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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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终于来到船舱隔壁了。舱壁木板很坚厚。“水仙号”是一条工精活细,绝无破绽的船儿。没有哪一条船的舱壁有过这样坚厚的木板——我们想——随后我们发觉我们仓促之际竟把木匠的工具完全扔下海去了。荒唐的小白耳发想用他身体的重量压倒这座板壁,像一只南非羚羊似地提着两脚直跳起来,同时还诅咒克来德河畔造船匠干活太认真。他信口谩骂整个苏格兰,谩骂地球上其余的地方,谩骂海洋——谩骂他所有的伙伴们。当他脚跟着地,沉重地降落时,他发誓说他无论如何再也不同“脑筋简单,手脚不分的”傻瓜来往了。他乒乒乓乓地捶擂,简直要吓跑吉密最后所剩的一点神志了。我们听得见我们忧愁烦恼的对象在板壁下面窜来窜去。后来他嗓子变哑了,只能啾啾地哀叫。他的背,要不就是他的头,在板壁上摩擦,有时靠在这儿,有时又靠在那儿,令人捉摸不定。他一面闪避那目不能见的打击,一面唧唧地尖叫。这可比他的咆哮更觉凄惨可怕。阿吉突然拿出一根铁杆来。这是他原先留下的;另外还有一把小小的手斧。我们大喜过望大声欢呼起来。他猛地砸了一下,细碎的木片便飞散在我们眼前。水手长从上面嚷道:——“当心!那儿得当心!可别打死了那家伙。手脚放轻点!”王密保奋激欲狂低垂着头,拚命地催促我们:——“嗬!打死他!嗬!嗬!”我们深怕他钻进我们里面来误伤了谁的性命,便连忙请求水手长“把那该死的芬兰人撵出去”。于是我们大家一起对着下面板壁狂叫:——“别站在下面!往前去!”说完了侧耳倾听。我们只听见头顶上呜咽低抑的风声,混杂着澎湃与窸窣的涛声。船儿仿佛被绝望的情绪压倒了,毫无生气地震荡摇摆,我们的脑袋只好随着那不自然的运动浮沉起伏。白耳发说道:——“为了上帝的爱,吉密,你到底是在哪儿呀?……敲敲看!亲爱的吉密!……敲敲看!你这该死的黑畜生!敲敲看!”他静寂得跟坟墓里的死人一样;我们这些人也好像站在一座坟墓上面,险些儿掉眼泪——可是不免带点烦躁,又紧张又疲乏;我们恨不得撒手走开,到什么地方去躺下来休息,为的是能看清我们的危险和维持我们的呼吸。阿吉叫道:——“让开些地方给我!”我们蜷缩在他背后,小心地保护我们的脑袋,他便在木板接榫处砸了一下又一下。板壁轧轧作响开裂了。突然间,半段铁杆插进了一个碎裂的长方形窟窿。只差半英寸,才没打中吉密的脑袋。阿吉连忙抽回铁杆,那可怕的黑奴奔到窟窿跟前,凑上他的嘴唇,低低地说“救命啊”,声音细微得快灭绝了;他把脑袋往窟窿里送,拼命想从那一英寸宽三英寸长的裂口钻出来。我们正慌乱得没有头绪,见了他这不可思议的行动,简直吓呆了。要赶他走开似乎是不可能的。终于连阿吉也保不住他心境的平静了。“你要是再不滚开,我就用铁杆捅你脑袋了,”他以毅然决然的声音叫喊。他怎么说,就打算怎么干,他那迫切的态度似乎给了吉密一点影响。他突然隐没了,我们于是对板壁下动员令,连撬带扯,那种欲得而甘心的情景就像人们攻击一个不共戴天的仇敌,一心想撕碎他的肢体呢。木板破碎得五花八门,轧轧地响,终于倒塌了。白耳发把脑袋和肩膀向前冲,往下直钻,恶狠狠地四面摸索。“我捉住他了!捉住他了,”他叫喊。“喔!喂呀!……他溜啦;我捉住他了!……快拉我的腿!……快拉呀!”王密保也不住嘴地叫喊。水手长大声发号施令:——“揪住他的头发,白耳发;一直往上拉,你们俩!……使劲拉呀!”我们便使劲拉。我们猛然一把拖出白耳发来,怪厌烦地把他丢在地上。他脸色紫涨着坐在那儿,绝望地呜咽道:——“叫我哪儿揪得住他又短又软的瘟毛呢?”蓦地,吉密的脑袋和肩膀又出现了。他中途卡住了,翻着滚圆的眼睛将口沫唾在我们脚下。我们野蛮而且性急地向他扑去,扯掉了他背上的衬衣,使劲拉着他的耳朵,俯临着对他喘气;转瞬间,他跑到我们手里来了,仿佛谁已经放掉了他的两条腿。接着我们又以同样的动作,没有稍停一停,便把他扔到了上面。他的呼吸发出尖厉的吹啸声,他乱踢我们仰着的脸,握紧了他头顶上的两只手臂,一曲一扭地扶摇而上,轻飘得好像个灌满的气泡,简直要从我们手里逃逸的样子。我们汗流如注地拥上绳索,来到凄冷的风口,气急得好像浸没在冰水里一样。我们脸上发烧,身上打战,寒冷直透骨髓。那时我们觉得,以前似乎从不曾有过这样猛烈的风,这样疯狂的海,这样残酷不仁而含讥带嘲的阳光,这样绝望而怕人的船儿所处的地位。她每回的动荡好似凶恶的预兆,暗示她的苦难行将结束,而我们的苦难即将开始。我们蹒跚地离开舱门,突然船身倾侧了一下,我们吃惊地跌倒了,滚作了一团。我们觉得甲板室边上似乎比玻璃还光,比冰还滑。没有一样能凭倚的东西,只有一个长长的铜钩子,那是用来勾带那扇敞开的门儿的。王密保便拉紧那钩子,我们再拉紧王密保,怎么也不让吉密溜脱。他现在已经完全软化了。似乎连握拳头的气力都没有了。我们忘却了恐怖,怎么也不肯抛弃他。我们倒并不害怕王密保会松手(我们记得这蛮子的力气比船上无论哪三个人加起来都强),我们担心的是钩子不争气,并且我们也相信船儿已经打定最后的主意要翻个身哩。可是她还不就翻身。一个大浪掠过我们头顶。水手头儿结结巴巴在嚷:——“往上去。这会儿风浪平了。你们赶紧上船尾去,否则我们都要在这儿送命啦。”我们围绕着吉密站起身来。我们恳求他要把稳,至少别放松。他睁了鼓胀的眼睛,鱼儿似地不则一声,所有的硬劲都给赶跑了。他不肯站稳;他甚至于不肯揪住我们的颈脖;他成了一块冰凉的黑皮,松松地填满了柔软的棉绒;他的两臂两腿无力地摇荡着,好像脱了关节;他的头滚来滚去;下唇低垂,又大又重。我们紧紧地围护他,厌烦而又沮丧;我们混作一团,东倒西歪,替他遮蔽风浪;我们已濒于永恒的边涯,大家一起跄踉逡巡,做些遮掩和荒谬的姿势,就好像一群醉汉手足无措地受困于一个偷来的尸体。

