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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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说话——又要什么紧。他们就不是人——尽是些绵羊。一群被赶的绵羊。我替你撑腰……干吗不？你倒过得挺舒服。”
“我是……我并不是说那个……”
“好吧。让他们试试看。让他们领教领教一个人的厉害。我是人，关于你我什么都知道……”吉密躺在枕头上尽往里滚；另一位伸长了他皮包骨头的颈项，忽然低下他鸟儿似的尖脸，仿佛要啄那双眼睛的样子。“我是人。殖民地所有的监牢我都光顾过。可是决不能牺牲我的权利……”
“你倒是坚决拥护监牢制度的哩，”吉密软弱地说。
“是的……我并且还引以自豪哩。你呢！你就没有这点胆量——所以才发明了这个脱逃的办法……”他停了一停；显然经过了一番苦苦思索之后，才又慢吞吞地数落起来：——“你并没有病——是不是呢？”
“没有，”吉密坚决地说。“不过这一年来，时常觉得不大舒服，”他嗫嚅，声音突然低落了。
唐庚闭起了一只眼睛，和蔼而体贴。他低声说：——“你从前就干过这玩艺儿，是不是？”吉密微笑了笑——于是仿佛按捺不住了似的，他索性纵容了自己——“上一回的船——不错。我在路上不舒服起来了。明白么？这是很容易的。他们在加尔各答付清了我的工钱。船主也没多一句话。……工钱如数到了手。一躺就是五十八天！这班傻瓜！老天呀！这班傻瓜！钱付得很干脆。”他痉挛地大笑了。唐庚也格格地跟着笑起来。随后吉密剧烈地咳了阵嗽。等他喘过气来时，他便说，“我还是照常很好。”
唐庚做了个嘲笑的手势。“当然啰，”他深刻地说，“谁都看得出来的。”——“他们可不见得，”吉密说，鱼儿似地喘气。——“不管胡编什么，他们也不问个青红皂白就相信了，”唐庚肯定地说。——“你可别走漏风声啊，”吉密劝诫地说，声音很委顿。——“是说你的小玩意儿么？啊？”唐庚怪高兴地追问。突然又显出嫌恶的神情：“你觉得这样做法对，无非是为你自己打算……”
这样被加上利己主义的罪名之后，吉姆斯·惠特将被子一直拉到下巴，静静躺了一会。他鼓起沉重的嘴唇，那漆黑的努着嘴的形象倒是不平则鸣的永恒标记呢。“你干吗老要这样起劲地制造麻烦？”他问，可是并不感到多大兴趣。
“因为这简直是丢脸。强迫我们干这干那……吃得又差，钱给得又少。……我希望我们大闹一场；闹个天翻地覆，叫他们下回再也不敢！把人们推来撞去……砍破我们脑袋……可真是！我们就不是人么？”他愤恨极了，要替人们打抱不平。随后他镇静地说：——“我还替你晾着衣裳呢。”——“好吧，”吉密没精打采地说，“把衣裳收进来。”——“你将箱子上的钥匙给我，我好替你放进去，”唐庚凭着友谊的热忱说。——“收进来得啦，我自己会放的，”吉姆斯·惠特板着面孔回答。唐庚低头俯视，嘴里嘟哝着。……“你说什么？你说什么呀？”惠特热切地追问。——“没说什么。今晚天气很干，晾在外面等明儿早上再收吧，”唐庚说，声音奇怪地抖颤着，仿佛抑制着自己不让自己发怒或笑出来。吉密似乎满意了。——“替我打点水过夜，盛在那只杯子里，”他说。唐庚一步跨过了门坎。——“你自己打吧，”他用怏怏不乐的声音回答，“你自己就办得了，你不是没病吗。”——“当然我也办得了的。”惠特说，“只是……”——“好，那就你办吧，”唐庚居心不良地说，“既然你能料理你的衣裳，你当然也能料理你自己了。”他走上甲板去，头都不回一回。
吉密欠出身去够杯子。一滴水也没有了。他轻轻地将杯子放回原处，幽幽地叹了口气——阖上他的眼睛。他想：——换了那疯疯癫癫的白耳发，我向他要也许会给我拿点水来的。傻瓜。我渴极了。……舱里面闷得厉害，他觉得房舱开始慢慢地打转，脱离了船身，滑溜溜地滚入一片光明干燥的空间，那里有个乌黑的太阳照耀着，飞快地回旋着。可那地方竟没有一点水！没有水！一个巡警，面貌活像唐庚，靠在一口枯井旁边喝了瓶啤酒，使劲扑着翅膀飞走了。一艘桅梢高插云霄超越视线的船，正在卸谷物，干瘪的糠皮被风一吹，就沿着那滴水难觅的泊船码头盘旋飞扬起来。他随着糠皮飞旋——异常疲倦而且轻飘。他身体内部的一切都吹跑了。他觉得比糠皮还轻飘——还干燥。他扩张了他空空的胸膛。空气往里面奔流，冲刷之际带走了许多奇怪的东西，好像是些房屋，树木，人民，灯柱等等。……再也没有了！再也没有空气了——他还没有抽完他的一口长气呢。但是他落在监牢里了！他们正要把他锁起来呢。门砰地一响。他们将钥匙转了两下，对准他泼了一桶水——啊唷！干吗哟？
