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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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他态度自然跟众人打招呼,点了点头。他脱帽,顺理那头乱发,直直盯着蓝道,“他们告诉我你是个骗子,蓝道。你居然建议我把我的护照交给他们。”史宾利态度充满敌意,他紧张地请求菲尔博士,声音急躁,“那家伙——我的法律顾问,可不可以请你——不要再浪费时间了!我知道我现在是众矢之的。我知道他来这里是为了出卖我。‘没错,给他们看你的护照就好。’这样他们就可以拍越洋电报到华盛顿,你看看现在我人在哪儿?”
“在英国的达特穆尔高原上,”菲尔博士不关痛痒地说,心情很好。睡眼惺忪的眼睛纳闷看着蓝道,“你觉得,他为什么想要出卖你?”
史宾利一脸傲慢:“找出这个答案不正是你的工作吗?我只想知道你建议我该怎么做,”他对莫区点点头,“告诉我吧!如果能协助案情早日侦破,我不准备和警方发生任何冲突。”
蓝道站起身,和蔼地打圆场。他说:“别这样,你误会我了,崔弗斯先生!请你理智一点。我的建议全是为了你好……”
“说到你,”史宾利说,“你现在满脑子在想‘这家伙究竟知道多少?’你发现……所以才会这么建议我。我会把我知道的统统抖出来。话又说回来,你曾经答应我不告发我持用假护照的事,让我在一个星期内离开这个国家,不是吗?”
蓝道走上前,忽然尖声说,“别作傻事!”
“你怕我毁了你的计划,是吧?”史宾利问道,“我想得没错。你现在仍然想,‘他到底知道多少?’”美国人在蓝道对面坐下。头顶上正好有盏灯,他的脸陷在阴影里。从眼睛到颊骨,一道锐利的线条延至下巴,头发光亮的色泽一如他目光挑衅的小眼睛。他似乎想起他原本不是要扮演这种风度翩翩、四海为家的旅者角色。他怱然回神过来,改变自己的言行举止。连声音也变了调。
“我可以抽烟吗?”他问。
四周氤氲烟雾让他悄声试探一下,但是没有获准。他心里早有数,却仍感到愤怒。他迳自点了根烟,手腕灵巧一转擦亮火柴。他接下来的言语毋宁更真实;他环顾屋内,一脸惊讶和迷惑,唐突地说:“这里是英国乡间的豪宅。我不讳言告诉各位,实在太令我失望。这玩意儿——”他拿烟指着墙上—幅威尼斯景致,“简直堪称拙劣,那一幅也是,壁炉上法国画家幅拉哥纳尔的仿作真让阿肯色州的松瀑光彩尽失。各位,我希望我说得没错。”
莫区巡官不耐烦地说:“这关你什么事,你别趁机转移话题;听着,”他紧皱眉头,“我挑明了告诉你,我绝不跟你交换条件。要是菲尔博士愿意这么做,那是他的事,他自己对苏格兰场负责。我们聚集在这里,是为了让案情早日水落石出……你最好能让我们相信你并非射杀狄宾先生的凶手。首先,我们要知道——”
“巡官,冷静一点!”菲尔博士好言相劝。他喘着气向史宾利表示,他对之前的话题颇感兴趣;他双手交叠在便便大腹上,以慈父般的祥和说,“你对于这些画的评论果然是一针见血,史宾利先生。这里有幅非常有意思的水彩画,就在你旁边的桌子上——那张纸牌。请你过目一下。不知道你对此有何看法?”
史宾利往下看;他看到纸牌上手绘的八柄宝剑,萎靡的精神为之一振:“这不是塔罗牌吗?你们从哪儿搞来的?”
“你知道这玩意儿?……太好了,比我预期的好太多了。我正想问你,当你认识狄宾先生时,他是否相当热中神秘学?我相信他是;他那几柜子的书内容都相当冷癖——比方说像渥靳、伊利·史达、巴利特、帕布士这些人的作品,似乎没有人知道他在钻研这门学问。”
“他的确相当热中此道,”史宾利干脆地回答,“还有其他任何能预测未来的东西。他却抵死不愿承认,就这样。事实上,他跟他们一样迷信,塔罗牌是他的最爱。”
莫区巡官动作笨拙地拿起笔记本:“塔罗牌?”他重复,“这张塔罗牌是指什么?”
