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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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步的骚动,人声的嘈杂,都渐渐消逝了;高级船员们正聚拢在船尾楼讨论这次事件。白克心神恍惚,喃喃地抱怨;克雷吞愤怒而镇静;阿里斯笃船长却在心平气和地思前想后。他倾听着白克喋喋不休的申辩,和克雷吞突兀而尖刻的评论,同时他低头看了看甲板,把那拴绳的铁钉捡在手里掂掂分量——刚才不久那铁钉只差一点没有命中他的脑袋——仿佛整个案件只有这样东西是看得到摸得着的证据。他倒是一种领袖人物的典型:这类领袖,不大讲话,似乎什么都听不见,什么也看不到——其实什么都知道,不漏掉一句低声耳语,能看见这条船生命的瞬息不留的阴影。他手下的二位大员巍然高踞在他瘦削短小的身材之上;他们凑在他头顶上谈话;他们懊丧,惊惶,而且气忿,同时夹在他们中间的那个小小的安静的人儿,似乎在更广博的经验的深渊里找到了他沉默寡言的恬静滋味。灯火正在船头水手舱里燃烧;一阵洪亮的唠叨絮语不时从前方传来,扫过甲板,渐渐低下去,仿佛这条不自觉的船儿,轻轻溜走了,通过了伟大的平静的大海,将好动作乱的人类的愚鲁的骚嚷,永远弃置在后面,可是这种喧哗屡次三番地平静了又兴起。指东划西的手臂,张着嘴的侧面影,偶尔出现在门口通亮的方形空间里;漆黑的拳头忽伸忽缩。……“是啊。又没有惹他们,无缘无故的偏跟你捣乱,真正岂有此理,”船长表示同意。……灯光里起了混乱的叫嚣,又突然停止了。……他不相信这时候还会有什么麻烦发生。船尾敲钟,船头又一个钟声响应,音调更深沉;鸣钟的洪声散布在船身周围,激起一大圈震颤的音波,远远地泛滥到空旷的海面上,无边无际的夜晚里。……难道他还不了解他们!不见得!过去这些年。也有些人比较好。要是你到了进退维谷的境地,有这般人给你帮忙倒是很靠得住的。有时候,也有些人比魔鬼——比那穷凶极恶,头上长了角的魔鬼更坏。呸!这——算不了回事。虽说还没到这个程度,反正也够糟糕的了,……管舵轮的按照惯例在换班。——“帆满了,抢着风哩,”下班离开的那汉子声音洪亮地说。——“帆满了,抢着风哩,”另外一位跟着说,抓着舵轮周围的把柄。——“我就怕这样的逆风,”船长叫道,忽然气忿地跺起脚来:“就怕逆风!旁的倒不要紧。”他立刻又镇静了。“今晚叫他们勤快点儿,诸位;只要叫他们觉得我们一刻也没放松就行——别声张,你们知道。留神别惹他们,克雷吞。明天我要宽严并用好好同他们谈谈。一群干粗活的疯子!可不是么,干粗活的!从他们里面要挑选真正的水手,怕还没有我一只手的指头多。什么都不行,就会起哄,胡闹——你说——是不是?”他踌躇了一下,“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对付他们是错了,白克?”他按了按他的肩头嗤地一笑。“我看他站在那儿,四份里倒有三份死了,害怕得什么似的——在黑暗里对着许多张口咋舌的人们——没有点儿勇气面对那快要临到我们大家头上来的东西——这念头蓦然涌上我脑海,连我自己还没有想到。替他担心——就好像替一个生病的野兽担心哩。可哪里有动物怕死怕得这么厉害的!……我想还是听之任之吧。这不过是一时的冲动。我脑子里就没有想到,那些傻瓜竟会……哼!当然——现在只好坚持到底了。”他把那拴绳的铁钉放在口袋里,怪不好意思的样子,随后锐利地说:——“你要是看见包特莫又耍花招的话,就对他说,我可要把他的脑袋放在抽水筒下面洗澡了。从前有一回就采用过这办法。那家伙老要这样发作。话是这么说,他毕竟还是个好厨子啊。”他急忙地走开了,回到后甲板的升降口旁。大副二副跟在他后面,浴着星光,瞪着惊奇的眼睛。他往下走了三步,把脑袋凑近甲板,换了个声调说道:——“今晚上我打算不睡觉了,以防出事;要是……有什么事大声地叫唤一下,你看见生病的黑奴的眼睛没有,白克?我想他大概有什么事求我哩。什么?已经不可救药了。一个孤单单的黑叫花夹在我们里面,他的目光好像透过我直看到地狱里去的样子。想想看,这糟糕的包特莫!唉,让他平平安安地死吧。我到底是这里的主人啊。我爱怎么说便怎么说。由他去吧。他从前也许还抵得上半个人……好生留神看着啊。”他在下面隐没了,留下他的大副和二副面面相觑:即使他们俩看见了一个石像对着生死的无常洒下神奇的怜悯之泪,他们也不会比现在更受感动的。……

