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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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伤天害理的事,”她显然满意自己的说法,“不管怎么样,我承认自己是伪君子,我们大部分的人都是——我们都在假装我们会想念狄宾先生。我是说,我对他的死深感遗憾。不过,很高兴他们逮到那个杀他的凶手……有好几次,我都希望他搬走:永远不要回来。”她犹豫了一下,“要不是为了贝蒂——我们见过她几次——我觉得我们应该去跟爹地和柏克先生示威说,‘看吧,早该把这家伙给撵出去的!’”

他们绕过围墙旁边,她突然情绪激动地拍墙。修葛更为不解。他说,“这就是案情最怪的部分,就我的观察来看……”

“怎么样?”

“我是指,狄宾的状况。似乎没有人为他的所作所为辩解。他以一个外来者的身分到这里来,你们接纳他,把他当作自家人。这很怪异,假如他真如人们所说的人际关系很差。”

“哦,我知道!这个问题我想过不知道多少次了。都是柏克先生在后面指使。他和爹地背着我们谈这件事。爹地涨红着脸,勉为其难对他说,‘什么?’他又说一次,‘什么?’他气急败坏地问,‘老狄宾——人还正派吗?’他坚决,‘不行。’最后还是妥协了,‘好吧,看在老天的份上,让他住!’像是要尽他的义务给人最大的方便。这明明是柏克先生的意思,而他却绝口不提。”

“柏克?就是——”

“没错。你迟早会见到他。一个身材矮胖、头秃得发亮、声音粗哑的男人。他什么事都要挑剔一番,然后在背后暗笑;要不就一副懒洋洋的德性。总是穿一身棕色西装——我从没看过他穿别的衣服——嘴上叼着烟斗。不只如此,”派翠西亚不满地说,“他总是会突然闭上一只眼,另—只盯着他的烟斗,仿佛正在拿枪瞄准什么,这是他的习惯动作。”她开怀笑道,“我很确定的是,柏克先生最恨别人聊到书,他是我看过猛灌威士忌仍能面不改色的人。”

“这倒是新鲜,”修葛有感而发,“我以前总是在想,跟出版社相关的人应该都蓄白色长胡须、戴双焦眼镜,一群人坐在黑漆漆的房间里欣赏大师名画。我也曾想像过亨利,摩根先生——我已经见过他了——如小说书衣上吹捧的……”

她更乐不可支:“是啊,他们比你想像的还棒,不是吗?”她自鸣得意,“摩根笔下的人物就是他们。你想像的统统不对。不过,我还要告诉你狄宾先生的事。我不认为他在这家出版社投资了一大笔钱,尽管他们对此绝口不提。反倒是,他似乎有一种下可思议的能力,能预知哪些书能大卖或哪些书不卖。听说全世界只有不到半打的人拥有这种特异功能;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但是,他预料得很准。他是个无价之宝。我只听过柏克先生提过一次,就当玛德莲娜和我不屑表示‘这有什么了不起’时,柏克躺在椅子上用《时代周刊》遮住脸准备睡觉。他忽然挪开杂志要我们‘闭嘴’;接着他说,‘这个人是个天才。’说完又倒回去睡他的觉……”

他们已经到了主要干道上,沿着阴凉的树荫走去,一排高耸的山楂树篱面对着宿醉之家的山形墙。他们接近大门,隐约可以听见调鸡尾酒时,冰块摇晃起来充满活力的清脆声响。

“我的生命之光,”在喋喋响声之际,一个声音宣称,“我现在要继续对各位解释这个由约翰·瑟德先生解开之谜题。开始时——”

“哈罗,亨利,我们可以进来吗?”派翠西亚说。

在山楂树篱屏障后面,屋前草坪上一幅欢乐的家庭聚会景象。玛德莲娜·摩根蜷在海滩伞的躺椅上,脸上洋溢热切的期待。她交替地将鸡尾酒杯和烟贴近唇边,在赞赏声中高声欢呼。夕阳余晖仅剩一点微弱的光,乍到的客人仍看得见她丈夫在桌前流连;偶尔停下脚步,或精力旺盛耍弄调酒器,腾空翻绕一圈,顶在头上,昂首向前走。他转身,透过眼镜看见跟他打招呼的派翠西亚。

“哈!”他高兴地说,“来啊,快来!玛德莲娜,我们还要酒杯。我想我应该还可以帮你们再找两张椅子。怎么样,发生什么事?”

