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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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这样,夫人。”
“这是什么缘故?威廉?我一向以为内华润仆佣齐全,想必哈利爵爷也是这么认为的。”
“据下人愚见,夫人,府里有一个懒散的仆人就足够了。这一年来我一直是独自一人住在这儿。”
她回头瞄了他一眼,继续吃着葡萄。
“我可以为这事把你辞了,威廉。”
“是的,夫人。”
“我可能明天早上就这么做。”
“是的,夫人。”
她继续吃着葡萄,一边吃,一边生气而又困惑地琢磨着这人,一个仆佣竟然这么难以捉摸。不过她知道自己并不打算辞退他。
“如果我不辞退你,威廉,那你准备怎么样?”
“我会尽力为您效劳,夫人。”
“何以见得?”
“我向来尽力效劳自己敬重的人,夫人。”
对此她无言以对,他那张小小的圆嘴还是没有任何表情,眼神中也丝毫没有流露什么,但她心里明白,他没在嘲笑她,而是在说实话。“那么,威廉,我不妨把你的话看做是对我的称赞喽?”最后她站起身来说,他把椅子移开。
“本来就是称赞,夫人。”他说。她一言不发,快步出了餐厅,意识到自己找到了一个同盟,一个朋友,这个古怪的小个子男人,既恭敬又放肆,真是有趣。她暗自笑着,想到了哈利,他准会不解地瞪大眼睛:“该死的,如此放肆,这家伙欠揍。”
的确,这太不像话,威廉行为不端,他没权利独自一人住在这所宅子里,难怪到处是灰蒙蒙的,还有股死人味道。不过,尽管如此,她还是体谅了,因为,自己前来此地不正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吗?说不定威廉家里有个长舌妇,在康沃尔某处,他过着操劳烦心的生活;说不定他也想逃避?她在客厅里小憩,凝视着他刚点燃的火,膝头摊放着一本书,她没在读书,而是在想,在自己到达之前,他是否也这么拥衾而坐,他是否嫉恨自己现在把客厅给占用了。啊,这份静谧多么迷人,多么奢糜,就这么独自生活,头枕着垫子,窗开处,轻风抚弄着鬓发,静心小憩,知道不会有人贸然闯入,笑声聒耳———所有那一切属于另一个世界,一个鹅卵石街面上尘土飞扬的世界,一个充斥着街市恶臭,聒耳乐音,店铺学徒,茶肆酒馆的世界,一个虚情假意百无聊赖的世界。可怜的哈利,此刻他可能正和罗金罕姆一起在天鹅酒馆用晚餐,叹着苦经,多喝了几杯,打着牌就来了睡意,可能会说,“真该死,她老是说鸟什么的,说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鸟,她到底是什么意思?”罗金罕姆会心怀叵测地微微一笑,一对小眼睛看透了,或自以为看透了她那些低劣的品质,他会喃喃说道,“奇怪,真是奇怪。”
稍后,火渐渐熄了,客厅里起了凉意,她上楼去卧室,先去孩子房里看看都安顿好了没有。亨丽埃塔看上去就像个蜡制的玩具娃娃,金色的鬈发勾勒出她的小脸蛋,嘴巴微微噘起;童床里的詹姆士皱着眉睡着,胖嘟嘟,气呼呼的,就像一只哈巴狗。她吻了吻他的小拳头,再塞进被褥,他睁开一只眼,笑了。她悄悄退了出去,对自己这么偷偷摸摸地对儿子表露柔情感到害羞———这么原始而卑下的本能,近乎愚蠢,仅仅因为他是个男孩。毫无疑问,他长大后也会发福,变得臃肿粗俗,缺乏魅力,会让女人受苦。
有人———她猜是威廉———剪了一束丁香花插在房里,就在壁炉台上,画像下面。房间里散发着浓郁的花香。谢天谢地,她换睡衣时心想,没有了啪嗒啪嗒的狗爪声,没有了狗扒东西的嚓嚓声,没有了那种狗的气味,这张宽宽大大的床属于我一个人。自己的画像意味深长地俯视着自己。嘴角的那份抑郁神情是否依旧?她心想,蹙起的眉头是否依旧显得那么任性?六七年前的我就是那样的吗?现在还是那副样子吗?