许多烟管的凹斗里,竖立着袅绕的烟雾,渐渐散作青蓝的雾霭:水手舱里青雾弥漫,显得特别宽敞,好像一个大厅似的。沉重的烟云停滞在横梁中间;几盏灯被月晕似的白圈所缭绕,每盏都燃着颗紫色的心,射出两道有气无力的火焰,却没有光芒。许多烟圈漂浮在空间,化为更浓密的一束束。人们有的直手直脚地横陈在甲板上,有的懒懒散散地坐着,有的屈着膝头,歪着肩膀斜倚着舱壁,嘴唇在动,眼睛在闪,手臂挥舞着把烟雾突然赶向后退。幽幽的低语声似乎一层高一层地重叠堆砌,仿佛溜得不够快,还来不及穿出狭窄的门洞似的。下面值班的人们只穿着衬衣,提着雪白的长腿大踏步走,很像疯癫的梦游病患者;同时甲板上也有个值班员不时往舱里直冲,一副奇怪模样似乎衣服穿得太多,他侧耳倾听片刻,在喧哗声里匆匆插上几句,便又奔赶出去;只有少数几位逗留在门旁,如醉似痴地把一只耳朵侧向甲板。——“团结起来,伙计们,”大卫士怒吼道。白耳发很想叫旁人听他讲话。脑尔士不慌不忙茫然若失地咧嘴冷笑。一个胡须很密而剪得挺短的矮个子,隔开一定时间就要喊一声:——“谁害怕了?谁害怕了?”又一位跳起身来,目光炯炯,兴奋激昂,发出一串不连贯的咒骂,然后安静地坐下。有两个人很亲密地在讨论,轮流拍着对方的胸膛,想解决一些纷争。还有三个将脑袋凑在一起,直着嗓子嚷嚷,相互之间有一种信赖的气氛。一片狂风暴雨似的浑沌人声中,偶尔传出清晰的三言两语刺着耳朵。旁人听得见:——“上回的船上。”——“管他呢?让我们谁来试它一试看,要是——”——“屈服了,”——“一点劲儿也不费”——“他说他完全好啦”——“我常常想”——“别理会……”唐庚缩成一团,靠着船头斜桅蹲着,两片肩胛骨耸得同耳朵一般高,削尖的鼻头垂着,真像一只带病的兀鹰蓬松着羽毛。白耳发叉开两腿站着,一个劲地叫嚷,把脸都涨红了,双臂举着活像摩耳塔的十字架。两个斯堪的纳维亚人躲在一个犄角上,那目瞪口呆心慌意乱的神情,好像在凝望着山崩海啸。灯光那面,辛格尔敦站在烟雾里,魁梧奇伟,模糊不清,头顶碰着横梁;好像一个神人雕像待在昏暗的地窖里。

他庞大的身躯兀然不动向前跨了一步。喧哗声好像冲散了的浪头渐渐消散了:可是白耳发高擎了两臂重又吼了声:——“听着,那汉子快死了,”接着突然在升降口盖板上坐下,将脑袋捧在手里。大家望着辛格尔敦,有的从甲板上抬起眼睛,有的从黑暗的角落里探望,有的掉转头来,带着好奇的目光。他们若有所待因而心平气和了,仿佛那个目中无人的老头有着更尖锐的目光,更清醒的头脑。已经窥破了他们不安的愤怒和欲望的奥秘了。他确确实实站在他们中间,可是他的形容却漠然安详,仿佛他已经见过无数的船舶,听过许多回他们这种声音,凡是汪洋大海上所能发生的事情早就经历过了。他们听得他的声音从他那宽阔的胸膛里宛如雷鸣般地发出,那些字眼仿佛是从崎岖不平的过去向着他们滚来。“你们想干什么?”他问。没人回答。只有脑尔士“,”地嘟哝着——还有一个低低地说:——“太难为情了。”他等了一会儿,打了个鄙夷的手势。“你们有些人还没出世的时候,我就在船上见过许多闹乱子的事了,”他慢吞吞地说,“为了一点小事或者什么事也没有;可是从来没有为了这样一件事闹的。”——“那汉子快死了,我告诉你,”白耳发坐在辛格尔敦脚跟前十分伤心地重复说。——“原来是为了那个黑鬼,”老海员继续说,“我见过他们跟苍蝇似的死去呢。”他沉思似地停了嘴,仿佛要回忆许多悲惨的往事,恐怖的情节,和黑奴遭受的屠杀。他们呆呆地凝视着他。他活了这样一大把年纪,尽够记得贩卖奴隶的商船和流血的暴动了。也许还记得些海盗或水寇哩;谁说得清他生平经过了些什么样的狂暴和恐怖哟!他还想说什么?他道:——“你们救不了他;他是死定的了。”他又踌躇了一会。他上唇和下巴的胡须颤动起来。他在斟酌字眼,在纷乱的白胡须后面喃喃地体味;这位不可思议而令人兴奋的老汉,好像个宣谕的神道隐藏在帐幔后面……——“待在岸上——生病——再呢——沿路带来这顶头风。害怕。大海只要她自己的同类——望见陆地就死了。往往是这样。他们也知道——路程遥远——天数愈多,银元挣得也愈多——你们还是安静些吧。——你们打算要什么?反正救不了他。”他似乎从睡梦中惊醒了。“你们连自己都救不了呢,”他严肃地说,“船长不是傻子。他心里自有主意。留点神吧——我说!我是很懂得这班船长的!”他眼睛盯着前面,把头转来转去,从右到左,又从左到右,仿佛正在检阅一长排伶俐的船长呢。——“他说,他要砍掉我的脑袋哩!”唐庚用凄惨的音调叫嚷,辛格尔敦将信将疑地凝神探视下面,好像看不见他似的。——“滚你的!”他无意深究,便说了句暧昧的话:他的态度里包含着无穷的光彩。表现着不能言喻的智慧,难以动摇的淡漠,以及舍己从命的冷冷的神气。周围所有聆听着的人们仿佛在绝望之中恍然大悟了;他们哑口无言,满不在乎地翻来滚去,好像已经看透了他们的生存在某方面确实是无可救药的。这个洞察一切却不自觉的老人,挥了一挥手臂,大踏步跨到了外面甲板上,再也没说一句话。

