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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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险值得一冒。管它今晚会发生什么,她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姨父和他的同伙可能会发现她。只要他们愿意,还可以杀了她。他们对这里了如指掌,而她却是一无所知。他们想要追踪她的话,要不了多久就可以追上她,就像一群猎狗。她挣扎着想要挤出窗口,仰着身子向外钻,僵硬的肩膀和脊背使她的动作变得更加困难。车顶又滑又湿,手指根本抓不牢。她用力朝外挤。死命地挤了一阵之后,屁股出去了。窗框划伤了她的肌肤,让她感到一阵眩晕。她失去了立足点和重心,向后摔出窗外,跌在地上。

车窗倒是不高,可人却摔得不轻。她感到一小股鲜血从身体一侧流了出来,那是被车窗刮的。她让自己恢复了片刻,然后,拖着双脚,在黑乎乎的坡底开始往沟顶爬,心里一点底也没有,脑子里还没有形成一个计划,但是,只要离开这个沟谷和大海,她就可以离那帮家伙远一点。毫无疑问,他们现在都已经下到海边了。沟底的小路蜿蜒向上,拐向左边。顺路而上,她至少可以爬到峭壁的顶上。到了那里,天再黑,她也能找到平地了,可能还会找到路———马车能来,也就一定有路。只要有路,不久就会找到人家,就会找到正直的人,她就可以把她所知道的事情告诉他们。等听完了她的话,他们就会把乡邻们都动员起来。

她顺着窄沟摸索前行,时不时被乱石绊倒。头发吹到了眼睛里,给她添了点乱。前面突然到了堤坡的一个尖角,她用手撩开眼前的乱发。由于头发遮住了眼睛,她没有看见沟里有个男人哈腰弓背的身影。那人正背对着她,望着前面蜿蜒的小路。她一下子撞到他的身上,吓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那人也被吓了一跳,与她一同摔倒在地。他大叫起来,声音里既有恐惧也有恼火。他握起拳头便朝她打来。

他们在地上扭打起来。她竭力要挣脱身子,用手撕扯着他的脸。可一时间凭她的气力根本对付不了那人。他把她掀到一边,用手绞起她的头发,揪着发根,直到她痛得无法动弹为止。他靠在她身上,沉重地呼吸着。这一跤摔得他直喘粗气。随后,他凑近看了看她,大张的嘴巴里露出残破的黄牙。

是小贩哈里。玛丽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且看他怎么动作。她心里暗骂自己太傻,怎么会糊里糊涂地往沟上面跑,就连小孩玩游戏时都会想到在这样的位置上要设个岗,而自己却一点也没想到。

他指望她会叫喊或挣扎,见她既没叫又没动,便将身体的重量移到肘部,对她奸笑着。他把脑袋朝海边一扬。“没想到碰见我吧,是不是?”他说,“以为我跟老板以及其他人在一起,在下面的海滩上下套,所以,从美梦中醒来之后,你就往沟上面跑。既然你来了,我非常欢迎。”他朝她咧嘴一笑,用黑色的指甲碰了碰她的脸。“这沟里又冷又潮,”他说,“不过,现在没关系了。他们在那儿还要好几个小时呢。看你今晚跟乔斯说话的那个样子,我就知道你在跟他作对。他没有权利把你当作笼中小鸟,将你收在牙买加客栈,也不给你一些漂亮的小玩艺儿戴戴。我怀疑他连给你的紧身上衣配个胸针都没有吧,是不是?别往心里去。回头我给你的脖子上配条饰带,手腕上配对镯子,皮肤再配条软软的绸子。咱们来看看……”