总不能就这样罢手。我们还得送他到船尾去。一根绳子松松地系在他两个膈肢窝下面;我们不顾死活地伸手攀缘,把他挂在前桅帆下隅索的铁角上。他不发一声;他那可怜又可笑的样子活像个木屑掉得半空的洋娃娃;我们沿着正甲板上侧开始了紧急危险的旅程,谨慎地拖走了那怪寒伧,怪瘦弱,怪讨厌的累赘东西。他并不很沉,可是假使他有一吨重的话,搬弄起来也不见得有那么不灵便。我们不说虚话,是一手换一手递他过去的。有时我们还得找个就近的绳把他拴挂起来,换一口气,重新排好队伍。拴钉要是断了,他就会掉下海洋,救也无从救起的,那他只好凭他自己的造化了;待了片刻,他显然对他的危机恍然大悟了,便微微呻吟,使大劲轻轻捣了几声鬼。我们急切地侧耳倾听。他责备我们太马虎,让他冒这样的危险:“你瞧,我自己离开那儿之后,”他软弱无力地吐出这句话来。“那儿”是指他的房舱。他居然是自己离开的呢。显然没有我们的功劳哪!……不在乎。……我们还是干我们的,让他碰他自己的造化去,只因为我们再无旁的好办法:虽则那时我们比过去更恨他——比恨天下无论什么东西都厉害——然而我们并不愿意抛弃他。我们始终在救护他;如今的问题在于我们在同海洋打交道。我们丝毫没有遗弃他的意思。假使我们(打个过分的譬喻)为一只空桶而经历了类似的艰苦困难,那么我们一定会把桶看得跟吉密一样的宝贵。事实上却更宝贵,因为我们没有理由恨桶。而我们恨吉姆斯·惠特。是因为我们老去不掉怀里的鬼胎,以为这个怕人的黑汉是假病,毫无心肝地装病躲懒,不顾我们的辛苦,我们的鄙夷和我们的能耐——现在依然是装病躲懒,不顾我们的忠诚,——不顾死活。我们因憎恶他那毫无丈夫气的诳骗,唤起了模糊而不全的道德观念。他却以惊人的丈夫气概坚持他这种行为。不!这是不可能的。他正陷于极端的苦难哩。他觉得那富于挑拨性而不可抗争的死神老待在他身边,结果自然只有酿成他这种怪僻的脾气。同这样的一个专横朋友朝夕相处,无论谁都会生气的。可是那时我们尽想这些念头,算得是什么一种人呢?愤恨与疑惑在我们心里角斗,把我们最微妙的一部分感情蹂躏糟蹋。我们因为怀有鬼胎所以憎恨他;我们因为疑惑所以讨厌他。我们瞧不起他,因为他连累了我们自身的安全——我们怜悯他,也不能损害我们的尊严。因此我们尽管恨他,还照样谨慎行事,一手接一手地递送他。我们嚷道,“接好他没有?”——“行。没有错儿。放手吧。”他荡秋千似地从一个仇敌转换到又一个仇敌的手里,比一个长圆形的旧枕垫不见得有更多的生气。他的眼睛在黑脸上形成了两条狭窄的白缝。空气逸出他的嘴唇发出风箱似的声响。我们终于来到了船尾楼的扶梯——这是个比较安全的地点,我们便停下休息片刻,精疲力竭地挤作一堆。他喃喃地说起话来,我们总是那么急切得不可救药地想听他到底有什么话可说。这回他使着性子咕噜道:“难为你们倒费了点工夫来找我。我还以为你们这一群体面小伙子已经冲下海去啦。什么东西挡住你们的?唏?害不害怕?”我们没有回话。我们叹息着重新动手拖他上去。我们心里隐隐含有一种狂热的愿望,想不客气地挥拳乱捶他的脑袋;同时我们却这般温柔地搬弄他,简直当他是玻璃做的呢。……