她披上睡袍,柔滑洁白,清清凉凉,她两臂举过头顶,倚靠在窗台上。树枝摇曳。花园前面,河谷那儿,海尔福德河流淌着,与海潮汇合。她仿佛看到因春雨而涨溢的河水奔流入海,两股水流融汇成一体,拍打着海滩。她拉起窗帷,月光照进房间,她转身上床,把烛台放在床头柜上。
她看着地板上的月影,昏昏沉沉,睡意朦胧,寻思着丁香花的香气之中还混杂着别的什么异味,一股浓烈刺鼻的气味,她一时想不起来那是什么。她转过头,那气味直冲鼻孔。好像是来自床头柜下的抽屉,于是她伸手打开抽屉,朝里面一看。那儿有本书,还有一小罐烟叶。她闻到的自然就是烟叶味了。她拿起罐头,烟叶黄澄澄的,气味浓烈,是新切好的。威廉该不会大胆妄为睡在这张床上,躺着边抽烟,边看画像吧?那可太过分了,决不能轻饶。可这烟叶带有某种很个性化的东西,与威廉毫无共同之处,准是她自己搞错了———可是,威廉不是独自一人在内华润住了一年吗?
她打开书———那么这人还喜欢读书?她更是糊涂了,竟然是本诗集,是法文诗,作者龙萨[Ronsard,Pierrede,1524-1585,法国诗人],扉页上有人用草体写着首字母缩写“J.B.A.———菲尼斯太尔”,下面画了个小小的海鸥。
第四章
第二天早上,她醒来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把威廉叫来,让他看那罐烟叶和诗集,问他在新床垫上睡得可好,是不是怀念大床的舒适。她脑子里转着这个念头,想到他那张神秘莫测的狭小的脸终于会涨得通红,圆圆的嘴流露出惊惶失措的神情,不由得乐了,可是,等笨手笨脚的使女端来早餐,看到她结结巴巴,面红耳赤,一副笨拙无知的村姑模样时,她决定还是等待时机,再过几天,似乎隐隐有什么在告诉她,公开自己的发现未免草率,不合时宜。
于是她把烟叶罐和诗集放回床头柜的抽屉,起身换好衣服,走下楼去,只见餐厅和客厅都如她所吩咐的,清扫得干干净净,每间房里都摆放了鲜花,窗户敞开着,威廉本人则在擦拭墙上高高的烛台。
他一见到她便问她睡得可好,她回答说是的,猛然想到这正是个好时机,便忍不住问道:“你呢?但愿没有因为我们的到来而劳累过度吧?”他听了微微一笑,说道:“您太体贴人了,夫人。没有,我睡得很好,一向睡得好。夜里听到詹姆士少爷哭过,保姆哄他。府里安静了那么多日子,一下子听到孩子的哭声,觉得有点异样。”
“你不介意吧?”她说。
“哪里,夫人。哭声让我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我家里有十三个孩子,我是老大。不断有弟弟妹妹出生。”
“你家就在附近吗,威廉?”
“不,夫人。”他说话的口气变了,是一种到此为止的口气,好像在说,“仆人的生活是私事,请别刨根问底。”她明智地打住了,没再问下去。她瞥了一眼他那双手。白白净净,没有一丝烟痕,他浑身上下带有一种冷冷的,肥皂般的感觉,与楼上罐头里那刺鼻的,黄澄澄的,男性味十足的烟叶格格不入。
说不定自己冤枉了他,说不定那罐烟叶已放了三年了———自哈利上次来庄园时就在了,那次她没和他一起来。可是,哈利不抽气味浓烈的烟叶。她踱到书架前,上面成排摆放着厚重的羊皮封面精装书籍,从没人碰过这些书,她装模作样地取下一本翻阅,男仆仍在擦拭烛台。
“你喜欢读书吗,威廉?”她突然问道。
“您猜得出来,夫人,”他说,“因为书架上的这些书都蒙上灰尘了。这不,我从没碰过这些书。不过明天我就要碰了。我要把书全拿下来,好好拍打一下灰尘。”
“那你没别的爱好吗?”