“为了能充分彻底回答这个问题,我的朋友,”菲尔博士瞥了这张牌一眼,“你们有必要对这门神秘学的基础理论有初步了解;尽管这个说明一定让各位理性的脑子、甚至我自己感到难以理解。一旦各位对神秘学的功能有基本概念,我就便于对各位解释我的假设。塔罗牌揭露宇宙的概念和原理,让我们能够掌握自然进化的法则,它就像宇宙问的一面镜子,令我们象徵性了解古哲的三重神谱、雌雄同体及宇宙演化理论,是一种渐进式具体表现或与神灵关系密不可分的双重趋势……是对神智学更进一步的赞美。也是——”
“不好意思,先生,”莫区巡官深吸了一口气说,“我没办法把这些写下来,你知道。要是你能把你的意思说得更清楚……”
“很不幸,”博士说,“我办不到,要是我弄得清楚就好了。我只是加以解释,我读过一些,因为我被这些字里行间的奥秘及宏观的视野深深吸引。据那些研究塔罗牌的人说,整个宇宙历程的关键……主要就是根据这盒七十八张象徵奥秘意义或恐怖标志的纸牌。就和各位打纸牌一样,他们用这些牌预测未来,正如史宾利所说的。”
莫区看起来相当感兴趣:“喔,就凭这些纸牌预测未来?我玩过。我姊姊的朋友常常为我们解读这些牌。茶叶也可以,”他—本正经,“要是她没有说对,就会……”他忽然打住,一睑内疚。
“没有关系,”菲尔博士以同样惭愧的表情说,“我自己本身就是史宾利先生形容的那种“热中此道”的人,我碰到会看手相的人绝不错过摊开手的机会、或者用水晶球预测我的未来。我就是忍不住。”他坦白说,甚至有点埋怨,“就算我再不信这一套,我一听自己的未来还是马上会号啕大哭。这就是为什么我会知道塔罗牌的缘故。”
史宾利讽刺地撅高嘴,暗自窃笑:“我说,你是侦探吗?”他问,“你是我见过最有趣的侦探。人活在世上就要多学。预测未来——”他又暗笑。
“关于塔罗牌,巡官,”菲尔博士继续说,“应该是埃及人发明的。但是这副牌是法国人设计的,玩牌的历史可以回溯到查理六世。这七十八张牌里,有二十二张称作主牌的大阿尔克纳,五十六张称之为副牌的小阿尔克纳。恕我不详述这整副牌、甚至它的学问,这些太深奥了。副牌主要分为四套花色,梅花、方块、红心、黑桃;不过,我们在此称之为——”
“权杖、圣杯、五角星和宝剑,”史宾利边说边检查自己的指甲,“我要知道的是:你们是从哪里拿到这张纸牌的?牌是狄宾的吗?”
菲尔博士拿起脾说:“每张牌都有不同的意义。我不准备拿它预测未来,但你们也许会对它的象徵意义感兴趣……问题中的问题,史宾利先生,狄宾先生拥有一副塔罗牌吗?”
“有的。那副牌由他自行设计、托人绘制。还花了一千英镑请纸牌公司制作。不过这张牌并不出自他那副牌……可能是他又制作了另一副。我问你,这张牌是哪来的?”
