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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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想,”他说,“从什么时候起,这世界就出了问题,人们不知道该如何幸福地生活、相爱。从前,亲爱的朵娜,每一个人的生活中都有着这样一泓湖水。”
“可能有个女人,”她说,“女的要男人用芦苇搭一个小棚,后来要求盖木屋,再后来又要建筑石屋,别的男男女女也来了,没多久,山丘消失了,湖泊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大同小异的石屋。”海盗毕竟世事洞明。
“咱俩,”他说,“你和我也只能今晚暂时拥有自己的湖泊和山丘,离天亮只有三个小时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逃离了大同小异的石屋群之后,朵娜会满足于一泓止水吗?
1938年,达芙妮·杜穆里埃发表小说《蝴蝶梦》,获得空前成功。三年后,《法国人的港湾》问世。作者似乎偏离了原先的创作手法,展示了一则温馨美丽的浪漫故事。没有阴森压抑,没有恐怖悬念;当然,有点儿冒险,但却有惊无险;有点儿刺激和神秘,但身为海盗首领的法国人既不凶神恶煞,其藏身的小湾也并不见得阴惨诡秘,因此,在一个隐秘的河湾里发生的隐秘故事也就被演绎成一首如梦如幻的抒情诗。如果抹去同样的康沃尔背景,很难相信这种难免犯俗的温馨美丽出自于达芙妮·杜穆里埃的笔下。
而在其后的小说创作中,达芙妮·杜穆里埃显然又回复其先前写作《牙买加旅店》、《蝴蝶梦》的哥特式创作手法,出版于一九五一年的《浮生梦》(又译《拉切尔表姐》)即为一例。
一个作家,在获得空前成功之后,却一度偏离原先的创作风格,真是耐人寻味。
达芙妮·杜穆里埃出身世家,其祖为英伦闻名的画家与散文家,其父乃名重欧陆的演员,其本人自小受到良好的英、法合璧教育。这样的身家背景,自然使达芙妮·杜穆里埃很早便熟稔巴黎和伦敦的上层社会。
但达芙妮·杜穆里埃并不陶醉于京城的繁华富贵,而更寄情于天荒地僻的康沃尔海陲。一部《蝴蝶梦》,世人争说。一时间,掌声如雷,鲜花如潮,赞誉不绝于耳,诱惑尽陈于前;即便身出名门,达芙妮毕竟正当花样年花,她可曾心动可曾迷失?当她抛开去妖冶放荡的吕倍卡,开始构画朵娜的时候,可曾联想到自己?潜意识里,可曾把朵娜的背叛京城背叛主流当作自己的一种表态?
达芙妮·杜穆里埃毕竟不同寻常;身为名优之女,更是早已看透声名弄人,阅尽世态人情。也许,她是想以一道完全不同于曼陀丽庄园的风景,以一个完全不同于吕倍卡的形象,向世人展示自己的清醒,独立,以及不合作。曼陀丽已成空宅,吕倍卡已成旧梦。要知康沃尔的神奇故事,且听我徐徐道来。
第一章
凉风从东面吹来,波光粼粼的海尔福德河上泛起道道涟漪,细浪拍打着沙岸。落潮时分,汹涌的海浪在沙滩上碎散开来,水禽鸣啭相唤着展翅朝向地岸上的泥塘飞去,羽翼掠过水面。只有群鸥没有飞离,它们在水沫之上盘旋鸣啸,不时俯冲觅食,灰色的羽毛被咸涩的水花打湿,发出闪闪光亮。
英吉利海峡的滚滚巨浪从利泽德角奔涌而来,与河口湍流猝然相遇,奔涌冲荡之下,河水与湛蓝的海水相融,生成一道褐色的水流,水流因积雨而涨溢,散发出泥土的苦涩味;水面上漂浮着枯枝麦秆,种种意想不到的弃物,还有过早凋落的树叶,夭折的雏鸟,以及未能绽放的花蕾。
开阔的港外锚地不见只船片帆,因为起东风时不宜抛锚;若非海尔福德河航道旁零星散落的几处屋舍,以及内华港附近的那片平房,这条河的景致便俨然正处于一个如今已被遗忘的世纪,处于一个几无记忆留存的时代。