“我对各种飞蛾感兴趣,夫人。我收藏了不少,都在我房里。内华润周围的树林最适宜飞蛾生长。”她没再问下去。她听见孩子们的声音,便信步来到花园。这小个子男人实在古怪,她看不透他,毫无疑问,如果是他在守夜时读龙萨的话,那出于好奇,他多少也会翻阅一下这些书的。
孩子们欢声叫她,亨丽埃塔仙女似的跳着舞,步子还不稳的詹姆士摇摇晃晃地跟着她转,就像个醉酒的水手,母子三人漫步走进树林,去采摘蓝铃花。青翠的草丛中,蓝铃花刚刚绽开矮矮小小的蓝色花朵;再过一两个星期,就会满地蓝花似茵。
就这样,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朵娜沉浸在刚获自由的狂喜之中。现在她可以不做安排,不作决定,一切随意,任日子一天天地来了去,愿意的话,中午时分醒来也行,清晨六点即起也无妨,没什么要紧的,想吃就吃,想睡就睡,管它是白天还是黑夜。她只觉得慵懒而愉快。她会在花园里躺上几个小时,两手枕在脑后,看蝴蝶在阳光下嬉戏追逐,无忧无虑,听鸟儿在枝头垒窝筑巢,热切地忙碌着,就像新婚燕尔的夫妇,为自己光鲜亮丽的新家而自得。明媚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天上纤云飘荡,林子那边的河谷里河水流淌,她还没见到过那条河,因为她太懒散,因为有的是时间;用不了多久,会有那么一天,她会一清早便去探寻这条河,会光着脚站在林阴深处,任河水溅在身上,闻着夹杂泥土气息的刺鼻而又清新的河水的味道。
夏日迟迟,晴朗而明媚,两个孩子晒得就像吉卜赛小孩。就连亨丽埃塔也渐渐摆脱了城里人的做派,乐于光着脚丫子在草地上奔跑,玩跳背游戏,像詹姆士一样,小狗似的在地上打滚。
一天下午,两个孩子正这么玩耍着,在朵娜身上滚作一团,朵娜穿着长裙仰面躺着,鬓发散乱,(不以为然的蒲鲁呆在室内,远离这一切)他们正把雏菊和杜鹃花相互扔来扔去,朵娜被太阳晒得暖洋洋困恹恹的,脑子昏昏沉沉,猛然间,她听到车道上传来可怕的马蹄声,稍后,前面庭院里一阵响动,大钟镗镗响起。最要命的是,威廉朝躺在草地上的她走来,身后跟着一个生人,一个高大壮实的汉子,有着红润的脸庞和一双水泡眼,假发拳曲得过分,他边走边用饰着金把手的手杖击打着靴子。
“格多尔芬爵爷求见,夫人,”威廉神情严肃地说,丝毫没有因为她那衣衫不整,丢人现眼的样子感到窘迫不安。她急忙站起,扯了扯长裙,理了理鬓发:太气人了,太让人难堪了,无端前来烦扰,真该死。那人自然是惊愕地看着她,得了,看不惯也得看,说不定他会早点走人。她行了个礼,说了句“幸会”,他板着脸躬身答礼,一言不发。她引领着进了屋,在墙上的镜子里瞟了自己一眼,耳后的鬓发间还沾着一朵杜鹃花,她执拗地不去拿掉,她才不在乎呢。两人在硬邦邦的椅子里坐下,相互打量着,格多尔芬勋爵摩挲着那根金把手杖。
“得知夫人来此小住,”他终于开腔了,“我理当,也乐于早日前来拜访。夫人与尊夫曾屈尊前来内华润,迄今已颇有时日。不妨直言,二位已成稀客。哈利儿时在此居住,与本人交情非浅。”
“原来如此,”朵娜说,她这才发现他鼻端有个疣子,一下子被吸引住了。太不幸了,可怜的人。随后她迅速移开目光,惟恐他发现自己在盯着看,“是啊,”他接着说,“不妨说,过去我一向视哈利为挚友。但自他成婚之后,我们就难得一见,他在京城定居了。”
这是在责怪我呢,她暗想,自然,这也挺正常,“遗憾的是,哈利没有随我同来,”她说,“我独自前来,还有两个孩子。”
“遗憾之至。”他说,她没接口,有什么好说呢?
