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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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在淡黄的光亮里,他们开始洗刷甲板,得点儿空便啃上一口硬面包,决定想办法“不管怎么苦也要熬过去”。大家亲热地安排起铺位来了。穿皮鞋和使用油衣的先后次序也规定了。他们打起腔调兴高采烈地互相称呼“老汉”和“小子”。怪亲热地你一拳我一掌,劈劈拍拍地打闹起来。他们大声叫喊着开玩笑。有一两位横陈在潮湿的甲板上,头枕着手臂就睡了,还有好几位坐在舱盖板上抽烟。透过薄薄的蓝色烟雾可以看到他们疲惫然而安详的脸跟闪亮的眼睛。水手长把脑袋从门里探出来。“你们去个人给掌舵换换班吧,”他在里面嚷,“六点钟了。老辛格尔敦待在那儿不止三十个钟头啦,我一点谎也不说。你们都是好心眼儿的啊。”他重新砰地一声关上了门。“甲板上是大副值班,”有一位说。“嗐,唐庚,该你去替换了!”有三四位齐声叫喊。他已爬到一张空铺里,一动不动地躺在湿漉漉的铺板上了。“唐庚,轮到你啦。”他不出一声。“唐庚死了,”有人说着,大笑起来。“卖掉他的瘟衣裳,”另一个嚷道。“唐庚,你再不去掌舵,他们可要卖你的衣裳啦——你听见没有?”第三个嘲笑说。他从那黑魆魆的暗头里叹了口气。他抱怨他浑身骨节作痛,怪可怜地呜咽哀鸣。“他不打算去,”一个轻蔑的声音叫道,“那就该轮到你了,大卫。”那年轻的海员异常费力地立直了身,耸了耸肩膀。唐庚伸出他的脑袋,给黄黄的光芒一衬显得脆弱而且离奇。“我情愿给你一磅烟草,”他以乞求的口气泣诉道,“只要等我从后梢头拿到手之后。我情愿——帮帮我哟……”大卫回手将臂一扬,那脑袋便隐没了。“我这就去,”他说,“可是你得花钱哪。”他往门口走去,步子不稳却很坚决。“我情愿,”唐庚突然又在他背后探出脑袋来咆哮说。“我情愿,——帮帮我哟……一磅……三先令的。”大卫推开了门。“你等天晴了……你可得拿钱给我啊,”他回头叫喊。他们里面有一位赶快解开他湿漉漉的外衣,扔到他头上去。“喂,大卫——拿去吧,你这坏蛋。”“谢谢你哪!”他在黑暗里叫喊,声音掩过了滚滚浪涛的飕飕声。他正溅着水,只听得一个浪头嘭地打上船来了。“他已经洗了个澡啦,”一个尖刻的老水鬼说。“唉,唉!”旁的水手们也喃喃有词。随后沉默了许久,王密保忽然奇怪地喧闹起来。“喂,你怎么啦?”有一位嘀咕着问道。“他说他本来打算替大卫去的,”平常老是给这芬兰人当翻译的阿吉替他解释说。“这我信!”许多人声嚷着说。……“放心北方佬……别忙,糊涂蛋。……马上就要轮到你了。……你倒舒服,你自己还不知道哩。”他们住了嘴,大家一齐转过脸来对着门口。辛格尔敦跨进门来了,走了两步,站着微微摇晃。海水嘶嘶作响,咆哮着泻过船头左右,水手舱不住地颤震,里面充满了深沉的絮语;灯光闪烁耀眼,晃来晃去像个钟摆。他睁着幻梦似的疑惑的眼睛张望,仿佛分辨不出哪些是静静的人体,哪些是乱动的阴影了。只听得惶恐的叫喊:——“喂,喂。”……“现在外面情况怎样了,辛格尔敦?”那些坐在舱口盖板上的人们默默地抬起了他们的眼睛,而全船排行第二的老海员(他们二位很能互相了解,虽则一天里头彼此谈不上三句话)仰首凝神地看了看他的老友,从嘴里抽出根短短的土烟斗,一言不语地递给了他。辛格尔敦伸出手去接烟斗,没有接着,身子晃了晃,猛然向前一冲,山崩也似地摔倒了,直僵僵的脑袋直栽下去,好像一棵连根拔起的树。大家赶紧拥上来,你推我撞地叫道:“他不行了!”……“把他翻过身来!”……“站开,别挤在那儿!”一群人惊慌失措地俯视着他,他仰躺着,难堪地老瞪着眼向上看。大家慌张纷乱屏息无语,他却发着粗嗄的低声道:——“我没什么要紧,”说着捏紧了手。他们便扶起他来。他沮丧地嗫嚅道:——“我一天天变老了……老了。”——“你还不老哪,”白耳发很机灵地随口叫嚷。他低垂了头,前后左右被人扶着。——“你好点了没有?”他们问。他睁了大而黑的眼睛从睫毛下面睨视他们,一蓬又长又浓的白胡须披在他胸膛上。——“老了!老了!”他严峻地重复说。他一路由人搀着走到他的铺位跟前。铺上有一堆黏滑而柔软的东西,发出一种退潮时分浅滩的气息。这便是他浸胖了的草床。他痉挛似地使了一下劲,倒下床去,可以听见他在那黑魆魆的狭小的地方愤愤不平地喃喃低语,好像一头被触怒的野兽困在洞穴里:——“就这么一点点风……算不得一回事的,……也经不起了……老了!”他终于睡了,脚上套着高筒靴,额头戴着防水帽,每当他深深叹息呻吟着翻身时,他的雨衣便窸窣作响。人们悄悄地担心地低声谈论着他。“这下子他大概要垮了。”……“以前可强壮得像头牛。”……“唔。可是他比不得从前了啊。”……他们忧愁地细语着。谈着谈着,也就把他撇开了。可是到了午夜时分,他又若无其事地出去值班,点到他的名字时,还凄怆地应了声“在”。他比一向更加显得孤凄更加沉思郁结,保持浸不透的岑寂和忧伤的脸色。许多年以来,他总是听见旁人管他叫“老辛格尔敦”,而他也心平气和地承受了这个头衔,认为这是一种敬意;同无常的大海喜怒角逐了半个世纪的人,也有资格享受这种敬意了。他把他自己的俗骨凡躯早已抛在脑后。他身上没有半点伤痕,仿佛他尝试了各种诱惑度过了无数风暴,练就一身坚不可摧的铜筋铁骨。他在阳光里喘过气,在寒冷里打过颤,熬过饥渴,耽过酒色;经过了许多磨难——了解一切的狂风暴雨。老了!他终于觉得自己撑持不住了。好像个大力士熟睡之际中了奸计被捆绑起来。待到醒时,蹉跎的岁月变作长链镣铐给他戴上了。他不得不立刻挑起他生命的担子,却发觉这担子未免太重,他的气力已经不能胜任了。老了!他动动胳膊,摇摇脑袋,试探着他的四肢。老景来了……往后怎么办呢?他望着那不朽的大海,头脑清醒了,经过摸索他看透了大海虽威力无穷却毫无心肝;他看见它并无变化,在群星的永恒注视下黑沉沉地泛着泡沫;他听见它用不耐烦的声音从那充满着动乱纷扰与恐怖的一片残忍的汪洋里向他呼喊。他极目远眺,只见茫茫一片,困苦而蒙昧,呻吟而狂暴的一片,这一片意欲夺走他坚韧生涯的全部岁月,等他的生命耗尽之后,还要夺走他这大海奴隶销蚀了的躯壳哩。……