往昔之时,山川寂寥,瑰丽天成,荒野峭壁之间,没有屋宇楼宅大煞野趣;高树林杪之上,没有烟囱的管帽探头窥视。海尔福德村里有农舍若干,但对这条河全无妨碍。河是各色禽鸟的天下,有麻鹬,红脚鹬,海鸠,还有海鹦。那时没有观光游艇顺水驶来,如今却是屡见不鲜,海尔福德河这片平和的水域将康斯坦丁和格维克界分,那时,这一带幽静而无人迹。时至今日,喧嚣人声贸然打破了静谧。观光游艇来来往往,留下道道浪花翻滚的尾流,私人快艇你来我往,远足的游客陋眼不识风光异趣,手持虾网,在浅滩上又是翻又是挖的。有时游客开着一辆噗哧噗哧喷着白汽的小汽车,在高低不平的泥路上颠簸而行,泥路出了海尔福德村一下子右拐,在旧农庄的石砌厨房里,游客与众人一起喝茶,旧农庄就是昔日的内华润。当年的气派如今仍依稀可见。原先的四方结构仍部分留存着,将如今农庄的院子围起,当年正门进口处的两根立柱青萝缠绕,苔色苍苍,被用做今日谷仓的支柱,支撑着呈波轮状的屋顶。
游客品茗其间的农庄厨房过去是内华润餐厅的一部分,在一堵砖墙前突然中止的那一小截楼梯原为通往柱廊的楼道。楼宅其余的部分准是坍塌或被拆除了,那正方形的农庄建筑虽然也颇有气派,却与呈E字型的内华润旧宅的复制图相距甚远,旧日的花园与林苑如今已了无踪影。
游客享用着奶油水果冰淇淋,品着香茗,微笑着观赏四周的景色,懵然不知,很久以前的一个夏日,有位妇人曾在此伫立,像他一样,透过树丛,看见了海尔福德河的粼粼水波,妇人仰起头,感受着太阳的暖意。
游客听到了农庄院子里传来的日常声响,水桶哐当,牛叫哞哞,农庄主父子隔着院子粗声粗气地说话,但他听不见昔日的种种回声,树影绰绰,有人两手在嘴上合拢,轻轻打了个唿哨,寂静的宅第墙角间,一个蜷身蹲伏着的瘦削身影迅速回应了一声,而楼上窗开处,朵娜望着两人,倾听着,两手在窗棂上弹奏着一支无名小曲,鬈发滑落在脸上。
河流汤汤,夏日的风中,树叶飒飒作响,泥塘上,蛎鹬趁着落潮在浅滩觅食,麻鹬呱呱啼叫,而那个逝去年代里的男男女女已被忘却,他们的墓碑上地衣、苔藓丛生,他们的名字漫漶不辨。
如今,内华润业已消失的游廊下,牛走动着,啃着草,当子夜钟声敲响的时候,曾有个男子站在那儿,昏暗的烛光下,他面带微笑,手握一柄出鞘的佩剑。
春日里,农庄上的孩子们在河湾两岸采摘报春花和雪花莲,沾满泥土的靴子咯吱咯吱地踩过某个消逝的夏季残留下来的陈枝残叶,长冬绵雨使小湾水漫溢而出,小湾显得荒寂阴沉。树木依旧是紧贴着水面挤作一群,树色阴阴,小小的船坞上苔色苍翠,朵娜曾在这儿燃起篝火,与情人隔着火苗笑语吟吟。如今,小湾里不再有船儿停泊,不再见桅樯斜指青天,不再闻锚链滑过锚链孔的嘎嘎声,也嗅不到空中浓重的烟叶味,听不到水面上回荡着的悠扬的异国口音。
一个仲夏夜,有驾驶快艇的孤客把快艇停靠在海尔福德河开阔的港外锚地,划着皮艇沿河口上游勘察。夜鹰啼鸣,他划近河湾,踌躇了起来,因为时至今日,小湾仍笼罩着一种神秘的氛围,带有某种魔力。初入生地,驾驶快艇的人回头望了一眼港外锚地安然停泊着的快艇,看了看开阔的河面,靠在划桨上,停顿了片刻,猛然意识到小湾寂静异常,水道蜿蜒狭窄,不知何故,他觉得自己就像个偷入地界的不速之客,贸然闯入了另一个时代。他壮着胆子靠小湾左岸划行了一会儿,桨声响得出奇,在前面岸上的树丛之中发出古怪的回声,他悄无声息地向前划行,河湾渐行渐窄,贴水而长的树丛愈加繁密,他觉得有种魔力镇住了自己,一种令人心潮激荡的奇特魔力,一种不可理喻的怪异的兴奋之情。
他孑然一人,可是———近岸的浅滩上是不是有细声碎语?是不是有人站在那儿,而月光在那带扣的鞋上,以及手中的弯刀上闪亮?他身旁是不是站着一个妇人,披着斗篷,深色的鬈发拢在脑后?自然那是他的幻觉,那只不过是树阴,那细声碎语仅仅是树叶的婆娑,眠禽的窸窣。他突然困惑起来,又有点害怕,觉得不能再朝前划了,小湾尽头,岸的那边禁止他踏足,他不得擅闯,于是掉转皮艇,欲回锚地。正要离去时,耳畔传来了更为急切的声响,只听到有低语声,脚步声,夹杂着一声呼喊,午夜的一声惊叫,远处隐隐传来唿哨声,还有奇怪的悠扬歌声。夜幕中,他使劲睁大着眼睛,眼前的团团树阴影影绰绰,隐现的分明是一条船的轮廓。好一条精致漂亮的船,建造于某个消逝的年代,一条刷过油彩的幽灵船。这时,他心跳开始加快,便用力扳桨,小皮艇疾速划过黑沉沉的水面,划离了魔幻之地,他方才所见到的绝非尘世间的景象,所听闻的一切是不可思议的。
