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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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有什么回事!那男人就是长助的父亲。就是那个不会说话、流浪街头、全身脏兮兮又饿得半死时,被你们捡到的长助,他的亲生父亲。」

在牛迂过世的阿红,曾在成美屋当下女。

「长助今年八岁,所以少说也是九年前的事了。」

在佐吉的住处,就着煤油灯的光,卯兵卫说道:「听说那时善治郎和阿红要好起来,约好两个人要成亲。偏偏成美屋的老板就是不许,说一个当掌柜的竟背着主人和下女私通,成何体统。」

成美屋老板的怒气无论如何都无法平息,最后是阿红被赶走了。

「善治郎被留了下来。想来成美屋要是少了他,也会很头痛吧。」

阿红独自来到牛迂,投靠以前也当过下女的朋友。卯兵卫就是在这时认识她的。在帮她找房子、兜揽论件计酬的工作期间,听说了她的身世,对她深感同情,却也帮不上忙。

「就在这当口,阿红发现自己怀孕了。」

当然,孩子是善治郎的。

「阿红似乎打算自己生养,但我的看法不同。我以阿红保人的身分前往成美屋,说明了情由。当然啦,我不是上门理论,我是去劝成美屋老板,希望他答应让善治郎和阿红成亲。」

然而成美屋却坚决不允。

「也不知是恨善治郎还是恨阿红,总之就是谈不下去。而且,善治郎也真是没骨气,对成美屋老板唯唯诺诺,半句话也不敢吭,只一味表示和阿红犯了错是自己不好,对不起铺子,万不敢奢望成家什么的。」

商家的伙计下女几乎毫无立场可言,日常生活的一切生杀大权都操在主人手里,无论有多不得已的理由,只要伤了或杀了主人,便不容分说地斩首示众。善治郎运气好得以成家,但他是例外;世上为店家奉献一生,没有丝毫自己的生活与幸福可言的掌柜、大掌柜,多不胜数。

然而,他们自觉幸福。牢牢绑住他们的「店家的恩惠」,便是如此强而有力。

「阿红很懂事,」卯兵卫叹着气继续道,「没有强求。善治郎的事,在得不到东家同意的那一刻起,她好像就放弃了。从此她便在我的杂院里勤勤恳恳地生活,把长助健康地养大。只是……」

阿红却病死了。

「长助也因为生病的关系,变得有些呆头呆脑的。我收养了他,打算一直照顾下去。我老伴也先走了,这把年纪要照顾孩子是不容易,但我可从没想过要长助来投靠善治郎。」

「即使如此,长助还是来到这里了。」

佐吉以沉思般缓慢的口吻说道。

「这应该不是巧合吧。长助一定是知道亲生父亲就住在这铁瓶杂院里,所以才不怕吃苦,即使弄得混身是泥,也还是找到这里来了。」

「会是阿红告诉他的吗?」卯兵卫喃喃说道。

油灯火光晃动,照得年老的管理人脸光影参半。

「每次我一提到善治郎,阿红都笑着打断我的话,说事情都过去了,她不恨他,他也很可怜。」

「但是,既然长助来到这里,那就表示至少善治郎住在这里的事,阿红是知道的?」

平四郎说完,双手交抱搁在胸前。阿红是怎么知道的?是从成美屋的下人那里问出来的吗?她知道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知道后心里又是怎么想的?

善治郎在铁瓶杂院这里,并非孤身一人。阿红那时苦苦哀求都得不到许可,如今善治郎却在成美屋老板作主之下,有妻有女。

知道这件事之后,原本对善治郎早已放弃的感情——不,对当初或许能够抓住的幸福的憧憬,可能便在阿红心中油然而生,所以阿红才告诉儿子长助——你真正的爹,是大铺子里的掌柜,住在深川北町的铁瓶杂院里喔。

初遇长助时,他盲目地死命抓住平四郎不放。那孩子有些受伤的小脑袋,是不是一时分辨不了武士和商人,眼里有的只是父亲的身影?

