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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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十三年来,没有人知道我和加世有多痛苦。」

「但是,那个可怕的阿母已经不在了。」茂七说道。「而且,没想到阿蜜也过世了。你们觉得很寂寞,想要回当年的弃婴,于是找到了阿春。你们也真行,不到半年就找到那孩子。」

「之前就知道他们的住处。」伊势屋老板说。「丢弃当时,我们躲在暗处,想看看是什么人捡走孩子,于是跟踪对方,并确认他们的身分。我们也有这种父母心。」

茂七声音转为严厉,直盯着伊势屋老板说道:

「既然如此,那千两到底是什么意思?想救济阿春家吗?还是,想利用这种不寻常的方式拉拢那家人?你们是不是没有勇气直接去找他们,向阿春赔罪,说你亲生父母其实是我们?所以才要这种小花招?」

伊势屋老板从牙缝挤出声音说:「我们只是希望那孩子幸福。挑担鱼贩的女儿,未免太可怜了……」

「阿春现在非常幸福,她不是你们的孩子。你们的小孩早在十三年前被丢弃时就死了,无论花几千两也买不回来。」

伊势屋老板低下头来。

「你们死心吧。」茂七坚决地说。「接下来再商量一件事,伊势屋老板,那一千两你就当是给了角次郎,能不能给我?」

伊势屋老板马上抬起头来,涨红了脸。

「什么意思?」

「这么说吧,当做是封口费。」

「如果不给,你打算把我们以前的事告诉阿春吗?」

茂七默不作声。伊势屋老板默默地瞪视茂七片刻,接着猛然站起身,跑出榻榻米房。

不一会儿,他又大踏步回来,手中抓着昨天让茂七看的那个绸巾。

「那,就是这个。」

他把钱丢在茂七面前。

「拿去吧。你这个畜牲!」

茂七慢条斯理地捡起那些钱,再用绸巾重新包好。伊势屋从刚刚便气喘吁吁地看着茂七的举动。

「那么,伊势屋老板。」

茂七将包好的绸巾推到伊势屋老板跟前。

「我付你这些钱,这是我给你的封口费。」

伊势屋「啊」地张大嘴巴。

「往后别再动阿春的脑筋,别告诉任何人那孩子是弃婴。明白了吗?」

茂七说完之后,迅速站起身。

在走廊上,他又闻到与昨天一样的线香味。茂七停住脚步,轻轻合掌。

数日之后,阿春前往茂七家。

「阿爸和阿母说,这是这次的谢礼。」

她递出一条肥美的鲣鱼。

「阿爸又说,如果头子不嫌弃,他打算来料理。怎么样?头子。」

茂七露出笑脸对阿春说:

「回去告诉你阿爸,拜托他过来一趟。也顺便向你阿母问好。」

头子娘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

「真搞不懂,是千两鲣鱼的事吧?你不是什么都没做吗?」

不,挨了一个耳光,茂七心想。

第四章 太郎柿次郎柿

1

回向院茂七住的两层楼房子,有个一丁点大的院子。今年那院子的柿树第一次结果子。

茂七和头子娘住进这房子以来,前后已十五年。听说柿树是前任房客种的,茂七夫妇搬来时,虽还只是茂七头部那般高,但枝叶繁茂,颇有柿树的架势。茂七当时认为,照这样看来,两、三年后也许就会结果子,内心相当期待。

没想到,这柿树岁岁年年愈长愈高,高到必须抬头仰望的程度,但是树干却十分细弱,叶子也比别人家的柿树稀疏。不知是土质不好,还是日照不佳,总之,到了第十个年头,茂七也死心了,认为这柿树大概不会结果。

就这样,在第十五年的今年,枝上竟垂挂着青柿子。俗话说,桃栗三年柿八年,这柿树花了将近一般柿树两倍的年岁,总算「长大成人」。

「原来这家伙是个非常晚熟的柿子。」

「不过,肯定很甜。」

茂七夫妇每天早晚都这么仰望着柿树。

今年秋天,茂七手边无风无浪,一直过得很太平。捕吏这行,有时会有这种情况,老实说,闲得很。

正如大部分的捕吏,茂七家的头子娘也有自己的活儿。她年轻时便以裁缝为生,而现在也正忙着裁缝。尤其在单衣换夹衣前的秋天这时,是裁缝活儿最多的时期。自然而然地,在家无所事事的茂七头子,只能听从头子娘吩咐,乖乖帮忙缠线板儿、拆绷线,或帮忙碌的头子娘汲水打扫,将炉子搬到院子烤秋刀鱼等等,全然一派隐居的模样。