海风把最后一点缓和的气息刮跑了,风向变得很快,很快变成阴沉的东南风,妙不可言地将船猛烈地向北推进,驶入灿烂阳光下的贸易风里。这条既干净又迅速的船儿,在碧蓝的天空下,在一片碧蓝的海面上,沿着笔直的航道朝着老家奔驶。她载着辛格尔敦完美的智慧,唐庚的脆弱和过敏,以及我们全体的虚妄和愚昧。那些乱哄哄瞎搞的时刻被遗忘了;这些暗淡的瞬间的恐怖和惨痛,一到阳光明媚风平浪静的境地,谁也不再提起了。从此刻起,我们的生命似乎重新开始了,我们就像死而复生了。所有先前经过的航途,好望角东边的印度洋,都已经消失在雾霭里了,好似前世留下的不能磨灭的模糊影像。前世已经结束——接着是一段空虚:一种苍白的模糊——接着我们再生了!辛格尔敦面临着不祥的现实;克雷吞带了一条受伤的腿;厨子有了好名声——而且不害臊地滥用着他的声望带来的种种机会。唐庚添了一重忧愁。他走到哪儿总是不让步地诉说:——“他说他要砍我脑袋哩——你们听见没有?他们现在只要抓到我们一点岔子就打算送我们的命哩。”最后连我们也觉得这未免有点可怕。我们也很自负!我们夸耀我们的勇气,夸耀我们的工作能力,夸耀我们的精力。我们想起一段段光荣的往事:我们的虔诚,我们不屈不挠的意志——无不引以自豪,仿佛这些都是我们无所假借的努力的结果。我们回想我们的危险,我们的艰苦工作——可是恰到好处地遗忘了我们当时毛发悚然的惊慌失措的情景了。我们诽谤我们的上司——他们什么事都没有干——倾听那妖言惑众的唐庚。他关心我们的权利,他不偏不倚地为我们的尊严担忧,他并不因我们一味无理地仇骂和轻蔑不屑的神情而气馁。我们对他无限地鄙薄——却又禁不住兴致勃勃地倾听他那完美无缺无懈可击的艺术表演。他对我们说我们都是好人——“一群活该受罪的滥好人”。谁会感激我们呢?我们难道不是“为了两镑十先令一个月而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我们难道觉得那点可怜的工资就足够报偿我们,足以叫我们去出生入死,让我们丢失衣裳?“我们连一根破布条儿都不剩啦!”他嚷道。他又叫我们别忘了:只有他一个人没有丢过一点东西。年轻人且听且想……唐庚这小子倒是伶俐,虽然说不上是那种人。那两位斯堪的纳维亚人他的胆大妄为深感惊讶;只有王密保弄不明白;年长的海员们若有所思地点着头,使得那薄薄的金耳环在毛森森肉鼓鼓的耳坠上闪闪发亮。许多严肃的晒黑的脸沉思着支撑在刺花的前臂上。暴着一根根青筋的棕褐色拳头大疙瘩似地握着将熄的脏污的白土烟斗。他们侧耳静听,心无二用;宽阔的背和弯曲的肩膀,悚然保持着沉默。他热烈地陈辞,谁都瞧不起他,可也驳不倒他。他那绘声绘色猥亵不堪的腔调,好像一条激荡的溪河,流自含有毒质的源头。他珠子似的小眼睛跳跃翻动,左右照射,老提防着上司的临近。有时白克往前面去视察船头三角帆的下隅索,带着古怪的步态摇摇摆摆走过,人们就会突然肃静;有时克雷吞一瘸一拐地路过,光光的年轻的脸上带着比以往更严厉的神情。他清澈的眼睛里发出尖锐的目光刺透了我们短时的沉默。在他背后,唐庚又开始偷偷地斜睨着丢眼色。——“又来了一个。你们几位那天把他绑得真紧。你们得的好处可不少。他不是比从前赶得你们更紧了么?……干吗不让他滚到海里去?……不是可以省却许多麻烦吗?干吗不呀?”他推心置腹地提出建议,博得了旁人强烈的附和;他低声捣鬼,他尖声叫喊,挥舞他怪可怜的,还没烟管粗的胳膊——伸长他消瘦的颈项——嘴里喷沫——斜眼睨视。在他激奋的演说停顿的期间,可以听见风儿在高处幽幽地叹息,静谧的没被注意的海,在船边悄悄低语,寓有警告的意味。我们鄙夷这家伙,然而又不能否认他,他所争辩的都是无可辩驳的真理。这是一目了然的。我们毫无疑问是好人;我们的功绩大,而得到的报酬小。我们出生入死拯救了这条船,而功劳却归船长独得,他干了什么事呢?我们倒要请教了。唐庚问道:——“没有我们他能干什么呢?”我们竟无从回答。我们受了人世不公平的压迫,我们在这压迫下面过了这么多日子,却还没有明白我们悲惨的景况,如今清楚了,这才愕然吃惊,于是我们对于自己毫无见识的愚蠢起了不安的疑虑,更添了一层烦恼。唐庚恳切地对我们说这全是因为我们“心眼太好”,但是这种浅薄的诡辩并不能给我们安慰。我们毕竟还有点男子汉的气概,敢于对自己承认我们智力的缺陷;从那时节起,我们不再踢他,也不再拧他的鼻子,或有意无意地去推撞他了——最后这项玩艺儿,自从我们经历了好望角的风涛之后,成了很流行的消遣。大卫也再不去触犯他向他说什么乌眼珠塌鼻子了。起大风以后渐渐销声匿迹的嘉雷也不再嘲笑他了。脑尔士恭恭敬敬带着诡谲的神气提出这样的问题:——“我们跟大副二副们吃得一样么?我们能老待在岸上,非等那东西到手不上船么?假使到了手,我们再打算弄些什么?”接着他鄙夷不屑而又深信不疑地随口自问自答;他志得意满地昂首踱步,他穿的衣裳嫌大,很不合身,好像他故意乔装改扮的样子。这多半是吉密的衣裳——虽然无论谁给他什么他总是不拒绝的;可是除掉吉密,旁人不会有多余的东西给他。他对于吉密怀有无限的忠诚。他老是躲在那间小舱里,照料吉密所需要的物品,替他的奇念癖想凑趣,奉承他苟求无厌的暴躁脾气,时常陪着他哈哈大笑。什么也不能阻止他这探访病人的虔诚工作,尤其是当甲板上要做累赘的拉绳扬帆或掌舵一类事的时候。白克有两回一把抓着他的后颈拉他出去,惹得我们背地里把他骂得什么似的。难道就让一个病人丢在那儿没一点照顾么?难道我们照顾了一位同船的伙友就得受虐待?——“什么?”白克听到那喃喃的怨语,恶狠狠地回过头来问道;于是整整半圈人好像一个人似的一齐倒退了一步。“张起中桅的辅助帆来。爬到高处去,唐庚,检査一下滑车装置,”大副寸步不让地命令说。“拉过帆去;把落帆索拴上打个结。劳驾动动手吧。”等到帆张好了,他慢慢走向后梢去,伫立着对着罗盘看了许久,脸色憔悴,忧郁,呼吸艰难,仿佛那弥漫全船难以说明的怨恨气氛,使他快要窒息了。“他们里面出了什么乱子?”他想。“干吗这样叽里咕噜,躲躲闪闪的?这倒有点莫名其妙。这年头,这伙人也就算不错的了。”甲板上的人们为了件无可否认的很不公平而且不能挽回的事而满腹牢骚,交头接耳说着刻毒的话,那时唐庚早已住了嘴了。我们这小小的世界继续着它那曲折而不迷离的航程,负载着一群不能满足而胸怀大志的人们。他们迫于天良,永无终穷地分析他们未被赏识的才能,从中寻找一种黯淡的安慰;他们被唐庚的乐观理论激发了灵感,热烈地梦想着未来——未来的每条寂寞地航行在恬静的大海上的船,都将由腰缠累累,吃饱喝足,心宽体胖的船长们驾驶。