“我刚才不是听你说,”派翠西亚提醒他,“你要对大家分析这场谋杀?你不用多此一举。他们已经逮捕那名美国人,破案了。”

“不,还没有,”玛德莲娜喊道,神情愉悦看着她的丈夫,“亨利说还没结束呢。”

椅子备妥,摩根在他们的杯子注满酒:“我知道他们已经找到那个美国人了。我看到莫区从汉翰回来。那个美国人没有罪,这是理所当然的。”(他的妻子又高声欢呼!)

他喃喃自语一阵,如教堂牧师进行教义问答般念念有词及祝祷。马丁尼抚慰了修葛,杜诺范一度寒冷的心灵。他开始放松。摩根热切往下说:“我告诉你们,这是理所当然的!当然,我对案情真相的兴趣倒在其次。我最感兴趣的在于,凶手是如何进行这场谋杀。你们都看见了——”

“我说,你为何不——”派翠西亚突发奇想,她将杯缘移开嘴边,紧皱眉头,“这个主意太棒了!可能会使案情结局大逆转。”她如梦呓般说,“你曾经下毒毒杀内政部长,一斧头砍毙更高无上的大法官,枪杀两名总理,绞杀海军军务大臣,炸死审判长。你何不放过这些可怜的政府官员一马,想想看该怎么杀一个像狄宾这样的出版家?”

“关于更高无上的大法官,我亲爱的女士,”摩根表情严肃,“不是被斧头砍死的。我希望你不要张冠李戴。相反的,他是被国玺击中头部,被发现死在议长的位子上……你想说的应该是英国财政大臣,我只不过在《国内税收谋杀案》这部小说里,稍微发泄了一下个人不满。”

“我记得这一段,”修葛衷心赞美,“你写得实在太好了。”——摩根笑容满面为他斟满酒——“我喜欢你写的那些故事,”修葛说,“比起那红遍半天的家伙——叫什么来着?威廉·布洛克,突尼多斯好得太多了。我是指,那些作品可能抄袭真实事件,他们总爱给别人看案发现场的照片。”

摩根的表情有点难堪:“那么,”他说,“告诉你实话吧。威廉·布洛克·突尼多斯也是我。我完全同意你的话。那些的确是我移花接木的作品。”

“移花接木?”

“没错。那些是写给评论家看的。你知道,评论家跟一般大众阅读的需求不同。他们要求任何故事都是有事实根据的。我在很久以前就找到一种写有事实根据的故事模式。你必须(一)没有情节,(二)不强调气氛——这一点相当重要,(三)尽可能少写有趣的人物,(四)绝对不能偏离主题,还有(五)最重要的,不得推论。不能偏离主题是最让人诟病的……在正常的生活中,这简直不合情理;一名侦探必须尽可能无所保留,甚至不能做任何推论。列出这些守则之后,亲爱的孩子,只要你高兴,随便你爱怎么捏造真实故事都行,评论家还会褒扬你独具匠心呢。”

“太妙了?”玛德莲娜说,又拿了一杯酒。

派翠西亚说:“原来你是让你的木马代你送死,亨利。回到问题本身……为什么不写一个故事;我是说,直接写你自己想写的故事?”

摩根露齿一笑,调整呼吸:“可以的,”他坦承,“要等,得看时机。还得等……”他沉下脸。

这个突来预告让修葛猛抬头。他想起来,这个人就是要他们找一枚钮扣钩的人:“这是什么意思,还得等?”

