脸愧疚转过脸,“事实上,我这么做都是冲着你父亲来的。我有个习惯,每天晚上要走六哩路散步——没错,在非常晚的时候——那晚我遇见暴风雨,没有不在场证明;这无所谓。我知道主教当晚在庄园过夜;为了那些侦探小说、他指出的问题让我觉得难堪。捣蛋鬼滋事的那晚,我正好散步回来,抄捷径穿过庭院,看到橡树室里的灯亮着。我当时心想,“嘿嘿!”我这才突发奇想,因为这房间一向是空置的。主教知道这个传说已久的故事。不过,为了确认一下,我偷偷绕到佣人房的侧门,逮着男管家老底比斯。我问他,‘你们那位尊客今晚睡在哪里?’底比斯答说,‘橡树室。’”
摩根面无表情拉了拉鼻梁上的眼镜:“我当时到底做了什么好事?我根本不知道那是可怜的普林莱姆。我要底比斯发誓不泄漏这个消息——我敢说他到现在还没有出卖我。哈!我越想就越得意自己使的坏点子。我返回家中,和玛德莲娜小酌几杯,益发觉得这个点子太棒了。接下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他走过来,往台阶上一坐。
“那晚我看见了史宾利。”他话锋急转,“下山往接待所走,就跟主教说的一样。但是我不能就这么告诉上校,对吧?当时没有人相信主教说的话——这件事就这么上演了。”他手指戳着草坪。
月亮低垂,死寂的光辉落在西边的树上。草坪渐渐罩上一层薄雾,在惨案发生之后,绝望让人清醒,清冷的雾拢上史宾利的遗体。修葛觉得自己更加焦虑。庄园的人马这时应该已经来了。
“奇怪的是,”他说,“全村难道没有人听到枪声。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人来——为什么我们得像两个太平间管理员一样傻坐在这里。”
“玛德莲娜!”摩根坐直身子,“天哪,她一定跟我们一样听得清清楚楚。还会生动描述给我听……”他惊跳起来,“听我说,不管这是不是我的事,我都得尽速赶回家一趟——几分钟就好,无论如何——告诉她我没事。我五分钟内就回来,行吗?”
修葛点头。内心迫切期待此刻有一群爱说话的人聚在这片撒满月光的空地,清理这片狙击手肆虐之地。摩根大步离开雾气浓厚的草坪,修葛踱到门前流泻出来的灯光中间。他想走进屋里,打开所有的灯。气温愈来愈低,冷到他看得见自己呼出的气。不过,就算全屋子的灯如舞台般灿亮,也不会使他好过到哪里去。
他脚步迟疑跨进走廊。这里比下午更阴森;深黄色席垫,黑门帘,闻起来有腐味的黑色家具,墙上的通话筒。他现在有一点明白了。这间房子不仅在此刻是空的,它一直都是空的。狄宾从来没有真正住这里过。此处仅是他用来掩人耳目的地方。这个贪得无厌的天才,他的出色正如他的不快乐。他的手指在这件案子里触及每一个人,他暴烈的个性是唯一能激起此地生气蓬勃之事。你也许想像他现在穿着高领拘谨的服装从楼梯上走下来,白发苍苍的好色之徒,凝视着栏杆。
修葛不安地纳闷着楼上的尸体是否已经移走了。他假设是移走了。他们今天下午提到过此事;而他实在不愿去想起那名老人仍挂着笑脸趴在桌上……修葛不由自主进行他和摩根和莫区不久前进人这间屋子所做的事。他走向右侧门,巡视房内狙击手的藏身之处。
里面没有电灯。修葛不想去点瓦斯;他点起口袋里的打火机,巡视,像之前一样,什么也没有。一个四壁萧然,枯燥乏味的地方,应该本来是客厅,壁纸闻起来有浓重的潮味。这里空无一物,布满灰尘,中央原本该铺地毯的地板上不见足迹。在莫区的火力反击下,狙击手居然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尽管壁炉已经被子弹凿穿几个涧,其中一枚子弹击碎了上面的镜子。只残留火药隐隐的烟味以及窗框边缘的碎玻璃。
他脚踩在老旧木板地上发出唧嘎的声音。他关上打火机,环顾四周。屋里有人走动。
他分辨不出声音的方向。他听到的声响似乎是从楼梯上传来的。这实在太……,“诡异”这个字眼袭上他脑海。他心中暗忖,要是此时老狄宾从楼梯上走下来就太尴尬了。唧嘎声在敞亮大厅回荡。他又萌生另一种解释。先前并没有任何证据显示凶手已经离开这间屋子。他们没见到人影,只除了碰—声关门声,什么都没有。要是此时狙击手还在屋里,一两颗子弹正蓄势待发……
“早啊,”声音从走廊另一端传来,“你喜欢这个任务吗?”
这个声音很熟悉,紧随而来的钝重脚步让他马上松了口气——那是菲尔博士的声;但尽管如此,却又不太一样,他的声音少了积极的洪亮,透着—丝冷漠、缺乏生气。那是修葛听过最沉重痛心的声音。他手杖重重踱在地上,因为行步困难而呼吸急促。菲尔博士出现在楼梯转角口。他没戴帽子,肩上围着苏格兰格纹披肩,他红光满面的脸顿失血色,一头银白蓬发被搔得乱七八糟。小眼睛和弯胡髭,高鼓的双颊,都露出嘲讽的倦容。
“我了解,”他低沉的声音隆隆作响,上气不接下气,“你想知道我究竟在这里做什么?我会告诉你的。我真恨自己!”停顿半晌。他的目光飘向昏暗的楼梯口,又转回杜诺范身上,“也许,是的,可以肯定,如果你们曾告诉过我橡树室有密道……没关系。这是我自己的错。我应该自己调查清楚的。是我让这件事发生的!”他咬牙切齿地说,用手杖的金属头重重往席垫上一蹬,“是我唆使使这件事发生,我故意唆使,以为如此一来就可以侦破这件案子;而我万万没料到会发生这种悲剧。我本欲设计用饵,然后从中拦阻……”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这是我最后一桩案子。我再也不扮演这种自以为是的角色。”
“你难道不认为,”修葛说,“史宾利的下场跟你预料的没差多远吗?”
菲尔博士声音怪异:“我想的是合理性,想构成一个合理的理由,其他的部分就让大家公开讨论,想办法从各种角度打保龄球的第一只球瓶。我没有把事情弄清楚。刚刚发生的——”他手杖指着门外,“几乎已经决定了这件事。但是我希望它没有。我试着想防范这件惨案的发生。你知道我后来做了什么事吗?在大家都去就寝之后,我坐在庄园楼上的一张椅子上。我坐在那里盯着走廊通往卧房的入口,我知道那个人的卧房就在那里。我确信那个人将趁众人人睡之后走出房间,下楼,到外面去跟史宾利碰头。要是我看到了那个人,就能证实我的推论完全正确。我当时应该拦截那个人……谁知道。”
他庞大的身躯撑在楼梯的栏杆柱上,眼镜后的眼睛眨了几下:“但是在我严密布局中,我竟不知道橡树室有条秘密通道可以通到室外。某人可以由此径溜出去——不需要经过我面前。这实在太轻而易举了。只消跨出房门一步,溜进另一个房间,下楼;我胸有成竹,直到听见这里的枪声……”
“博士?”
“那个人的房间已空无一人。穿过走廊,橡树室的门半开着。一根燃起的蜡烛还留在壁炉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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