“我们相信是凶手留下的,含有某种象徵意义。在这偏僻的格鲁司特郡里,有谁使得出这种神妙的戏法?”菲尔博士若有所思。
史宾利直瞪视他。这一瞬间,修葛·杜诺范敢发誓这家伙看出了什么。而他只是再度窃笑。
“这张牌代表什么意义?”莫区问。
“你来告诉他。”菲尔说。
美国人喜欢这调调,他故作夸张,先盯着后者,又转向前者:“我当然可以告诉你,先生。这代表着他的下场。宝剑八的意思是——宣告判决。它向老尼克·狄宾指出,上帝知道他是罪有应得。”
第十三章 防弹衣
众人思绪再度陷入死胡同,新的发展将案情导往截然不同的方向;仿佛开启魔术师的箱子,发现里面又有另一个箱子。图书室的空气闷得令人窒息。屋里某个角落的时钟开始报时。
钟敲九响之后,菲尔博士打破沉默:“所以,这一点已经确定了。很好,现在你来跟我们描述一下狄宾这个人,以及昨晚发生的事情。”
“身为你的法律顾问,崔弗斯先生,”蓝道突然打断他们的对话,仿佛下了一种必死的决心;唯一不符的是,这个男人满头大汗,“身为你的法律顾问,我坚持在你决定采取任何不智的行动前,先和我私下商量……”
史宾利盯着他:“你这个该死的骗子!”他别有含意地说,怀着敌意激动地倾身向前,“坑人的家伙,你再说啊;我愿意……我愿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全盘托出,”他说,“简而言之,尼克·狄宾不再用他的真名赛提莫思——是全英国最狡猾的诡计。老天,我会真的认为他是个聪明人。和大多数的英国人一样,他抱着碰碰运气的念头到美国,一待就待了八九年。等到他混不下去时,决定最好的方式就是教那些人在社交宴会用新把戏行骗。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跟杰特·梅菲搭上线的。梅菲原本是个一文不名的家伙。他是那种在美国随处可见、到非法营业酒吧闲荡替人拉选票的人,运气好的时候,可以哄到几名壮汉替某人干些龌龊下流的勾当,仅此而已。我告诉你们,正如上帝创造苹果,是狄宾将梅菲造就成—名有头有脸的大人物。狄宾初期来到纽约时,以演讲维生。直到他找到这个人作为他从事不法勾当的掩护。有一年……”史宾利表示,“你们别弄错了,我并不是说他走私烟酒。这其中大有差异。我是指他收保护费、拉选票、诈欺和勒索——他对所有的勾当赋予新意,而这些诈骗的伎俩百年来无人能出其右!然而他并非蛮干:他不用枪,因为派不上用场,也从未发生过帮派间的流血冲突事件。为什么要引人注目呢?”他说,“不如让那些人自己内哄。他曾设计一桩仙人跳事件勒索某人,二十二个女人为他在旅馆布线。美国地方助理检察官对这件案子穷追不舍。尼克·狄宾应付自如,栽赃给别人,让检方认为是对方的妻子下的毒;结果把那名妻子送上电椅。”
史宾利靠入椅中,露出一抹邪恶的赞赏。
“你们明白了吧?他亲手策划所有的小骗局,大人物根本无须伤神。他从不用对他们使强硬手段,他们也不去惹他。至于他是如何找上我的,则跟敲诈事件有关。我没有加入他的集团。怎么会这样?还不是因为他让我惹上五年的牢狱之灾。”史宾利被烟呛到,咳了几声。他用手揉眼睛,眼睛水汪汪的。双鬓鬓角、细长胡髭和方阔大脸配上鼻孔,所有令人讨厌的特徵都集于一身;他恶意渐增,在棕色沙发里不停扭动身子。
“好吧!”他粗哑地说,又调整一下声音,他想起要回复文质彬彬的举止,“我现在已经忘了。我脑子里想的是——一个正经八百的老学究是件很怪异的事……他的外表和言谈举止都像个大学教授,唯有喝醉酒的时候例外。我和他面谈过一次,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对他十分好奇。他住在东六十街公寓里,满屋子都是书,我看到他坐在桌边,手里拿着一瓶裸麦威士忌及一副塔罗牌……”史宾利又咳了起来。
“暂停一下,”菲尔博士平静地说,呆滞的眼睛此时突然睁大,“洗手间就在房间里。你要不要去个一两分钟?”