“我不认为那个美国人有罪。”摩根说,“要是所有漫无目的和游手好闲的人都可能是嫌疑犯,我们这些才是嫌疑最大的人!在犯罪的故事中,你起码要有许多杀人的动机以及够可疑的行为。男管家无意间偷听到的争执、某人威胁要杀了某人、某人偷偷将血迹斑斑的手帕埋在花床里……但是,在这件案子中,我们没有这些线索……就拿狄宾来说吧。我并非指他不可能有仇家。当你听到某人大发豪语说自己没有仇人时,你大可安坐在椅中,等着有人来杀他。狄宾是个问题人物。没有一个人喜欢他,但是,天晓得,这附近不会有人把苗头指向他——运用一下各位天马行空的想像力好了,现在你们想像得到谁是杀人凶手吗?主教?史坦第绪上校?柏克?还是茉儿?我先来为各位添酒。”

“谢谢,”修葛问,“谁是茉儿?”

躺椅中的派翠西亚喜不自禁蠢动起来。她身后的窗户映着夕阳余晖,草坪已经被遮在树荫之下;仅剩一道光照在她的金发上,甚至连她健美淡棕色肌肤也映着斜阳的光。她挨回椅中,眼神明亮,嘴唇湿润,牙齿嗑着杯缘。一只穿着网球鞋光溜溜的腿在椅边晃动。

派翠西亚说:“喔,对了,我最好在你见到她之前先跟你说明一下,这样你到时才知道该怎么应付……茉儿是我母亲。你会喜欢她的。现在的她变成一个不容人反抗的暴君,因此她的情绪相当暴躁。哎,我们都很怕她,直到亨利的美国朋友找出问题的症结。”

“嗯,”杜诺范说,他按捺自己想过去坐在她脚旁椅畔的强烈冲动,“是的,我记得你哥哥曾经提过你母亲的事。”

“可怜的莫利现在还心有余悸。但这是唯一可以应付她的办法,真的。否则你除了芜菁没别的可吃,或者从早到晚都开着窗户做运动。从大家喊她茉儿开始,她就变好了……千万记得,当她婀娜多姿地走到你面前,指使你或逼你做某件事,你直盯着她的眼睛,坚决地说,‘胡说,茉儿。’。然后要更坚定地再喊一声,‘胡说!’这件事就结束了。”

“胡说,”杜诺范重复一遍,以一种施咒的气势发声。“胡说,茉儿。”他若有所思地叼着烟。,“你们确定这么做真的奏效吗?要是我有勇气的话,倒想在我老爸身上试试看。”

“试试无妨,无伤大雅嘛!”摩根搓着下巴,“史坦第绪到现在还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当然,他开始时搞错了。他第一次试的时候,就冲到她面前说,‘乱说、乱说’,然后等待奇迹出现。结果没有。所以现在他——”

“我不相信有这种事,”派翠西亚辩称,“他把这件事告诉所有的人,”她对修葛说,“但是根本就没这回事。事情是——”

“我以名誉发誓,”摩根说,热情地举高手,“这件事是千真万确的。我当时在门外,亲耳听见。他出来以后跟我说,他一定是搞错了关键密语,最后他只好乖乖听话去吃鱼肝油。你们现在有一个很好的例子……想办法从这些人之中找出凶手!我们都认识这些人。我似乎看不出有哪个人有嫌疑。我们是不可能从这群人中抓出凶手的!”

“你绝对可以,亲爱的!”摩根妻子信心十足。她绯红的脸挑衅地看着众人。她啜饮一口鸡尾酒,对众人笑道,“你不妨试试看,一定会找出凶手。我知道你能。”

“然而,你并不需要找到凶手,亲爱的摩根,”派翠西亚说,“在现实生活中,唯—的差别是这个美国人史宾利射杀了狄宾,而这其中也没有侦查办案的情节。”

摩根徘徊踌躇,用熄灭的烟斗比了一个手势。他鲜艳夺目的条纹运动上衣在薄暮中已经难以辨识,他忽然转过身子。

“我已经准备好向你们说明我对这件事的推论。”他声称,“向你们证明‘那个叫什么来着的人’并非凶手。我不知道自己对不对。我只是从老瑟德的角度来看这个案子。如果事实真是如此,我也不感到丝毫讶异。无论如何,这就是我为什么会说这个案子开头的部分可以作为一部小说绝佳的序幕。”

没有人听儿马路上沉重的脚步声,忽然出现在大门的模糊身影似乎在寻找他们其中的某人。他们看得见烟斗中的暧暧火光。

“你们还在聊天吗?”粗哑的嗓音轰然骤下,之后一阵大笑,“我可以进来吗?”