他睁开了眼睛，心想这一跤可跌得不轻，他可是整个身心都是空空洞洞的——空空洞洞的人呀。他依然待在他的舱里。啊！没错！他脸上汗流如注，他的手臂比铅还重。他看见厨子正站在门口，一只手里拿着把铜钥匙，另一只手里端着个亮晃晃的带钩子的白铁壶。
“我已经把厨房上了锁准备过夜了，”厨子说，脸上映着慈祥的光彩。“刚敲了一点。我带来一壶凉茶，给你晚上喝的，吉密。我还在茶里放了点官舱里用的砂糖呢。呃——这总还不至于为此闹得翻船吧。”
他走进来，把茶壶挂在床边，漫不经心地问道，“怎么样了？”说着在箱子上坐下。——“哼，”惠特挺冷淡地应了声。厨子用了块肮脏的破棉布揩了揩脸，随后又将棉布绕在脖子上，打了个结。——“轮船上的火夫们就像这样，”他平静地说，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气。“我的工作跟他们一样重——我想——时间可比他们长。你见过他们在炉灶间么？活像魔鬼，他们那副样子——不停地添火——不停地拨火——待在那下面。”
他用食指指着甲板。一个忧郁的想法，使他发亮的脸色暗淡了下去，忽而又消逝了，好像一块游移的云影飘过一片光明而平静的海面。下了班的船员们喧哗的脚步声走向船头去了，他们成群结队横过门口亮光。其中有一位嚷道，“晚上好！”白耳发站定了片刻，望望吉密，身上打战，不发一言，怀着压抑着的感情。他向厨子瞥了一眼，眼光里含有阴沉不吉的预兆。他消失了。厨子清了清嗓子。吉密翻着眼向上看，依然不动一动，好像是一个玩捉迷藏的人。
夜色清明，海风轻软。桅梢上方，那清丽弯曲的银河横亘在天空，就好比是永恒、光明的拱形凯旋门，照耀着地球上黑暗的道路。船头甲板前端一个汉子在洪亮而精确地吹口哨，奏出一支轻快的舞曲，同时又隐约听见另一位合着节拍移步和顿脚。前面传来混乱的声音，谈话，嬉笑——忽断忽续的歌唱。厨子摇摇头，斜眼瞅了瞅吉密，开始喃喃地说话。“。跳舞唱歌。他们就想不到旁的了。我很奇怪，老天竟也忍受得了。……他们忘掉了那早晚要来的那一天……除了你……”
吉密慌忙咽了口茶，仿佛这茶是他偷来的，并且缩到了被窝下面，侧着身子慢慢移近舱壁。厨子直起身来，关上门，重新坐下，清清楚楚地说道：——
“每回我在厨房里拨火，我总想到你们这班小家伙——赌咒，发誓，偷东西，说谎，还有更下流的好像只图今生就不管来世了，……其实呢，也还都不算坏人，”他慢吞吞地说；默然追悔沉思了片刻之后；他以听天由命的口气道：——“罢了，罢了，他们下油锅的日子在后头呢。下油锅！这比白星公司轮船的炉灶可厉害得太多了。”
他很沉静地过了片刻。脑海里起了大大的骚动；一幅轮廓鲜明的紊乱幻象——疯狂的歌唱和痛苦的呻吟混成一片剧烈的哄闹。他受苦，享乐，羡慕，赞许。他感到愉快，惊惶，激昂——好像在那天晚上（生平只一回——二十七年以前了；他喜欢把年月记得很清楚），当时他还年轻，因为同坏人为伍，喝得醉醺醺的，在伦敦东部的游艺场里。突然潮涌的感情席卷似的从他身体里冲跑了他的灵魂。他扶摇直上，他冥想来世的秘密。这个来世不由他不向往。它优美极了；他爱它，爱他自己，爱全体水手和吉密。他的情怀充溢着温柔，领悟，好管闲事的欲望，对于那个黑人灵魂的关切，对获得永世超生引起的骄傲，和对非凡能力的感觉。一把抓过他来搂在怀里，一下又把他扔到了超脱的境界去。……灵魂黑——躯壳更黑——糟糕——恶魔。不！空谈——力气——参孙。……他耳畔轰然起了铙钹似的震响；他闪电也似的穿过迷离恍惚乱七八糟的一群：发光的脸，百合花，祈祷书，非人间所有的欢乐，白裙，金竖琴，黑上衣，翅膀，他看见飘荡的长袍，剃光的脸，光明海——沥青湖。还有香甜味，硫磺气——焰火的红舌舔着白雾。令人敬畏的声音轰然震响！……这雷鸣声延续了三秒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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