我们回到了船尾楼,这光景就像流浪汉多年漂泊之后回到了历尽沧桑的人群里。他们的眼睛在眼窝里慢慢地转动,向我们瞥视。还听见幽幽的低语,“你们到底捉住他了么?”许多熟识的脸显得生疏而又亲切;显得憔悴而又肮脏;表情是疲惫与热切的混合。他们在我们离别的期间似乎消瘦了许多,仿佛这些人一向都处于挨饿挨冻,沦落见弃,束手无策的境地。船长手腕上挽了圈绳子,蹲在膝头上,露着冷冰冰的脸色前摇后摆;可是他仍以灵活的眼睛掌管着这条船儿,并不理会旁人,仿佛沉溺在那超越人间的努力里了。我们将吉姆斯·惠特系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白克爬过来帮了一下忙。克雷吞朝天仰躺在那儿,脸色很苍白,喃喃说道,“干得不错啊,”鄙夷不屑似地向我们和吉密及天空瞥了一眼,于是慢慢阖上他的眼睑。周围偶尔有人微微地动弹,但是大半的人依然漠不动情,只不过显得有点坐卧局促,他们嘴里叽叽咕咕,身上阵阵寒战。太阳渐渐西沉了。好个庞大的太阳,红红的,没有云翳,低低歪斜着好像正在弯腰仔细观察他们的脸呢。呜呜的风呼啸着横过漫长的太阳光芒,那光芒鲜明凄冷,直射着睁大的眼睛里膨大的瞳孔,却没有使瞳孔闪霎。粘成团团的头发和缠结的胡须沾了海水的盐分变灰白了。人人脸色似土,眼睛下面的黑斑延长到耳根,模糊地消失在凹陷的双颊的低洼里。嘴唇青紫而且脆薄,拨动起来很费劲,好像已经胶粘在牙齿上了。有些人对着日光凄然冷笑,打着寒噤。还有些人愁闷而无动静。嘉雷突然发觉自己因年轻而被人撇在一边,颇为扫兴,射出凶狠的目光来。两位没有胡须的挪威人宛如衰弱的小孩,呆呆地睁了眼看着。靠下风的一面,沿着水天交界线,黑浪向着红光四射的太阳涌起。太阳慢慢低沉,浑圆而且鲜艳,浪花便冲刷着辉明的圆球的边缘。挪威人中的一个似乎忽然望见了这幅夕照风景,猛然吃了一惊,开口说起话来。他的语音惊动了旁的人们,使他们也不能保持安静了。他们动了动他们僵硬的头,或者很费劲地掉转来看他,带点惊奇,带点恐怖,或者保持着严肃的沉默。他摇头摆脑地对落日絮絮诉说,此时滚滚的巨浪开始掠过那绯红的圆盘;在一片辽阔汹涌的水面上,高浪的阴影挟着黑暗狂奔而来,扫过人们的颜面。一个顶似鸡冠的卷浪发着洪亮的吼声冲散了,太阳也隐没了,仿佛被扑灭了似的。那絮絮的话声起了顿挫,随着光明消逝了。接着是喟然的叹息。海浪冲散的碎声过去之后突然平静了片刻,有个汉子懒洋洋地说道,“那个北方佬发疯啦。”一个海员腰际缚了根绳子,用一只摊开的手的指节弹叩甲板,连珠也似地响个不休。暮色渐浓的黯淡里,看见船尾上一个庞大的人体在浮动,撑着四肢开始匍匐向前,动作宛如一头小心翼翼的大野兽。那是白克打这排人旁边经过。他对谁都要哼两下来鼓舞一下,他摸摸人们的绳结。有些人眯起了眼睛,张大了嘴直喘气,好像受不了闷热似的;还有些人扬着睡梦未醒的声音,机械地回答他道,“呃!呃!先生!”他爬过了一个又一个,咕噜道,“喔!……还得叫他渡过这重难关哪;”忽然他不知怎么的拉响了喉咙气愤地责骂起脑尔士来了,因为脑尔士把临时安装起来的绞轳滑索割掉了一长段。“喔!——不害臊——这绞轳是临时装上的——你连这点头脑都没有!喔!——还算是个能干海员哩!”那瘸子懊丧极了。他喃喃地说,“找根绳子给我绑在身上吧,先生。”——“喔!绳子——给你绑在身上。你是打杂的还是当水手的——什么?喔!——也许马上就得用着那绞轳了——喔!比起你这个一瘸一拐的瘟尸来它对船的用处倒还大些哩。喔——可别扔掉啊!你已经使了,可别扔掉啊。”他慢慢地爬走了,一面自言自语地说有些人“连小孩子都不如”。这场吵架倒起了松弛一下神经的作用。有人低声喝起彩来:“啊哈……啊哈。”……那些打盹硬熬着的人们惊慌失措地断续问道,“怎么啦?……什么事呀?”回答来得意外地高兴:“大副不知怎么了,为了那瘸子什么都不顾了。”“不!”……“他干下了什么啦?”有人竟格格地笑起来。这好像给了他们一线希望,使他们想起了往日的太平日子。吓得目瞪口呆的唐庚忽然苏醒了,嚷了起来:——“你们听,他们对我们就是用这种口气讲话的。你们干吗不揍他——你们谁都可以揍他呀?揍他。揍他呀!大副对我们好不威风。我们跟他一样是人呀!我们现在快下地狱了。过去我们在这条瘟船上挨饿,现在还给那些黑心的强盗快逼上死路了。揍他!”他在渐渐深沉的朦胧暮色里尖叫,他呜咽泣诉,嚷道:——“揍他呀!揍他呀!”他因自己生活的权利受到忽视而感到愤怒和恐怖,这比含有威胁意味的夜影还要折磨人,还要搅乱人心。夜影在不断呼呼怒号的狂风里步步紧逼。船尾上传来白克的声音:——“你们谁去止住他?——难道非得我去不行?”“住嘴”……“别闹!”几个烦躁的冷得发抖的不同人声这样乱嚷嚷。——“我马上就来赏你一个耳光啦,”一位隐匿不见的海员扬着疲倦的调子说,“我想叫大副省点儿麻烦呢。”他不再噜苏了,默不作声失望地躺在那儿一动不动。繁星走出了暗黛色的天空,闪烁在墨黑的海面上;海面点缀着泡沫,浑沌黑暗的波涛里产生了耀眼的转瞬即逝的惨淡白光,同星空互相映衬。星斗远远地藏在永恒的静谧里,放射出严峻的寒光,照临着鼎沸的地球;她们从四面八方包围了这条被征服遭苦难的船儿;她们比一群征服者的眼睛还要残酷不仁,同人类的内心一样地无法接近。

冰冷的南风在阴沉而灿烂的天穹下呼啸雀跃。暴烈难当的寒气侵人肌肤教人不住地打颤,浑身骨节都快碎散了。短促的呻吟刚到僵硬的嘴唇边就被吹跑了,没有谁能听见。有些人咕噜着抱怨,说他们腰部以下完全麻木了;同时有些人闭了眼睛,心里还以为胸口放了块冰呢。旁的人们,又固执又疲乏,软绵无力地用手敲弹着甲板,手指却感不到一点痛苦,这可叫他们愕然了。王密保茫然地睁了眼看,恍似做梦。两个斯堪的纳维亚人老是从格格打战的齿缝里喃喃地发着毫无意义的低语。几个消瘦的苏格兰人勉强使劲,硬叫他们的下颌不动。几个西部人躺在那儿,又大又笨,满怀的忧郁无可排遣。有一个汉子不是打哈欠便是赌咒发誓。又一个汉子呼吸起来喉头咯咯作响。两个上了年纪共过患难的水手,并肩挨着,凄清地低声谈论他俩都认识的一位妇人,桑德兰一家公寓的老板娘。他们赞扬她的慈悲和宽厚;他们又谈论楼下厨房里的牛腱子和旺火。字音幽幽地在他们嘴唇上凋萎了,终于化为轻微的叹息。突然有个人声向着冷冷的夜空叫道,“老天呀!”并没有谁移动,更没有谁注意那声叫喊。只有一两个人做着莫名其妙的重复动作,用手抹了抹脸,但是大多数的人依然不动一动。他们身体麻木僵硬,离奇而生动的梦境却潮水般地袭来又匆匆而去,使他们倦怠到了极点。他们不时很突兀很骇人地叫喊一声,仿佛是回答一种虚幻离奇的招呼;随后又沉默了,脑海里浮沉着熟人的面貌和熟悉的事物。他们想起那些遗忘了的船友们的神色,听见许多早已死去的船长们的声音。他们又记起煤气灯照得通亮的街道的嘈杂,酒馆里蒸气弥漫的闷热,以及海上风平浪静时灼热的太阳。