“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摩根说,“请进,柏克先生,欢迎你来。”他表示歉意但口气坚决,“如果你把我所说的都当作废话的话,我很高兴你来听。柏克先生,这位是曼坡汉主教的儿子……”

第十章 钥匙疑云

 

大人物柏克脚步坚定走进来,微微向大家点了点头。他从门边阴影出现,走进笼罩房子的朦胧夕阳余晖中,修葛才看清楚他。派翠西亚的描述恰如其分,只差没提到他遮在前缘上翻海盗帽下的秃头。这位身材矮胖的柏克先生穿身棕色西装,喜欢眯起眼睛、透过半截眼镜盯着人瞧。他像中国人一样喜欢瘪嘴。发现自己处于安全的状况下,他就开始犯嘀咕,故作怪表情,挤眉弄眼。

这位就是人们口中的大人物柏克,潜力作家的开发者、财务管理者、却对书深恶痛绝的人。高雅世故、举止合宜、愤世嫉俗、看得出是个爱喝几杯放松自己的人。他笨重穿过草坪,审视在场每一个人。

“我曾经坐过原木,”他嗤鼻抱怨,似乎在暗示大家,“我最痛恨坐在原木上。只要坐个两分钟,一天下来都会觉得有东西在我身上爬……呃。我们就随便聊聊吧。”

摩根从屋内拿出另一把椅子,柏克自顾自地坐下:“开始说吧。”他对摩根说,“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对了,请给我一杯威士忌。够了,这样就好。等一下,他们告诉我苏格兰场派基甸·菲尔到这里来协助侦查,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你这整个下午都不在这里?”

“好家伙,菲尔。”柏克粗声说。他整个人伸展开来,手臂打直;啜口威士忌,接着以怪异的眼光观察在场人士。在半截眼镜后眨眨眼,将烟斗塞回嘴里。

“嗯,”他说,“我刚在乡间小路散了—会儿步,我再也不去了,每回我试着在乡间小路散步,傍晚五点左右,摄政街上的车子突然川流不息。不下二十次,我几乎被从后面赶上来的脚踏车撞到。我讨厌被脚踏车甩在后面。跟在脚踏车后面令人有被羞辱的感觉。他们盘算着要超越你。等你看到他们,不论是你还是骑脚踏车的人,都不知道该靠左还是靠右,你们两方都在路中间犹豫闪躲,但最后还是被他的车把擦撞到。唉!”

“可怜的柏克!”玛德莲娜脸上表露出关怀之意,“结果你还是被脚踏车撞个正着吗?”

“没错,亲爱的,”柏克说,用瞄准来福枪准星的眼光眯着眼睛,“是的,我被撞到了。在大马路上。我在格鲁司特的小路上成功闪过二十四辆脚踏车之后,有个骑脚踏车的人故意在大马路上找我麻烦。小伙子以违反规定的速度从斜坡上冲下来。那块地方有盲点。我根本没看到他。碰!撞上了。”

“没关系,柏克先生,”摩根安抚他说,“你只要停止你的游戏不就行了。你下次逮到机会再要他们。”

柏克看着他说:“那小伙子晕头转向从地上爬起来,并协助我站起身。他说,‘你是柏克先生吗?’我说是的。他说,‘我是替你送电报来的。’我说,‘你们都是用这种该死的方式送电报吗?’他一头雾水干着急。‘你们一般的程序是什么?’我说,‘只有在特殊状况下,才需要你把电报送到某人的家中?这种事需要用坦克车,或者你只是把电报卷起来当手榴弹从窗户扔进去?’”对这番训示相当满意,柏克恢复他的幽默感。他眼镜后面的眼睛眯起,嘲讽地盯住摩根,“此外,电报是狄宾在伦敦的律师蓝道发给我的。你们从庄园来的人——没有人想得到,对吧?狄宾有颗务实的脑袋。你们应该想到他会找人来料理他的事。”

“你对这桩命案有什么看法?”摩根说。

柏克以锐利的眼光注视他:“没有,最糟的就是这一点,我所知道的仅仅如此。想扯我们后腿的人一大票。为什么还需要推论?他们不是已经抓到凶手了……”

“他们逮到了吗?”

