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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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也下,晚上也下。

下雨了,下雨了。

凶手还会配合剩下的两段歌词,再杀死两个人吗?“不可能吧!”我低声喃哺说着,缓缓地从椅子站起来。拿起排列着打了×的14个人的名字的信纸,走向床铺。

现在时间是凌晨12:30,我拿着信纸,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

我做出了我自己的结论——凶手就是住在这个房子里的第六个人。但是,我自己也不知道这个结论的可信度有多少。

我想起枪中在沙龙对的场小姐说的话——“凶手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个房子里犯案?”——这是案件的重要关键。他的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我侧身躺着,再看一次刚才的笔记。难道我的排除法有错?

听枪中的语气,好像不认为动机只是单纯的“发狂”。他到底在想什么?到底发现了什么?

我盯着信纸看,突然发现了一件奇妙的事。怎么会这样?我眨着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并排的文字,撑起上半身,再度确认自己有没有看错。

“真的是……”

我的确没看错,可是,这又怎么样呢?说不定只是单纯的偶然,根本不具任何意义。我没再多想,把信纸丢在床头柜上,又躺回床上。

14在朦胧睡意中,我听到歌曲。

在紧绷的空气中,断断续续刻画出一个一个音符般的声响,音色清澈悲戚——是音乐盒的声音。演奏的曲子是令人怀念的童谣,在很久以前——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听过。不知道是在小学音乐课时学过,还是曾经听母亲唱过。

我动了一下嘴巴,想配合旋律哼唱那首歌,可是,我很快闭上了嘴巴。我犹豫、困惑、不解,因为合不上音调,不管我怎么唱,都无法唱出歌来。奇怪,太奇怪了,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音乐盒的音色,逐渐改变;演奏的曲子也开始变形。那个音乐声夹杂在尖锐高亢的风声中,传入我耳中,我猛地张开眼睛。

我发现自己仰躺在床上,居然连毯子都没盖就睡着了。房间里的灯还亮着,我看看手表,时间是即将凌晨2点。我是这样躺着想事情时,不知不觉睡着了。

窗外传来锐利的风声,我想暴风雪应该还是很剧烈吧。我缓缓起身,觉得头脑像蒙上浓雾般茫然,大概是睡姿不好,有点恶心头痛。我撑起身子,两手压着太阳穴。此时,我又听到夹杂在风声中的微微音乐声。

我全身僵硬。

那是小型钢琴——礼拜堂那架钢琴,现在有人在弹奏着。究竟是谁?是的场小姐吗?这个时间,她在礼拜堂弹钢琴?

钢琴弹的是我曾听过的歌,虽然被风声截成片片断断,我还是听得出来,那忧郁的旋律是舒伯特的《死与少女》。

我合拢对襟毛衣前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在那个旋律的吸引下,直直往门走去。身体会毫不犹豫地采取这种行动,可能是因为还有几分意识残留在朦胧的睡意中,我拉开门闩,走到黑暗的走廊。可能是建筑物构造的影响吧,钢琴的声音变得更微弱——微弱到似有似无。

我把右手贴在墙壁上,踩着地毯前进。走廊的空气非常冰冷,每走一步,体温好像就跟着下降一度。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点都没想到要叫醒隔壁的枪中。看来,我的意识果然还没完全清醒。明知这是很危险的行为,我还是打算独自走向礼拜堂。

就在我走到尽头左转,正要打开通往楼梯平台的双开门时,背后突然有人用低沉沙哑的声音叫住我。

“铃藤!”

我虽没有惊声尖叫,却吓得心脏差点从嘴巴里跳出来。我回过头看。

“甲斐!”

从壮硕的体格,看出缓缓向我走来的人影,就是甲斐幸比古。

“这种时候你怎么在这里?”我缩回正要打开门的手,问他。

心想他不会又想一个人冲入大雪中吧?他现在应该已经知道,那等于是自杀的行为。

“你呢?为什么在这里?”他压低声音问我。

“你没听到吗?”我说,“好像有人在礼拜堂弹钢琴。”

“嗯,我也是听到那个声音才出来的。”

“你没事了吗?心情平静下来了吗?”

“对不起,我那时候心很乱。”他的声音畏畏缩缩,没有一点精神,听起来甚至有点发抖。

在我们对话期间,钢琴的声音还持续着。我透过黑暗看着甲斐僵硬的脸,说:“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好。”

打开门,我们走到探出挑高大厅上方的楼梯平台。用手摸索着,打开回廊的灯。

钢琴的声音变大了,弹奏的音符也比刚才听得更清楚了。幽暗沉重的旋律,步调非常迟缓,果然是《死与少女》。这是舒伯特20岁时写的有名歌曲,后来成为他的遗作D小调弦乐四重奏中第二乐章的主题。

我们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

滚吧!