史宾利起身。在菲尔博士的示意下,还没摸着头绪的莫区巡官忙跟过去守在门外。他离开后,房里顿时一片凝重。菲尔目光巡视所有的人。他拿起铅笔,抵在手臂上,比了一个压活塞的动作。
“让他去吧,”他板着脸孔,“他很快就回来了。”
史宾利一人唱独脚戏的期间,主教的头一直撑在手上坐着。他挺起身子说:“他说的那些勾当太恶心了。我从来没有想过——”
“不,”菲尔博士说,“当你越来越接近目标时,总是会令人感到不快,不是吗?远不同于那些保存以及标示好放在玻璃柜里的犯罪事件,也不同于你拿手帕掩鼻参观那些陈列的爬虫标本吧?我早就知道了。我从很早以前就发现自己的无知,我应该警告你们,你们永远都看不见犯罪的核心,除非你们能够诚心诚意地复诵,‘这都是神的恩典。’”
德瑟司·蓝道再度从椅子上—跃而起,这次轻松多了:“够了!”他坚决地说,“我怕我必须坚持,为了我当事人的权益,我们这次不准备说太多。如果你们愿意让我跟他独处、私下谈谈,我有权……”
“安静坐着。”菲尔博士低声说,仅稍用笔作势,蓝道遵从地坐下。
史宾利返回时态度温文有礼。肩上的肌肉似乎抽搐一下。他注视众人露齿而笑,表示歉意,以一种舞台的优雅欠身坐在另一张椅子上。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刚才说到——我第一次见到可怜的老狄宾。他说,‘他们跟我说你受过教育。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像。请坐吧!’这就是我为什么会认识他,换句话说,我跟他很熟。所以,我才能够进入他的组织……”
“等等!”菲尔博士说,“我记得你没多久前说,你拒绝——”
对方嘻皮笑脸:“喔,我只是表面上不感兴趣。听着!我认为论聪明,我并不亚于他;我们都受过良好教育,老天,看你们都一脸不相信的样子……”他又点根烟,手关节恶意一甩,“随便你们怎么想。他发现我的长处,要我到豪宅去。这段时间里,我是他的练习对手,我可以用那副塔罗牌看他的运气,预测出什么书会大卖。直到我发现自己在这方面比他强,就期待他离我远一点。他总爱称我为御用占星家,有一次,他发酒疯,居然还想拿枪杀我。除了喝酒,他还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是什么?”
“女人。他在她们身上撒大把银子。要不是这样……”史宾利似乎被丑陋的记忆所拨动,“他沉溺在温柔乡里无法自拔。她们也为他倾倒。我有一次告诉他,那时我多喝了两杯,‘我比你还棒,尼克。不是盖的。可是她们好像都不爱我。她们爱的是你的钱。’然而,不知怎么的……”史宾利戳着自己的鬓角,“我恨透这个自以为是的老贼,但女人却都爱他。她们不承认爱他,假装在公众场合取笑他。但是他——他不知是对她们施催眠术还是什么。为什么我就没有他这种运气?”他自问,久久不语,“为什么她们没有人要跟我?他曾经跟一位尽管住第九大道,但行止如出身公园大道的上流社会名媛在一起——他粘着她——她也粘他;直到他把她甩了……”史宾利停下来,脑子似乎寻思着其他念头,他看着蓝道。
“你说——”菲尔博士引他说下去。
“我要告诉你,”他深吸一口气,“我曾住过他那栋豪宅。但他挥霍无度。要是他还算有点脑袋,就不会这样到处撒钱。他曾经坐拥六百万美金的财产,尽管换算之后不过五万块英镑。”
菲尔博士睁开一只眼。若有所思地喘气,温吞地说:“这个有意思。你怎么知道他留下了五万英镑遗产?”
众人不动声色。史宾利眼神镇定继续保持呆滞,没过多久,他说:“故意套我是吧?以为我会说?”
他们听得见他急促的呼吸声。菲尔博士扬起手杖,指着桌子:“我希望你能搞清楚,小伙子,我们现在手上的证据已经足以起诉你谋杀狄宾……我没有告诉过你吗?”