“如果你不试着去应用那些推论……”柏克嘴角下垂,盯着他的眼镜;上下左右打量一番,“我给你一个建议。相信老约翰·瑟德的看法。把现实丢在一边。无论如何,别管这档子事。这是个卑鄙下流的阴谋。”

“这就是我感到纳闷的地方。警察到时可能会追问你,你对狄宾了解有多少;他的过去,所有的一切——”

“你是指基甸·菲尔会这么做吗?我能告诉他的跟告诉各位的一样多。狄宾在英格兰银行的信用听来似乎不错。除此之外,他身怀——本领。史坦第绪可以作证。如果菲尔需要更详尽的资料,他得问狄宾的律师。蓝道今晚或明天早上就会到。”

摩根显然看出柏克(仿佛他知道什么内情)没有透露更多讯息的意愿。于是他开始说话。他站在一片漆黑的草坪中央,接下来的叙述让杜诺范寒毛直竖——基本上,这段推论几乎和菲尔的解释完全一致。

严密的推理稍少,漫无头绪的地方略多,跳过几项略表不提的疑点,他不过是想以一个说故事者的身分,借生灵活现的想像力重建案发当时的场面。他从钮扣钩开始剖析,随即提到许多细节——用小说家形声绘影的方式——这些对杜诺范来说都相当新奇。当他声称自己最初十分讶异发现狄宾的伪装和诈骗行为,派翠西亚发出不以为然的窃笑,柏克则在眼镜后面掩饰他的笑意。但当他开始深究细节部分,现场鸦雀无声。

“我可以证明我的假设,”摩根在众人面前来回踱步,对柏克说,“当莫区跟我今早搜查过书房之后,我根据发现的几项证据断言这是一场诈骗。我先勘查尸体……”他转向杜诺范,“菲尔博士进接待所的时候,你在场吗?他有没有谨慎地检查尸体?”

杜诺范慎重回答,“没有,他——”

“死者的上唇,还留着黏贴胡髭的胶痕;在一般情况下,用水很难洗得掉。他耳根后仍沾着演员用来易容的白垩。壁炉里不但有衣服燃烧的余烬,还有烧到仅剩一小撮的黑色假发……我后来勘查他书房隔壁的卧室和盥洗间,让我更确定这个假设的物证都在那里。浴室水槽的镜子旁插着两根蜡烛——为了提供狄宾回来之后马上可以卸下易容的光线。堵住排水管上那些破碎的透明鱼皮,是用来假造眼睛及双颊松垮的肌肤。椅子上摊着湿短袜和一套湿内衣裤;其他的都被烧毁了。我没有找到化妆箱,基于由莫区负责侦办此案,我不便搜查得太彻底。但是这些都让莫区觉得难以理解。”他闷闷不乐看着修葛,“菲尔博士是怎么进行侦查的?”

修葛放下戒心:“我们还没有进入他的卧房和浴室。”他回答,“他的说法跟你一样,光就我们听到的实情——”

现场一片寂静。他就像听见回音般地听见自己说话的声音。他忽然结结巴巴想多做一点解释,但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摩根急忙定到他面前,弯着身。

“感谢老天,”他说,“你是不是要告诉我,我说得没错?”他那种不可置信的语气让修葛不明所以。

“你说得没错?”他重复他的话。“你说的这一切都是——”

“我知道,”摩根说,扬起一只手蒙在眼睛上,然后开始发笑,“我一直想说服自己,但是……但是,这似乎棒到让人难以置信。案情的确是照着我杜撰的故事发生,让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这就是我为什么用这个来试探你们所有的人。喔,老天,我太快说出这案情细节了。”他拿起调酒器,发现里面空了,气愤地将之放下,“为什么我不能等,等着让主教对我刮目相看,我永远也原谅不了自己操之过急的个性。”

他坐下。柏克嗤鼻表示不以为然:“看看你,”他说,“你是要告诉我基甸·菲尔也相信这些荒唐的事?”