他朝她点点头,示意她别紧张。他的脸上仍然挂着笑,虚假而奸诈。她感到他那只偷偷摸摸的手把她抓得更紧了。她猛抬手,一拳打过去,正好打在他的下巴上,把他的嘴巴打得就像鼠夹子一样合了起来,舌头被夹在两排牙齿之间。他像个兔子似的尖叫起来。她又一拳打去,可这一次却被他抓住了。他侧身一扑,把她压在身下。所有的虚情假意都不见了。他的力气大得吓人,脸色已经大变。他与她拼命地厮打着,力图将她制服。玛丽知道这一点,也知道他的力气比她大,最后肯定打不过他。于是,她将身子突然一软,想用这个办法来骗骗他,让他先得手。他得意地咕哝着,果然松弛了下来。就在他移动身体低下头之际,她使尽全力,用膝盖朝他猛地一顶,同时手指猛戳他的眼睛。他立时弯下身子,痛苦地滚向一边。她迅速从他身下挣脱,站起身,又踢了他一脚。他毫无防卫能力地在地上打着滚,两手紧紧地捂着肚子。她在沟里摸索着,想找块石头砸他,可除了松土和沙粒,什么也没找到。于是,她抓起一把沙土,照他的脸上和眼睛撒去。一时间他什么也看不见了,没法再还手。她转身便跑,就像一只被追杀的猎物一样顺着弯弯曲曲的小路向上跑去。她嘴巴大张,两只手朝前伸着,跌跌撞撞地跑在印满车辙的小路上。当她听到身后再次响起他的叫喊声和噼里啪啦的脚步声时,居然慌不择路,朝路边高高的堤坡上爬去。土很软,她一步一滑地爬着。万分惊恐之中,她手忙脚乱地爬到了坡顶。她一边爬一边哭,见坡顶的荆棘树篱上有个豁口,就钻了过去。她的脸和手都在流血,但她顾不了这些。她离开小路,向峭壁上跑去。她跨过草丛,奔跑在高低不平的山地上。她已经完全失去了方向感。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要躲开小贩哈里。

一堵雾墙向她压来,远处树篱的轮廓刚才还依稀可辨,现在已经看不见了。埋头猛冲的她立刻停下脚步。她知道海雾的厉害。如果被海雾所迷,很可能最后又要转回到刚才的小路上去。她立即卧倒在地,手膝并用,慢慢地朝前爬行,眼睛贴近地面,循着沙地上窄窄的车辙,希望这条弯弯的车辙能把她带到她想去的地方。她爬得很慢,但本能告诉她,她与小贩的距离在拉大,这才是唯一要紧的事。她已经不知道时间了。有三点了,也许是四点,是早晨了。但再等好几个小时这雾也不会有散去的迹象。雨又穿过雾幕落下来。她好像听见两边都是大海的涛声,怎么逃也逃不掉。浪涛声已不像刚才那样发闷,比先前的声音要大得多,也清晰得多。她意识到,风向已经不能作为向导了:即使风就在她后面吹,风头也可能已经变过一两次了。由于对这一带的海岸线一无所知,她并没有按她心里想的那样往东面走,而现在,她甚至已经走到峭壁上陡斜的小路跟前了;听这海浪的声音,再往前走就会一直走到海滩。虽然有雾,她看不见海浪,但黑暗中,那海浪就在前面的什么地方。她感到沮丧的是,她与海浪处于同一水平位置,而不是在海浪的上方。也就是说,峭壁在这里突然降到了海滩。刚才她在那辆被丢弃的马车里还以为这是一条很长的、弯弯曲曲的小路,会一直通往一个山坳。那条沟道离海一定只有几码远。沟道的堤坡挡住了海浪的声音。她正在琢磨着,就见前面的雾气之中敞开了一个豁口,露出了一块天。她继续往前爬,心里一点底也没有。小路越来越宽,雾气越来越薄。风又转向了,吹到了她的脸上。她跪在浮木和乱石中间,面前是一条很窄的海滩,两边是斜坡。不到五十码之外,在她的正前方,就是那高高的浪峰,正向海滩席卷而来。

过了一会儿,她的眼睛适应了前面的黑影。她看清了,光秃秃的海滩上兀立着一块锯齿状的礁石。在礁石边上挤作一团的是一小撮人。他们正拥在一起取暖、避风,一声不吭地窥视着黑暗深处。他们一声不吭比先前的吵吵闹闹更瘆人。他们鬼鬼祟祟地紧贴礁石蹲伏着,一个个伸着脑袋朝汹涌而来的海水紧张地张望。四下里危机四伏,令人恐怖。

他们要是大叫、大唱、互相大骂,用他们的喧闹糟踏这个夜色,用他们沉重的靴子践踏海滩上的圆卵石,那倒是很符合他们的性格,也不会让她感到意外。然而这寂静之中却包藏着杀机。这说明,今晚他们紧张的时刻已经到了。在玛丽与光秃秃的海滩之间隔着一小块锯齿状的礁石。她不敢越过这块礁石,她担心会暴露自己。她爬到礁石旁,趴在后面的一块圆卵石下。她伸出脑袋,朝前面望去,只见姨父和他的同伙就在前方,背对着她。