这次航海仿佛路程很遥远。轻快而不稳定的东南贸易风,被抛在后方了;在赤道上,在低低的灰色天空下,船儿被笼罩在一片密不透风的闷热之中,漂浮在一片磨光玻璃般光滑的海面上。雷电将作以前的暴风,罩临在海天交界线,环绕着船身,离得老远,愤怒地呜呜低鸣,好像一群凶猛的野兽还不敢马上扑向前来的样子。看不见的太阳掠过笔直的桅顶,将浓密的乌云抹上一块没有锋芒的模糊的亮斑,还有一块同样昏晕暗淡的光痕,伴同太阳并驾齐驱,从东到西,俯临着不发闪光的水平面。入夜,大片大片的火焰无声无息地摇闪,掠过天地间不能穿透的黑暗;一刹那的工夫,随风平静的船身忽然显现了,连同她所有的桅桁帆索等都清清楚楚地漆黑地显现在突然爆发的一簇火光的中心,好像一条烧焦的船被包围在一个火球里似的。接下来的好几个钟头里,她一直隐没在黑暗与岑寂的无边宇宙里:轻微的叹息声随处飘移,宛似孤独无倚的游魂,不时使静止的帆突然吃了惊吓似地拂动起来,而蒙上丧衣的海洋的微波远远地低吟它的慈悲——声音凄婉,浩渺,而且隐约……