「长助在佐吉那儿住了将近半个月,但善治郎却没发现长助——管理人收留的迷路小男孩就是自己的儿子。」

平四郎一这么说,佐吉也点头。

「长助也没认出善治郎。」

卯兵卫的手抚着宽大的额头。眼角似乎红了,但看不清。

「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长助待在这里了。我带他回去。佐吉,受到这么多照顾,真是谢谢你了。回头我会再来道谢,麻烦向你爹打声招呼。」

佐吉扬起双眉,平四郎也看着卯兵卫。卯兵卫愣住了。

「铁瓶杂院的管理人不是佐吉的爹吗?」

佐吉笑了出来,平四郎也笑了。只有卯兵卫不明所以。

「我就是管理人。」佐吉正色说道。「我想和您商量一下,卯兵卫爷,若长助肯的话,可以让他留在我这儿吗?刚才您也说了,您要带孩子也不轻松吧。若您不嫌弃,请让我来照顾长助。」

卯兵卫眨巴着小眼睛。

「这么做当然好……可是,善治郎不会有好脸色的。」

佐吉耸耸肩,很干脆地说道:

「那一家人要找其他的住处容易得很。」

卯兵卫去看长助时,他在阿缘夫妇家睡着了。和阿缘的孩子们脸凑着脸,手脚挨着手脚取暖。

看到这样子,卯兵卫似乎放心了。阿缘上前打招呼,说长助真的是个老实的好孩子,和自己的孩子一样可爱,已答应帮忙佐吉照顾长助。

「长助也——哎,好不容易知道了名字,却和我家老大同名呢!真是——长助和佐吉很亲呢。而且和宫九郎也很要好。」

「官九郎?」

「乌鸦。」佐吉和平四郎异口同声地回答。

「长小弟很会画画,画了很多官九郎的图。翅膀张得大大的,像这样在飞的样子。」

卯兵卫的表情显得有些讶异。平四郎注意到了,但还没来得及问,卯兵卫便垂下眼睛,诚恳地说道:

「我也会不时抽空过来。长助就拜托了。」

接下来几天,平四郎和佐吉找善治郎谈了几次。善治郎像挨打的狗似地垂头丧气,频频道歉,却绝口不提收养长助的话。不仅如此,几乎是哭着恳求千万不要让妻子女儿知道这件事。

佐吉没有在言语上为难善治郎。听着善治郎的话,频频点头应声地听善治郎说:铺子对我恩同再造——当年善治郎只是个孩子,险些就要成为路边尸,是成美屋把他捡了回来,栽培他成为独当一面的商人,因此成美屋交代的事,他怎么也无法忤逆。

「但是,你不是也有家室了吗。阿红不行,为什么现在的老婆就可以?」

成美屋行事也太随兴了——平四郎正要这么骂时,佐吉平静地说道:

「那是因为善治郎现在的老婆,是成美屋老板的女人。」

善治郎的脸色立刻白得像刚洗好的白菜。

「还有,女儿也是成美屋老板的孩子。因为老板娘善妒,他没胆包养,于是连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推给了善治郎。」

善治郎开始发抖,连放在膝头的手也抖得厉害。

「就算这样……我……我也很满足。」

「那就好。谁也不会说你的不是。」

三天后,善治郎一家离开了铁瓶杂院。

但是,平四郎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那种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种事是指?」