不过,这种优闲的生活,茂七也有点腻了。因此,才会把那些平时充耳不闻的头子娘工作时随口说说的街谈巷议惦记在心头。

2

「通灵和尚?」

头子娘坐在舖满榻榻米房的绸缎大海中央,歪着头忖度主顾送来的淡紫色鲨鱼皮花纹布匹到底要配什么上半身和下摆里子。茂七盘腿坐在头子娘工作房门槛边,背倚着柱子,时而对头子娘的配色奚落几句。

之后便突然冒出通灵和尚的话题。正确地说,头子娘是这么说的:「唉,这配色,跟前回上总屋老板娘在通灵童子出来时穿的一样。」

茂七将背离开柱子探出身来。

「那是什么?」

「这个嘛。」头子娘用深紫色下摆里子搭配鲨鱼皮花纹布匹。「这个虽然比较妥当,可是很无趣吧?首先太花了。上总屋老板娘喜欢年轻的装扮……」

上总屋是深川西町一家针线大批发商,头子娘总是在那儿采买针线,上总屋老板娘也是头子娘的好主顾之一,可是,真不知她会在背后说些什么话。

「我说的不是衣服,是那个什么通灵和尚。」

「哎呀。」头子娘笑道。「我说了吗?」

「说了。是哪家寺院出现灵验的和尚吗?」

头子娘边笑边摇头说:「不是。说是和尚,其实不是寺院的和尚,是孩子,孩子。」

「是男孩子的那个童子(注:「和尚」和「童子」发音一样,日文都是「坊主」。)?」

「是啊。前些天我不是送振袖(注:未婚女子穿的衣袖垂至下摆的和服。)到上总屋吗?」

听说上总屋的独生女预定在今年秋天相亲,所以托头子娘缝制新衣。

「我记得是那种令人吓一跳的歌舞伎花纹吧。」

「是啊,那时真是伤透了脑筋。」

现在令头子娘歪着头苦恼的也是这类布匹,托头子娘缝制衣服的有钱人主顾,大抵会带着和服舖的人来。擅于接待客人的掌柜,让小学徒扛着一大堆布匹,然后在榻榻米房摊开来,从衣服到里子、腰带、外褂等等,一开始便选定布匹。当客人做不了决定,便由头子娘来决断,和服舖也会留下几匹备用的布匹给头子娘。和服舖大概是因为对方是回向院茂七的头子娘,才敢放心地仅以一张字据便留下东西吧。

上次上总屋托头子娘缝制的振袖也是如此,上总屋的独生女就和服舖扛来的布匹挑中绛紫色底菊寿染。那是仿傚上个时代歌舞伎戏子第二代濑川菊之丞的名气,最近开始流行的花纹,交互染出菊花和「寿」字,一看就知道是华美的花纹。

「那花纹啊,的确一直在流行,但现在通常用在腰带上。真是的,染成布匹的人有脸卖,买的人也真有脸买。」

上总屋的女儿美得引人注目,身材又高大,非常适合华美的穿着,女儿说一定要这个,和服舖的人也搓着手推荐,母亲则是一副喜形于色的样子,结果伤脑筋的是头子娘。那么花的布,到底要搭配什么腰带和里子?

「结果啊,还好其他配色选了朴素的,缝出一套很不错的衣服。」头子娘继续说道。「我送衣服过去时,也不会觉得心情沉重。反正上总屋的小姐本来就喜欢浮华的打扮。何况,跟人家较劲穿着是她的兴趣。这点很可能遗传自母亲。」

然而,头子娘在厨房后门叫喊了许久,上总屋却毫无反应。头子娘在地板沿探身朝里面喊了好几次,问了好不容易才出来的下女到底怎么回事,下女说,老板娘和小姐已完全忘了衣服的事。