“内人原当和我一同前来,”他接着说,“只是她近来身体欠安。简而言之……”他顿了一顿,不知如何措词,朵娜微微一笑。“我明白,我本人有两个年幼的孩子。”他显得有几分窘迫,欠了欠身。“我们期盼着有个继承人,”他说,“那当然,”朵娜说着,再次被他鼻端的疣子吸引住。他太太真够可怜的,怎么受得了。格多尔芬又开口了,说内人随时恭候夫人光临,附近乡邻为数寥寥,等等。这人多么无聊,多么呆板乏味,朵娜暗想,难道,在一本正经,自负傲慢的做作行为,与罗金罕姆那充满恶意的轻浮行为之间,就没有别的了吗?要是哈利长住内华润,他会不会变成这样?一个大笨鹅,目光呆滞,面无表情。“但愿,”只听得格多尔芬在说,“哈利能助本县一臂之力。您一定听说了我们遭遇的麻烦了。”
“我一无所知。”朵娜说。
“没听说过?可能此地太偏僻,所以您没听说,方圆数英里之内,人们可都是议论纷纷。我们深受海盗侵扰之苦,实在是焦头烂额。在潘林,在这一带沿海,价值不菲的财物多次被劫。就在一个多星期前,有位邻居的庄园还遭到了洗劫。”
“真是糟糕。”朵娜说。
“这不是糟糕,这简直是忍无可忍!”格多尔芬大声道,脸涨得红红的,眼珠突出得更厉害了,“谁都束手无策。我已呈报伦敦,尚无答复。他们从布里斯托尔的守军中调来一队士兵,可他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行,我知道,我和本县其他地主只能自己联手来对付这一威胁。哈利没来内华润,真是憾事。”
“我能效犬马之劳吗?”朵娜说着,紧握双手,指甲掐着手心,不让自己笑出来:他是满脸义愤,怒不可遏,简直像是把海盗侵扰一事怪罪到她身上。
“亲爱的夫人,”他说,“岂敢劳动大驾,除非把尊夫请来,召集起他的朋友,以便我们来对付这该死的法国人。”
“法国人?”她问道。
“唉,是的,真是不幸之极,”他说道,愤怒得几乎大叫,“这家伙行为鬼祟,是个卑鄙的外国佬,不知怎么的,他对这一带沿海似乎了如指掌,总是没等我们抓住他,就溜过海峡,溜回对岸的布列塔尼去了。他的船来无影去无踪,这一带我方船只没一条能追上他。他总是在夜晚偷偷潜入港湾,像只偷偷摸摸的老鼠,悄无声息地上岸,抢劫财物,洗劫店铺,我们的人揉着眼睛,还没醒透,他就趁着早上退潮逃之夭夭了。”
“就是说,他比你们智胜一筹。”朵娜说。
“呃,是的,夫人———要是您愿意这么说的话。”他顿时面呈愠色,倨傲地说道。
“恐怕哈利是抓不住他的,他过于懒散。”她说。
“我并非指望他本人去抓,”格多尔芬说,“可在这件事上我们需要人手,多多益善。我们一定要抓住这家伙,哪怕这意味着耗尽我们的精力财力。你可能没有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这一带我们不断遭到抢劫,妇女夜不安寝,她们有性命之忧,而且还不只是性命之忧。”
“啊,那么说,他是那一类海盗喽?”朵娜低声道。
“迄今尚无人员伤亡,妇女也都还保持清白,”格多尔芬不自然地说,“可是,这家伙是法国人,所以我们都意识到,可怕的事迟早要发生,只是个时间问题。”
“哦,是的。”朵娜说,她忍不住想笑,便起身朝窗子走去,他那严肃而又自负的神情让人忍俊不禁,她实在忍不住,要笑出声来了。好在谢天谢地,他把她的起身误作是送客,板着脸欠了欠身,吻了吻她伸出的手。
