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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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早到夜,这种访问在吉密是常事。人们络绎不绝,去了一个又来一个。他们谈话声音很清楚,吐露着愉快的字句,重复着一些老笑话,侧耳倾听他讲话;每个人走出去时似乎都留下了他自己的一点儿活气,委弃了他自己的几分力量,重申了生命的存在——那永远不能毁灭的生命!他不喜欢独自待在他的房舱里,因为当他孤单一人时,他仿佛觉得他自己压根儿不存在了。什么也没有了。没有痛苦。至少现在没有。完全好了——可是他不能享受他健康的安逸,除非有谁待在旁边看着。至于这家伙,倒也使得,反正跟旁人也差不离。唐庚偷偷地朝他望了望。“快到家乡了,”惠特说。——“你干吗像蚊虫叫呀?”唐庚兴兴头头地问,“你不能大点声吗?”吉密生气起来,好一阵没有言语;随后用着软弱无力的声音说:——“干吗我要大声嚷?你又不是聋子,我明明知道。”——“喔!我倒是听得很清楚的,”唐庚低低地回答,朝下面俯视。他正愁闷着想走出去,吉密又开口说话了。——“我们回到家乡时候……弄些讲究的吃吃……我老是饿得慌。”唐庚忽然怒火直冒。——“我呀,”他呵斥说,“我也饿得慌啊,可还得干活。你,而你还说饿!”“你干活是干不死的,”惠特弱软地解释道;“下铺还有两块饼干哩——你拿一块去吃吧。我吃不了。”唐庚钻到里面去,往床脚角落里摸索,等他重新直起腰来时,他嘴里已经装满了。他啃得很起劲。吉密似乎张大着眼睛在打瞌睡。唐庚吃完他的硬饼干便站起身来。——“你还不走吧?”吉密问,眼睁睁地望着天花板。——“不走,”唐庚不假思索地说,于是不但不往外走,反而将他的背抵着那扇关上的门儿。他望着吉姆斯·惠特,见他那么细长消瘦,干瘪瘪的,仿佛在白炉的高温里,他的肉完全皱缩到了他的骨头上了;一只手细痩的五指轻轻地在床铺边缘上移动,弹出一支没有终了的曲调。对他端详叫人厌烦而且疲倦;照这个样子他还能拖多少天呢?他很古怪——整个人既不死、也不生,生死显然都不放在他心上,唯其如此倒很安全,伤不了一根毫毛。唐庚情不自禁地想去开导他。——“你想着什么呢?”他执拗地问。吉姆斯·惠特沉寂如死,痩骨嶙峋的脸上浮起了怪诞的微笑,离奇可怕,无异于梦中遇见一具死尸忽然微笑的模样。
“有一个女子,”惠特喃喃地说。……“广东街上的女子。为了我,她抛弃了雷尼小火轮上的第三个司机——她煎的蛤子,最配我胃口了——她说——她情愿跟一个有色的先生——哪个阔佬都丢得开……这自然是指我。我顶疼女人了,”他加了一句,微微提高了声音。
唐庚几乎不敢相信他的耳朵。他非常地愤慨。——“她情愿么?你对她好不到哪里去,”他说,禁不住有点恶心。惠特并不在那里听他。他恍恍惚惚大摇大摆地走上东印度船坞路,和蔼地说,“喂,来乐一阵啊,”推开那自由旋转的玻璃门,在煤气灯光下面唯我独尊地站在桃花心木的柜台面前。——“你觉得你还上得了岸么?”唐庚恶狠狠地问。惠特冷不防惊醒了。——“十天工夫,”他随口答应,立刻又回到丧失时间观念的记忆境界去了。他毫无倦意,很镇定,很安全地摆脱了一切严重的,飘忽无凭的疑难,俨然旷世独立的模样。他在这安逸娴静的徐徐而过的时光里,感得几分不变的恒定。他在活灵活现的回忆里优哉游哉,他欢欣鼓舞地把回忆误当作确凿无疑的未来的影子呢。他对谁都不理会。唐庚模糊隐约地感到这一层,好像一个瞎子在昏天黑地里对于周围的一切怀着不共戴天的敌意,可是这一切,他永远看不见,也无从揣测,而又难免忌妒。他有一种欲望,想证实他的重要,想破坏,想捣毁;想出口鸟气,无论同什么人,无论为什么事都行;他想扯掉那帐幔,揭去那假面具,不剩丝毫遮蔽,不留一点藏匿余地。
好个铁面无情的愿望呀!他讥讽嘲笑地喷着口沫,哈哈大笑道:
“十天工夫。捶扁我也不信!……你明天这个时候也许已经死了。还说十天工夫呢!”他等候了片刻。“你听见我说没有?啊呀,看你现在的模样,早跟死的差不多了。”
惠特一定使了劲,因为他说得怪响亮的——“你是个专会撒谎的臭老叫花。哪一个不知道。”他竟神差鬼使似地坐起身来,这可把拜访他的客人吓坏了。但是唐庚很快地恢复了他的胆气。他大发雷霆道:
“什么?什么?谁撒谎?你自己——大家——船长——没一个不撒谎。我可不!你是什么人?摆什么臭架子!”他气愤得几乎窒息了。“你是什么人?敢摆臭架子!”他重复说,直是打战。“拿一块去——拿一块去,他说——他自己吃不了啦。我现在两块都要。老天啊——我偏要哩!你这鬼东西!”