他重新回到自己的快艇上,心神大宽。他最后一次回望小湾的入口,只见一轮圆月正跃上树梢,带着夏日特有的晶莹皎洁,小湾沐浴在溶溶月色之中。
夜鹰在山岭蕨丛中唧唧鸣叫,鱼儿扑通一声跃出水面,快艇缓缓地掉转头,驶向潮起之处,小湾隐没在身后。
驾驶快艇的人走进安全舒适的船舱,在书本当中一阵翻寻,最后终于找到了要找的东西。那是一张康沃尔的地图,画得粗劣又不准确,是在书店闲逛时无意发现的。羊皮纸张已经褪色泛黄,线条漫漶不清。地名的拼写都是老式的。海尔福德河画得还算详尽,康斯坦丁和格维克一带的村落也一样。驾驶快艇的人把目光移至一条狭窄的河汊,河汊从海尔福德河延伸出来,短短的水道蜿蜒西折,隐入一个峡谷。有人用纤细的笔迹写着一个已经褪色的地名———法国人的小湾。
驾驶快艇的人看着这个地名沉吟片刻,一耸肩,卷起了地图。没过一会儿他便睡着了。泊地水波不兴,河上微风不起,夜鹰也不再啼鸣。驾驶快艇的人进入了梦乡———潮水轻拍船身,月亮照着宁静的河面,轻柔的细语传入耳畔,逝去的岁月幻化为现时。
某个被遗忘的年代从尘埃和蛛网当中隐现出来,他漫步在一个逝去的年代。他听见了内华润的车道上飞扬的马蹄声,大门开启,他看见脸色苍白的男仆满脸惊讶地瞪大眼睛,看着身披斗篷,迎面而来的马夫。他看见朵娜,身穿一件旧长裙,头上裹着披肩,正朝楼梯口走去,而在寂静隐秘的小湾里,一个男子在甲板漫步,他两手反背,嘴角挂着神秘而又古怪的微笑。内华润农庄的厨房重又回复为当年的餐厅,有人蹲伏在楼梯上,手持短刀,就在此时,猛听得楼上孩子大声惊哭,一块盾牌从柱廊的墙上砸向那个蹲伏着的黑影,两条黑褐相间的珍贵长毛垂耳狗嗅着鼻,汪汪吠叫着,朝地板上躺着的那人奔去。
仲夏日前夕,一个荒弃的船坞上燃起了一堆篝火,一个男子和一个妇人相视而笑,彼此心照不宣;破晓时分,一条船顺潮启航,蓝天澄静,晴日朗照,群鸥鸣啸。
逝去岁月的碎语回声涌入梦中人的脑海,他与这一切同在,并成为其中的一部分,那海,那船,内华润的深深院墙,颠簸行驶在康沃尔崎岖大道上的马车,甚至还有那被失落遗弃的伦敦,一个虚饰矫揉的所在,在那里,为行人照明的人手执火把,醉酒的浪荡公子在泥泞四溅的鹅卵石街道的一角狂笑。他看见身穿缎子上衣的哈利冒冒失失地闯进朵娜的卧室,两条长毛垂耳狗紧随其后,朵娜正在戴红宝石耳坠;他看见圆嘴巴威廉,那张狭窄的脸神秘莫测;最后他看见海鸥号,停泊在一条弯曲狭窄的小河里;他看见树木傍水簇立,听见苍鹭和麻鹬啼鸣。他仰面酣睡,呼吸着,体验着那个失落的夏季的种种迷人的荒唐,正是那个夏季使得小湾成为避难所,成为逃避生活的象征。
第二章
四轮大马车隆隆驶进朗斯顿,在旅店前停下,教堂的钟正好敲了半点钟。赶车的咕哝着,他的同伴跃到地下,朝马首奔去。赶车的伸指入口,打了个唿哨。不一会儿,料理马匹的人从旅店出来,来到院子,满脸惊讶地揉着惺忪的睡眼。
“没时间耽搁。快取水来,再喂喂马。”赶车的吩咐道,他从车座上站起,伸了个懒腰,阴沉着脸四下里看了一眼,他的伙伴在地上跺着发麻的两脚,冲着他同情地咧嘴一笑。
“它们的脊梁骨还没跑断,总还是件好事,”他轻声说,“哈利爵爷付出的那大把金币没准还真值呢。”赶车的耸了耸肩。他疲惫不堪,无心斗嘴。一路上真够呛,要是车轮断了,马匹累垮了,受责怪的是他,而不是他的同伴。要是能安安心心地赶路,路上花上一个星期就好了,可眼下这么拼了命似的紧赶慢赶,人和牲口都没个喘气的工夫,全都怪夫人的坏脾气。谢天谢地,这会儿她总算睡着了,马车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可是,事情偏偏不如人愿,就在那个管牲口的两手各提着一桶水回来,马匹急切地饮水的时候,车窗打开了,女主人探出身来,明眸圆睁,脸上没有丝毫睡意,口气冷静专横,威严不减半分。这几天来他一听到那声音心里就发怵。
“这么磨磨蹭蹭的到底想干什么?”她质问道,“三个小时前不是才停车给马喂过水了吗?”