滚吧,死亡使者!

不要碰触我年轻的身躯。

我想到可以配合这首曲子高歌的马吉亚斯·克劳迪乌斯的诗,这句话是少女对降临的死神说的话,死神回答她说:少女啊,把你的手给我,如果你是我的朋友,请躺在我柔软的胸前,平静地沉睡吧。

当时,对我述说自己命运结局时的深月的脸,仿佛被幽暗沉重的旋律呼唤出来似的,在我心中苏醒过来——年纪轻轻就被宣告死亡,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的深月,还没觉悟到那一刻来临,就被带到另一个世界……

走到中间夹层回廊的转角处前,旋律突然停止了。我跟甲斐面面相觑,然后加快了脚步。可是,声音没有再度响起,难道是发现有人接近了?即使如此,我们还是尽量不让鞋子发出声音,小心翼翼地通过回廊。到了大厅,我们毅然走向礼拜堂的门。

回廊下方有几阶楼梯。礼拜堂入口处的双开门,右侧那一扇微微开着,宽度刚好可以让一个人的身体通过。里面的灯亮着,微弱的橙色光线,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开出一条窄路,从门缝投射出来。

我走在前头,沿着这道光线走下楼梯,甲斐走在我后面。

再也听不到钢琴的声音了,我屏住气息,从半开的门缝窥伺里面的情形,视线直接飞到祭坛左边放钢琴的地方。可是,钢琴前面没有任何演奏者,微暗的礼拜堂内也看不到任何人的影子。

“有人在吧?”我往里面踏进一步,鼓足勇气大声说,因为我想对方可能躲在某个阴影中,“刚才明明还在弹钢琴,现在一定,躲在某处吧?!”

“铃藤,”跟着我进来的甲斐,畏首畏尾地说,“可能是发现我们,已经跑了吧。”

“也许吧,可是……”我还是觉得很奇怪,又对那个看不到的人大喊一声:“有人……”

背后——门外面,突然响起“叩吱”的微微声响,我大吃一惊,没再说下去,停下正要往里面走去的脚步,慌忙转过身去。

甲斐也跟着转过身去,可是,他好像吓呆了,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一下。我从背后推他,硬把他推到外面。

“是谁!”我尖声叫着。

漆黑的人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移动着。好像正好爬到最后一个阶梯,正要踏入大厅。刚才,我们沿着投射出来的光线进入礼拜堂时,他(或她)就躲在旁边的黑暗中,屏气凝神地看着我们。

“等一下!”

我也有点惊慌了,明明只要冲出去,追上人影就行了,我却在上楼梯的第一个台阶跌倒,整个人往前趴下去。

这期间,人影已经绕过阶梯,往斜上方的大厅右边移动。拐杖敲击的声音,配合他不自然的动作震响着。我爬起来,走到第二、三阶时,照亮大厅的微暗灯光,突然全灭了。深深的黑暗像一张渔网罩住我们,瞬间什么也看不到了。

“铃藤!”

甲斐站在我后面,声音抖得厉害。我也一时脚软,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幸亏有礼拜堂投射过来的微弱光线,才能朦朦胧胧看到东西的轮廓。我冲上楼梯,往人影前进的方向跟进。甲斐好不容易才走到我旁边。

“铃藤。”他无助地叫着我。

“嘘!”我阻止他,注视着人影可能逃逸的地方。那里应该是礼拜堂门前的右手边——摆设人形的橱柜附近吧。我向前一步,张大眼睛去看,可是,什么也没看到。浓密的黑暗,淹没了附近的空间。

“你在那里吧!”

我用过度紧张的高八度声音说完后,黑暗中“嘎哒”响起某种声音。

“你为什么要躲起来!”

叩吱!这回是拐杖的声音,我还来不及说第二句话,又听到叩吱叩吱的响声。我吸口气,全身武装起来。一个看得出人形的黑影,在黑暗中暗暗行动着,从黑暗的最深处,往微微飘荡的光线中,逐渐显现出轮廓。黑影的动作有点不自然,但是,没有发出什么脚步声。

“你是谁?”我好不容易才又发出声音来。人影的轮廓,越来越清楚地渗透出来。是个穿着黑衣服,个子很小的人。那么纤细的身材,完全不像我所见过的任何人。那么,他果然是住在雾越邸的第六个人吗?