“没有,老天,你没这么说!你说——”
“我只说,我绝不会控告你持有假护照。”
“你唬不了我的,这位警官,”他朝莫区点点头,“今天早上告诉我,我昨天晚上应该探访过尼克·狄宾。然而,我没有。让我见见那名指控我登门造访狄宾的仆人,我可以证明他说谎。你唬不了我的。你若这么做,就休想我告诉你真相。”
菲尔叹口气:“我就是怕你拒绝告诉我们事情的真相。所以我不得不告诉你,我怕你会被吊死。你听着,莫区巡官一时疏忽没有向你提及,我们现在手上已经有不利于你的证据。我们不认为你就是按狄宾家门铃并上楼找他的人。不利于你的证据是,你在当夜稍晚的时候到访他家——暴风雨来袭的时候——在他试图要杀你,而你却跟在他身后时。”
史宾利忽然跳脚,尖声道:“我的天哪,有人告密……”
“我想,你最好听我说。就个人来说,我不在乎你发生了哪些鸡毛蒜皮小事。但是如果你还想保住自己脖子……喔,这样会比较好。”
菲尔博士瞪大的双眼蕴含一股迫人的威严,他继续说,“你还蹲在新星监狱里期间,狄宾离开美国。他厌倦了他称之为敲诈勒索的新把戏,厌倦了到处碰运气——不久之后,他又厌倦了出版事业。他断绝了与梅菲的合作关系,回到英国。”菲尔博士望着主教,“你还记得今天早晨我们谈话的内容吗?杜诺范主教。梅菲这五年来为什么会突然失去了他的权势和影响力?没错,我想史宾利已经提供我们一个最佳的解答。而你,史宾利……你从监狱出来以后,去找梅菲;你发现他大势已去,于是你非常聪明决定走人。然后你到了英国来……”
“你听着,”史宾利食指戳着自己的手掌,“要是你认为我来这里是为了找狄宾——也许在座诸位都这么想——这是误会。我发誓这绝对是误会。我只是来——度假的。为什么我不能来度假?这是个巧合。我——”
“我以为,这就是案情最诡异的部分,”菲尔博士深思熟虑,“我认为你遇到老狄宾真的出于巧合,你到英国来是为了找一片空气清新的草原。虽然,你很聪明地把自己的麻烦丢给你的律师。建议你雇用同一名律师的人也给了狄宾同样的建议;在朋友之间这种事在所难免……不过,蓝道先生应该也告诉你狄宾……”
史宾利瘪着嘴:“不可能,他不可能告诉我任何事!我不知道他替狄宾做了什么事,直到——”他踌躇了一下,与菲尔博士交换眼神,仿佛他们已经读通彼此的心意,博士显然不再催促他说下去。
这时,蓝道气急败坏:“这个,”他再也忍不住冲口而出,“简直是无法无天了?教人不能忍受。菲尔博士,我不得不请求离开这场对谈。我没有办法再待下去,任凭你们羞辱——”
“你给我坐下,”史宾利厉声对站起身的蓝道说,“还是你希望你可以……提供其他的建议。博士,请教您的大名?”
“喔。你发现狄宾假冒成人人尊敬的乡绅。这正给你一个磨练聪明才智的好机会——是吧?”
“我否认。”
“你当然不承认。我们这么说好了,你现身问候狄宾,安排机会想与他叙旧。但会面时间是狄宾提议的,你善猜忌的本性让你起了疑心。他没有请你到他家做客,你们是在离旅馆半哩外河边的荒郊野地碰头。此处离狄宾的住所距离很远。要是你的尸体顺河水飘流数哩或者更远,他就不会被牵连——”菲尔博士犹豫了一下,他忽然抬起手,像是在将什么东西抛开。
“你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对吧?”对方悄声问,“你料定我会自己抖出来?你就省得再找勒索的证据治我。我和狄宾只做了一个友谊性的简单会谈;就这样。”
“没错……那么,你怎么应付这场会谈?”
对方似乎做了一个决定。他耸耸单薄的肩膀:“我愿意冒这个险——穿防弹衣。我信任狄宾的程度就如我相信自己扔得动这张书桌。即便如此,他还是说服我了。我当时正站在河岸——他们竟称那条小溪流是河,草坪尽头有一片矮树丛。我们约好在那里碰面。当晚有月光,但渐渐被云层遮盖。我对他准备开始进行什么诡计一无所知。我猜想他大概是来跟我谈条件的,就像那些拥有许多资产的人一样有自知之明……”他伸长颈子,左右扭转着头,似乎领子太紧。牙齿也露出来见人了。
“我后来听到树丛里发出声响。我转身,树旁有个人托着枪杆,准星正对着我,距离近到他可以一枪就毙掉我。这不像是尼克——我是指这个操枪的家伙。他看起来很年轻,蓄小胡子,月光下我看得很清楚。这时我听到尼克的声音,他说,‘你以后再也不能这么做了。’他那句话是冲着我来的,我看到尼克那颗金牙一闪。我不是故意掉进河里。是那个家伙把我打进去的,一枪正中胸口——要是我没穿防弹衣的话,子弹就从我心脏穿过去了。我一落水,所有的意识就清醒了。水很深,他妈的居然还有暗流,我费了好大的劲才爬上岸。那家伙还以为搞定我了。”
“接下来?”