白耳发睁着滴溜滚圆的眼睛,茫然若失地沉思默想。有一二位用手臂撑着沉重地翻到了上铺,安稳之后叹了口气;旁的人们先敏捷地将脑袋伸进下铺——立刻又掉转头来看看自己,好像野兽爬进巢穴的样子。只听见小刀摩擦陶土的沙沙声。脑尔士不再咧开嘴苦笑了。大卫用热烈而坚定的口气说:——“我们的船长原来是疯子。”阿吉咕噜道:——“我的天!我们倒还没有听说过呢!”钟敲了四下。——“下面值班的已经一半时间值好啦!”脑尔士吃惊地嚷起来,随即反省起来。“嗳,睡上两个小时,也算是休息了,”他自我安慰地说。有几个假装睡着了;嘉雷睡得很熟,忽然提起倔强而怅惘的声音说了几个含糊不清的字眼。——“这浑小子肚子里生了蛔虫了吧!”脑尔士从被窝下面解释说,俨然是学者模样。白耳发起身凑近阿吉的铺位。——“我们把他拖出来了,”他忧郁地说。——“什么?”另外那一位昏昏懂懂怪不乐意似地说。——“现在我们可要把他扔下海去了,”白耳发继续说,下唇颤抖着。——“扔什么?”阿吉问。——“可怜的吉密呀!”白耳发吞吐着说。——“让他遭天打!”阿吉有口无心地凶狠地说,在床上坐起身来;“全是他作祟。要不是我,这船上早已闹出人命案来了!”——“这倒怪不得他,你说是不是?”白耳发嘟哝着申辩;“我搬他放上床……他就跟装牛肉的空桶差不多重,”他补了一句,眼里噙着泪。阿吉目不转睛地瞅着他,接着毅然掉转他的鼻头朝向船侧。白耳发徘徊逡巡,仿佛他在这暗淡的水手舱里迷了路,差一点就摔倒在唐庚身上。他居高临下地打量了他一番。“你想不想睡觉了?”他问。唐庚绝望地抬头看看。——“这黑心的下贱的苏格兰佬踢起我来了!”他待在下面板上低声咕噜,音调凄恻而百无聊赖。——“倒是干了件好事哩!”白耳发说,依然很颓丧;“你今晚上的神气活像个吊死鬼哪,兔崽子。你可不许挨近吉密,玩你那杀人的把戏啊!你又没有拖他出来。你留点神!因为我要是赏你一脚的话,”——他渐渐有了点喜色——“我要是赏你一脚的话,我可要学美国人的办法——踢断一样什么哩!”他用指节轻叩那低俯的头顶。“你记着点儿,小子,”他怪高兴地下了个结语。唐庚没有介意。——“他们会不会给我使坏?”他发问。——“谁——撕歪?”白耳发口里咝咝作声,退后了一步。“要不是为了去照顾吉密,我这会儿就来撕歪你的鼻子了。你把我们当成了什么人?”唐庚站起身来,目送白耳发的背影蹒跚地走过门洞。四面都是睡着了看不见的人们正在恬静地呼吸着。周围的平静似乎更增添了他的胆量和脾气。他心怀毒意,板着面孔,炯炯的目光从借来的宽大而不贴身的衣服上移向别处,仿佛要找一件他能捣毁的东西似的。他们睡熟了!他真恨不得扭断那些颈脖,挖出那些眼睛,唾那些脸孔呢!他对着那些冒烟的灯火挥舞一对肮脏而瘦削的拳头。“你们都是王八蛋!”他发不出声音似地嚷。谁也没有动。“你们胆小得连一只耗子都比不上。”他的声音提高了,变为嘶哑的尖叫。王密保头发蓬松的脑袋突然钻出来,狂野地对着他瞅。“你们是船上的垃圾!我希望你们没死先腐烂!”王密保听不大明白,却颇感兴趣,挤眉弄眼起来。唐庚沉重地坐下;他哼哼着从颤动的鼻孔里使劲呼气,一面咬牙切齿,一面将他的下巴紧压着胸部,似乎要啃穿这胸部,直啃到里面的心脏。……

早晨,船儿开始了她漂泊生涯的又一天,她的外表焕然一新,明媚秀丽,好像到了陆地上的阳春时节。冲洗过的甲板闪烁发光,形成了干净漫长的一片;斜射的日光如同耀眼的水花照在黄铜的饰物上,金箭似地射在磨光的杆棒上;一颗颗海水忘了擦,沿着围栏东一点西一滴,透明得好像露珠,比散乱的钻石还要晶莹。帆篷被懒洋洋的和风吹得悄悄睡着了。太阳孤独而壮丽地升上蔚蓝的天空,俯视着一条寂寞的帆船贴着上风,溜过蔚蓝色的海面。