她等待着。他们一动不动。四下里一片寂静,只有海浪带着那不可避免的单调朝海岸冲来,又从海滩上席卷而去,然后再次汹涌而来,一排巨浪在黑色的夜幕上留下一道细细的白痕。

雾缓缓散去,露出了海湾狭窄的轮廓。礁石变得更加突兀了,峭壁则显得坚不可摧,水域也宽阔了不少,一个海湾展现在面前,然后是一条光秃秃的海岸线,伸向无尽的远方。远处的右前方是峭壁的最高点。峭壁斜入海底。玛丽隐约看见一个针尖大的光点。一开始,她以为是星光,穿过正在消散的最后一层雾幕。但理智告诉她,星光不会是白色的,也不会在峭壁的顶上随风摆动。她定睛细看。那光点又动了,在黑暗中就像是一只白色的小眼睛,时舞,时躬,时摇,仿佛燃于风,擎于风,是一团有生命的火,不会被吹灭。下面圆卵石滩上的那群人并没有留意这光点。他们的眼睛正越过海浪望着黑魆魆的大海。

突然,玛丽意识到了他们不去留意那光点的原因。那白色的小眼睛在狂风呼啸的夜晚勇敢地眨着眼睛,乍看上去显得那么友好,让人欣慰。而实际上,它却是恐怖的象征。

那颗星是姨父及其同伙伪造出来的亮光。那光点现在看来是那么邪恶。它那迎风而鞠的曲膝礼也成了一种嘲弄。她感觉那束光燃得更亮了,把整个峭壁都照亮了;颜色也不再是白色的了,而是发暗、发黄,就像伤口上结的痂。有人在看护着那光,所以它不会灭掉。她看见有个黑影走到那光的前面,光线被挡住了一会儿,随后又燃得更亮了。在峭壁的灰色岩面上,那身影只是一个黑点,正迅速地向海滩的方向移动。也不知道那人是谁,他正从陡坡上朝集结在圆卵石滩的同伙爬来。他的动作很慌张,好像时间很紧迫。他连滚带爬,踩得松动的泥土和石块直往下掉,散落在下面的海滩上。声音惊动了下面的人。玛丽观察了他们这么久,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他们将注意力从滚滚而来的潮水上移开,抬头去看那人。玛丽看见那人将双手窝起,放在嘴上,大声叫着。可他的声音被风挡住了,没有传到她这边来,只传到那一小撮等在圆卵石滩上的人那里。人群立即骚动起来。有几个还爬上峭壁,在半道上迎那个人。那人又喊了起来,还用手朝海上指。那群人朝海浪跑去。一时间,他们那鬼鬼祟祟、屏息静气的样子不见了。沉重的脚步声在圆卵石滩上响成一片。他们的叫喊声一个比一个大,盖过了澎湃的涛声。接着,有一个人———是姨父,她一眼就认出他那大踏步走路的姿势和粗阔的肩膀———举起手示意安静。他们等待着,站在圆卵石滩上,浪花拍打着他们的脚。他们稀稀拉拉地站成一条线,就像一群乌鸦,白色的海滩上印着他们黑色的身影。玛丽朝他们所看的方向望去。雾气和黑暗之中出现了另一个光点,与峭壁上的光点遥相呼应。这新出现的光点不舞不摆。与峭壁上的光点不同的是,它时而下沉,时而藏匿,就像一个不堪重负的旅行者,过了一会儿它又会升起,高高地指向天空,仿佛是一只手在绝望之中的最后一击,企图击破那堵难以穿越的雾墙。新出现的光点与峭壁上的光点越来越近,就像是被后者所迫。不久,两个光点就会越挨越近,成为黑暗中两只白色的眼睛。那伙人仍然一动不动地蹲伏在狭窄的海滩上,等待着两个光点的相合。

第二个光点又一次沉了下去。玛丽可以模模糊糊地看见一艘船的轮廓了。船的桅杆和帆桁黑乎乎的,像手指一样立在上面。白浪滔滔的大海在船体下涌动、咆哮、起伏。船上的桅灯距峭壁上的火光越来越近。它已被那火光所吸引、所左右,恰似扑烛的飞蛾。

玛丽再也忍不住了。她爬起来,向海滩跑去,一边呼喊,一边高高地挥舞双手。她想让自己的喊声盖过风浪,却被风浪嘲弄似的挡了回来。有人抓住了她,将她摁倒在海滩上。一只手勒住了她。她踢腾着。她的叫喊声没有了,嘴巴被一块粗麻袋布堵住了,双臂被扭到背后,捆了起来,粗糙的绳子直烙到了肉里。

接着,他们撇下她。她脸朝下趴在圆卵石滩上,席卷而来的海浪离她还不到二十码远。她无助地躺在那里,呼吸被堵住,报警的呼叫声被闷在了喉咙里。她听见了叫喊声,但已不是她在叫喊,而是别人。空气里全都是叫喊声。叫喊声盖过了浪破涛碎时发出的烙人的巨响,却被风所擒,被风所卷。随着叫喊声传来一阵木头碎裂的声音。一个巨大的活动体受到了阻挡,发出了可怕的撞击声。扭曲、破裂的圆木呻吟着,令人不寒而栗。