赶车的低声祷告了一句,让自己别发火,他从车座上下来,朝打开的车窗走去。
“马儿不习惯这么紧赶慢赶,夫人,”他说,“您忘了,两天里我们差不多走了两百英里———再说,这种路不适合您这两匹品种高贵的马。”
“胡说,”她回答说,“品种越是高贵,耐力就越好。接下来只有我吩咐了你才可以停下车马。跟那人把账结了上路。”
“是,夫人。”他转过身,嘴角现出疲乏而固执的神色,他朝同伴略一点头,轻声咕哝着爬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那两桶水拎开了,蠢头蠢脑的管牲口人目瞪口呆,还没摸着头脑。马匹用蹄刨着地,呼哧呼哧喷着鼻息,身上冒着热气。车马这就出了铺着鹅卵石的院子,出了沉睡的小镇,又回到了崎岖不平的大路上。
朵娜神情抑郁地凝望着窗外,双手支颐。两个孩子仍睡着,总算是件幸事;就连孩子的保姆蒲鲁也张着嘴,脸上红扑扑的,有两个多小时没动静了。可怜的亨丽埃塔已经吐了四次了,这会儿躺着,脸色苍白,病恹恹的,她简直就是哈利的翻版,一头金发,脑袋倚靠在保姆的肩上。詹姆士一直没动过,睡得又香又沉,幼童睡起来都这样,或许在他们抵达目的地之前他都不会醒。等到了之后,他们面临的将是多么扫兴的情景啊!不用说,床铺潮乎乎的,百叶窗紧关着,无人居住的房间里那种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浓重的霉变味,还有手忙脚乱,面有愠色的仆人。而这一切全都源于盲目听从的某种冲动,源于突然爆发的对自己无聊生活的极度怨恨:那些没完没了的晚餐,宴席,纸牌游戏;那些荒唐的恶作剧,只配节假日里无所事事的学徒;与罗金罕姆无聊的调笑;还有哈利,懒懒散散,松松垮垮,什么事都容得下,不到半夜就哈欠连天,温和而又迟钝地崇拜着自己,模范丈夫的角色担当得未免太出色。这种无聊的感觉悄然滋长,已经好几个月了,就像隐隐发作的牙痛,不时烦恼着自己,正是在星期五晚上,自我厌恶的恼怒情绪勃然爆发,正是由于星期五晚上发生的一切,此刻自己才坐在这辆该死的马车里,前后颠簸着,被困在荒唐的旅途之中,前往一所自己一无所知,只去过一次的宅第,而自己恼怒之下,竟还带上了两个惊讶不已的孩子,以及满心不乐意的保姆。
当然,自己是在听从内心的冲动,就如同从开始,在整个人生中,自己一向所做的那样,是在听从某种细声碎语,某种暗示,不知源于何处,事后却又总令人失望。自己冲动之下嫁给了哈利,就因为哈利的笑容———那有趣的懒散模样打动了自己,就因为自己曾以为那双蓝眼睛里的眼神意味深长,如今才明白,毕竟……可是,那些事是难以承认的,即使对自己也不能承认,有什么用呢,木已成舟,自己已是一对金童玉女的母亲,而再过一个月,自己就要三十了。
不,不能怪罪可怜的哈利,甚至也不能怪罪他俩所过的那种空虚生活;不能怪罪那些愚蠢的胡闹,怪罪他们的朋友;不能怪罪过早来临的夏天,暑热逼人,伦敦街头泥土干坼,尘土飞扬;不能怪罪戏院里无聊的饶舌,怪罪罗金罕姆在自己耳畔喋喋不休的那些轻浮猥亵的话语。要怪罪的只有自己。
很久以来,自己的所作所为与自己的身份地位极不相称。自己满足于扮演那个圈子的人所要求的那个朵娜———一个浅薄的尤物,走东串西,言谈欢笑,漫不经心地接受种种恭维、倾慕,把这一切看做是对自己天生丽质的景仰;一个轻浮,傲慢,故作洒脱的朵娜,而与此同时,另一个朵娜,一个陌生的,幽灵般的朵娜从暗淡的镜子里窥望着自己的作为,深感羞耻。