水手们挤上三个并排在一起的主桅,正对着官舱门。他们转来转去,你推我撞,带着犹豫的态度和呆钝的神色。每有小小的骚动,脑尔士便沉重地斜倚在他的一条短腿上。唐庚从人背后溜走,忙乱而且焦急,好像正在寻找藏匿的地方。阿里斯笃船长突然出现在后甲板。他在他们队伍面前踱来踱去。他衣衫褴褛地站在阳光里,显得又苍白又消痩,动作敏捷,坚强得如同金刚钻。他将右手插在短衣一边的口袋里,那里面还放着沉重的东西,所以衣服的一边往下面起了许多褶纹。海员中间有一位预报凶兆似地清了清嗓子。——“我一向没有找过你们这班家伙的岔儿,”船长兀地站定了说。他以疲惫然而坚定的目光正视他们:普遍的幻想使那目光直透入他面前二十对眼睛的每一对。白克待在他背后,阴郁沉闷,脖子粗得像公牛,低声地咕噜着。克雷吞轻松活泼,两颊绯红,态度安详而果断。“现在我还是老样子,”船长继续说:“我待在这儿为的是要驾驶这条船。让船上的水手个个都能循规蹈矩。假使你们对你们的工作跟我对我的一样明白,自然不会出麻烦了。你们还在暗中叫嚷,说什么‘明儿早晨看吧!’好吧,你们现在看见我了,你们打算怎么办?”他静候答复,来回踱着快步,眯起眼睛观察着他们。他们打算怎么办?他们站在那儿,左脚换到右脚,保持身体平衡;有几个将帽子朝后一推,搔起头皮来了。他们打算干什么?吉密被丢在脑后了;没有人再想念他了——他孤零零地待在前面房舱里,同许多巨大的幻影搏斗,坚持着他那鲜耻寡廉的谎话,为他这一眼就能看穿的欺骗行径格格地苦笑。不,被忘记的决非吉密;就是他死了,也不会这样被忘得干干净净的。他们有着伟大的目标。可是突然之间,他们心里想说的那些简单话语,似乎都无影无踪地消失在他们模糊而灼热的一片欲望的汪洋里了。他们明明知道他们打算要的是什么,可是他们却难以启齿,他们站在原地扭动着,粗壮的臂膊末端油污的大手和弯曲的手指摆动着。一声低语消逝了。——“你们到底为的是什么呀——是因为吃的东西吗?”船长问,“经过好望角外面时,损坏了许多粮食,你们是知道的。”——“那我们知道,先生,”前排里有个长胡须的老水手说。——“那么活太重——?你们干不了?”他再问。接着是不快活的沉默。——“照这样人手不够,我们可不愿意干了。先生,”大卫士终于说了,声音有点发抖,“那个黑……”——“得啦!”船长高声嚷道。他站在那里打量了他们一会儿,然后向这边又向那边走动了几步,冷冷地大发雷霆,说了一大串毒辣尖刻的话,就像他年轻时候在冰海上遇见的暴风一样厉害。——“要不要告诉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觉得你们太了不起啦。以为你们自己是什么好人哩。你们连自己干了些什么活还不大明白呢。该做的事不好好地做。还觉得太辛苦了。就是你们干的活比现在加上十倍,还嫌不够哩。”——“先生,为了船我们够卖力气了,”有一位气坏了,颤抖着声音嚷。——“卖力?”船长继续咆哮;“你们在岸上听得还不够,是不是?他们不是告诉你们,再卖力别夸口啊。我老实告诉你们——你们顶卖力的比无力可卖的差不了多少。你们难道不能多出点力了?不能,我也明明知道,可并没有说你们什么。可是你们不许再胡闹,不然的话,我可要来收拾你们了。我等着你们呢!不许胡闹!”他向群众用一个指头点了一点。“至于那家伙,”他使劲抬高了声音;“至于那家伙,假使他没有得到我允许,胆敢把鼻子朝外面甲板上伸一伸,我就要给他戴上脚镣手铐。瞧着吧!”前面的厨子听见了他说的话,连忙从厨房里赶了出来,扬着两只胳膊,惊惶骇怕不大相信似地赶紧又跑了回去。深深的岑寂暂时笼罩了整只船;有个大腿外弯的海员趁势走到一边,很斯文地向甲板上的排水孔里咳出了一口痰。“还有件事,”船长镇静地说。他突然迈了一大步,晃了晃身子,从口袋里掏出个拴绳的铁钉来。“看!”他的举动来得出乎意料,而且非常突兀,大家竟倒退了一步。他目不转睛地瞪着他们的脸,有几位马上显出吃惊的神气,仿佛他们以前从未见过这绳栓的模样。他将绳栓举在手里。“这是我的事。我并不追究你们,可是这是你们大家知道的;这东西从哪儿来的,还回到哪儿去。”他的眼睛怒火直冒。人们局促不安地蠕动着。他们掉过头去不再看那铁块了,怪害臊似的,狼狈而且惶恐,仿佛这是件可怕可耻或不雅的东西,如果要顾全一般的体面,便决不该在光天化日之下拿在手里这样舞弄的。船长凝视着他们。“唐庚,”他以短促尖锐的声调叫了声。