“夫人致函尊夫时,请转达本人的问候,并转述我们遭遇的困扰。”他说。“好的,一定。”朵娜口里应着,心里打定主意,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让哈利匆忙赶至内华润,来对付东躲西藏的海盗,破坏自己的清静和难得的自由。她应允改日回访夫人,他又客套了几句,她把威廉叫了来,他就告辞了,在不紧不慢的马蹄声中,他的身影消失在车道上。
她希望这是最后一个访客,这种走访并非她的初衷;这么一本正经地围坐在椅子里,跟个大木瓜有一搭没一搭地应酬着,这可比天鹅酒馆的晚餐还糟。得提醒威廉,以后有人来访就说她不在。他得设法找个借口:外出散步了,在睡觉,病了,哪怕说是疯了———绳绑索捆在房里———说什么都行,总是胜过面对本县那些装腔作势,傲慢自负的格多尔芬之流。
这些人该有多蠢,本地的这些乡绅,就这么遭劫,一夜之间物品被洗掠一空,却毫无招架之力,即便有士兵相助。他们准是反应迟钝,办事不力。毫无疑问,要是他们严加防范,时刻保持警惕,那个外国佬潜入港口时总能设下埋伏。一条船又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神出鬼没的东西,船得仰仗风向和潮水,人也不可能不出一点声响,码头上总会有脚步声,说话声总会传出去。当晚六点她便早早用餐了,威廉站在身后,她跟他谈了,吩咐他以后闭门谢客。
“要知道,威廉,”她说,“我来内华润是为了避开他人,好独自清静。我有意在此隐居。”
“明白了,夫人,”他说,“今天下午我处事不当。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您尽管享受您的清静,尽情逃避。”
“逃避?”她反问道。
“对,夫人,”他回答说,“我猜您就是为这前来此地的。您从伦敦的那个自我逃避而出,内华润权当避难所。”她一时默然,既感惊讶,又隐隐有些泄气:“你有着非同凡响的洞察力,威廉,”她说,“是怎么来的呢?”
“我原来的主人经常跟我长谈,夫人,”他回答说,“我的许多想法,不少处世观念都来自于他。甚至像他一样,我养成了观察人的习惯。我想他会把夫人来此之行称做逃避。”
“那你又为何离开你原来的主人,威廉?”
“他的生活目前无须我去照料,夫人。我们觉得我在别处效力会更为妥当。”
“于是你就来内华润府了?”
“是的,夫人。”
“于是就独自生活,搜寻飞蛾?”
“正如夫人所料。”
“因此,很可能,内华润对你而言也是一种逃避?”
“是很可能,夫人。”
“那你原来的主人呢,他干些什么呢?”
“他旅行,夫人。”
“他漫游各地?”
“正是这样,夫人。”
“这么说来,威廉,他也是个逃避者。逆旅之人大都是逃避者。”
“我原来的主人也常这么说,夫人。其实,不妨说他的生活就是不断逃避的生活。”
“好一件开心事,”朵娜一边说,一边剥水果皮,“我们别的人只能偶尔逃避,无论自以为有多自由,我们明白,自由只是短暂的,我们的手足都被束缚住了。”
“夫人所言极是。”
“那你的主人呢?他没有任何束缚?”
“毫无束缚,夫人。”
“我倒想见见你的主人,威廉。”
“我觉得您二位颇多共同之处,夫人。”
“或许有一天他会途经此地?”