他钻到床铺底下,乱搜一阵,终于挖出了一块积满尘土的饼干。他举在手里给吉密看——接着挑衅般地咬了一口。
“怎么啦?”他狂热、轻蔑地问道。“你说你拿一块去吃吧。干吗不两块一齐给我?不给。我是条下流的狗。还有一块留给下流的狗吃。我偏偏两块都要。你拦得住我么?试试看。上前来。试试看。”
吉密抱着两条腿,脸藏在膝盖上面。他的衬衫紧贴着身子。肋骨根根毕露。一阵阵的喘息使他消瘦的背部老是跳突摇动。
“你不肯么?你办不到!我怎么说的?”唐庚凶狠地继续说。他使劲又吞下一大口饼干。另一位默默无语束手无策,那种软弱畏缩的情态,反而惹得他又气又恼。“你不行啦!”他嚷道。“你是什么人,犯得着跟你撒谎逗趣,把你当王爷似地巴结奉承吗。你这鬼东西。你压根儿算不得什么人!”他说着,尽喷口沫,那股子确信无疑的劲儿可使得真大,说完之后从头到脚直摇晃,好像一根松脱的线尽自哆嗦。
吉姆斯·惠特重振旗鼓。他昂起头来,雄赳赳地转向唐庚,唐庚于是看见了一张奇怪的脸,陌生的脸,变幻颦蹙的,绝望与暴怒的假面具。脸部嘴唇活动得很快;房舱里充满了空洞哀切的吹啸声,夹着饱藏威胁,怨艾,与凄寂的含糊低语,好像遥远处呜呜地起了风。惠特摇了摇头;翻了翻眼睛;他否认,诅咒,恐吓——可是没一个字能有充分的气力越过那两瓣悲愁地撅起的黑嘴唇。这番演说,不可了解而耸人听闻;完全是感情的梦呓,癫狂的哑剧,替不可能的事物辩护,影射着虚缈的复仇。唐庚因此倒更清醒了,聚精会神地审视着。
“你嚷不了啦。哎?我对你说什么来着?”他仔细观察了片刻之后,慢慢地说。另一位仍然滔滔不绝,却听不见说的什么,只是激烈地点头,张开了嘴,那雪白的大牙齿发着离奇而骇人的亮光。唐庚仿佛被那黑鬼的哑默的雄辩和愤慨逗得神魂颠倒了,索性走近些,将信将疑地伸长了他的颈脖;蓦地,他觉得他所看见的只是一个人的幻影,高高地蜷缩在铺架上,齐着他的眼睛,——“什么?什么?”他说。他似乎在那连续不断的喘息里捉住了几个朦胧的字眼。“你打算告诉白耳发!是不是?你难道是个王八羔子?”他惊愕而且忿怒地哆嗦,“告诉你奶奶去吧!怕你吗!你是什么人,要比旁人更使人害怕?”他狂热的自尊自大的念头,连同他最后剩下的一点拘谨,完全抛开了。“告诉去,他妈的!你有本领的话,告诉去!”他高声叫喊。“你们这些尽在背后损人的坏蛋,待我比待狗还不如。他们怂恿我,为的是要陷害我。这儿只有我是人。他们打我,踢我——你还呵呵冷笑——你这贱骨头,你这黑鬼!赶明儿要你赔。他们给你东西吃,给你水喝——赶明儿你赔还我,老天啊!谁请我喝过一杯水没有?那天晚上他们还替你盖上些破布,可是他们给了我什么呢?——狠命的一嘴巴——他妈的……救救我呀,天啊!……赶明儿你赔我钱。只要等你一死,我马上就要你赔钱;你无用的骗子啊。我就是这样的人。你只是样东西——下流东西。啊哟——你这个死尸!”
