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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箕吉撇撇嘴,身旁他老婆正在抱怨,说吓了好大一跳,打翻了装鱼冻的碗,真是赔钱啊。这对夫妇怨气冲天,铺子生意清淡就是这个缘故。牢骚多的鱼铺子,和火气大的米铺子一样难缠。

(——话说回来,这也太奇怪了。)

再怎么想,阿德的样子都不对劲。发生了什么事吗?

把吃完的蒟蒻串竹签往路旁随手一插,平四郎向小平次呶呶下巴。

「去找佐吉吧。要是出了什么不寻常的事,那家伙应该都知道。」

佐吉人在他的住处,和长助两个就着木箱充当书桌,正在榻榻米上教写字。

「哦,好乖啊。要好好学写字喔!」

平四郎先摸摸长助的头,把佐吉叫到身边。佐吉知道平四郎有话要说,立刻结束习字,要长助到门卫小屋的店去买糖果,把长助支开了。

平四郎才一提话头,佐吉的眼睛便亮了起来。

「阿德姐问了这种话呀。」说着,脸上露出沉思的表情。

「怎么?原来阿德身边真有事?」

平四郎摸摸后颈,叹了几声。

「若在平常,她不是开不起玩笑的人。谁知她会生那么大的气,差点没让我吓破胆。」

「哦……原来被阿德姐一骂,连井筒大爷也会怕啊。」

「这什么话,你说话还真有礼貌。」

「这话,在我有点不太好说。」这回换佐吉抚着后脑勺。

「对阿德来说不太好吗?」

「要说不好嘛……」

「不过,也真是突然。我每天都会过来,昨天这时候,阿德可没半点异样。这么说来,有件对阿德而言不太好、对你来讲难以启齿的事,跟着今天的日头一起蹦出来了?」

「是,您可以这么说。只不过,今天一早就下雨,日头没露脸就是了。」

「别挑我的语病。」

佐吉哈哈一笑称是。然后收起笑容,低声说道:

「南辻桥边,不是有个幸兵卫杂院吗?」

「啊,我知道,在柳原町三丁目吧。」

每天离开这里之后,平四郎便会到那一带巡视。管理人名叫幸兵卫,杂院因而得名。那是座小杂院,户数比铁瓶杂院少。

「有人想从那里搬过来我们这儿。今天早上,幸兵卫带人过来看。您也知道,八百富还有善治郎掌柜那里,都一直空着。」

「是什么样的人?」

「那个……」

佐吉抚着后颈苦笑。

「这么说有损口德,不过幸兵卫爷有些心机。之前他很亲切地对我说,像铁瓶杂院这种大小的地方空着两间房,想必很头痛,所以一开始我也很高兴。」

佐吉来铁瓶杂院前后那阵子出了一些事,且初来乍到也还不习惯;但连续走了两户房客,又有一户出了离家出走的女儿,佐吉的确是对凑屋不好交代。有新房客要来,他想必很高兴。

「哈哈——!你且别说,我猜到了。」平四郎点点头。「幸兵卫会做的事,我料得到。那个老头,一定是想把他手里的烫手山芋丢给你吧?」

「似乎正是如此。」

幸兵卫早已年过七十,外表又干又瘪,但脑袋显然还灵光得很。

「这老头真是大意不得。」

想搬来的房客,是个年约三十的女子,名叫久米。

「幸兵卫杂院的久米。」平四郎喃喃说着,往回忆里找。「该不会是那个青楼出身的女人?眼尾像这样吊起来,像狐狸一样。」

平四郎用两根指头提起眼尾,佐吉一看,双手碰地互击了一下。

「就是她。打扮得很朴素,却怎么都甩不掉脂粉味的一个女人。」

「是吗……。我也不太记得名字,只是那张脸见过一次就很难忘记。」

「还有声音也是。那声音好像从头顶上发出来似的。」

「嗯。幸兵卫杂院的人连成一气讨厌那女人,简直把她当粪坑里的蛆。」

「只是,幸兵卫爷说,付房租的规矩倒是不坏。」

「这个嘛……」平四郎皱起眉头。

「若是付钱爽快,再麻烦的房客,幸兵卫也不会轻易放手。那个老头的心脏长得跟算盘珠子一个样,走起路来还会答答作响。再说,幸兵卫杂院的人,可说是靠讨厌久米团结起来的。杂院就是会这样,有个共同讨厌的对象,其余的事反而好办。」