这另一个朵娜明白,生活并不非得是痛苦而没有意义的,不是非得为狭隘的窗牖所桎梏,而可以是宽广无垠的;生活意味着忍受苦难,体验爱情,历尽险阻,享受幸福,甚至还不至于此,还要多得多。是的,那个星期五晚上,她那自我厌恶的情绪大爆发,以至于直到此时,她身在马车里,乡野轻风迎面吹来,却仍能想像伦敦陋巷飘来的热烘烘的街市恶臭,那种腐败的气息,以某种难以名状的方式与郁闷的天空融为一体,与哈利掸着衣摆上的灰尘时打的哈欠相交织,与罗金罕姆那洞察一切的笑容相交织———似乎这一切都象征了一个消沉沦丧的世界,在天尚未崩坍,自己尚未被困陷之前,她必须脱身逃避。她想起了街角叫卖的那个瞎眼小贩,他竖起耳朵听硬币落下的声音,还有干草市场的那个学徒,头顶托盘悠然而行,尖声尖气地叫卖着,绊倒在排水沟里的垃圾上,货物全翻倒在灰蒙蒙的鹅卵石上。还有,唉,天哪———拥挤的戏院,汗臭与香水混合的异味,大声傻笑,不停的闲聊,皇家包厢里的一群人———国王御驾亲临———廉价座位上不耐烦的人群跺着脚,叫喊着,纷纷把橘子皮朝舞台扔,催戏开演。哈利毫无来由地哈哈大笑,他一向这样,不知是戏里的妙言趣答弄得他稀里糊涂,还是离家前喝得太多,他在座位上打起了呼噜,罗金罕姆乘机找乐子,用脚碰她,在她耳边说悄悄话。他的放肆,自以为赢得芳心的神情,那轻浮随便的态度,真该死,只因为她曾让他吻过自己一次,当时夜色迷人,正好又无所事事。随后他们去天鹅酒馆吃晚饭,她对此事已深感厌烦,新鲜感带来的乐趣已经消失了———在一大群情妇中只有自己是名正言顺的太太,这一点已不再能刺激她了。
这一点曾经颇具吸引力,与哈利一起在别人从不带太太光顾的场所吃晚饭,与那些青楼女坐在一起,看着哈利的朋友们先是大惊失色,接着被自己迷住,最后如擅闯禁区的好奇的学童一般一下子兴奋起来,这一切都使她觉得乐趣无穷。但即使在当时,在最初那些日子里,她也产生过羞耻之情,产生过一种怪异的堕落感,就好像自己盛装前往一个化装舞会,可衣服却不合身。
哈利的笑声傻乎乎的,让人喜欢。
“你让你自己成了整个京城的话柄,知道吗,他们都在酒店里对你说长道短呢。”他说这话时半是震惊半是惶恐的神情不但没有起到叱责的作用,反而让人气恼。她原以为他会生气,冲着她嚷嚷,甚至辱骂她,可他只一笑了之,耸耸肩,笨手笨脚地抚爱她,于是她明白,自己的愚蠢行为并没有触动他,他内心里其实对别的男人议论自己太太,倾慕自己太太颇为得意,因为这样他就被别人看重。马车经过一道深深的车辙,颠了一下,詹姆士在睡梦中动了一动。他小脸蛋一扭,像要哭出来似的,朵娜伸手捡起他手里滑落下来的玩具,他把玩具贴着嘴紧搂着,接着又睡。他在要求她的情感保证时,就跟哈利一模一样,她觉得奇怪,在詹姆士身上显得如此可爱如此感人的特点,到了哈利身上,怎么会让她觉得那么荒唐,并隐隐令她气恼。
星期五晚上,她正在梳妆,往耳朵上挂红宝石耳坠,好与颈间的红宝石项坠相配,突然想起詹姆士曾一把抓过项坠就往嘴里塞,想到他,她不由得暗自一笑,站在一旁掸着袖口花边的哈利瞥见了她的笑容,误以为是一种挑逗。“去他的,朵娜,”他说,“你干吗这么看着我?咱们别去看戏了,管他什么罗金罕姆,管他什么世道,咱们干吗不能呆在家里呢?”可怜的哈利,多么自负,真是再典型不过了,迫不及待地错把与他无关的微笑看做是爱意的流露。她回答说:“你真是莫名其妙。”说着便转过身去,这样他就不能笨拙地来抚摸她那裸露的肩膀了。他嘴角顿时流露出她所熟悉的那种生气固执的神情,于是就像以前无数次一起外出看戏、吃饭一样,两人出去看戏时情绪低落,生着闷气,夜生活还没开始就已危机暗伏。
过后他呼唤他那两条长毛垂耳狗,公爵和公爵夫人,它们汪汪叫着要糖果,在他手臂间跳来窜去,房间里一片刺耳的狗叫声。
“嘿,公爵,嘿,公爵夫人,”他叫道,“快去捉迷藏。”他把一块糖果扔到房间对面她的床上,它们在床帏上又抓又拉,汪汪直叫,想跳上床去,朵娜用手指堵着耳朵,飞身出了房间,来到楼下,在椅子里坐下,她脸色惨白,浑身发冷,怒火中烧,而一出门,扑面而来的又是热烘烘的街市臭味,以及让人透不过气的阴懑天气。