唐庚在人背后东闪西躲;可是他们都回过了头来朝他看,向两旁让开了。排列着的人们继续不断地在他前面分开,又在他后面合拢来,直到最后,他只剩了孤单一人待在船主面前,仿佛是从甲板里钻上来的。阿里斯笃船长向前走近他身边。他们俩身材倒差不多;在近距离内,船长同那对珠子似的眼睛交换了绝不容情的恶狠狠的眼光。他们摇摇晃晃站不大稳。——“这东西你知道么?”船主问。——“不,我不知道,”那一位厚颜大胆地慌忙回答。——“你是条没出息的狗。拿去,”船长吩咐说。唐庚的胳膊似乎粘在他的大腿上了;他兀立不动,眼睛望着前面,好像在操场上接受检阅。“拿去,”船长重复说,走得更近了;他们相对嘘气。“拿去,”阿里斯笃船长又说,做了个威胁的手势。唐庚从他身旁勉强抬起一只手臂来。——“干吗对我这样狠?”他使劲嗫嚅说,仿佛嘴里填满了糨糊。——“假使你不……”船长又开口了。唐庚一把抢下那铁栓,看样子是要拿着逃走,可是偏偏像支蜡烛一样举在手里,木桩也似的没有动一动。“你从哪儿拿来的,还放回那儿去,”阿里斯笃船长说,凶狠地瞅着他。唐庚退后一步,眼睛睁得很大。“走,你这下流东西,不然的话我可要叫你走啦。”船长嚷道,威胁地向前逼进,慢慢地逼着他后退。他闪闪躲躲,想用这危险的铁器保护他的脑袋,抵挡那将临未下的拳头。白克暂时停止了咕噜的喉鸣。——“妙呀!天啊,”克雷吞低声喝彩,俨似鉴赏家的口吻。——“别碰我,”唐庚狗嗥似地叫着,向后退却。——“那就走。走快点。”——“你别砍我。……我拉你到巡官那儿去打官司……我要告发你。”阿里斯笃船长迈了一长步,唐庚便一骨碌转过身来,连跑了几步,站住脚,回过头来,露出蜡黄的牙齿。——“再往前,前部索具。”船长催着他,用手臂指点着。——“你们难道就站在那儿眼看着我受欺侮?”唐庚向一群默默守望着他的人尖叫。阿里斯笃船长灵敏轻快地向他走来。他纵身跳了一跳又避开了,冲到前部索具跟前,狠命将铁栓硬塞进它的窟窿里去。“我早晚得向你出这口鸟气,”他对着全船尖叫,走过前桅隐没不见了。阿里斯笃船长转过身来,脸色安详地回到船尾去,仿佛他早已忘掉这场活剧了。人们给他让开一条路。他对谁也不看一眼。——“这就成了,白克。打发值班的人们到下面去,”他静静地说。“你们这班人将来也该学点规矩了,”他以镇静的声音加了一句。他对那些怀着深刻印象慢慢退走的人们的背影,沉思地目送了片刻。“上早点,茶房,”他在官舱门口叫唤,音调很轻松了。——“我真不愿意让你——喔!——亲自把那铁栓交给那家伙,先生,”白克说;“他会用它来砸——喔!——砸你的脑袋,跟砸蛋壳似的。”——“噢!他!”船长漫不经心地含糊说。“一群怪物,”他又低声道。“我想现在大概没有问题了。可是也难说,这个年头,同这一些……好些年以前了;我那时当船长,年纪正轻——有一回航海去中国,遇到一次暴动,那才厉害呢;白克。那又是一种人。我知道他们的意思:他们要钻到货舱去找酒,很简单……我们拳打脚踢,跟他们周旋了整整两天;等他们挨揍够了——就跟绵羊一样地驯顺了。一班挺好的水手。我那次航海可真是痛快。”他望了望高处,帆桁拉得很紧。“一天又一天,老是逆风,”他苦恼地叹息。“这次海程,我们难道就遇不到好风了?”——“预备好啦,先生,”茶房说,神差鬼使似地出现在他们面前,手里还带了块污垢的抹布。——“啊!可以了。来吧,白克——时候不早了——真无聊,胡闹了一早晨。”

第五章

平静而令人窒息的沉重气氛弥漫了全船。下半天,人们来回忙着洗衣裳,挂到捉摸不定的风口里晾干,他们愁眉苦脸有气无力好像大梦初醒的哲学家。很少攀谈搭讪。生命问题似乎太浩瀚了,不是狭隘的人间语言所能容纳的,于是大家一致同意不再过问,而把它全盘托付给无垠的大海,自从开天辟地以来,大海已经将这个问题纳入它无穷无尽的势力范围里了。大海是无所不知的,早晚总会揭开帷幕,让每个人都能看透那隐在一切谬误里的智慧,那藏在种种疑问里的真相,以及那超越忧患恐怖的安全和平的领域。许多白费的心思,不断地东拉西扯,侵入人们的躯体:在这浑沌的思想潮流里,吉密突然涌上表面,好像一个被索链系在污浊河底的黑色浮标,不由得人不注意。虚伪战胜了。凭着疑惑,凭着愚蠢,凭着怜悯,凭着伤感癖,它战胜了。由于慈悲,由于粗鲁,由于谐谑的情趣,我们自告奋勇地去拥护它。吉密在无可避免的真理面前,不屈不挠地始终坚持着他违反真理的态度:他这种精神倒可以与一个奇伟的谜语——一个精深博大,有时令人愕然起敬的现象相比拟;同时在许多人,这样尽情地拿他打趣,倒也感到几分美妙的滑稽意味。人们越来越关切他,不愿意看他死,表面上好像出于对旁人痛苦的恻隐之心,其实骨子里还是怕自己难受,脱不了自私的动机。我们眼睁睁看着那唯一无可挽回的事实一天逼近一天。他倒倔强,偏不承认:这态度未免扰乱人心,仿佛自然界的一条规律不再灵验了。他全然搞错了自己是怎么回事,旁人便不禁疑心起来:他大概有点儿神通,懂得些魔术吧。他荒谬到好像受了神灵启示的模样。他是有独无偶的,只有超越人间的东西才能像他这般地迷人心曲;他似乎已经越过那可怕的疆界,到了另一边大声抗议哩。他渐渐解脱了形骸,活像个幽灵;他的颧骨变高了;额头越发斜削;脸上尽是些坑洼和一块块的黑影;没有肉的脑袋无异于土里挖出来的黑骷髅,只在眼眶里装了两个不安定的眼球。他情况恶化的影响使人心每况愈下。为了他,我们变得精通世故,感情脆弱,心思繁复,而且颓唐不堪:我们了解他恐怖的微妙,同情他所有的嫌恶,畏缩,闪躲与虚妄——仿佛我们太文明了,近于昏庸老朽,一点儿不懂得生命的意义了。我们的神气带有洞察了某种卑污的神秘的味道;我们装出深刻的鬼脸,就像一些阴谋家,心领神会地挤眉弄眼,三言两语里都含有深长的意味。我们下流得不堪形容,心底里却乐不可支。我们又庄严,又兴奋,又热忱地向他撒谎,仿佛为了获得永恒的报酬,正在耍着道德的手腕哩。我们异口同声地附和他极狂野的言论,仿佛他是个百万富豪,是个政治家或革命家——而我们是一群野心勃勃的笨伯。我们有时壮了胆对于他所说的话提出疑问,可是问的时候模仿了阿谀谄媚之流的态度,结果我们的异议看上去就像殷勤的奉承,反而增加了他的光荣。他左右着我们对这世界的道德观,仿佛他掌握着荣誉,财宝,或分配工作的痛苦权力;其实他除了轻蔑以外,什么也不能给我们。他的轻蔑倒是无边无际的;我们眼看着他的身体一天比一天缩小,而他的这种侮辱倒似乎越来越大。他周围——他自身——只有这件东西能给人以持续和强健的印象。它活在他的身体内部,具有一种不可扑灭的生命力。它借了他那努撅的黑嘴唇说话;它借了他那忧郁傲岸、没精打采、睁得很大的目光,凝视我们。我们聚精会神地守望他。他不大愿意活动,看样子是怕身体崩溃。只要轻轻做一下手势就能使他觉得(决无旁的可能)自身软弱,从而引起一阵精神上的痛楚。他一举一动都非常小心。他肢体笔直地躺在那里,下巴搁在被褥上面,形成了一种机敏而严谨的僵硬状态。只有他的眼睛在人们脸上游移:那是一双鄙夷、尖刻而悲哀的眼睛。