“或许会的,夫人。”
“那么,我收回关于访客的成命,威廉。要是你原来的主人前来,我不会托病装疯什么的,我要会会他。”
“遵命,夫人。”
她站起身来,他把椅子往后移开,她回头看见他在窃笑,可一遇见她的目光,笑容顿时消失了,嘴巴又像往常那样圆嘟嘟地噘着。她漫步来到花园。空气柔柔的,慵懒而又和煦,斜阳把西边天际染照得绚丽斑斓。蒲鲁在让孩子们上床,脆脆的童音传了出来。正是独自出去漫步的好时机。她取了条披肩,披在肩上,出了花园,穿过公共林地,踏过分界处的台阶,来到田间,上了一条土径,小径将她引入一条马车道,马车道穿过一大片丛生的杂草,又穿过一大片灌木丛生的荒地,一直通往峭壁和大海。
她涌起一阵冲动,想径直走向大海,走向茫茫大海,而不只是走向海尔福德河,黄昏时分,凉意渐起,落日西沉,于是最后她来到一处有斜坡的岬角,见有人来,海鸥一阵聒噪,因为正是筑巢时节,她趴在岬角草木丛生的岩面上,眺望着大海。左边就是海尔福德河,宽阔的河面泛着波光,与海水汇合,大海则深邃宁静,落日把水面点染得姹紫嫣红。高高的岬石下,阵阵细浪泼打着礁岩。
身后的落日在海面投下一道光亮,一直伸展到远处的海平线,朵娜趴着,凝目远望,心情慵懒满足而平静,突然,她看见海平线上出现了一个黑点,过了片刻,黑点有了形状,她看见了白色的船帆。有一会儿它停了下来,因为海面无风,它就那么悬在天水之间,就像一艘彩色的玩具船。她看得见那高高的后甲板,那艏楼,以及那古怪的斜桅,船上的水手准交好运钓着了不少鱼,因为有群鸥集聚在船的周围,盘旋着,鸣叫着,还俯冲入水。过了一会儿,朵娜趴着的岬角上拂过一阵微风,只见微风拂动了岬角下的水面,水浪漾了开去,直达那条停着的船。那片片白帆顿时鼓满了风,迎风张扬,看上去那么迷人,那么洁白,那么自由自在,群鸥轰然飞起,在桅墙上端尖啸着,落日把那条彩船映照得一片金黄,船悄无声息地偷偷驶向岸边,船后留下一道长长的深色水纹。朵娜心念一动,就像是有只手触动了她的心弦,耳畔有个声音在轻声道:“我会记住这幅景象的。”那是一种神奇的预感,充满了恐惧,充满了突如其来的奇异狂喜。她迅速起身,没来由地微笑着,哼着小曲,走过山丘,回内华润,一路上孩子般地绕过泥块,跳过小沟,这时,暮色四合,月亮升起来了,高枝林梢间,晚风婆娑有声。
第五章
她一回到家就上床去了,走得有点疲乏,她几乎一下子就睡着了,尽管窗帷没放下,窗外明月当空。想必是午夜刚过,睡梦中她听到马厩里的钟敲着时辰,便醒来,觉察到有脚步声从窗下砂石地面踩过。她顿时警觉起来,这个时候府里的人应该都睡了,夜半足音令她心生疑窦。于是她下床,走到窗前,朝花园望去。下面什么也看不见,整幢楼在暗处,要是刚才有谁站在窗下的话,那也已经走了过去。她等候着,查看着,突然,草坪尽头的树林边有个黑影悄悄走到一处月光下,抬头朝宅子方向张望着。只见他两手凑拢嘴边,轻轻打了个唿哨。须臾,又有一个人影从暗处的楼宅悄步出现,他准是藏身在客厅的长窗后面,这人疾步奔过草坪,走向树林边那人,扬手示警,她认了出来,奔跑着的这人正是威廉。朵娜侧身向前,身子隐藏在窗帷后,鬓发滑落到脸上,她呼吸急促了起来,心怦怦直跳,眼前的情景令人兴奋,又潜藏危机———她手指在窗棂上弹起了一支无名的小曲。那两人一起站在月光里,朵娜看见威廉两手比划着,指向楼宅,于是她缩回到暗处,生怕被发现。两人还在说话,那个陌生人也朝宅子张望着,稍后他一耸肩,两手一摊,似乎在说这事他无能为力,随后两人一起窜入树林,不见了踪影。朵娜等待着,倾听着,但他们没出来。她打了个哆嗦,夜风吹动单薄的睡袍,凉意袭人,于是她回到床上,却无法入睡,威廉这么离去,真是件蹊跷事,得弄个水落石出。