“我敢跟你打赌,”摩根胸有成竹,“到时你不得不信。”

“一派胡言!”柏克气得猛喷鼻息,“你把狄宾说成了一个有前科的罪犯,是他准备要杀史宾利——”

“我只说他过去做过不名誉的勾当。”

“哼!”对方低下头不满嘀咕,口语一变而为挖苦,“就小说而言,这个故事还真的不赖,小子,但是行不通的。这里面有个天大的漏洞。你知道是什么吗?请闭上尊口。让我来说。在我推翻你的假设之前,我倒要看看你还有多少废话可以扯……假设你说的是对的。记住,我完全不苟同你的说法。接下来怎么样?”

“我们回到凶手可能是我们其中一人的论据。”摩根起身,凝望逐渐暗下来的天空,心神不宁地走动。他脸上突然浮现灵光乍现的神情,“这……你说,菲尔博士也是这么想的吗?看在老天的份上,你就快告诉我们真相吧!”

杜诺范似乎是遭到诅咒,想保持神秘却无奈施展不开。他耸耸肩,派翠西亚失望地用拳头撑着下巴。

摩根继续说:“这是狄宾的世界。他在出去见史宾利之后,需要—名共犯在他房里把风……”

“全是鬼扯淡,”柏克说,“我来告诉你为什么……要是你说得没错的话。狄宾这桩案子有共犯参与的说法简直就是匪夷所思。说他以前是个有前科的罪犯更是荒谬。真是够了。呸!你给我听好。”红色烟槽在昏暗夜色中发亮,“狄宾这么做最主要的目的何在?”

“什么?我不懂你的意思。”

派翠西亚用手梳理头发,一副需要安静思考的模样:“我说,等一下。我想我听懂了。”她转向柏克说,“你起码承认一点。你一直认为他是在扮演某个角色,对吧?”

“跟这个一点关系都没有。不要问我问题。”他对派翠西亚发飙,“继续说下去。”

“他想当一名学识渊博、教养良好的乡下仕绅:这就是他的目的。”派翠西亚强调。

“哼,他本来就是……不管怎么样,他想建立他的地位,他为此奋斗了五年。”柏克的肩膀缩在一起。昏暗中看不清他的脸,而他们仍然感觉得到他摆出中国人冷硬的姿态,和主教一样,想用他的威严和个人声望来劝服他们,“你认为这么做可行吗?你到外面找个人说,“请听我说,很抱歉我长久以来一直在欺骗你,我其实是个有前科的罪犯和婴儿杀手。现在有个我过去认识的家伙想来勒索我,所以我不得不把他干掉。你愿不愿意行行好帮个忙?趁我出去会他时,待在书房替我把关;这位朋友,我会找机会报答你的。””他讽刺大笑,“简直是胡说八道!”

摩根点燃烟斗。火柴的火光骤然停在烟槽上;映着他有点紧绷,甚至紧张的脸。他凝望海滩伞,火光慢慢熄灭。他缓缓地说,“不,狄宾当然不会这么说。”

“你还有其他的假设吗?”