就在这时候,白耳发的虔诚——以及他的勇敢——博得了一般人的钦佩。他把闲暇的工夫完全消磨在吉密的房舱里了,他体贴他,和他聊天;和气得像个娘儿,温柔得像个老慈善家,他一往情深地关心他的黑汉,俨然是位蓄养奴隶的模范主人。但是一来到外面,他脾气可大了,火药似地一碰就炸,阴沉抑郁,疑神疑鬼,尤其是悲怀难遣的时候最为凶暴。这个负气使性的人所有的只是一把眼泪和一个拳头:——把眼泪是为吉密抛洒的,一个拳头却谁都有份儿,只要谁对于吉密的情形,在严密的正统见解以外挟有些微私嫌。我们旁的事什么也不谈。连两位斯堪的纳维亚人也讨论起当时的局势来了——可是无从知道他们到底抱着什么态度,因为他们俩辩论用的是他们自己的语言,白耳发疑心他们二人之中总有一个难免失敬,可是断不定到底是谁,心想既没有取舍抉择的余地,便只好对他们俩一起攻击了。他们被他的蛮横吓得不得了,从此以后待在我们里面垂头丧气地变作一对哑巴了。王密保始终含糊其辞,可是面无笑容,活像一头牲口——看上去比那只猫儿还要不懂事——结果倒落得安全。并且他也是救护吉密的优秀党徒之一,自然不受嫌疑了。阿吉平时不大开口,可是常常费上个把钟头跟吉密幽幽地聊天,摆出一副主人身份。白天无论什么时候,总看见吉密箱子上有人坐着,晚上坐的人也依然很频繁。黄昏时分,从六点到八点之间,房舱里挤得水泄不通,门口还拥着兴会淋漓的一大群。个个凝神注视着那黑人。

他沉浸在我们的热情和兴趣里。他的眼睛带着讥讽意味闪闪发光,他用软弱的声气责怪我们的怯懦。他还说,“要是你们这班家伙能替我坚持到底的话,我现在也许到甲板上去了。”我们低了头。“对啦,可是你们也许以为我会让他给我戴上脚镣手铐,变把戏给你们看呢。……唉,不见得。……老这么躺着简直是糟蹋身体,真的。你们反正无关痛痒。”我们难为情极了,仿佛他句句说的是真话。他的高妙的傲岸所向无敌,什么都被征服了。我们本不敢背叛信义。我们委实没有这样的意思。我们愿意维持他活到家——活到航程的终点。