“我回到我歇脚的小旅馆。换了衣服,上床睡觉。就这样!我把事情澄清了。你们没办法在我头上乱扣罪名。也就是说,我跟踪狄宾返家的说法是无稽之谈,你们现在搞清楚了。”他狠狠地迎视菲尔博士的眼神,像要迫使对方相信他的话,“无稽之谈。我的话句句属实。我没再出房门,你们以为我烧得不够吗?我不想再见狄宾。我这辈子从来没动过枪,以后更不想。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嗓音激动地爆开,“去查我的记录,看看我是否曾经动过枪。我和后来改头换面的尼克·狄宾一样是个好人;我再也不想回那里去。我对他试图暗算我毫无怨怼。这是一场运气之争,懂吗?杀了他?不是我的作风。我是否曾要他——借我一点钱周转,你们认为我会失去理智到这种地步吗?”他猛捶座椅扶手,“你们真这么想?”
从头到尾,莫区巡官迅速做笔记,他挣扎着想提出异议。但是现在只有一抹尴尬的笑容浮上他棕色胡髭。修葛·杜诺范隐约揣测得出他脑袋里的念头。莫区手里还有其他对史宾利不利的证据——史宾利换衣服之后,又从跳棋旅馆窗户爬出去……修葛看到菲尔博士也看着巡官。莫区本想张口说话,又及时打住。他激动的眼神中充满疑惑。
菲尔博士这时笑了起来:“无稽之谈?”他若有所思地说,“我明白了。”
“你——你明白……?”
“是的,没错。但是我必须说服你亲口说出来。”博士说,“事实上,我们现在都确信你跟这桩命案没有关系。我还忘了告诉你,”他露齿一笑,“跳棋旅馆的老板娘,十点左右看到你全身湿答答地从窗户爬进你房间。”
“就没有再离开过——?”史宾利稍稍迟疑了一会儿,不安地询问;他心脏几乎快停止了。
“就没有再离开过了。小伙子,这是你的证词。”撒了一个滔天大谎,菲尔博士看起来像老科尔王般和蔼慈祥。史宾利的肩膀猛然一抖。
“你的意思是——我可以走了?你们不再拘留我!甚至不留我当关键性的证人?”
“你可以走了。在四十八小时内离开本国,你将不会被扣留。”
史宾利脸上露出一抹热切而邪恶的期待。他端坐椅中,一手抵着胸膛。看得出他脑筋动得很快,逮着机会,猜忌,觉得自己落入圈套;他忍不住脱口而出:“你们说过要给我一个礼拜的时间!一个礼拜的时间离开英国,你们当初说好了。一个礼拜——”
“小子,”菲尔博士不为所动打断他,“你一向都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吗?还有不少能让你吃不完兜着走的问题,我可以坚持要你一一回答完。你躲开一劫。从我确信杀狄宾的人不是你,就决定对你网开一面。但是,看在上帝的份上,小伙子你再不识相,与我争辩,拖延办案时间,就不会这么走运了。”菲尔博士用手杖柄敲桌子,“说吧!你究竟要哪一样?要自由,还是吃牢饭?”
“我走!请听我说,先生!我没有任何意图。我也没有半点想要顶撞您的意思……”这家伙着急地哀求起来,“我只是觉得——太意外了。我想,”他吞吞吐吐,狡猾的眼神不时留意博士对他的话有何反应,“我想和律师——或是这类的人——商量,你知道的。他有太多的事要忙。我只是希望我可以停留久一点。这就是我的想法。”
博士弯身拾一只火柴盒时,敲了敲地板,修葛留意到他的胡髭下藏着一抹浅笑。咕哝了几句,菲尔博士直起身:“嗯。我对这一点是没什么意见。除非,当然,这得看蓝道先生的意思?我认为,没多久前他说你的行为让人无法领教,他有意洗手不干?”