“你到底是谁?”不久后,我在黑暗中看清楚了这个人的脸,不禁“啊”地叫了一声。在我旁边的甲斐,也发出了同样的声音。我看到的是一张白色的脸一一白得非常不自然,这张几乎全白的鸡蛋脸,漂浮在微暗中。肌肤光滑,一双眼睛细得像贴了一条线。嘴唇微微向两边翘起,挂着阴森的笑容。眼睛、嘴巴都定住不动,看不出任何表情,非常恐怖……我像被鬼压住般,全身僵直,发不出声音来。甚至无法思考这么怪异的脸代表什么意义,旁边的甲斐也是一样吧?在我们的注视下,黑色人影用那张白色的脸看着我们,像螃蟹一样往左方移动,拐杖叩吱叩吱响着。走到通往走廊的门前面,他用拿着拐杖的那只手推开门,纤细的身体很快钻进了门里。他消失数秒钟后,捆绕在我身上的无形束缚才解开来。

“等一下!”

我跟甲斐几乎同时叫出声来,两个人摇摇晃晃地冲到门口,从微开的门缝钻进去。

外面的灯光从面对中庭的落地窗投射进来,稍微冲淡了走廊的黑暗,可是,已经看不见人影了,耳朵只听到外面呼啸的风声,还有自己狂乱的心跳声。

“铃藤,”甲斐呻吟般地说,“那到底是……”

“去找找看吧,”我把手贴在胸前,缓缓地做了一个深呼吸。

“我们分头去找,不,最好还是不要分开。”

“可是……”

甲斐已经吓得魂飞魄散了,我鼓起勇气来,率先迈出了步伐。我向前走几步,看看右弯的侧廊,侧廊上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他逃进这里了吗?或是……

此时,中央走廊另一头那扇门的后面,突然亮起了灯。我先听到微微的脚步声,然后就看到门上的毛玻璃映出庞大的黑色影子。我吸口气,严阵以待。回头看一下甲斐,他像个恐惧的小孩,缩着身子杵立在走廊上。

门打开,人影出现了,但是,从身影可以看得出来,不是刚才那个人。高高个子,宽硕的肩膀——跟我发现深月尸体时。在三楼阳台上看到的身影一样——是鸣濑管家。

“怎么了?”他踩着沉着的步伐,向我们走来,用缺乏抑扬顿挫的沙哑声音对我们说,“你们知道现在几点了吗?我听到有声音,所以过来看看。”

“刚才有人在这里,”我回答他,“而且还在礼拜堂弹琴,那个人到底是谁?”

“你在说什么?”鸣濑在距离我两米的前方停下来,用无动于衷的声音反问我。他的睡衣上披了一件深蓝色外袍,在微暗中,又在这种状况下,让他看起来真的很像最初那一晚彩夏所形容的雪莱夫人笔下的怪物。

“一个拄着拐杖的人,脸色非常苍白,那张脸——”

说到这里,我才想到那可能是能面具。那边的装饰柜里,的确有一个区域收藏着各种能面具。他拿了其中之一。

“我看您是在做梦吧?”鸣濑瞪着我们,冷冷地说,随即向前走一两步,伸出手来抓我的肩膀,“请回房去。”

“我们真的看到了。”

“已经很晚了,请回房去。”

鸣濑用严厉的声音,重复这句话。在我后面的甲斐低吟几声,慌慌张张地转身离去。落荒而逃般的鞋声,在走廊上喀哒喀哒响着。我甩开管家紧紧嵌在我肩膀上的手,心不甘情不愿地倒退着走。

“晚安。”鸣濑冷冷说着,在我眼前关上了门。

15不得不回二楼的我,一边压抑心中无法平息的悸动,一边摸索着大厅的电灯,摸到几个开关,就按下了其中一个,悬挂在天花板上的吊灯顿时大放光明。被照得通亮的空间比白天都还亮,刚才的经过仿如一场梦。

我走到装饰柜前面,也就是刚才那个人影藏身的地方。橱柜中各式各样的日本人形,像我之前所看到样子排列着。人形左边那一区——大约三分之一的空间,陈列着许多能面具。

“果然是!”我看到橱柜的玻璃门,有一扇是开着的,不禁喃喃对自己说着。

开着的玻璃门后有三层架子,中间那一层整齐排列着几个能面具,最前面的地方空出了一个位置。这一层的能面具都是女面,有般若、桥姬、泥眼、瘦女、小面、孙次郎……那么,被抽掉的应该是“增”吧。

我想起漂浮在黑暗中的那张阴森森的脸,不禁打了一个寒战。那时候好像被鬼压住般的感觉,又从身体各处冒出来。

那他到底是什么人?难道就是杀死三个人的凶手吗?