白克离开他不安全的地域,沿船尾楼两步一停三步一歇地爬过去。在黑暗里撑着四肢,他俨然像个食肉兽在死尸堆里秘密逡巡哩。到了陡峭的边界,他倚靠在一根柱子的上风,看望下面的正甲板。他觉得船似乎有站直一点的趋势。风稍许缓和些了,他想,但是海浪依然涌得那么高。波涛不怀好意似地泛泡起沫,甲板靠下风的一边浸没在咝咝作响的一片雪白里,仿佛浸没在沸滚的牛奶里一般,同时绳索带着深沉颤震的调子不绝如缕地歌唱,而船身每次向上动荡时,狂风便在桅桁里劲吹,发出拖长的噪音。白克兀然不动地观望着。他身旁一个汉子开始翕动嘴唇,发出啵啵的响声,又突兀又响亮,仿佛冷气暴烈地戳破了他的身子。他继续吹弄:——“吧—吧—吧—啵—啵—吧—吧。”——“别那样!”白克在黑暗里一面摸索一面叫了起来。“别这样!”他顺手摸到一条腿,揪住了连连推摇。——“怎么回事啊,先生?”白耳发喊了起来,声音就像睡梦中被人突然惊醒似的;“我们正在这儿照料那个吉密哩。”——“是你么?喔!那就别瞎嚷嚷啦。你身边那个人是谁?”——“是我——水手长,先生,”那西部人哼哼地说;“我们想拯救那个可怜虫的性命哩。”——“呃,呃!”白克说,“你轻一点儿不好么?”——“他要我们把他举起来放在围栏上呢,”水手长怪烦躁地接着说,“说他蒙在我们短褂下面透不了气啦。”——“我们要是把他举起来,定会把他掉下海去的,”另一个声音说,“我们的手冻麻了。”——“我不管。我闷死了!”吉姆斯·惠特叫道。音调很清晰。“噢,使不得,我的孩子啊,”水手长说,什么都不顾了,“今晚天气这样好,我们大家没有死以前,你可别死啊。”——“比这情形更糟的还多的是,”白克很兴头地说。——“这可不是小孩子玩把戏啊,先生!”水手长回答。“在我们后边的几位可真有点儿糟糕呢。”——“要是早把这些瘟杆子砍掉了的话,她现在也许跟旁的体面船一样,浮动起来会灵便多了,让我们大家也好再碰碰运气,”不知是谁叹了口气这样说。——“老头子不许啊……他才真替我们操心呢,”又有谁嘁嘁喳喳地说。——“替你们操心!”白克愤愤地嚷。“他为什么要替你们操心?难道你们是一群乘船的娘儿们还得旁人去操心么?我们在这儿是为这条船操心——你们连这点儿都不明白。喔!……你们做了些什么漂亮事,配叫旁人替你们操心?喔!……你们简直是吹了一点风就忍不住要大呼小叫了。”——“喂,先生。我们还不至于这样泄气呢,”白耳发抗议说,声音因战栗而发抖;“我们还不至于……啵……”——“又来了,”大副高声呼喊,想揪住那阴影般的身体;“又来了!……呃,你只穿了件衬衣!你干什么来啦?”——“我把我的雨衣和短衣都盖在那个半死的海(黑)鬼身上了——他还说他闷呢,”白耳发抱怨说。——“我要不是半死的话,你也不会叫我黑鬼了。你这爱尔兰的要饭鬼!”吉姆斯·惠特大发雷霆地使劲说。——“你……啵……你就是一点儿毛病没有,你也决不会变白的……我非得揍你一顿不可……啵……等天气好了……啵……我把一只手反绑在背后……啵……”——“我不需要你的那些破布啊——我需要空气,”那一位软弱无力地喘气说,仿佛突然委顿下来了。

浪花嘶嘶淅淅地扫过去了。人们在平静的麻痹状态里被争嚷的声音所搅扰,呻吟叹息,低声咒骂。白克朝下风稍微爬近了些,那儿隐约显现出了一个巨大的水桶,紧挨着还有一样白色的东西。“是你么?包特莫!”白克问。他不得不重复问了两遍,然后那个厨子才轻轻地咳着嗽掉转头来。——“是,先生。我心里正在祈祷,希望早点儿解脱呢;因为我是预备上帝一招就去的。……我——”——“喂,厨子,”白克抢着说,“人们快冻坏了。”——“冻!”厨子凄然说;“他们这就快够温暖的。”——“什么?”白克问,沿着甲板眺望那一片渺茫的翻腾的海水。——“他们是一伙坏蛋,”厨子继续说,很庄严,但是声音摇曳不稳,“跟这个充满罪恶的世界上任何一条船上的家伙们一样坏。现在呢,我……”他发着抖,话也说不连贯了;他所处的是毫无遮避的地位,穿的是一件布衬衣,一条薄裤子,膝盖放在鼻头下面,他就这样颤抖着任凭刺骨的咸水滴敲打;听他的声音似乎疲乏极了。“现在呢,我——无论什么时候……我的大小子,白克先生呀……一个挺机伶的男孩……这次航海出发以前,岸上待的最后一个礼拜天,他不肯上教堂去,先生。我说,‘你去替你自己赎一下罪,你不去的道理可瞒不过我的!’他却干了什么好事?……池塘,白克先生——掉下池塘去了,身上穿的是他最漂亮的衣裳,先生!……意外的不测?……‘什么也救不了你啦,尽管你是个刮刮叫的学者!’我说。……意外的不测!……我鞭打他,先生,一直鞭打到抬不动胳膊。……”他的声音发抖停住了。“我鞭打他!”他重复说,牙齿轧轧地打战;过了片刻,又发出一种悲凉的声音,半似呻吟,半似打鼾。白克摇了摇他的肩膀。“喂!厨子!打起精神来,包特莫!告诉我——厨房水柜还有没有淡水了?我觉得船没有刚才侧得那么厉害啦;我要到前面去。让他们喝点水也是好的。喂!留神!留神!”厨子努力挣扎。——“你可别去,先生——你可别去!”他开始向上风爬。“厨房!……是我的事!”他嚷道。——“厨子快发疯了!”好几个声音一起说。他咆哮道:——“我发疯?我随时随地死都不怕,比你们哪一位都更有思想准备,连长官也在内——哪!她浮一天,我就要当一天厨子!我替你们煮咖啡去。”——“厨子,你真是个正人君子啊!”白耳发叫道。但是厨子早已走过上风的扶梯了。他又站定了一会儿,回过头来对船尾楼喊道,——“她浮一天,我就要当一天厨子哩!”接着消失不见了,仿佛滚到海里去了。听见他说这话的人们高呼着欢送他,那欢呼声宛似生了病的孩子们的哀号。过了一个多钟头以后,有人清清楚楚地说:“他一去就回不来啦。”——“倒也许,”水手长表示同意;“就是风平浪静时候,他来回走甲板也比一条初次航海的乳牛好不了多少。我们该去瞧瞧了。”可谁也没动一动。时光在黑暗里慢悠悠地挨过了一个又一个钟头,白克沿船尾楼已经爬了好几个来回。有些人恍惚依稀听见他同船长低声交谈了几句,但是那时节任何实际的东西远比不上记忆里的来得活现生动,所以他们不敢断定这低声细语到底是现在呢,还是许多年以前听见的。他们也并不想去打听。捣一句半句鬼话,并算不了回事。太冷了,打不动好奇心;也引不起什么希望。他们的精神专注于求生的欲望,再拨不出一点余暇,再想不了旁的心思。他们就靠了这种对生命欲望才保持了一点生气,才能面对严酷的永不退让的风寒而毫不动容坚韧不拔;与此同时幽暗的穹窿似的星空在船身上方慢慢地回转。那船儿负载着他们的忍耐和苦难,漂浮过了大海的狂暴和寂寥。