「原来如此……这么说,我们这里那个讨厌鬼就是我了。」

平四郎失笑。「怎么,你今天倒是挺泄气的嘛。」

「哪里,没这回事,只是学了点乖。」

佐吉说道,视线落在长助墨迹尚未干透的习字上。习字纸上写着「ちょうすけ」(长助的日文拼音)。想来是先教他学写自己的名字。

「你也尽力了。不久一定能跟大家打成一片的。」

「但愿如此。」

据说久米刚见面便对佐吉态度亲昵,最后还甩着袖子,说他是深川长得最俊的管理人,明天就想搬进铁瓶杂院,非常起劲。

「危险哪!」平四郎皱起眉头。「刚才说到幸兵卫,他是头老狐狸,算盘精得很。久米搬家这事儿,我总觉得背后有文章。」

「她是做什么营生的?」

「表面上是在东两国的——店名叫什么来着?一家茶水铺工作。」

「嗯,她本人也这么说,但实情呢?」

「哎,说什么女侍、女仆的,只是表面话,其实是卖身的。」

茶水铺或小餐馆暗地里雇用女子来卖春——规模虽有大小之别,却不罕见。此举当然违法,一经发现脱不了罪责。

「她是青楼出身的,应该本来就知道门路吧。大概赚了不少,否则幸兵卫——不,就是这样,幸兵卫会赶久米出来才叫人想不透。不过,这件事和阿德大发脾气有什么关联?」

佐吉仰头,不住沉吟。他年纪虽轻,但个性相当稳重,至今也没见他露出过激动不安的样子。今天却偏偏显得为难。平四郎不禁感到奇怪。

「你怕不知怎么应付久米那种女人?」

平四郎本身是如此,便随口问问,而且也深信会听到肯定的回答。

然而,佐吉摇摇头。

「倒还好。我认为那位久米姐不是坏女人,也不怕。」

平四郎感到惊讶,但在泥土地口乖乖等候的小平次似乎是大吃一惊。他发出大声:

「呜嘿。」

「像她那种人其实很容易懂。」佐吉接着说,然后浅浅一笑。「有这么令人意外吗?」

小平次不是朝着屋内,而是看着外面。接着又说了声「呜嘿」,站了起来。

随后又说:「呜嘿——爷。」

「啊?什么?」

平四郎转过头朝门口望,小平次拭着额头解释道:「刚才那几声不是惊呼。是牛迂的卯兵卫爷来了(注:「卯兵卫」的日文发音正是「呜嘿」)。」

话还没说完,卯兵卫便牵着长助的手露脸了。这位杂院管理人,以前照料过长助在牛迂故世的母亲。长助由佐吉收养之后,也经常像这样来探望。

「打扰了。」他的声音又粗又涩。

「我刚好到附近,就来瞧瞧长助。方便打扰一下吗——哦,这不是井筒大爷吗,您辛苦了。」

阿德与久米间的事,原本佐吉就「不方便说」,这么一来又更难打听了。平四郎无奈地站起身来。要问阿德是不可能的——有遭竹签刺眼的危险——因此平四郎往南辻桥方面去。他想,直接问久米也是个办法。

她若当真打算明天就搬到铁瓶杂院,这时候应该正忙着准备。即使是俭朴的杂院生活,女人家总会有些意想不到的行李。

他料中了。踩着幸兵卫杂院的水沟盖进去,便看见久米家门口的矮屏风敞开。她本人正在架高的木头地板上拿着粗绳绑一件大行李。

「久米,你一个人准备搬家啊?」

一听有人叫,女人眨着细小的眼睛回过头来。一认出来人是井筒平四郎,便尖声道:

「哎呀,这可不得了。大爷,您有什么贵事?」

平四郎踏上泥土地,双手揣在袖里,低头看久米。

「我听说你要搬到铁瓶杂院。从这里到那里是不远,不过搬家可是件大工程。」

「您要帮忙吗?哎呀!您人真好。」

久米向小平次抛去一个讨好的笑容,说道:「哎呀,多令人高兴呀!」扭了扭身子。

久米长得并不出色,身材也骨粗肉瘦的,就近一看,头发似乎也日渐稀薄,发髻小小的。也许是多年来不自然的生活,令她年华早逝。

话虽如此,她并未失去活力,也没有不健康的样子,轻手快脚地招呼平四郎与小平次入内,用相当高档的茶具款待他们喝茶。

她以自己的炭炉烧水。一般在杂院里,炭炉都是轮流使用,只要错开用餐时间,十户人家有个二只便绰绰有余,故平常都是好几户共同出资,买一只小心使用。而久米竟拥有自己的炭炉,可见得她在金钱上相当充裕。