「善治郎的老婆是成美屋老板的女人这件事。」

「哦,」佐吉微笑,「是久兵卫爷。他把这件事情写下来,留在这里。」

平四郎想起带长助到佐吉家时,他好像正在看笔记类的东西。

管理人真可怕。

「简直就和间谍一样,大意不得。」

「久兵卫爷的确很像。」

「混帐东西,你也一样。」

长助的事,就此告一段落。只要让那孩子在铁瓶杂院日子好过就好——樱花盛开时,平四郎相当忙碌,除此之外并没有多想。

直到有一次,碰巧自成美屋前经过。

过去也曾路过几次,但若非有事,梳妆铺这种店家不会引起平四郎的注意,因此他也没留心过。这回是因为脑子里记着长助的事情,才会留意到。

「咦,这个……」

小平次也注意到了。

成美屋的招牌,在商号旁画了一只展翅的鸟。从鸟喙的形状看来,多半是老鹰吧。

平四郎晃进店里,对堆满笑脸的伙计说「没别的事,不过想请教一下」,问起招牌上老鹰的缘由。

「是这样的,上一代的老板梦见金色的老鹰,画出来后,店里生意突然兴旺起来。从此,为了讨好彩头,便画上去了。」

平四郎双手揣在袖子里回到路上。然后,再一次抬头看招牌。

长助经常画的鸟,原来不是官九郎。他这才明白卯兵卫当时为何会露出诧异之色了。

明白归明白,也无可奈何。

平四郎「哼」了一声。

告诉他老鹰由来的成美屋伙计,不知是机伶个什么劲儿,包了个红包递过来。就拿这买点心给长助吃吧!嗯,就这么办。

他喊小平次说「走吧」,小平次便回道:

「就买长命寺的樱饼吧。」

平四郎一惊。小平次这家伙,也不能掉以轻心哪。

平四郎忙不迭抬起脚步,小平次快步跟在后头。只见樱花满枝桠。

Chapter4 卖身妇

井筒平四郎既不是呆头鹅,也不是柳下惠,但这辈子没有花钱买过女人。

为免误会,先把话说在前头。是他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使得女人芳心荡漾,投怀送抱,用不着花钱买吗?没这回事。井筒平四郎的长相,活像一头劳累苦干之余打起呵欠的马。个子高却驼背,看来比实际年龄的四十六更显老态。「定町回同心」(注:同心的职称之一,又称「定回同心」,工作内容以巡视市容、侦查犯罪、逮捕犯人为主)的卷外褂(注:同心平日执勤时,身穿轻便和服,外罩外褂,但为与一般武士有所区别,将外褂下摆向内塞入腰带,称为「卷外褂」)威风气派,帅劲十足,是人人称羡的江户风情之一,可这也得看人穿。平四郎的卷外褂总是垂在他清瘦的身体两旁,好比泄了气的旌旗。

公役通常成家得早,没必要花钱买女人——这说法也不太对。好女色的男人,管他是老婆生气发泼、孩子啼哭不休、老母卧病在床,对所好之道仍会义无反顾——拳脚加身不为所屈,以死相胁不为所动,鼻翼总无法克制地朝脂粉味飘来之处抽动。

平四郎认为,说来说去,就是因为自己懒。且不说寻欢,要和女人调笑,除了要银子,同样也少不了热情。这多麻烦。

不单是女人,自己对任何事都懒,这点自觉他是有的。实际上,连现下身为町奉行所同心的立场,也嫌麻烦得不得了。

他本就不想继承这个家业。同心、与力的职务形式上虽仅止于一代,实质上是世袭的。平四郎人如其名,为井筒家的四男,也是老么。按理,由他继承父亲成为同心的希望渺茫,而这可让他高兴极了。人常笑穷同心家小孩多,且继承人之外全都是米虫;因此他也以为,井筒家一定也想早早摆脱他这个麻烦。他老早盘算好了,满心期待着早日离家与町人混在一起,教他们习字练武,轻松度日。

偏偏天不从人愿,上面三个哥哥一个个要不是病弱、夭折,就是被别家收为养子,纷纷离去,眼见父亲的衣钵就要传到平四郎这儿来了——这是他即将元服(注:成年仪式。江户时代男孩的元服仪式于十五岁时举行,届时会剃掉前额浏海,改梳为成人发髻)时的事。

在此再次强调,平四郎并不想继承家业。他根本就讨厌同心这个职务,暗想着能否设法推到别人身上。

于是他有了主意。平四郎的父亲大人极好女色。这样一位父亲大人,说不定会让外面的女人生下孩子。找出那个孩子来,把家业推给他——

平四郎开始热中地寻找。然而,一个浏海都还没剃掉的少年,专在父亲大人流连的花丛之中到处打探消息,不可能不引人侧目。事情马上就被父亲大人及其同僚上司得知,平四郎被拎着后领回家修理。