他们挤在一起挨得紧紧的,心里反而觉得异常孤独。耳畔老听得高声的喧嚣,又经过漫长的时间,保持着深深的沉默,忍受着生存的痛苦。黑夜里,他们看见了阳光,感到了温暖,可是又蓦然吃一惊似地想道:这冰冷的世界再也不会有太阳上升了。有些人听见了笑声,或侧耳谛听了一支支歌曲;还有些人靠近船尾楼的尽头,听见了响亮的人声尖叫,他们睁开了眼睛,这声音依然能够听见,虽则隐隐约约,而且很遥远。他们不禁愕然了。水手长说:——“呃,我想这大概是厨子在前面大声嚷嚷吧。”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说话,辨不清自己的嗓音了。过了好久,紧靠在他身边的那个汉子才有了一点生命的迹象。他把另一个邻近的人狠命拧了一把,说道:——“厨子在叫喊哩!”许多人莫名其妙,旁的人毫不理会;更近后梢的那些人多半不大相信。可是水手长和另一个汉子竟有勇气爬到前面去看个究竟。他们似乎去了好几个钟头,很快就被遗忘了。突然,那些早已心灰意懒,听天由命的人们,似乎一下子被一种想去伤害旁人的狂欲所侵袭。他们捏紧拳头互相殴打起来。暗头里只消近旁碰着样软东西,他们的拳头就不肯轻易放过;他们激奋地窃窃耳语,可是比放声呼号使劲更大!——“他们哪儿来的热咖啡。……水手长刚喝过呢。……”“不见得!……哪儿呀?”……“拿来了!这是厨子煮的。”吉姆斯·惠特呻吟叹息。唐庚不怀好意地连爬带抢,也不理会他踢在什么地方,心里很焦急,唯恐被长官们喝去了。咖啡盛在一个罐里,他们轮流地喝。火热滚烫的,说来难信,把贪馋的上下腭也烫起泡来了。人们同罐儿握别时,叹息道:——“亏他怎么做得出来的。”有人软弱无力地喊道:——“你本领真大啊,大师傅!”

他竟神差鬼使似地把咖啡煮好了。打这以后,阿吉总向人说,这件事倒“有点神秘味儿”。我们诧异了许多天;直到航海终了,这件事还是趣味无穷的话题。天气好的时候,我们问厨子,当他看见他的火炉“颠倒竖起来的时候”,心里究竟作何感想?东北贸易风泱泱地吹着我们前进,每到了晴明的黄昏时分,我们常问:他是不是还得头冲下倒栽着去安排一切呢?我们暗示说,他大概是把揉面板当作木筏,满舒服地蹲在上面拨弄火炉的;我们竭力利用巧妙而优雅的讽刺去掩饰我们的钦佩。他硬不承认,怪我们轻佻,神情庄严而活跃地宣称说:为要拯救我们邪恶的生命,他自己受到了上帝特殊的怜悯。原则上他自然很对;但是他犯不着为这点子事便煞有介事啊——他犯不着老提醒旁人说,要不是他,有功而无疵的他,在那儿承受神明的灵感和力量,去担当这粧善心的工作——要不是他这样,我们可难捱了。假使他是靠他的粗鲁或敏捷救活了我们,我们最后也会心甘情愿地承认这个事实;可是单单对于一个人的德性和圣洁感激不尽,别说我们,就是世界上无论哪一帮人,都是难以办到的。同许多仁慈的恩人们一样,这厨子自以为了不起,结果反而招致了他人的不敬。然而我们也没有忘恩负义。他依然很激昂慷慨。他的名言——他生命所寄托的那句名言——变成人人口头座右铭,好像这是某个征服者或圣贤所说的一样。往后,每逢我们有谁被一桩工作所困扰想撒手不干还在踌躇时,总要用这句话,表示自己不屈不挠,非获得最后胜利不可的决心:——“她浮一天,我就要当一天厨子!”

热咖啡给我们增添了新的活力,这才挨过了黎明以前怪凄冷的几个钟头。临近水平面的低空,泛起了绚丽的粉红和淡黄颜色,好像珍奇的贝壳的里面。较高处,闪耀着珠光宝气的天空里,出现了一朵小小的乌云,仿佛是暗夜遗忘的残片,镶嵌在闪烁的金边里。丝丝的光芒在浪尖跳跃。人们的眼睛转移到了东方。日光沐浴着他们疲乏的颜面。他们尽情地沉溺在疲倦的情调里,好像把他们的工作永远抛弃了。辛格尔敦的黑色雨衣上,晾干了的盐粉白霜也似地闪闪发亮。他紧紧把握着舵轮,呆瞪着毫无生气的眼睛。阿里斯笃船长,眼睛一眨也不眨,面对着初升的旭日。嘴唇动了起来,二十四个钟头以来头一次张开了嘴,他用饱满坚定的嗓音叫道,“把船头掉到下风去!”

那犀利的命令口气将这些处于麻痹状态的汉子统统惊醒了,好像猛抽了他们一鞭子似的。可是他们仍一动不动地躺在原处,有几位受了习惯的驱使,把这道命令背诵了一下,话声低微到几乎听不见。阿里斯笃船长向他的水手班子扫视了一眼,只见有好几位正在用手指乱抓瞎摸,茫无目的似地,勉强松动了一下身体。他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把船头掉到下风去。喂,白克,叫他们这就动手。他们是怎么搞的?”——“把船头掉到下风去。你们那儿听见没有?——把船头掉到下风去!”水手长突然雷鸣也似地叫起来。他的声音似乎震破了死一般迷离恍惚的状态。人们开始活动和爬走了。——“我叫你们把前中桅的支索帆赶紧张起来呀,”船长声音很高地嚷着:“要是你们立直了拉不动的话,你们就得躺下去拉——别误事啊。劳驾动手!”——“来呀!让我们露一手给老姑娘看看。”水手长催促着。——“呃!呃!把船头掉到下风去!”许多震颤的人声这样呼号着。水手们面有难色正准备走向前去,白克咕噜着挤到前面,匍匐着领起路来,他们便跟在他后面爬过船尾楼的边界。旁的人躺着不动,心里却萌发了一种卑鄙的希望——但愿平安无事地直躺到他们得救或淹死的时候。