他把手里始终捏得很紧的那块饼,朝吉密的脑袋扔过去,但是没有命中,只是轻轻擦了下,啪地一响打在对面的舱壁上,手榴弹似的散成碎屑了。吉姆斯·惠特,仿佛受了致命的创伤,向后倒在枕头上。他的嘴唇停止了活动,翻滚的眼睛也变安静了,聚精会神一眨不眨地向上凝视。唐庚倒吃了一惊;他蓦地坐到箱子上,低头看着下面,疲乏而沉闷。俄顷,他开始喃喃地自言自语道,“死啦,你这家伙——死啦。也许有谁要来……但愿我喝醉了酒啊……十天工夫……蛤子……”他抬起头来,提高声音说话。“没有了……没有你的份儿了……再也没有什么女人给你煎蛤子啦……你是什么人?现在可轮着我啦。……但愿我喝醉了酒啊;我好一脚送你上天。你除了上天也没旁的去处啊。脚打前,穿过舷门洞……扑通!再也看不见你了。滚下海去!待你够好的了。”
吉密的脑袋微微动了动,他回过眼睛来望望唐庚的脸;那疑惑,凄凉,恳求的目光,好像个小孩听说要独自一人被关在黑暗里,害怕得什么似的。唐庚坐在箱子上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希望;他没起身,就想试着开启那箱盖。箱子上了锁。“但愿我喝醉了酒啊,”他嘀咕道,接着立起身来,仔细地倾听远处甲板上的脚步声:走近了一又站定了。人就在门外,不住地打呵欠;脚步懒懒地移动,渐渐走远了。唐庚忐忑的心脏缓和了它的节奏;当他回头看那床铺时,吉密依然凝望着上面白色的横梁。——“现在你觉得怎么样了?”他问。——“很糟,”吉密喘着气说。
唐庚耐着性子而且别有用心地坐下。每隔半小时,当当的钟声沿着船身从头到尾互相唱和。吉密的呼吸急促得数也数不及,微弱得听也听不见。他的眼睛吓愣了,仿佛他看见了难以形容的恐怖景象呢;旁人从他的面容上看得出他正想些可怕的事情哩。蓦地,他啜泣着开了口,声音出乎意料的强壮而令人心碎:
“滚下海去!……我!……我的天呀!”
唐庚坐在箱子上微微扭了几下。他不乐意似地勉强望了望。吉姆斯·惠特不则声了。他两只骨痩如柴的长手将被褥向上拉拉平整,好像想要整条被完全塞到他下巴底下去似的。一颗泪珠,一颗孤寂的泪珠,偷偷地滚出他的眼角,并挨着凹陷的面颊,掉到枕头上去了。他的喉头轻微地咯咯作响,好像被痰塞住了。
唐庚凝望着那可恨的黑汉弥留的情形,心头被重大的悲哀攫住了,只觉一阵酸痛,心中暗想说不定他自己赶明儿也得经过这道难关——就跟这情形一样——他的眼睛润湿了。“可怜虫啊,”他嗫嚅着说,那一夜同闪光似的过去了;他仿佛能听见宝贵的分秒时刻风驰电掣般地一去而不复返。这种难堪的情形到底要继续多久呢?的确是太久了。运气太坏了。他不能抑制他自己。他站起身来,走近床铺。惠特没动一动。只有他的眼睛似乎还剩点活气,他的两手还在拉着被褥,孜孜不倦,可怕极了。唐庚弯下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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