「久米,听说你跟铁瓶杂院的阿德拌嘴?」

这茶真好喝——平四郎嘴上问话,心里暗赞。

「就是卖卤菜的阿德,嗓门很大的那个。」

「哦,我知道了。」久米笑着点头。一笑,眼睛就眯得更小、吊得更高,和狐狸一模一样。

「就是今天一早的事,一下子而已。」

「你们吵些什么?管理人很头痛哪。」

「佐吉兄?那真是为难他了。我得向他赔不是才行。」

听她扭着身子说要「赔不是」,要怎么赔,不免令人往歪的方向想去。

「阿德是很要强,不过也很明理,肯听人解释,所以很少跟人吵架。你做了什么?」

「我没跟她吵架呀。」久米态度坦然。「我只是说了声,『啊,好怀念哪,』而已。」

「你怀念什么?」

「因为我认识阿德姐的丈夫加吉兄呀。他是个好客人呢!所以过去我有时候会装作不认识,跑去买卤菜,去看看加吉兄。」

久米害羞似地咬着袖子。平四郎嘴里的茶差点喷出来,小平次又「呜嘿」了一声。

「你这话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加吉兄真是个好男人。」

「你是说他去找你——那个,他去过你店里?」

「对呀,好几次呢,大概一个月一次吧。在他病倒之前,他照顾了我好长一段时间。」

小平次「呜嘿」了一声,连忙又加上一句:「大爷,这次是真的惊讶了。」

平四郎大口喝茶。

「所以,你今天早上到铁瓶杂院去时,当着阿德的面说了这件事?」

久米的手扇了扇。「我可没有打一开始就说。只是,我叹了一声『好怀念』,阿德就问『你怀念什么』,脸上的表情好恐怖——」

「所以你就说了?」

「嗯,一五一十。」久米大大方方,没半点怯色。「加吉兄都死了嘛,有什么关系呢。人家加吉兄对我真的很好,还说『要是铺子再大一点、能多赚一点,我就包养久米,让久米过轻松的日子』——」

「你连这也讲了?」

「对呀。」

这就难怪阿德不高兴了。

所以她才会问平四郎——会不会一时昏了头想花钱找女人,有没有想过在女人身上花大钱(想包养这个女人)。她想知道是不是每个男人都一样。这时,平四郎却给了一个不三不四的回答,于是内心早已波涛起伏的阿德翻脸了。

阿德和加吉是一对恩爱夫妻,两人吃了不少苦才开了那家铺子。生意好了起来,还以为日子总算可以好过一点,加吉却在这时候病倒,阿德一面照顾卧病在床的他,一面照顾生意。在他死后也独自奋斗,把店撑了下来。加吉的病很折磨人,走得并不平静,而阿德全部看在眼里,独自承受。她之所以办得到,是基于她对加吉的感情及信赖,也是深信他们俩之间强烈的羁绊无人能及吧。

然而,加吉死了五年之后——

「这样不行吗?」久米天真地摆弄着袖子低声说道。

「没什么行不行的——你这女人也真狠心,难怪会被讨厌。」

久米一脸找到久寻不获东西的表情。

「哎呀,原来我被讨厌了吗?怪不得我一说要搬家,大家都对我亲切了起来。」

她呵呵地笑着。平四郎与小平次对望一眼。

「我说,久米,你若就这样跑到铁瓶杂院去,也不会事事顺心的。我去跟幸兵卫谈,你仍旧待在这里如何?」

久米向大致整理妥当的室内环视一圈,摇摇头。这个动作,在她脖子上形成明显的皱纹。

「大爷,我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为什么?房租你不是都照规矩付了吗?我听佐吉说,幸兵卫是这么说的。」

「哎哟,讨厌啦大爷。我从来没付过房租。」

这次平次郎和小平次也顾不得发声表示惊讶,直瞅着久米看。

「幸兵卫爷从来没向我收过房租。」她继续说道。「但是,我也没向幸兵卫爷收过钱。」

平四郎重复她说的话:「没向幸兵卫爷收过钱……」

「是啊,从来没有。」

「你是说,幸兵卫和你……玩的时候?」

「是的。」

久米露齿一笑。这时平四郎才发觉,她的齿列很美。一颗颗小巧的牙齿整齐地排在一起,简直像小孩子一样。只有不正经的女人才会留着一口白牙(注:江户时代的已婚女姓会将牙齿染黑,有「一女不事二夫」之意),但久米却给观者纯真无垢之感,令平四郎有种新鲜的惊奇。

「这十年来,我们就是这么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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