过了些时候,可以望见他们出现在最前面的船头楼顶上,一个挨着一个,一副坐立都不稳的样子;他们抓紧了栏杆,从几只锚上爬了过去,有的抱住了绞车的连杆;有的挽住了前部的绞盘。他们莫名其妙地兴奋地忙乱着,挥舞着手臂,屈膝跪着,一会儿平躺下去,一会儿摇晃着站起来。好像在想方设法要摔下海去。蓦地,一张小小的白帆在他们中间飘舞起来,愈变愈大,迎风招展。狭窄的帆顶一跳一纵地向上升——终于张成了一个三角形,固定在太阳光里了。——“他们成功了!”船尾上有几个人嚷起来了。阿里斯笃船长放掉他手腕上的绳子,头朝前一直冲到了下风头。旁人看得见他把下风的主桅下桁的回旋索从拴钉上解开,这时大浪的余波溅到了他身上。——“把主桅下桁拉平!”他向我们呼喊——我们惊异地瞪着眼望着他。我们踌躇不决,没有马上动手。“主桅下桁的回旋索,伙计们。拉呀!拉拉看!身子往后仰着拉啊!”他尖声大叫,下半身淹没在那下面了。我们不相信我们还能挪动主桅下桁,但是那些劲儿最大而勇气尚存的人竭力想执行这道命令。旁的人也有气无力装着样子地帮起忙来。辛格尔敦重新握紧了舵轮柄,他的眼睛突然发出炯炯的光芒来。阿里斯笃船长挣扎着来到了上风。——“拉呀,伙计们!想法扯动那根横桁啊!拉啊,出点力把船掉个头呀。”他严厉的脸涨得通红,怒火直冒。“她转动了没有。辛格尔敦?”他嚷。——“一动也没动一下,先生,”老迈的海员说起话来像青蛙样咯咯地叫,嗓子哑得可怕。——“当心掌好舵啊,辛格尔敦,”船长飞溅着唾沫急急忙忙地说。“拉呀,伙计们!你们的气力难道连耗子都不如?拉呀,别替当水手的丢脸啊!”克雷吞朝天躺在那儿,带着一条肿胀的腿和一张纸也似的白脸,拼命眨他的眼睛,扭动他发青的嘴唇。人们发疯般地爬上爬下的时候,侵犯了他的身体,爬过他受伤的腿,跪到了他的胸膛上。他却保持绝对的安静,咬紧牙关,不唉一声,也不叹一口气。船长的热忱,那不做声的汉子的叫喊,激励了我们的士气。我们挤成一团吊在那绳索上拉扯起来。我们听见他狂暴地对那卑鄙地趴在那儿的唐庚说,——“你再不揪紧转桁索,我就要用这拴绳的钉子砍破你的脑门了,”而那个饱受人们欺凌的牺牲者懦怯无耻地哀鸣道:——“你是不是想谋害我们?”同时他猛然奋不顾身地使了一下劲,揪紧了那根绳子。人们叹息,叫喊,呻吟,咝咝地说些毫无意义的话。帆桁扯动了,慢慢地当风吊平,桁臂周围响着呼呼的风声。——“转动了,先生,”辛格尔敦叫道,“她刚离了窝。”——“把那根转桁索再挽一把。挽一把呀!”船长大声喊。将近窒息而动弹不得的克雷吞使出了奇大的劲儿,用左手将绳子挽了一道。——“结紧啦!”有一个人叫喊起来。他闭上了眼睛,好像晕了过去;我们却拥挤在转桁索旁边,神色仓皇地观察着此后船的动静。

她慢慢地转动起来,仿佛跟她所载的人们一样精疲力竭,心惊胆战。她将头部逐渐地移向下风,弄得我们气都喘不过来,快要窒息了;她刚刚将受风的方向从横面转换到后面,就向前直溜起来,吓得我们心头突突直跳。顶可怕的是眼看着她几乎翻转着身子,一面浸在海里,拖曳着行驶的样子。穿绳的三眼滑车把冲碎的浪涛搅起了许多白沫。甲板下半部满是狂乱的漩涡;靠下风看得见一片飞滚的泡沫,一片白雪也似地闪烁发亮,从中偶尔会露出一长条乌黑的围栏。风在桅桁丛里尖声欢唱;每逢船身微微倾侧,我们就觉得她马上要从我们背后横侧着翻下海去了。完全来到风口里之后,她第一次明显地尝试要保持昂然直立的姿势,我们便发出一种微弱而不和谐的叫唤去鼓励她。一个巨浪向船尾奔腾而来,卷形的浪顶在我们上空悬挂了片刻;随后在船尾下面压碎了,飞散在船的两边,化成一大片滂沱的碎沫。我们听见辛格尔敦的嘎声竟盖过了那碎浪的凶猛咝声:——“她转舵了!”他于是将两脚紧紧地插进格子板;放松了舵柄,舵轮便飞快地旋转起来。——“让左舷后部受风,让她稳定下来!”船长叫道;他在我们僵卧着的一堆人里第一个爬起来,摇摇晃晃地站不住脚。有一两个人兴奋地尖叫起来;——“她快站直了!”远远的船头上看得见白克和另外三个汉子直挺挺黑魆魆的映衬着清明的天色,擎着手臂,张开了嘴,仿佛他们刚在齐声叫喊似的。船身震颤,正想抬起她的一边来,忽又侧回去;软弱无力地浸了一下水,似乎什么都不管了,可是又突然出乎意料地跳了跳,猛然歪到了上风头,仿佛她从致命的掌握里挣脱了出来。一大股海水被她的甲板掀涌起来,一齐冲到了右舷。只听见洪亮的炸裂声。船侧有些小铁门裂开了,乒乒乓乓地震响。海水飞临在右舷的围栏上,就好像暴涨的江水从一个闸口冲泻而下,甲板上的海浪和四周的波涛混合成炸耳的巨响。船猛烈地左右颠簸。我们爬起身来,有的仓皇失措地跌倒在地,有的身不由己一会儿摔到这边一会儿又摔到那边。人们连连打滚,狂喊道,——“甲板室快倒了!”——“她在给自己大扫除哩!”她被一个巍然屹立的浪头掀起之后,跟着奔驰了片刻,受伤的舷侧的每个裂口都吐出了一股股的水流。靠下风的转桁索不是被卷走便是从拴钉上被冲跑了;船身每颠簸一次,前桅上所有沉重的帆桁便旋来转去,快得怕人。往前去望得见人们星散地蹲伏在那儿,向上射着凶狠的目光,窥视着那粗壮的桅桁在他们头顶上回旋不息。撕破的帆布和刮断的绳头随风飘扬,宛似一束束的头发。在清明的阳光里,在闪烁、汹涌、澎湃的波涛上,船儿盲目地奔驰,披头散发,横冲直撞,逃命也似的;我们待在船尾楼,慌乱鼓噪,前摇后摆,东倒西歪。我们七嘴八舌地胡说一气,唠叨的声音尖锐而又微弱;我们带着病人的容貌和疯子的姿态。消瘦的脸上微露着笑容,撒满了粉笔灰似的,从中闪耀出了巨大而憔悴的眼睛。我们跺脚,拍手,觉得随时能够飞跃,什么事情也能干;可是实际上连站都站不稳。峻刻而消瘦的阿里斯笃船长,从船尾楼朝着白克拚命做手势:“把那些前桅横桁支稳!你得尽力想法把横桁支稳才行!”正甲板上的人们被他的叫喊激动了,无目的地横冲直撞起来,溅洒着水花,让泡沫飞扬到他们的腰际。老辛格尔敦在远远的船尾上,离开了众人,孤零零地靠着舵轮,他雍容巧妙地卷起他的白胡须,压到了他那闪闪发光的外衣的最高一个钮扣下面。他摇头晃脑地凛然俯临着喧嚣骚扰的波涛,用稳健的眼光看着一条体无完肤的船儿狂颠乱簸,向前冲去:他带着聚精会神的脸色,直挺挺地呆站在那儿,被大家遗忘了。在他笔直的身躯前面,只有两条手臂灵活,迅速而又突兀地交叉活动着,去制止或重新推进那辐射状舵轮柄的急转。他在小心谨慎地把着舵。