马车在乡间大路上那厚厚的泥土中又晃动了一下,这回保姆动了一动———可怜的,不幸的蒲鲁,她那愚蠢但却诚实的脸阴沉沉的,显得疲惫不堪,她肯定为这突如其来的长途旅行对女主人心生怨怼,朵娜暗想,她在伦敦会不会有个小伙子,他很可能为此变心,另娶他人,而蒲鲁的一生就这么毁了,都怪朵娜,都怪她的心血来潮,她的任性,她的恶劣脾性。蒲鲁在内华润能有什么事干呢?无非是带着两个孩子在树阴下走来走去,在花园里闲逛,一面思念着几百英里之外伦敦的街巷。内华润有花园吗?她记不起来了。婚后那次短促的来访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儿的确有许多树木,有条河,波光涟滟,有间长长的房间,可以透过长窗看到外面。此外她就记不真切了,因为当时正怀着亨丽埃塔,身体不适,好像全部生活就是躺在沙发上,呕吐,服药,没完没了。突然朵娜觉得饿了,马车辘辘驶过一个果园,苹果树上鲜花盛开,她觉得自己得马上吃东西,没什么好犹豫的,此时此刻,就在路边的阳光下,大家都得吃———于是她从车窗探出头去,大声对马车夫说:“我们在这儿停一下,吃点东西。来帮我把毛毯铺在树篱下。”
那人惊讶地回头看着她。“可是,夫人,地上没准会潮湿,您会着凉的。”
“胡说八道,汤姆士,我饿了,我们都饿了,我们得吃东西。”
他从车座上下来,满脸窘得通红,他的同伴也转过身去,捂着嘴咳嗽。
“夫人,宝德敏有家旅店,”马车夫壮着胆子说,“您在那儿可以舒舒服服地吃,或许还能休息一会儿;那敢情要合适得多。要是有人打这儿经过,看见您在路边。我想哈利爵爷不会……”
“闭嘴,汤姆士,你就不能照吩咐的去做吗?”女主人说着自己打开车门,下到泥路上,一面肆无忌惮地提起长裙,露出了脚踝。可怜的哈利爵爷,马车夫暗自叹息,他不得不天天面对这类事,不一会儿的工夫,她已经让大伙儿全都在路边的草地上坐了下来,睡意朦胧的保姆眨巴着圆圆的眼睛,两个孩子也惊讶地瞪大着眼。
“咱们都来喝点麦芽酒,”朵娜说,“车座下的篮子里有不少。我太想喝了。是的,詹姆士,你也喝点。”她就那么坐着,衬裙塞在身子下面,头巾从脸上滑落,大口大口地喝着麦芽酒,就像个行乞的吉卜赛人,还用手指蘸了一些,让她的小男孩尝,又冲着马车夫一笑,以示她并不记恨他驾车不稳,脾气又倔。“你们俩也喝点,够我们大家喝的。”她说,那两人只好跟她一起喝,喝的时候避开了保姆的目光。跟他们一样,她觉得这种举措很不得体,她所希望的是旅店一处安静的店堂,有热水,好让她给两个孩子洗洗手,擦擦脸。
“我们上哪儿去啊?”亨丽埃塔不知问了多少遍了,她鄙夷地四下打量着,紧紧按着长裙,不让泥土沾上。“旅行要结束了吧?我们就要回家了吗?”
“我们是去另一个家,”朵娜说,“一个新的家,要好得多。你可以在林子里自由自在地奔跑,把衣服弄脏,蒲鲁不会责骂你,因为那没关系。”
“我可不想把衣服弄脏。我想回家。”亨丽埃塔说着,嘴唇哆嗦了一下;她责怪地抬头看着朵娜,可能是因为累了,这一切又太奇怪,这么长途跋涉,这么坐在路边,她想念平日一成不变的生活节奏,于是她哭了。本来安安静静,高高兴兴的詹姆士也跟着张大了嘴大声嚎啕起来。“好了,我的小乖乖,好了,我的宝贝,他俩不喜欢这肮脏的小沟,这刺人的树篱。”蒲鲁说着,把两个孩子抱在怀里,话中带刺,冲着女主人,所有的烦恼都因她而起,朵娜顿时良心受到谴责,她站起身来,踢着剩余的食物。“那就走吧,不管怎么样,我们继续上路吧,可行行好,别哭了。”她站立片刻,保姆和孩子上了车,食物收拾好了。没错,空气中散发着苹果花的馨香,还有荆豆的香气,远处沼泽地里飘来苔藓的草气和湿泥炭混合在一起的浓烈味道,而不远处,前面山岭那边,隐隐飘送来一阵咸湿的海腥味。
且把孩子们的眼泪,蒲鲁的牢骚,马车夫那噘着的嘴给忘了吧,忘了哈利,忘了自己说出最后决定时他那困惑而苦恼的蓝眼睛。“可是朵娜,真该死,我做错了什么,说错了什么?你就不知道我多爱你吗?”忘了这所有的一切,因为面对着太阳,迎风站立片刻,这才是自由不羁;面带微笑孑然独处,这才是活着。
星期五晚上,在汉普顿宫[伦敦泰晤士河北岸一规模宏大的王宫]的愚蠢荒唐的胡闹之后,她试图跟哈利解释这一切;她试图告诉他自己的想法,告诉他,对伯爵夫人的荒唐恶作剧只是一个低劣而失败的玩笑,完全背离了自己的真实心境;实际上,她真正需要的是逃避,逃避自我,逃避两人一起过的这种生活;她正处于人生的危机时刻,必须独自去度过这一危机。
“你要去内华润就尽管去好了,”他气呼呼地说,“我这就送信去,让他们准备好你去,房子透透风,仆人们做好准备。可我就不明白。为什么这么突如其来的,事先提都没提过,为什么不要我陪你去?”