辛格尔敦还是照常地超然远离,对于一个日暮途穷的生命的微末琐碎一副不屑与问的样子。只有一回,他走近前来,出人意料地驻足在门口,他一言不发地窥视吉密,似乎要把这黑鬼也纳入他遥远记忆里聚集着的一群幽灵。我们不则一声,辛格尔敦站在那儿待了许久,仿佛负着使命来叫唤一个人,或者视察一件大事似的。吉姆斯·惠特躺着一动也不动,显然没有觉察那殷殷盼望似的定睛端详着他的目光。在他的周围打架的气氛越来越浓。我们觉得人们正在暗地里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哩。末后,吉密忧形于色,在枕头上滚过他的脑袋来。——“晚上好啊,”他以和解的声音说。——“哼,”老海员很粗鲁地回答。他对吉密又狠狠地定睛望了片刻,突然走开了。过了许久,那小小的房舱里才有人开口说话,虽然我们大家的呼吸舒畅得多了,好像刚刚脱离了危险境地。我们深知那老汉对于吉密的看法,可是没有人敢反对。他的意见令人不安,增添了人们的痛苦;更糟糕的是那意见也许竟是不错的,至少我们不能反驳。只有一回,他特别赏脸,将他的意见加以充分的说明,可是他给人们留下的印象再也不能消除了。他说吉密是逆风的起因——照他的看法——不治的病人会一直苟延残喘,直到陆地出现,才会死去;吉密也知道,一见陆地他就没命了。哪条船上都是如此。我们难道这还不知道?他用严峻的轻蔑的口吻问我们:我们知道些什么?我们还疑心些什么?吉密受了我们怂恿,又被王密保(他是个芬兰人——不是吗?)的鬼蜮伎俩一再激励,因此让这条船老在海面上漂啊漂地原地徘徊。这情形只有傻瓜们才看不透呢。谁听说过这种连续不断的平静和逆风?这是有悖自然的……我们不能否认,这的确有点离奇。我们感到很不安。老生常谈里所谓“日子愈多,挣的银元也愈多”,并不能像以往那样给我们以安慰,因为粮食越来越少了。经过好望角附近海面时毁掉了许多,我们吃的饼干也酌减了一半。豌豆、糖和茶,老早就光了。咸肉也快完了。我们有的是咖啡,只可惜缺少煮咖啡的淡水。我们将腰里的皮带收紧了一个扣,继续替船儿洗刷,摩擦,油漆,从早到晚没有闲一闲。她立刻焕然一新,好像剥掉一层皮的样子;可是饿鬼也就上了她的身了。并不是决绝致死的饥荒,只是那得寸进尺,生气勃勃的饿鬼,蹑手蹑脚地在甲板上走动;安安稳稳地睡在水手舱里,醒时叫你受罪,梦里跟你捣乱。我们望着上风头,想找些转变的征兆。夜晚和白天,每隔几个钟头,我们总替她掉个头,希望她终于能跟着下隅索转移,抢风赶程!她偏不听话。她似乎已经忘掉归航的方向了;她乱冲瞎撞,一忽儿朝东,一忽儿又朝西北;她赶前赶后,神经错乱,好像个胆怯的动物在四处碰壁。有时,她仿佛疲倦得要死,在安静平滑的海波里辗转摇荡,有气无力地挨过一整天。摇摆的桅樯上,从根到顶张挂着的帆篷在闷热的空气里力竭声嘶地飘扑挣扎。我们又累,又饿,又渴;我们渐渐觉得辛格尔敦说的话很可靠,可是我们对吉密矢志不渝,仍然装作不知情的样子。我们跟他聊天,诙谐地指东说西,好像是避正在起劲地参与一种巧计暗谋的人们;但是我们抬着焦渴的眼睛,从舷栏上面窥探西方,寻找希望迹象,寻找好风的迹象;纵使一丝风息会给留恋不舍的吉密带来死信,我们也管不得了。可是依然渺茫得很!宇宙跟吉姆斯·惠特暗中串通好了。轻快的微风从北面吹扬起来;天色依然很清朗;我们疲倦不堪,而周围闪烁的海,在微风吹拂下,尽情享受、沐浴着伟大的阳光,仿佛它已经把我们的生命和苦难抛在脑后了。

唐庚跟旁人一起东张西望,期待着好风的光临。如今谁也记不得他思想里含有什么毒素了。他很沉默,显得更消瘦了,仿佛愤恨人们和命运的不公,他的身体便被这内心的愤恨慢慢地侵蚀着。大家不理他,他也不睬谁,可是他鬼鬼祟祟的眼睛里老含着他对任何人的敌意。他只和厨子搭讪,委婉地诉说苦衷,连这个好人也有点相信他唐庚是个任怨任劳的人了。他们一唱一和地叹惜船上伙计们的缺德。再没有比我们这些人更罪过的了:我们造谣撒谎,串通一气去陷害一个可怜无知的黑人,把他毫无准备的灵魂送下万劫不复的深渊。包特莫烹调了些还有办法做的东西,越想越痛心,因为替这样的罪人们预备食物,难免会连累了他自身灵魂的超度。至于船长——他跟他航海已有七年之久了,他说,他怎么也不能相信这样的一个人竟然也会如此……“哎。哎……事已至此……也无法挽回了。明智理性,一下子被推翻……完全凭意气用事……真是风云不测,祸福无常啊。”唐庚气鼓鼓地高踞在煤柜上面,晃荡着两条腿,频频点头。他以假装的顺从换得安坐厨房的特权;他不禁心惊胆战;他表示同意厨子的意见;可找不到足够严厉的字眼来批评我们的行为;当他深恶痛绝地诅咒我们时,包特莫——要不是碍于他的原则,他倒也满欢喜诅咒的——假装没有听见。既然无人见怪,唐庚索性骂个痛快——尽够他二位受用的了;他借灯,借烟草,闲荡了好几个钟头,轻松自在地对着炉灶。他从那儿听得见我们在房舱隔壁跟吉密的聊天。厨子推撞锅盘,砰地关上炉门,咕噜着预言:全船的伙计们都要天诛地灭;唐庚虽不承认来世的存在(除非故意用来亵渎神明),却聚精会神义愤填膺地侧耳倾听,痛快淋漓地激赏那脑海里浮起的无限苦难的幻象——跟人们激赏凶暴与仇恨,贪婪与威权的种种该咒的幻象一样。