「正是因为那个通灵童子。」

托头子娘缝制衣服是梅雨季刚结束那时,据说之后没多久,上总屋宅子频频有鬼火四窜的情形,烧焦榻榻米或格子纸窗什么的,闹得很凶。

茂七哼哼地嗤之以鼻,头子娘不禁笑了出来。

「你啊,只要商家发生什么灵异的事,总是说十之八九是佣工干的好事。」

「而且,会发生这种灵异的商家,对佣工都很严苛。」

受雇者——尤其是商家佣工之类的,主人一家通常握有生杀大权,佣工则是受了任何苦都无法吭声。他们虽然表面上服从主人,但心是不受管的。佣工有时会故意毁坏主人家的东西,借此发泄长年积压在胸中的郁愤。当然,说是「故意」,其实并非当事人明知故犯,而是不自觉地就会这么做。

也因此,对商家发生小火灾或小窃案,茂七总是尽量不吹毛求疵地追究。尽管茂七根本不相信那种事,但有时也会告诉对方,可能是什么附身之类的。为了祛除那个东西,最好多多积德,规规矩矩做生意,对底下人厚道一点——茂七总是把事情往这里说。

「所以我也认为,啊,上总屋终于也出现鬼火了,我常想,那也是理所当然的,那些佣工非常怨恨他们嘛!」头子娘继续说。茂七嗯嗯地点头。上总屋是家宁愿让女儿与人较劲服装当消遣,也不愿让下女一天吃两顿饭的商家。这事还颇为出名。

「可是,上总屋却大惊小怪,诡什么会闹鬼火一定是什么东西在作祟。不但叫来和尚也请来巫师……」

然而,用尽各种方法,仍旧没有将鬼火平息。

「结果,正当他们束手无策时,小姐不知从哪里听来,说深川有个感应很强的童子,时常帮人驱邪,帮人找回遗失的东西,甚至可以断言他人的寿命,名声非常好。所以他们马上请那童子过去。」

「那小鬼叫什么名字?」

「日道。」

「啊?」

大家都称他日道大人。尽管我只瞧了一眼,但也看到他那全身白色的装束,是个还不到十岁的男孩。父母陪在一旁,呵护得像个千金小姐似的。」

茂七沉吟了一声,再次将手环抱在胸前。他对这事不大满意。

「那个叫日道的小鬼,他们拿多少相面费?」

「又不是算命的,不能说是相面费吧,这个嘛……」头子娘歪着脖子。「我没问那么详细,不过应该不是一两二两,反正跳神的本来就很贵。」

茂七静静地点头。整件事听起来令人很不快。看来或许到上总屋露个脸比较好。

茂七突然想抽烟,起身离开头子娘的工作房。由于要保管和服舖留下的布匹,况且做的又是缝制衣服的工作,榻榻米房里严禁抽烟。

茂七一只手握着烟管来到院子,仰头一看,枝上的柿子在夕阳下闪闪发光。长在最顶端的果子,跟喝醉了的人一样——满脸通红。

当天夜里。

头子娘说要熬夜赶工,茂七决定前往富冈桥桥畔。他打算去喝一杯,顺便帮头子娘买豆皮寿司。

大约十个月前,深川富冈桥桥畔出现豆皮寿司摊。老板身分不详,年龄与茂七相仿,单独一个人照料摊子,不仅卖豆皮寿司,也卖汤、烤鱼等,而且味道好得连料理舖都远远不及。

这摊子的唯一缺点是不卖酒。不过,今年春天开始,有个叫猪助的挑担卖洒老人在豆皮寿司摊旁做起生意,这缺点自然也就没了。茂七对这位之前似乎是武士——而且搞不好阶级相当高——的老板十分感兴趣,早就常来光顾了,加上现在又有酒喝,已经是常客了。

此外,每当茂七因公务烦恼不堪时,这老板随口的喃喃自语,时常令茂七恍然大悟。又,这摊贩在这附近已经出了名,生意好得,无论茂七何时去,长板凳上总是坐满了人,因此町内的街谈巷议或风声都聚集在此,这对茂七来说也很有帮助。老实说,今晚茂七正是认为老板或许知道关于「日道」那小鬼的传闻,才兴起过来一趟的念头。