“唯一的的假设,”摩根声音不自然地回答,“将说明所有的事实。这个假设会波及英国半打以上无辜人士,包括我在内,这群人都涉嫌杀人。”

一段静默。修葛仰望天空,日落之后的天空交织着灰白与紫色。他察觉到众人之间那股低落的气氛。

玛德莲娜开口说:“不要说这种话——”她突然拍了躺椅一掌。

“说来听听。”柏克尖声说。

“我宁愿让自己喝得醉醺醺的,”摩根用手遮住眼睛,“我们做了太多的交叉推论,以致于被所知和所怀疑的事纠缠在一起。不过……

“我仍要告诉你们这个假设的最后一部分——就是,狄宾是被他的共犯所杀。这个假设是基于那名共犯绝对是出于自愿协助他的,他深谙狄宾的意图;其次,这名共犯同时在预谋干掉狄宾。这就是为什么他在赴接待所以前,就先预备好了橡胶手套。他故意把狄宾锁在阳台外面,假装把钥匙弄丢了;他让狄宾不得不从前门进入证实自己的不在场证明……对吧?”

“没错,”修葛说,“然后呢?”

摩根平心静气地回应:“唯有在共犯另有所图之际,才不会一开始就露出想杀狄宾的念头。”

“可是——”

“柏克的辩驳言之有理。具有说服性,也很实际。狄宾绝对不可能随便在附近找个人当他的共犯,甚至向他人暗示自己恶名昭彰的过往,直到……等等。但是附近有群没有心机的人可能会愿意帮助狄宾,他们或者以为这只是个玩笑。”

柏克不屑说道:“一场玩笑!你居然对你周遭的人怀有这种奇怪的想法,小子。要是你觉得他们喜欢沉溺在——”

“难道你忘了捣蛋鬼的事吗?”摩根说。沉默一会儿,他不疾不徐地说,“有人想要藉由捉弄敦区牧师闹事,也许引以为乐。就个人而言,我也会觉得这很有趣——我坚信有群人被说服演出一场闹剧罢了,却不经意帮了狄宾。捏造一个故事让无知的共犯待在书房里简直不费吹灰之力。狄宾准备出去谋杀史宾利,而这名共犯毫不知情。”

“既然如此,”杜诺范想要搞清楚,“狄宾被杀的经过是如何呢?橡胶手套又作何解释?共犯假装遗失的那把钥匙何在?还有——”

“这些都是假设。”摩根不为所动地说。

修葛盯着他:“好家伙,我知道这些都是假设!这些都是你的假设。但是接下来怎么样了?”

“我们这样来看好了。经过伪装的狄宾被锁在门外。他被锁在门外最明显的理由,任何人都很难想像得到:那名共犯找不到钥匙。狄宾偷偷溜出家门后,试图从阳台回来。他却忘了带钥匙——也许是把钥匙留在别件衣服的口袋里,总之钥匙不见了。这时,狄宾总不能站在大雨里干等;他想到他可以从前门进入,如果另外—个人故意弄断保险丝……”

“绝对没有人会这么做。他也可能用其他的支撑物抵住钮扣钩,将之推进插座里——”

“比方说?”

“一只网球鞋鞋底。”摩根说,划起另一根火柴。“我们不是真的确定有一副橡胶手套。因此,我们打破了这名共犯意图要杀狄宾的唯一根据……只用一只普通的网球鞋。”

杜诺范在脑中搜索合宜的措词,狠狠盯着这位主人:“胡说!”他考虑良久,终于激动地喊,“胡说!”

派翠西亚也跟着抗议:“我说,亨利,不可能这样!”她坚称,“你说在狄宾先生被射杀之后,凶手从阳台门逃走,让门大开……如果如你所说,凶手真的找不到钥匙,他怎么能够从那里逃出去呢?”

摩根寻思着新的推论。他烦躁定来定去,沮丧地猛槌桌子,椅子被他撞得东倒西歪。

“这实在是太简单了!”他大叫,“哈哈!当然。当狄宾的共犯找不到钥匙,他差点气疯了。狄宾……急着跳脚,他以伪装的身分上楼去,做了你我遇到这种状况都会采取的举动。‘你瞎眼了吗?’他说,‘你这个猪头!’狄宾说了类似的话训斥对方一顿。他进入房间,亲自找钥匙,拿钥匙给对方看。此时两人之间的气氛尴尬,因为这个人做了一件愚不可及的事。你想像得出,狄宾全身湿透、神色紧张、目光凶恶:他穿着花俏,头上的假发歪一边,站在对方面前晃动钥匙?心里想着他刚才解决了史宾利……”