海水就像被磁铁吸过去一样哗啦啦退离海滩,一个比其他浪头更高的巨浪向那艘已经歪斜的船体扑去,发出雷鸣般的巨响。玛丽看见那黑乎乎的船体缓缓地滚向一侧,就像一只巨大而扁平的海龟。大小船帆都已成为碎布片,在水面上打着皱,沉了下去。紧紧趴在那滑溜的、倾斜的龟背上的是一个个不愿被甩开的小黑点,就像一个个帽贝一样紧紧地依附在破碎的木头上。起伏颤抖的船体在他们身下可怕地断成了两截,将空气劈开。他们一个接着一个掉进大海那白色的舌尖,那一个个已经没有生命或实体的小黑点。

一阵难以忍受的恶心向玛丽袭来。她闭上眼睛,让脸紧贴在圆卵石滩上。海滩上悄无声息和鬼鬼祟祟的气氛已经不见了。那帮在凄风冷雨中等了好几个小时的家伙再也不用等待了。他们在海滩上像疯子一样跑来跑去,嚎着,叫着,如同发了狂的野兽。他们蹚进齐腰深的海浪中,顾不上危险,所有的小心现在都已用尽。他们抢夺着随汹涌的潮水而漂来的湿漉漉的飘浮物。

他们是一群动物,为着一截截碎木在争斗着、咆哮着。有几个人还脱光了衣服,在寒冷的十二月的夜晚光着身子跑着,为的是在下水捞那些被浪涛冲上来的战利品时更利索一些。他们一边叽里哇啦地像群猴子似的乱叫着,一边互相抢着东西。其中一人在峭壁的一角点了一堆火。虽然还在下着闬闬细雨,火堆却仍然烧得又旺又烈。从海里捞起来的战利品全都堆放在火堆旁。火堆将一片可怕的亮光投射在海滩上,把先前漆黑的海滩照得一片通黄,并在海滩上留下一个个长长的影子。海滩上人来人往,一片忙碌,令人恐怖。

第一具尸体被冲上岸来,人幸亏已经死去。他们一拥而上,一只只手在那尸体上搜寻着、摸索着,把它搜得一干二净,就像一根被剔净的骨头。他们甚至撕扯着那已经被砸碎的手指,以取下上面的戒指。最后,他们扔下那具尸体,让它仰天躺在被潮水冲上来的浮藻上。

到目前为止,他们今晚的行动毫无章法。他们任意地劫掠着,每个人都是这样,疯癫癫,醉醺醺。一个个被这未经策划就获得的成功冲昏了头脑———他们像狗一样跟在主子的脚后乱叫着。主子的胆大妄为最终获得了成功,这就是他的力量、他的荣耀。他们跟在他的后面。他赤身裸体地在海浪中跑着,海水顺着他的头发流到身上。在那帮人中间,他比谁的块头都大。

潮转了,水退了,空气中泛起一阵凉意。峭壁上那在他们头上摇曳的亮光仍在随风起舞,像一个说着早已说过的笑话的逗笑老头,现在已变得苍白而暗淡。一抹灰色爬上水面,与天空交相辉映。起初,那帮人还没有注意到天色的变化,他们仍处在迷狂的状态。后来,还是乔斯·默林抬起他那硕大的脑袋,嗅了嗅空气,原地转了个身,望了望暮色中的峭壁轮廓,他突然大吼一声,叫他的人安静,同时指了指现已变得铅灰、苍白的天空。

他们犹豫起来,又看了看在起伏的海面上涌动沉浮的漂浮物。东西还没有全部到手,正等着他们打捞。但他们还是步调一致地转身上岸,向沟口跑去。他们再次安静下来,没有言谈,没有手势,个个脸色发灰,渐渐明亮的天色让他们感到害怕。他们在这里逗留的时间太久了。一时的得逞让他们忘乎所以。黎明不知不觉地来临。他们已逗留得太久。天一亮,他们就会有被送上被告席的危险。周围的世界正在苏醒。夜晚,他们曾经的盟友,已经不能掩护他们了。