灯吹灭了;吉密在枕头上翻了个身,从完全敞开的门洞里能看见跳跃的火和静眠的水所组成的荒唐无稽的世界的幻景——倏忽频繁的幻景,在上桅帆的直线以外,渐渐地消退隐灭了。电光在他忧愁的大眼睛里闪耀,那眼睛在他的黑脸上似乎被一团红红的闪光烧毁了;他躺在浓重的黑暗里,看不见周围的一切,周围的一切也看不见他。他能听见轻轻的脚步落在静悄悄的甲板上,一个徘徊于门阶的懒汉的呼吸;桅樯摇晃挤轧的低响;以及值班职员的安详的话音,回荡在高处,坚定而且响亮,在一动不动的帆篷中间迷漫。他热切地倾听,用心听取极细微的声音,因此才摆脱了困倦的失眠,进入了迷离恍惚的状态得以安息一会。滑车托落托落地响,使他高兴起来,值班员窸窣移动和喃喃低语的声音,使他安了心;一个疲倦的海员不慌不忙地倒在甲板上假寐,懒洋洋地打呵欠,这又使他很感宽慰。生命似乎是不可毁灭的东西。它在黑暗里,日光里,睡眠里,都是连续不断的;它永不厌倦,亲热地翱翔在欺妄的逼近的死神周围。它是灿烂的,好像扭曲的闪电,比起黑夜来更是神异和令人惊奇。它使他很安全,它那压倒一切的黑暗的静谧,同它动乱而危险的光明是同样的珍贵。