蓝道的脸上瞬间堆满笑意,提出反驳。因为某些缘故,他似乎和史宾利一样,为突如其来的转机松了一口气。他咯咯大笑,狗眼碌碌直转,用轻松慵懒的口气说服他们相信,让客户满意是他最大的职责;最后,他非常高兴表示能够尽自己所能,提供意见协劝他的客户。
“我想请求,”史宾利目光仍盯着菲尔博士,“可否请你让我们私下谈一会儿?听我说,要是我必须匆匆忙忙离开英国,就没有时间再见他了!”
博士似乎有点勉为其难,但还是任自己被说服。还是搞不清楚状况的莫区也同意了。史宾利和蓝道被安排在会客室晤谈。他们随着制服警员离去。蓝道站在门口说了几句话,笑脸盈盈告诉众人他只谈几分钟就好。说罢便如幽灵般跟在史宾利后面消失。关上门。
莫区巡官关心地旁观,在菲尔博士身边打转。
“博士!这就是你出的好主意!这算什么?你居然给他们机会让他们可以交谈!”
“没错,”博士承认,“没有比这个不冒任何风险的计谋更完美了。他们马上就会起内哄。诸位,好戏就要上演了,某人的把戏短时间内就会穿帮。我在想——”
“想什么,博士?”
“我在怀疑,”博士若有所思地说,用他的手杖戳桌子。“史宾利的防弹背心是不是还穿在身上?我有点怀疑史宾利已发现它的价值。现在大家可以冷静一会儿!我想趁这个时间聊聊女士们。”
第十四章 魔鬼与茉儿·史坦第绪
莫区巡官不安的一手猛搓自个儿短髭。他盯着博士,纳闷主教对此举作何反应。
“至于几位女士,先生?你是指——蓝道先生提及我们其中的一位女士吗?啊,我痛恨看到这种情况!”从头到尾都望着窗外的主教这时面色凝重地转过头来。神情看起来有点呆滞,不敢确定,“这一切都是必要的手段吗?”他问,“我得承认,博士——我越来越不解。统统搞糊涂了。我过去总是把“罪恶”视为抽象的东西,就像是化学反应。现在亲临现场——”
“我们最好先讨论一下。史宾利和蓝道两人之间的对话,尤其是他们刻意回避的那些话题,就是我们此刻迫切想知道的线索。我对他们目前在谈什么,或他们的目的毫不感兴趣。”博士鼻子深思地嗅了一下,“反倒是,蓝道所说那名他称之为“你们这里一位高贵迷人的女士”正准备跟狄宾远走高飞。是真是假——为什么他会这么说?显然他有某些目的,故意让每个人明白他是知道内情的。我们无须怀疑,蓝道没有意愿告诉我们狄宾这笔遗产的后绩或其他的事。他不过是选了一件鸡毛蒜皮小事在我们面前招摇撞骗。”
“他想把嫌疑转移到女士身上。”主教说,“这家伙故意让我们晓得他对命案所知甚多,只是不愿说罢了。”
“我怀疑真是如此,但它的确是将案情侦查引到别的方向去了……这真是个苦差事,我认为我们应该听一点八卦消息和其他人的看法。也许这些流言蜚语和看法能给我们一点灵感。巡官,麻烦你到外面去,要管家请史坦第绪夫人下楼?我们到现在还没有听到她对命案的看法。我还缺了一点。我知道谁是凶手了,不过——”
主教猛抬头,“博士,你知道了?”
“我想是的。我在今天下午就知道了。”菲尔博士手指玩弄一只银制墨水瓶架,“你们想想,凶手造就一桩可怕的命案,却没有任何目的……没关系。我们可以待会儿再来谈。等一下,巡官!要是史宾利和蓝道结束他们的谈话,你得下你的指示。”
“什么,博士?”莫区不明究理。
“等史宾利回到这里之后,你要告知大家,你和你属下今晚还要加班,你们要煞有介事地离去……”
“喔,然后跟踪史宾利?”