我抖动肩膀,深深吐一口气,再甩动混乱的头,走向楼梯。

我再也没有力气去探视甲斐或叫醒枪中,就那样直接走回自己的房间,钻进毛毯里睡着了。

第六幕 人形躺下了下雨了,下雨了。

人形都躺下了,雨还下不停。

香和烟火都烧尽了。

那一天,前所未有的沉重气氛,包围着早晨的雾越邸。

黎明前的呼啸狂风已经不见踪影。雪还断断续续地飘落着,轻柔的一触即化。天空尽管有乌云,偶尔也会瞬间露出—条缝隙,让金黄的太阳光像薄纱般洒落在湖面上。

在白须贺家担任管家30多年的鸣濑,这一天也在一样的时间起床。

早上7点一过,他就穿戴整齐,从后面楼梯走到一楼,从落地窗探视外面的情形。先看看积满白雪的平台,确认没有异状,再看看湖面上的“海兽喷水池”,也确认没有任何异状后,才走过中央走廊,往大厅走去。当他打开通往大厅的蓝色双开门时,“那个东西”立刻闪入眼帘。

他说刚开始的那一刹那,他还以为是谁在恶作剧,或是访客中,有人吊在那里故意吓自己。

但是,事实当然不是这样。

鸣濑看到的是穿着黑褐色长裤的两只脚,这两只脚既不是站在地上,也不是躺在地上,而是浮在半空中。

他慌忙绕到大厅中央,抬头一看,才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条绑在楼梯平台栏杆上的绳子,吊着一个男人的脖子。

1透明厚玻璃墙的另一边,躺着三具尸体——穿着红毛衣,被“雨”淋湿的榊由高、紧挨在他身旁穿着黄色洋装的希美崎兰,还有全身裹着白色蕾丝的芦野深月。

从某处传来悲哀的旋律,仿佛在为他们的死哀悼。袅袅缭绕的声音高而清澈,是音乐盒的音色。但是,我就是想不起那是什么曲子。

那是一首我非常熟悉、非常怀念的曲子。我应该记得歌词跟歌名,于是,我拼命在记忆中搜寻,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我透过玻璃墙,茫然地看着尸体。我的眼泪已经枯竭,身体像化石般的僵硬。三个影像重叠在这三具尸体上——从桌上滑落下来的“贤木”烟具盒、枯萎的黄色兰花、掉落的美月夫人肖像画。

音乐的节拍逐渐缓慢下来,骤然静止,只剩下余音回响。玻璃的另一边,突然降下了黑暗的帷幕,此时,我感到背后有凌乱的气息。回头一看,那张脸就在我眼前——光滑的肌肤、静止而阴森的表情。这个直盯着我的能面具,应该是“小面”吧?代表不知人间疾苦的清纯少女。不,不对……心中有个声音在告诉我,那不是“小面”,而是“增”,那是“增”!

这个人穿着华丽的能剧剧服,手中握着古式大刀。我一往后退!那个能面就发出高亢的笑声。这时候,音乐盒的音乐又开始响起,仿佛在为他鼓舞壮势。

你是谁(这是什么歌)?我想大喊,可是完全发不出声音,当高亢的笑声,逐渐变得冰冷模糊时,大刀突然亮光一闪,压我砍过来。

你是谁?(这到底是什么歌!)——我大喊,这回,音乐盒的音乐戛然而止,这个人的身体跟举起来的手,也同时静止了。白色的能面具像偶人净琉璃剧中的“かぶ”(kabu,是40种偶人头形中的一种)”般裂开来,出现了露出尖牙的般若(能剧中的女鬼面具)的脸……

急躁的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梦。

梦?刚才那些影像只是噩梦吗?没错,当然是。我用力甩甩头,把那个咯咯笑个不停的能脸孔甩掉,走下床来。

昨晚,我连睡衣都没换,戴着手表就睡着了。看看手表,时间是早上8点半。也许是错觉吧,我觉得从百叶窗帘缝隙照进来的光线,比昨天明亮多了。

敲门声又连响了好几下。

“来了!”

我用沙哑的声音回应,门外传来的场小姐熟悉的声音。

“我是的场。”

“啊,我马上开门。”

这个时候,她找我有什么事呢?我这么想,脑中已浮现出一个答案。可是,当时我恐怕是半意识地想逃避这个答案。

“不好了,”我一打开门,的场立刻告诉我说,“甲斐先生死在下面的大厅。”

2她说枪中跟忍冬医生都已经赶去现场了;她继续敲着斜对面名望奈志的门,我绕过她背后,冲出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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