“我不懂你为什么会这么说?”修葛礼貌提醒他,“不过史宾利还活得好好的。”

摩根继续说:“狄宾不知道这一点。他以为史宾利的尸体已经丢到河里去,万无一失……莫区已经将昨夜跳棋旅馆发生的事告诉我了。狄宾并不知道他的阴谋没有得逞。接下来怎么样了?”摩根声音渐渐低沉下来,“现在他有一个共犯可以任他摆布。我可以想像狄宾露出平常那副皮笑肉不笑的笑容——各位应该还记得吧?他弯腰屈背,搓着双手。他回到卧室,小心翼翼卸下所有的伪装。他将头发梳理整齐,脱下奇装异服。他的共犯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狄宾答应会给他一个交代,等他湮灭了衣服和所有证据。最后,狄宾坐在椅子上,面对他的共犯,再度微笑着,“我刚才杀了一个人,”他用正经的语气说,“你不能背叛我,因为这件事从头到尾你都是帮凶。”

摩根不自觉模仿起狄宾的声音。修葛从未听过狄宾的声音;但他相信唯有狄宾会有这样的声音——冷静、尖刺、严厉、话锋锐利恶毒。这个人仿佛在日暮低垂时分忽然转活过来。一股诡秘和惊悚的气氛让他不禁擦着双手。杜诺范仿佛看到狄宾僵直坐在皮椅上,桌上蜡烛在他面前摇曳,屋外暴风雨正咆哮。他仿佛看到满是皱纹的脸、花白银发、还有那抹蔑视的斜睨……他对面坐着不知名访客……

“你们知道,他第一次见到我们时,是怎么自我介绍的?”摩根激动地说,“你们绝对感受得到,感觉得出他讨厌我们,自以为与众不同,而他脑子里的东西简直无聊透顶。他想开始一个全新的生活,却从来没有习惯过。这就是为什么他常常需要饮酒狂欢的缘故。”

“我不知道他过去的背景是什么。不过我猜凶手可能是他过去得罪的人。我想,当他坐在那里,钜细靡遗对这位共犯解释对方究竟帮了什么忙时,他的积怨如排山倒海而来:然后他慎重指出他的共犯会被抓。所以他不能出卖他,也许狄宾断言他们俩都跟这起命案脱不了干系。这位共犯怎么想得到,原本一场闹剧在狄宾的摆布下竟成了一桩命案。狄宾展示他的枪,随手放桌上。我想他应该说了些话——我不知道他会怎么说,这只是我的猜测——令我们这群友善、无恶意、不会伤人的其中一人觉得自己很蠢。也许是这样,狄宾才会嘻皮笑脸转过他的头。我不知道结果如何,但是换成我,我会杀了他,不只开一枪。我想我们这群不伤及无辜的其中一人逮到机会站在狄宾后面——抄起桌上的枪,然后——”

“不要!”派翠西亚在黑暗中惊叫,“不要用这种口气!你说得好像你人当时就在现场似的……”

摩根低头。似乎在捕捉妻子的目光,玛德莲娜静静蜷缩在躺椅上。摩根走过去,坐在她旁边,用就事论事的口吻说:“恐怖事件的下场是什么?老实说,我们这些人该做的就是再来一杯酒。等我去把灯打开,拿一碗冰块,我再来调一种新的酒……”

“你不能这么草率就转移话题。”修葛严厉地说。

“不,不,”对方口气认真,“我并没有打算转移话题。我想,唯一问题在于:我们其中哪一个人被狄宾相中,当他的傀儡?”他的言外之意慢慢嵌入所有人心里。

柏克嘀咕一声,沉思地说:“我确信,你妨碍了公平正义。”

“妨碍?”

柏克喃喃说:“我不想好管闲事,这种事交给警察就行了。应该要颁订一个法律,让人不要没事找事。菲尔博士的看法若是跟你一致,就应该立即揭露真相。年轻小伙子,你认为其中一定有共犯,对吧?那么你认为这名共犯在什么时候到接待所与狄宾碰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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