第四章

不朽的大海出于鄙夷的慈悲暂时宽免了人们所受的酷刑,按照它的公平原则赐给他们充分的特权去享受他们所希望的纷扰。可是这种体现它至高无上智慧的恩惠,并不容许他们悠闲地体味那纷烦而辛辣的生存的滋味。他们必须继续不断地努力,使他们的生活不致辜负了那永劫不灭的怜悯,这怜悯驱使他们从日出到日落,从日落到日出,从事艰巨的劳动,直等到最后的解脱——直等到漫漫的昼夜循环,那被祈求极乐的幸福和虚幻的天堂的圣哲们大喊大叫大吵大闹搅乱了平静的昼夜循环,最终被痛苦和劳动者的无边沉寂解脱,被那些渺小,健忘而坚忍的人们沉默的恐怖和沉默的胆量解脱。

船主和白克面对面碰在一起,愕然凝视了片刻,好像经过了多年患难之后不期而遇似的,显出紧张和惊惶的神色。他们的嗓子不中用了,他们拚命使劲想攀谈,可是话音依然很低微。——“丢了谁没有?”阿里斯笃船长问。——“没有。都那儿呢。”——“有人受了伤吗?”——“只有二副受了伤。”——“我马上就去看他去。我们总算走运。”——“可不,”白克轻微地说出声来了。他握紧围栏,转动着充血的眼睛。这个矮小的苍白的汉子使劲提高了他的声音,冲破沉闷的嗫嚅,他盯着他的大副,冷冷的目光如同利剑一般尖锐。——“把船上帆篷张起来,”他威严地命令说,毅然决然地闭了闭他薄薄的嘴唇。“你们赶紧替她把帆张起来。现在正好顺风。马上就动手,先生——别让人们闲下来。要不他们的懒骨头会动不了的,我们再也不能……我们现在非让她前进不可了。”随着船身大幅度的猛烈摆动,他身子一起跟着摇晃,站不大稳;闪闪发亮,唰唰作响的海水一直浸到了围栏。他抓住一根护桅索,不由自主地打起转来,碰到了大副身上……“现在我们终于遇到好风了。——张——帆呀。”他的脑袋在两肩中间滚来滚去。他的眼皮忽然急跳起来。“还有那抽水筒——抽水筒,白克。”他睁大了眼看着,仿佛近在咫尺的那张脸相隔有半英里之远。“别让他们闲着,叫——叫她向前进啊,”他嗫嚅着说,声音懒洋洋的,好像在昏昏沉沉地打瞌睡。突然他抖擞起精神来。“别站定。那可不成,”他说着勉强装出了笑容。他放掉手里握着的东西,趁船身下沉的势头,怪不乐意地向着船尾奔跑起来,跨着短小的步子,一直来到罗盘架跟前方才站定。他逗留在那儿,茫无目的地抬头看了看辛格尔敦;辛格尔敦却没有注意他,只是一个劲地注视着第二斜桅的末端。——“舵机没有出毛病吧?”他问。老海员喉头咯咯作响,仿佛想说的话非得先在那里震响一阵,然后才能传到外面来不可。——“驾驶起来……就跟一条小船似的,”他终于说了,声音温柔而有点发沙,连朝船长看都没看一眼——接着目不旁视地转动了舵轮,先往下落,继而把稳,随后又重新转回去。阿里斯笃船长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他舒舒服服地倚靠着的罗盘架,开始在船尾楼上徘徊,他摇摆晃荡着竭力保持他的身体平衡。……