“唉,唉。不是这样。你所有的制服警员都要在半哩外监视,史宾利绝对会怀疑他被人监视。而你,在假装离去之后,绕远路到接待所去。这只是我的猜测,我们得把时机拖长一点。”
莫区弹弹他的胡髭:“可是,接待所里半个人也没有啊,博士。你不是已经打发施托尔到“公牛”去了——”
“没错。你不须进屋里,只要埋伏在接待所附近,看看会发生什么事。这段时间……”他转向修葛·杜诺范,对他笑了笑,“你看起来像个智勇双全的年轻人,必能在危急的情况下顺利脱身。我要你先在这里听听,看我们今晚听到了什么。他们告诉我,你在学校主修犯罪学。”他意味深长咳了一下,修葛迎视博士眼镜后的眼神,他知道这个肥敦敦的家伙看透他内心最不为人道的罪恶,“你想不想小试一下身手?”
“我愿意!”修葛义不容辞。
“跟踪史宾利到任何他行经之处,不能被他发现?”
“绝对没问题。”
“我不想这么做,但是你是目前唯一能胜任这个任务的人。在你同意以前,我得让你牢记到时候该如何行事。”菲尔博士锐利的目光紧盯着他,望着主教,瞪着面色不豫的莫区巡官,“要是我想得没错,史宾利将会掉进一个死亡陷阱。”他静候,让他的话沉淀,任听者发挥他们的想像力。灯火通明、空气闷热的图书室开始充满着疑虑。
“换言之,这个宁静的乡间小镇——任何人都没有杀人动机——有名凶手,正如他想杀了史宾利般,他很快就会接着给你一枪。这名凶手的智慧可能不怎么高,但是他是个灵机应变、勇气非凡的人。我不能肯定地告诉诸位,史宾利是否会如勒索狄宾般,再要一次相同的手段,但我相信他会。要是他还想这么做,动作一定得快,因为我已经牵制住他的手;他不得不离开英格兰,在之前他一定会想办法再行动一次……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会尽量而为,博士。”
“好极了。”他转身,朝图书室尽头阖拢的帘子点点头,“我不想让史宾利回来的时候看到你。你到隔壁的撞球室去,躲在窗帘后面伺机而动。我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你从窗户到阳台去,这个阳台连结屋子这一边所有房间,阳台上有道门进入撞球室。你一看到史宾利离去,就从撞球室的门溜到阳台,跟踪他。无论你如何行事,看在老天的份上,干万别跟丢了,就这样。很好,巡官。现在请你去看看能否找到史坦第绪夫人。”
修葛开始跃跃欲试,虽然这是一场游戏。他兴致勃勃想扮演好这个角色,他以前从不觉得跟踪人有何大不了的。要是他从未看过那名死者……当他的手触及房间尽头的帘子时,当时的画面在脑中闪现,历历在目。
夜里月色皎洁。月光落在黑漆漆的撞球室里,从右侧墙顶整排菱形镶嵌玻璃照进来。他右手边的墙上一扇敞开的镶嵌玻璃门通往阳台。撞球室和图书室的格局一样,窄长高挑。他在黑暗里隐约看见中间那张撞球台、墙上的计分表和置球架。
从另一间闷不通风的房间出来后,这里显得冷。门帘有隔音效果,只能隐约听见父亲向菲尔博士解释某些事的声音。把门帘掀开半寸,他摸索藏身在椅背的阴影下。这里真冷,微微的清风飘来。玻璃门轻轻前后摆动;围绕在宅院的树发出沙沙声响,一道窄长的光透过门帘在撞球台间亮起来。他忽然想到,这栋精美的豪宅在黑暗中曾上演的把戏,那些贵族称之为“挤沙丁捉迷藏”的游戏(棒槌学堂注:由一人先躲藏,寻到者逐个挤入同一躲藏处,最后剩下的那一人为输)。这个念头让他不由想起派翠西亚·史坦第绪与黄昏的寻欢派对。可惜他此时有任务在身。一个陌生而权威的声音从图书室传来时,他正好发现一张椅子,将之拉过来放在帘子缝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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