“因为我只想独自一人,因为我心绪不佳,要不是独自一人,会把你,还有我自己逼疯的。”她说。
“真不明白。”他还是这么说,双唇紧闭,眼里含着怨气,无奈的她则试图描述自己的心情。
“你还记得汉普郡我父亲的鸟舍吗?”她说,“记得吗?那些鸟都是精心喂养的,在笼子里飞来飞去。有一天我放了一只红雀,它从我手里直飞而去,朝太阳飞去。”
“那又怎样呢?”他说,两手反背在身后。
“因为我感同身受,就像飞离之前的那只红雀。”她说着,转过身去,她是诚心诚意的,可还是忍不住暗自发笑,因为他显得那么迷惑,惘然不解,身穿白睡衣,瞪大眼睛瞧着自己,耸了耸肩。可怜的人儿,她完全理解他。他耸耸肩,上了床,把头转向墙,不看她。他叹道:“唉,真正该死,朵娜,你怎么就这么难以捉摸?”
第三章
自然是由于不用的缘故,窗扣卡住了,可能有好几个月没人碰过了,她拨弄了一会儿,总算把窗推了开来,新鲜空气和阳光透了进来。“呸!这房间里一股难闻的味道。”她说。一束阳光照射在窗玻璃上,从反光里她看见男仆正看着自己,她敢发誓,他是在偷笑。等她转过身去,他却一动不动,满脸严肃。他们到达之后他一直是这副神情。这人瘦瘦小小的,嘴巴圆鼓鼓,脸色白得出奇。
“我不记得你,”她说,“我们以前来时你不在。”
“是的,夫人。”他说。
“那时有个老汉———我记不起他的名字了———他一身的关节炎,走路都成问题,如今他在哪儿?”
“埋在黄土里了,夫人。”
“是这样。”她咬了下嘴唇,又转向窗口。此人可是在嘲笑自己?
“于是你就接替了他?”她背对着他问道,眺望着树林。
“是的,夫人。”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威廉,夫人。”
她都忘了,康沃尔人说话口音这么怪,简直就像是外国话,那口音很古怪,反正她猜那是康沃尔话,她再次回头看他时,看到他脸上又浮现出刚才在窗子的反光里见到的一丝淡淡的微笑。
“恐怕我们带来了不少麻烦,”她说,“我们这么说来就来,房子要开门敞户通通风。当然,这儿关得太久了。到处都是灰尘,不知道你注意到了没有。”
“注意到了,夫人,”他说,“不过,夫人您从不来内华润,我觉得不值得一个个房间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没人注意,没人赏识,要做到兢兢业业可不容易。”
“就是说,”朵娜给逗乐了,“懒散的女主人造就懒散的仆人,是这样吗?”
“这是挺自然的,夫人。”他正色道。
朵娜在长长的房间里来回踱着,触摸着那些晦暗褪色的椅套。她抚摸着壁炉架上陈设的雕刻画,又抬头看着墙上那些画像———凡·戴克[佛兰德画家,1632年被英王查理一世请到英国当御用画师]所画的哈利父亲的画像,那张脸多么乏味———这肯定是哈利,框里的这幅小画像,是在他俩结婚那年画的。她记起来了,那时他看上去多么年轻,多么自命不凡。她把小画像放到一边,意识到男仆正看着她———这真是个怪人———她定了定神,还从没哪个下人能占自己的上风。
“你能不能负责把这房子里的每个房间都扫一扫,掸一掸灰尘?”她说,“把银餐具都擦一下,房间里放置些花,简而言之,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就好比是家里的女主人没外出,多年来一直住这儿。”
“乐意从命,夫人。”他说着欠身行了个礼,出了房间,朵娜气恼地想,他又在嘲笑她了,不是公然地、放肆地,而是私下里偷偷地嘲笑。
她跨出落地长窗,来到宅前草坪上。至少那些园丁还是尽了职的,草刚割刈过,几何图案的树篱也整过枝了,说不定都是在昨天,或者前天,听说女主人要来后匆忙干的。这些可怜的人,他们的懒散癖性她是一清二楚,他们准觉得自己讨厌之极,打破了他们平静安宁的生活,打乱了闲散的生活节奏,侵扰了这个怪人威廉———他那口音真是康沃尔口音吗?———破坏了他已经习惯的那种懒散无序。