抽水筒的棒杆在当啷作响,忽上忽下地跳动,同时制动轮在滴溜溜地旋转着,旋转的速度很快,使得靠近主桅跟前紧紧抓牢把柄的两群筋疲力尽的汉子一个劲猛烈地前后抛荡。他们奋不顾身地干着,歪扭着脸,呆瞪着眼,臀部以上晃个不停。木匠不时地测量舱内积水的深度,机械地叫着:“别让她松劲!叫她走啊!”白克说不出话,只能直着嗓子叫喊;人们挨了他的训斥,只好去照料绳索,拉出新的帆篷;他们一面想着他们已经动弹不了,可是一面还将沉重的滑车搬到高处——去检查滑车装置。他们抖抖索索地拚命攀着绳索往上挣扎。他们昏沉沉地变换着手抓的部位,盲目地踏着横桁,就像在暗中摸索一样;精疲力竭之后他们会漫不经心地顺手捞着根绳子,便放心大胆地一把抓住。下坠的危险并没有使他们疲惫的心脏跳动加快;海浪在远远的下方沸腾汹涌;澎湃之声连续不断隐约可闻,宛如另一世界传来的不大清晰的喧闹:风吹得他们的眼睛充满了泪水,风势剧烈时几乎将他们从摇曳不稳的所在刮跑了。脸上汗泪纵横,头发飘扬四散,他们就在水天之间飞上飞下,骑跨在桁臂的末端,蜷缩着蹲在踏脚索上,两腿夹紧了吊索,让双手得以自由,或者靠着索链站起身来。他们的思想模模糊糊地在求安息与求生存的两种欲望之间徘徊,他们僵硬的手指放开了帆顶的耳环,不是去摸索着寻找小刀,就是拚了命抵挡那飞扑着的帆布的猛烈打击。他们睁着狂野的眼睛互相凝视着,一只手打着癫狂的手势,另一只手抓住了他们的性命。他们俯视着下面一窄条被海水淹没了的甲板,向着背风的方向应声呐喊:“往前递绳!……”“把帆拉开!……”“拴紧!”他们动着嘴唇,鼓着眼睛,急切而狂乱地要让旁人听懂他们的意思,但是他们的话还没被人听见,便早已让大风给刮到骚扰不安的海上去了。他们在难以忍受,而且永无止息的紧急状态中工作着,好像人们被残酷的恶梦所驱使,在冰冻或火炙的境地里干着苦活哩。他们时而发烧,时而寒颤。他们的眼球在发酸刺痛,仿佛受了大火浓烟的熏炙;他们每叫喊一声,脑袋就好像要炸裂开来一样。他们的喉咙似乎被坚硬的手指掐住了。每逢船身摇摆,他们就想:这下我只好撒手了。这简直要把我们全刮跑啦——他们东倒西歪地挂在高空,狂野地叫着:“那儿当心——揪住绳的一头。……”“打滑车眼里穿过去。……”“转一转这个滑车。……”他们拚命点头;有时摇晃着暴怒的脸,“不行!不行!从下面往上。”他们相互之间好像怀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彼此恨得切骨似的。甩手不管的念头,咬啮他们的心,而慎重行事的愿望,又如烈火般地烧灼着他们。他们诅咒自己的命运,鄙夷他们的生存,耗费了许多唇舌你一句我一句地恶毒诅咒着。帆工光了个秃头,狂热地工作着,把他和许许多多海军大将们的亲密友谊也忘掉了。水手长带着几把铁锥和几束搓捻的粗绳往上爬,或者跪在横桁上准备再到中部的桅顶凸木上去绕个弯儿,他的脑海里尽是些尖锐倏忽的幻影,好像看见了他的老婆和孩子们待在个荒无人烟、蔓草丛生的乡村里呢。白克觉得很疲弱,东倒西歪蹒跚地走着,嘴里哼哼唧唧,不屈不挠的活像个铁人。他暗中侦察着那些从高处下来站在那儿喘气的人们。他对他们指手划脚激励和呵斥着。“喂——现在该去弄主桅中帆了!拉住那根桅顶滑索。别站在那儿荡来荡去!”——“难道我们休息一下也不行么?”有些人喃喃地叨咕。他于是气势汹汹地转过身来,心里很是沮丧。——“不行!活不干完不许歇。你们得干到爬不起身来为止。要你们待在这儿就为的是这个。”一位弯腰弓背的海员在他肘旁噗嗤笑了出来。——“干吧,不干只有死路一条,”他凄苦地哑声说,随即向他宽大的掌心唾了一口。随后扬起他的两条长臂,揪住头顶上面的那根绳子,发出一声哀号似的呼声,请他们大家一齐来拉。一个海浪直涌上后甲板,把全班人员都赶着爬到下风去。帽子,杠杆,都在水面上漂。许多捏紧的手,许多乱踢的腿,间或夹着喷吐口沫的脸,从飞溅的唰唰作响的水花里露了出来。白克同旁的人们一齐摔倒了,尖声叫了起来:——“别放掉那根绳子!揪紧!揪紧!”虽然他们好像被鞭子狠狠抽打了一下,受了伤,却丝毫没有放松这根绳子,仿佛这是他们生命的关键。船儿向前奔跑,摇摆得很猛烈;巍峨的浪峰掠过左右舷,在他们白皙的脑袋上闪亮。抽水筒完全放松了。转桁索穿过了滑车眼。三面中帆和前桅下帆都张开了。她在水上加快了速度向前奔驰,把汹涌的海浪抛到了后面。远离的海浪在她后面响起了骇人的雷鸣——空气中充满了这声音的异常猛烈的颤动。她受尽蹂躏,打击与创伤,但是她仍然吞吐泡沫朝北驰驱,仿佛一种追求高尚目的的勇气给了她灵感。……

水手舱是个潮湿而且荒凉的地方。他们丧魂落魄地看看他们的住处:湿漉漉,水淋淋,风在里面呼号,乱七八糟的破碎东西零乱四散,好像一个岩石参差毫无掩蔽的海滩上的一个洞穴,刚被潮浪冲洗后的景象。许多人已经失掉了他们在世间所有的一切,但是在右舷值班的人们大多还保留了他们的箱笼,然而这些箱笼里面不断缓缓流下一股股水来。床铺浸胖了,被褥摊开了,绊挂在被脚底踩平的钉子上。他们从臭气熏人的角落里拖出了一些湿透的破布,把水拧去,才认出是谁的财产。有些人在呆笑。有些人不则一声,茫然看看周围。有的对着旧背心欢欣叫唤,有的从五花八门的铺板薄片里寻到些破烂不堪的东西,便悲伤地唉声叹气起来。船头斜桅下面嵌着的一盏灯被发现了。嘉雷呜咽了一忽儿。脑尔士不管走到哪儿总要跺脚,鼻子里哼哼地嗅着,在黑暗的地方搜寻被救出的受灾物品。他把一只皮鞋里的脏水泼了出去,热心替它寻找主人。那些蒙受损失不胜痛惜的人们坐在船头舱口盖板上肘节支着膝头,手掌托着下巴,对它不屑一顾。他将皮鞋直抵到他们鼻子下面。“这儿有只皮鞋倒不错。是你的么?”他们恶狠狠地骂起来,“不是——滚开。”有一位用拇指与中指打了个响榧,“拿给鬼去吧,别放在这儿。”他似乎吃了一惊。“怎么?这靴子还满好的哩,”可是他忽然想起他身上衣服的线缝完全绽开了,这才扔下他的新发现,开始赌咒发誓。在暗淡的微光里,声声的咒骂震耳地响。有一个汉子走了进来,垂着双臂,兀立不动,在门槛那儿一遍又一遍地说道,“事情糟了!事情糟了!”有几位饿狼似地在海水浸泡过的箱笼里寻找烟草。他们气喘吁吁,低头叫嚷。“你瞧那家伙!……”“呃!糟糕!我的一件上岸穿的衣裳也给毁啦。”有一位提着一条水淋淋的裤子,泪眼盈盈地在诅咒。谁也没理睬他。猫儿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了。它受到了热烈的欢迎。他们把它抱在手里互相传递,抚摸它,低声地亲昵地叫着它的名字。他们很诧异,不明白它是躲在哪儿才避过了这场风险;大家议论纷纷。于是开始了一场激烈的辩论。两个汉子抬了一桶淡水进来,大家一拥而上;可是咪咪叫的瘦汤姆,根根毛发颤动,走过去抢先喝了。还有一对汉子往后梢去取牛油和饼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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