可是黄昏值晚班时候,甚至初夜班开始了许久之后,老是看见一簇人拥聚在吉密的房舱前面。他们交叉着两腿倚在舱门两边,平静然而兴致勃勃;他们或者跨立着门阶议论纷纷,或者成双成对地沉默着坐在他的行李箱上;三四个一排,靠着舷壁,沿着备而未用的中桅,若有所思地凝望,吉密房里的明晃晃的灯光映照着他们单纯的面容。这块新近粉刷得雪白的小小地方,一到夜里,便绚烂夺目,直好比是银质的壁龛,里面塑了个漆黑的偶像。这个偶像直僵僵地偃卧在被窝下面,眨着他那疲惫的眼睛,接受我们虔诚的膜拜。唐庚主持仪式。他那神气好像是献法宝似的,显示出一种离奇单纯而颇堪称道的模样,这给了旁观者一个深刻而永久的启示。“你们瞧他,他完全是个内行——不用害怕!”他不时地叫嚷,挥舞着一只僵硬枯痩的鹬鸟爪似的手。吉密仰卧在那儿,含蓄地微露笑容,四肢没有动一动。他装出一种异常衰弱的萎靡神气。用意是要我们明白我们起先拖延着没有立刻把他从那可怕的牢狱里解救出去,后来的那一夜,我们又自私自利地待在船尾楼不去照料他,结果“把他毁了”。他似乎很喜欢谈这回事,我们更不消说,始终觉得津津有味。他说话带些痉挛。忽而一涌而出,忽而停顿许久,就像醉汉走路。……“厨子刚给了我一杯热咖啡。……泼翻了,泼在我胸口——门砰地一下关上了。……我觉得船身又要猛烈摇晃了;想抢回我的咖啡,结果烫了手指……咖啡从我铺上摔了出去。船侧得太急了。……水打通气孔里灌了进来。……我又推不动门……跟坟墓样黑暗……想爬到上铺去。……好些耗子……我站起身来时,一只耗子咬了我手指。我听得见它在我下面凫水哩。……我想你们再也不会来了。……我以为你们都翻到海里去了……当然……只听得见风声……随后你们来了……来找尸首吧,我猜想。再待一会就……”