宅子另一侧,一扇敞开的窗子里传来了蒲鲁的叱责声,她在吩咐给两个孩子准备热水,只听见詹姆士一声大叫———唉,可怜的小宝贝,为什么非得洗手擦脸,非得洗澡换睡衣,干吗不是毯子一裹,随便扔在哪个黑乎乎的角落,任他睡去?她朝记忆中林子里一处树木稀少的方向走去———是的,她没记错,那儿流淌着一条河,波光粼粼,波澜不兴,水流无声。阳光映照在河面上,幻化出绿色和金黄色的斑驳水影,微风拂过,揉碎了水影,近旁应该有条小舟———得记着问一下威廉,有没有小舟———自己就可以登舟泛水,任小舟载着自己飘向大海。多么不可思议,好一场历险。詹姆士也得一起来,两人可以掬水洗脸,浪花把母子俩溅得浑身湿透,鱼儿跃水,海鸟鸣啭。唉,天哪,总算摆脱了,逃避了,自由了,真难以想像,自己已身在离圣詹姆士街[通往圣詹姆士宫的伦敦街道,英国王胄贵族、政客名士曾在此集中居住]三百多英里的地方,再不用为赴宴而梳妆打扮,别了天鹅酒馆,别了干草市场的恶臭,看不到罗金罕姆那心怀叵测的微笑,看不到哈利哈欠连连,还有他那满含责备的蓝眼睛。远离了自己所憎恶的那个朵娜,或许出于内心深处的邪恶,或许出于无聊,或许两者兼而有之,那个朵娜在汉普顿宫愚蠢地捉弄伯爵夫人,她身穿罗金罕姆的长裤,披着斗篷,戴着面罩,与罗金罕姆一伙人骑着马,把哈利撇在天鹅酒馆(他喝得醉醺醺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假扮剪径草寇,把伯爵夫人的马车围住,迫她下车。
“你们是些什么人,想要干什么啊?”可怜的瘦小的老妇人大声问道,她吓得身体哆嗦,罗金罕姆只得把脸伏在马颈后面,拼命忍住笑,而扮作强盗首领的她,朵娜,则用清亮镇静的嗓音大声说道:
“一百个金币,要不就要你的命。”
那个伯爵夫人,可怜的老太太,少说也有六十了,丈夫死了差不多二十年了,她在钱袋里摸索着金币,惟恐这个京城小泼皮会把自己扔到街沟里去———她递过钱,抬头看着朵娜蒙着面罩的脸,嘴角颤抖着,让人生出一丝同情来,她说:
“看在上帝的分上放了我吧,我上了年纪了,活得够累了。”
朵娜顿时感到无地自容,她递回钱袋,掉转马头便往回骑,由于极度痛恨而浑身火辣辣的,羞愧的泪水迷湿了双眼。罗金罕姆追赶着她,大声喊着“到底怎么啦,出了什么事?”哈利只知道他们趁着月色骑马去汉普顿宫,于是步行回家睡觉,带着酒意的他正不知怎么走,门前台阶上迎面碰见了穿着其挚友长裤的太太。
“我都忘了———有化装舞会吗?———国王也御驾亲临了?”他问道,傻乎乎地望着她,揉着眼睛。“没有,去你的,”朵娜说,“要有化装舞会的话也结束了,散场了,再也不会有了。我要走了。”
于是上楼,卧室争吵,随后一夜无眠,早上接着吵,接着罗金罕姆来了,朵娜拒不见他,后来派人飞骑前往内华润送信,打点行装,上路,这会儿终于安静了下来,独自一人,难以置信地尽情享受自由。
落日缓缓隐入树林,夕晖在河面上投下一道暗红色的光波,空中群鸦点点,盘旋在巢穴上,烟囱飘出炊烟,缕缕蓝烟袅袅上升,威廉正在大厅里点蜡烛。她很晚用餐,一个人不慌不忙的———谢天谢地,过早的晚餐现在已成为了过去———她怀着一种全新的喜悦之情细嚼慢咽,略有几分不好意思,独自坐在长餐桌的桌首,威廉一言不发地侍立身后。
主仆二人构成了奇特的反差,男仆黑衣肃穆,狭小的脸庞神秘莫测,一双小眼睛,一个圆嘴巴;女主人一袭白裙,颈间挂着红宝石项坠,时兴的鬈发拢在耳后。
餐桌上插着高枝蜡烛,窗开着,风飘进来,火苗忽闪了一下,在她身上投下一道阴影。没错,男仆暗想,女主人明艳动人,可有点任性,略带几分伤感,嘴角微微透着索寞,眉心隐隐有条细纹。他又替她斟满酒,将眼前活生生的人与楼上卧室墙上挂着的画像细细比较。就在上星期,他还站在画像前,身旁还有个人,那人扫了一眼画像,戏谑地说:“咱们能有幸一亲芳泽吗,威廉?她会不会将永远成为不可知的象征?”他凑近细看,微微一笑,接着说:“眼睛大而迷人,威廉,但眼神有点阴郁。眼睛里有阴影,就像有人用手碰脏了似的。”
“有没有葡萄?”女主人突然开口,打破了静谧。“我想吃葡萄,那种多汁的黑葡萄,外面有粉霜的。”“有,夫人。”仆人应道,思绪回到了眼前,他取来葡萄,用一把银剪剪下一串,放在盘子里,圆鼓鼓的嘴巴噘了一下,他想到了明天或者后天,大潮来临,那条船返回后自己要送的信。
“威廉?”她唤了一声。
“在,夫人。”
“保姆告诉我,楼上的两个使女都是新来的,你听说我要来才把她们找来的。她说一个是康斯坦丁人,一个是格维克人,就连厨子也是新来的,是彭赞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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