摊贩位于富冈桥桥畔往北走几步再右转的巷口,上面挂了个与豆皮寿司颜色近似的粉红挂灯。今晚是皎洁的满月,即使没有灯笼也能看清楚脚下,茂七双手揣在袖口,信步往摊贩的方向走去。

但是今晚却不见亮光。

由于今晚有点风,本以为或许摆在巷子底,挨近一看,依旧不见亮光,也看不到任何人。当然也不见长板凳,再看看附近的地面,完全没有炊煮的痕迹,也没有水痕。大概单独一个老人做不成生意,所以也不见猪助的影子。

(今晚休息了……)

认识老板以来,从未有过这种情况。茂七虽是常客,但并不是固定在什么日子来,他总是心血来潮时信步晃了过来。尽管如此,却从未碰上摊贩休息。

茂七心想,难道发生了什么事?脑子里同时浮现梶屋胜藏那张脸。

梶屋是黑江町一家租船旅馆的名字,但其实是当地地痞的巢穴,人称老板为「濑户胜藏」。对茂七来说,他有如怀里的双刀剑;有时很方便,但终究是危险的。

不过,最近这把双刀剑,只要与豆皮寿司老板有牵扯的,在某种意义上,总像扎针似地刺激着茂七。向深川这一带的大小商人索取场地费为生的梶屋那伙人,竟然只对这豆皮寿司老板不敢动手。曾有一次,有个跑腿的手下,被这老板打得落荒而逃,胜藏也没打算报这个仇。

不仅如此,今年春天鲣鱼刚上市时,茂七在这摊子看到躲在暗处盯着老板的胜藏身影。当时胜藏一副想打架的眼神,身子两侧握紧拳头,却文风不动,僵着身子呆立在暗夜里。

尽管有着各种疑问,但今晚喝不到酒实在很遗憾。茂七摇了一下头,边想着头子娘的消夜该怎么办边转身离去。

3

翌日,吃过完早饭,茂七马上前往北森下町的极乐澡堂。茂七的一个手下系吉在这澡堂工作。

系吉是个才二十岁的年轻小伙子。平时几乎与住宿佣工无异,都住在茂七家。但碰到眼下这种闲暇时期,系吉自己似乎不好意思无所事事地过日子。也不知他从哪儿找到门路,最近发现了这家极乐澡堂,说是闲暇时要在这儿工作。

「澡堂的话,烧水啦、砍柴啦,要做的事很多吧?所有起居都在男澡堂二楼的话,也不需要再找睡觉的地方,再说,对公务也有帮助。」

澡堂的确是町内消息流通的地方。尤其男澡堂二楼是开放的游乐场所,不分身分阶级,常有许多人进出。茂七探问了一下,结果极乐澡堂似乎也希望系吉过去露露脸,大概是把系吉当保镖吧。

如此这般,当茂七信步来到澡堂时,系吉正躺在男澡堂二楼读插画小说。八丁渠的大爷们早上来洗过澡后,此刻正是清闲的时候。

「你怎么在读妇孺之辈的东西?」

茂七开口说道,系吉嘿嘿傻笑地起身。「咦,头子,怎么这个时候来?」

茂七先说明不是急事,接着说出日道的事。他认为耳尖的系吉也许会听到什么消息。

「啊,那个啊,」系吉双眼闪着光。「大家都说非常厉害。」

「哪里厉害?」

「那个日道是御船藏后面一家五谷批发商三好屋的儿子,应该只有十岁左右。」

「嗯,我家老伴儿也这样说。」

「其实他叫长助,三岁左右开始说些怪话,他的父母也吓了一跳,最后才帮他取日道这个名字。」

「全身白色装束的事是真的假的?」

系吉吃吃笑道:「大概是开始收费帮人驱邪或寻找失物时才那样打扮。那也可以说是类似戏子的舞台服装吧。」

茂七环视四周,将烟草盆拉到眼前,从怀里取出烟管。烟草盆清得很干净,不见半点烟灰。这大概也是系吉的工作。

「他的父母为什么吓一跳?日道那个小鬼到底做出什么惊人的把戏,其实我也不太清楚。」

系吉换了个坐姿,像说开场白的卖报小贩,比手画脚开始说了起来。

「一开始的时后,他可以在半年前就说中当年红豆、大豆的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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