“你这个家伙!可是你在这儿吵得也太厉害了,”阿吉很体贴似地说。

“你们这些家伙在上面闹得也够了……谁都得给吓坏。……我不知道你们到底怎么了。……砰砰嘭嘭地捶木板……我的脑袋……只有不要命的傻瓜混蛋才会这样……对我可没有多大好处。……还不如……淹死哩……呸。”

他呻吟着,咬了一下他那又大又白的牙齿,鄙夷不屑地凝视。白耳发抬起一双凄切的眼睛,带着心痛欲碎的苦笑,偷偷地握紧他的拳头;蓝眼睛的阿吉迟疑地提起一只手来抚摸他的红髭须;水手头儿待在门口瞪着眼看了一会儿,突然又走开了,临走还呵呵大笑了一声。王密保似在做梦。……唐庚自管自抚摸着他光秃秃的下巴,寻找几根稀疏的宝贵的毛。他歪着眼睛瞅着吉密,得意洋洋地说道:——“瞧他!我宁可身体比他还糟啊——真巴不得哩。”他把个短短的大拇指蓦地往肩后一跷,指着船尾。“对付他们就只有这个办法!”他咆哮着说,勉强装出痛快的模样。吉密道:——“别做大傻瓜了,”他的话声很和悦。脑尔士靠着门柱摩擦他的肩膀,狡猾地说:——“我们可不能大家一起生病——这变成造反了。”——“造反——往下讲!”唐庚嘲笑道,“没有哪一条法律能禁止生病的。”——“偷懒失职要罚做苦工六礼拜哩,”脑尔士申辩,“我记得我有一回在加德福看见一班水手在一条超重载货的船上——其实未见得就算超载;只见一位慈父似的白胡子老先生带了把阳伞打码头上走来,对这班水手讲话。他说为了要替主人多挣几个金镑,就得淹死在大冷的冬天,这未免太残酷了——他这样说,差点儿对他们哭起来——差一点;他穿着主桅方帆似的上衣,载着斜桁中桅帆似的帽子——都讲究得很。那班伙计便说他们可不愿意淹死在大冷的冬天——他们指望当地精通载货法的柏立梭帮他们出庭辩护。他们想借机会胡闹一场,狂欢两三天。审判官便罚他们做六个礼拜的苦工——因为船上载货并没有超载。究竟如何且不管,他们在法庭上可证明了她没有超载,在皮那石港里就找不出一条载货超重的船来。大概那老家伙得了某些善心人的津贴,受派专门去找寻载货超重的船舶的,可是他那点眼力连他那把伞以外的东西都看不到。那时我住在一家公寓里正要找一条船干活,和我同公寓的几个朋友站在旁边,打算把那哭丧脸的老饭桶浸到港里去。我们倒也很小心等候着——没想到他一走出法庭,就溜之大吉了。……可不是。他们被罚做了六个礼拜的苦工……”