要是看见他独自一人走进树林,她就不会放在心上,河畔的海尔福德村里或许有个女人正中他意,也可能他悄然夜出的动机清清白白,趁着夜晚捉飞蛾。可是,他那鬼鬼祟祟的样子,就好像是在等候某种信号,还有那个两手合拢作啸的黑影,以及威廉奔过草坪挥手示警的情景,这一切都大有问题,不由人心生疑团。
她思忖着,信任威廉是不是太蠢了。除了自己,任何人得知他管家的情形,得知他擅自在府里单独居住的情况后,都会当即就辞了他。何况他的态度神情与寻常仆佣全然不同,这种令她既恼火又觉有趣的态度,无疑会冒犯别的女主人,冒犯格多尔芬夫人之流。哈利准会当即把他打发走———只是她本能地认为,他对哈利态度肯定有所不同。还有那罐烟叶,那本诗集———这一切神秘莫测,令她困惑不解,不过,到了早上她得采取行动,探究原委。就这样,她疑团满腹,拿不定主意,直到灰白的曙色侵入卧室,她才沉沉睡去。
白天与前一天一样晴热异常,烈日当空,天上没有一丝云彩,朵娜下楼后,第一件事便是前往夜间陌生人和威廉说话,后来又走开的那片树林。不出所料,蓝铃花丛中足迹宛然,足迹穿过林中小路,直通树林深处。她循迹而走,那足迹一路下坡而去,忽左忽右,路面高低不平,难以辨识,她猛然意识到,这么走下去,最终会把自己引向海尔福德河,或是某条汊湾,因为远远地她看见了水光,她从没想到河离得这么近,因为毫无疑问,那条河本身应该在自己身后,在左边,近前的这段河道自己一无所知,真是一个新发现。她犹豫片刻,不知是否要接着往下走,这时她想起时候不早了,孩子们会找自己,威廉或许也会等候吩咐,于是她返身折回树林,回到内华润前的草坪上。这事得暂且搁一搁,以候时机,也许就是下午。
于是她跟孩子们玩耍,给哈利写了封平安家信———马夫一两天内就要回伦敦向他禀报。她坐在客厅敞开的窗户前,咬着笔端,不知从何下笔,她自由自在,尽情享受,快乐得近乎荒唐,这么写会伤他心的;可怜的哈利,他永远也不会理解。
“你的一位故友,一个姓格多尔芬的人,前来看望,”她写道,“我觉得此人妄自尊大,讨厌之极,无法想像你们孩提时如何在田野之中嬉耍玩闹。但或许你们并不嬉耍玩闹,而是端坐在镶金椅上玩翻绳游戏。他鼻端长一突疣,其妻有喜,我已向他道贺。他正为海盗一事深感烦忧。有海盗者,为法国人,惯于夜晚打家劫舍,西部地区士兵众多,却无从将其捕获,其蠢笨竟至于此。我准备行动起来,全副武装,据格多尔芬所言,那恶徒十分凶悍,杀人奸淫,无恶不作,我若亲手将其抓获,定将其以绳索捆绑,送交与你,权当礼物。”她打了个哈欠,用笔轻叩牙齿,这么写来毫不费力,把事情一一诙谐道来,得留神,别柔情蜜意的,哈利会立即纵马前来探望自己,可也不能冷若冰霜,他会为此烦恼,也会因此前来。
“不妨尽情享乐,贪杯之时,当思体态已多有发福。”于是她接着写,“若有佳人入你朦胧醉眼,则当殷勤以待,来日相会之时,决无见责之理。
“儿女均好,并问父安,我亦专此问安。”朵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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