此时,父亲的上司与力之中,有个敏锐的人,从平四郎兴起寻找父亲私生子的念头,以及寻人的手法中,看出平四郎的「素质」。亦即身为同心的素质。如此一来,平四郎已无路可逃,家业这个从天而降的大饼,便落在他头上。

由于这一段波折,老实说,平四郎一度相当怨恨这名与力。然而,尽管心里想着有机会要加以报复,却连这也嫌麻烦。拖拖拉拉之中,对方已退休,不久便驾鹤西归了,家业则由嫡子继承,如今是奉行所的高官。平四郎曾向小平次发过牢骚,说这也是一种孽缘。小平次是跟随平四郎的中间,说起来,他首次为平四郎奔走,便是那次找父亲私生子时。这同样是种缘分。

井筒平四郎为人随和——不如说,这也是因为人懒,嫌端架子麻烦——但别人问起他的事,倒也不会不开口。因此,他身为四男却继承家业的来龙去脉,有不少人知道,铁瓶杂院的阿德便是其中之一。

阿德年纪较平四郎来得大,对平四郎几乎毫不忌惮,说起话来粗声粗气的,但阿德不知怎地,突然用她那天生不客气的态度问道——我说大爷,大爷的父亲喜欢寻花问柳,那么大爷,你有没有想过要去外面找女人?

事情便从这里开端。

那是个细雨绵绵的春日。长在铁瓶杂院茅草屋顶上的杂草也被春雨湿透,竖耳细听,后杂院的家家户户里,渗漏的雨水往摆在地板上、榻榻米上的碗盆滴落,叮咚有声。

井筒平四郎正坐在阿德卤菜铺店头,吃着味噌蒟蒻。涂满甜味味噌的这道蒟蒻是他最爱的吃食之一。他浑不理会时而滴在脸上的小雨,好整以暇地休息。

每日巡视途中,必定来这家铺子一回、吃点东西,这是他的乐趣。说他是为此而上街巡视也不为过。又吹又咬地吃着热腾腾的蒟蒻,真是幸福。就在此时,阿德问起找女人的事。

平四郎吐着蒟蒻的热气笑了出来,然后回道:

「怎么,阿德,你这问题倒是问得挺妙的。该不会是在打哑谜吧?想来是孤枕难眠?对不住,找别人去吧。」

当然,他是在开玩笑。阿德寡居已久,平四郎只是稍微调侃一下而已。他想专心吃他的蒟蒻。

不料阿德竟突然发起脾气,而且还是大发脾气。

「就算天塌下来,我也不会找大爷的!什么嘛,竟然拿我开玩笑!有些玩笑能开,有些玩笑不能开,你难道不知道吗!」

阿德翻脸了。平四郎慌了手脚,但已经太迟。

「何必生这么大的气?我也不是当真……」

连解释的空档都没有。

「给我出去!我最讨厌大爷了!」

阿德涨红了脸,把平四郎和他的跟班小平次赶出店头。动作若是慢了,恐有热卤汁泼顶之虞。平四郎连忙逃到对街去。只见阿德走进铺子里,留下卤锅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平四郎拿着味噌蒟蒻串愣在那里。

「她是怎么了?」

同样拿着蒟蒻串的小平次也瞠然不知所措。

「是怎么了?」

阿德的铺子位在三户连栋的前杂院正中央,北邻卖鱼的箕吉夫妇,和南邻豆沙馅衣饼好吃有名的零嘴铺,都开了门在做生意。两家铺子前都冒出了吃惊的脸,和平四郎与小平次一道眨巴着眼睛。

「大爷。」卖鱼的箕吉叫道。

「没事吧?」

平四郎嚼了嚼蒟蒻。「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阿德姐在生什么气?」

平四郎正想回答,一张嘴却发现这件事实在难以解释。既然不明白阿德为何会问起那种话,似乎就不好随便提起。

「我也搞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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