他们充满了好奇心侧耳倾听,趁着停顿的时候点了点他们粗糙的沉思的脸孔。有一、二次唐庚也想开口,结果还是极力抑制着没有讲话。吉密瞪着眼睛躺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丝毫不感兴趣。一位海员补充说,在凶恶偏袒的判决下达了之后,“船长还花钱请混蛋的判官们去喝酒呢。”旁的人们也说有这回事。这当然是明明白白的事。唐庚道:——“,六个礼拜倒也没有什么了不得。你们在监牢里照例是一夜睡到天亮的。我就不大在乎。”“你倒是干惯了的,是不是,唐庚?”有一位这样问。吉密总算赏脸,也笑了笑。这句话神乎其神地使大家高兴起来。脑尔士以惊人的伶俐转移话题。“要是我们大家生了病,这条船会怎么样?嗳?”他提出这问题来,微笑着环顾周围。——“让她下地狱吧,”唐庚讥讽道。“滚她妈的。她又不是你的船。”“什么?就让她去瞎漂?”脑尔士以不相信的语调追问。——“对了!瞎漂,管她呢,”唐庚怪鲁莽地肯定说。另一位却不以为然——仔细想了想。接着说“存粮是要吃完的,”他咕噜道,“并且……哪儿也到不了……等到哪天才能发薪呢?”他更觉自己有理又添了一句。——“杰克就喜欢发薪的好日子啊,”站在门阶上的一位听众叫喊说。“对啦,因为到那时候姑娘们就会一只手搂着他脖子,一只手伸进他口袋,管他叫乖乖哩。她们是不是这样呢,杰克?”——“杰克,你跟那些姑娘们搅在一起,真是威风透了。”——“他一回带了三个,好像瓦特金公司双烟囱的轮船大摇大摆地拖着三条帆船哩。”——“杰克,你这瘸子真坏。”——“杰克,把那一只眼蓝一只眼黑的讲给我听听看。快讲。”——“沿马路一只眼黑的姑娘多的是……”——“不,那是另外一个——讲呀,杰克。”唐庚脸色严厉而且嫌恶;吉密很不耐烦;一个头发灰白的海员微微摇了摇头,对着他烟管的凹斗微笑,颇心领神会似的。脑尔士恍惚迷离地转来转去;先对这个嘀咕,又对那个嘀咕。——“哪有啊!……我从来就没有过……同你们一起你们就说不出一句好话来。……老是胡扯瞎编。”他羞涩地退避了——嘴里嘀嘀咕咕,心里却乐不可支。他们哄然大笑,在淡薄的光辉里大家围着吉密的床铺叫嚣:他凹陷的黑脸躺在那白色的枕头上滚来滚去,没有片刻安宁。一阵风吹来,使灯火跳了跳;舱外面,高空里,帆篷飞跃飘扑;同时就在不远处,前桅帆下偶索的滑车撞在铁的船壁上,啷作响。远远有人声喊,“朝上风转舵!”又有个人声,更微弱了,答应道,“舵向上风转紧啦,先生!”他们沉默了——若有所待。那头发灰白的海员将他的烟斗凑着门阶敲了敲,站起身来。船身轻轻倚侧,大海似乎惊醒了,咦咦呜呜地说梦话。“又来了点儿风,”有一位低声地说。吉密慢慢地翻过身来,迎着海风。一声洪亮的叫喊在暗夜里发布命令:——“张开后桅纵帆。”门口的一群人从灯光里退隐了。只听见他们的脚步往船尾移动,同时他们音调高低不一地重复道:——“后桅纵帆张开了!”……“后桅纵帆张好啦,先生!”只有唐庚留下跟吉密作伴。暂时沉默了。吉密屡次开阖他的嘴唇,仿佛在吸进一阵阵更新鲜的空气;唐庚拨弄着他一双赤脚的脚趾,出神地看着它们。

“你去不去帮他们张帆?”吉密问。

“不去。要是他们六个人的气力还不够挂那张倒霉的后桅纵帆,他们也甭活了,”唐庚发着百无聊赖的,迷茫的声音说,仿佛他待在一个洞穴底里说话哩。吉密端详那又尖又圆的禽鸟似的侧影,感到一种古怪的兴趣;他欠身探出他的床铺,面上带着正在算计犹豫不决的表情,好像想找出个最好的办法,一下子便捉住那个奇怪的动物,这动物看来是又能刺又能咬的。但是他只不过说:——“大副找不着你——又要大惊小怪了。”

唐庚站起身来便走。“到了哪天夜里,让我来干掉他;看我做得到做不到,”他回过头来说。

吉密连忙说道:——“你真像个多嘴的鹦鹉,只会乱叫。”唐庚站住脚,凝神地把脑袋歪在一边。他的大耳朵直竖起来,透明而且爆着青筋,宛如一只蝙蝠的薄薄翅膀。

“是么?”他说,背对着吉密。

“是呀!叽叽咕咕的,什么事只要让你一知道,就会让你给漏出去——就像……就像一只不干净的白鹦鹉。”

唐庚仁立着等待。他能听见另一位又长又缓的呼吸;好像胸骨上压着百来斤重量的人的呼吸。于是他安静地答道:——“我知道些什么呢?”

“什么?……我告诉你的什么……就这些。你干吗……老要提起我身体好不好呢?……”

“这简直是招摇撞骗。……死不要脸的招摇撞骗——可是这瞒不过我。还差点劲儿哩。”

吉密一动也不动。唐庚将两手伸入袋口,萎靡不振地一步跨到床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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