清朗的黄昏时分,月色惨淡,寒光普照,静默的船儿变得死气沉沉,宛如陆地上的冬天。她后面拖曳着一条金色的长带横亘在暗黑的圆盘也似的海面上。脚步声在她悄寂的甲板上起了回响。月光紧缠着她好像凝冻的雾气;帆篷耸立,白净耀眼,那尖圆的顶部好像纤尘不染的雪堆,在浩荡阴森的光芒里,船儿似乎洁净得像理想的美的幻景,朦胧得像恬静和平的温柔梦境。她全身没一样实在的东西,没一样分明和坚固的东西,只有许多沉重的影子,使她的甲板充满了绝不停留而毫无声息的骚扰:只有那些比夜更黑暗,比人们的思想更不安定的影子。

唐庚含怨怀恨地东窜西溜,孤零零地混在许多影子里面,心想吉密还不死,未免拖延得太久了。那天傍晚,高处探得了陆地的消息,船长一面装上望远镜的长筒,一面带着悠然的酸苦滋味对白克说;经过寸步维艰的挣扎,现在总算快到西方群岛了,暂时还是一片风平浪静,难以出现旁的变化。天色清朗,气压表升得很高,轻微的海风随着太阳低沉;无限的岑寂笼罩着热烘烘的海波,预告夜来的无风。日光尚未消逝时,水手们聚集在船头楼的最前部探望东方天角,只见那佛罗勒斯岛浮现在一片汪洋的海面之上,轮廓曲折断续,好像一堆阴惨的废墟残迹,坐落在辽阔荒凉的平原上。将近四个月内,这还是头一回看见陆地呢。嘉雷很兴奋,在大家怂恿下,对上司们竟然肆无忌惮起来。人们莫名其妙地扬扬得意,三五成群地在那儿聊天,挥舞着赤裸的胳膊。在活生生的现实面前,吉密若有若无的生存似乎暂时被遗忘了,这在那次航海中倒是破题儿头一遭呢。我们总算挨到如今了。白耳发高谈阔论,凭空举了好些例子,证明从群岛归航的海程如何短捷。“那些载水果的漂亮帆船只消走五天,”他肯定地说。“你用得着什么?——只要一丁点儿好风就够啦。”阿吉却认为根据航海记载要走七天,他们怪亲密地辩论,用了些互相侮辱的字眼。脑尔士宣称他从那里已经闻得家乡的气息了,他沉重地斜倚在他的一条短腿上,哈哈大笑,险些儿笑折了腰。一群头发灰白的老海员默默地探望了一阵,脸上显出严峻的凝注的神色。有一位突然说:“现在离伦敦大概不远了。”——“我头一晚上岸,非得好好地吃它一顿晚餐,肉排加葱……来它一巴斗的啤酒,”另一位说。——“你要喝一巴桶哪,好家伙,”有一位叫喊。——“一天三顿火腿蛋。我就这样过日子!”一个很兴奋的声音嚷道。人群里起了纷扰,和欣羡的喃喃声;眼睛开始发亮了,牙床咀嚼作响;还听得短促的神经过敏的哄笑。阿吉很含蓄地暗自微笑。辛格尔敦走上前来,不当回事地瞟了一眼,未发一言便又走下去,神情淡漠的,好像佛罗勒斯岛已经见过数不清的回数了。打东方赶来的夜,从澄清的天空降下,笼罩了紫色斑点似的高高的陆地。“一丝儿风也没有,”一个人悠然地说。生动的潺潺流水似的谈话声突然起了波折,渐渐低沉下去;一簇簇的人群星散了;人们飘然移去,一个挨一个,慢慢走下扶梯,脸色很严肃,仿佛那句话提醒了他们冥冥中的主宰,神志刚刚清醒。当那庞大橙黄的月亮轻轻升上那清明锐削的水平线时,它看见船儿正沉浸在屏息的沉默里;一条大无畏的船儿,似乎无梦地,沉酣地躺在熟睡的、可怕的大海的怀抱之中。

唐庚满腹牢骚,嫌恶这平静——嫌恶这船——嫌恶这大海,这向着四面八方伸展,消融在一片无边沉默里的大海。他觉得他自己受了无法形容的烦忧的迎头猛击。他在身体表面虽然显出馁怯的样子,可是他那被挫伤的尊严却依然不屈不挠。他的创痛是没有东西能够医治。陆地已经在望了——快到家乡了——发薪的日子拿不到多少——衣裳也没有——工作更得苦。多讨厌啊,这一切。陆地。陆地给生病的水手们送终。那儿那个黑鬼倒挺有钱——有衣裳——过得挺舒服;才不肯死呢。陆地催人送命。他情不自禁地想去看个究竟。也许已经……那倒有点造化哩。那家伙的箱子里有钱。他敏捷地从阴影里走到月光下,顷刻间他贪婪饥渴的面貌由苍黄变为铅青。他打开房舱门,吓了一跳,毫无疑问地,吉密是死了!他毫无动静,宛似石棺盖上雕刻的人像,横陈偃卧,双手紧握。唐庚眈眈虎视。可是吉密并未动弹,只是略略闪他的眼睑,唐庚又吓了一跳。那双眼睛倒有点令人害怕。他把背后的门儿很谨慎地轻轻关上,同时凝神注视着吉姆斯·惠特,仿佛他是冒了很大的危险,特地上这儿来告诉他一桩非常重要的秘密。吉密并没有动,只是懒洋洋地从眼角窥视。——“没有风吧?”他问。——“是的,”唐庚很失望地说,在箱子上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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