乔斯·默林从玛丽的嘴里抽出那块麻袋片,把她拉起来。见她虚弱不堪,连站都站不稳,他气冲冲地一边骂着,一边扭头看了看那每分钟都在变得更加险峻、更加清晰的峭壁。接着,他一哈腰,将已再次瘫倒在地的玛丽甩到自己的肩膀上,就像是在背一只口袋。她的脑袋无力地耷拉着,两只手臂如同死人的手臂一般。她感到他的手压到了她的伤处,触到了她的伤痛,碰到了在圆卵石滩上被压得麻木的肉体。他背着她跑过海滩,进了沟口。他的同伙已经惊慌失措,乱成一团,正纷纷把从海滩上抢回来的赃物往拴在那里的三匹马的背上扔。他们手忙脚乱,活干得毫无条理,杂乱无章,一片混乱。老板此时虽因情势所迫清醒了,却也不见有什么魄力拿出来,好生奇怪,只是大骂他们没用。那辆马车先前陷在沟谷半道上的堤坡旁,现在怎么拉也拉不出来。运气急转直下,这让他们更是惊恐万分。有些人已开始向沟顶四散逃去,为了个人的安危,他们什么也顾不上了。黎明是他们的敌人。其实,一个人有沟谷和树篱的掩护,比五六个人结伙上路要相对安全一些。在海边,结伙而行往往会招人疑心,因为在这里,人们相互之间都很熟悉,陌生人是很显眼的,而偷猎者、流浪汉或者吉普赛人则可以独往独来,自寻其路和庇护之所。那些自顾逃命的家伙受到了留在原地的人的咒骂。没走的人奋力拉着马车,可是由于笨拙和惊慌,动作过猛,居然把马车一下子从堤坡旁弄翻了。马车滚到一侧,一个车轮摔坏了。

沟道里的这场灾难终于引发了一场大混乱。他们疯狂地朝远处小路上的农用大车冲去,朝那几匹已不堪重负的马冲去。不过,还是有人仍然听命于他们的首领,保持着清醒的意识。他们放火焚烧了那辆摔坏的马车。那马车要是不烧掉,留在小路上对他们就太危险了。接下来就发生了骚乱。他们厮打着,以抢夺那辆大车。他们要乘那辆大车去内地。这是一场丑恶的、连咬带抓的厮打。有的牙齿被石头砸碎了,有的眼睛被玻璃片划开了。

这时,带枪的人就占了上风。老板这边只剩下他的盟友小贩哈里了。老板背对大车,拿起枪对着那群暴徒就打。那帮家伙一想到天亮之后会遇到追捕,顿感恐惧,便将老板视为敌人。他们错将他当做首领,他却把大家领向了毁灭。第一枪打飞了,打在了对面堤坡的软土之中。其中一个对手见机用一块尖利的燧石划破了老板的眼睛。乔斯·默林对准袭击他的人就是一枪,正好击中他的肚子。那家伙身子一弓,倒在同伴身边的烂泥中。他受了致命伤,像个兔子似的尖叫着。小贩哈里则一枪击中了另一个家伙的喉咙,子弹划开了气管,鲜血像喷泉一样喷射而出。

正是这流血为老板赢得了大车。其他的反叛者见同伴死了,个个吓得魂飞魄散,齐刷刷地转身,连抓带爬,像一群螃蟹似的朝蜿蜒的小路上方逃去,心里唯一所想的就是尽快与他们这位以前的首领保持一段安全的距离。老板靠着车子,手上那杀人的枪还在冒着烟。血不住地从他眼睛上的伤口流出。既然只剩下他和小贩两个人,他们也就不能再耽搁了。他们将从海里捞上来并拖到沟里的东西一股脑儿扔上车,堆在玛丽的身旁———都是些各式各样的零星物件,毫无用处,也无利可图。大批的东西还在海滩上,任潮水冲刷。他们不敢冒险去拿,那可是十几个人的活。何况黎明之后天光已经大亮,四野已经清晰可见。一刻也不能耽搁了。

那两个被枪击中的家伙四仰八叉地躺在车旁的沟里。他们是不是还在呼吸就不必再去说了。他们的尸体会被发现,必须毁掉。小贩哈里把尸体拖到火里。火烧得正旺。马车已经被烧掉不少,已烧成木炭和碎片的残木堆上高高地伸着一只通红的车轮。

乔斯·默林把剩下的那匹马牵进索套。两个人一声不响地爬上车,策马行进。

玛丽仰面躺在车上,望着低低的云彩掠过天空。黑暗已经过去;早晨很潮湿,灰蒙蒙的。她仍能听见大海的涛声,但隔得已经很远了,涛声时断时续。曾经怒涛汹涌的大海现在已随潮水而去了。

风也小了。堤坡上高高的草茎依然立在沟的上面。寂静已经降临海岸。空气中有股湿土和萝卜的味道,还有那彻夜笼罩大地的雾的气息。云与灰色的天空合成了一体。闬闬细雨又一次落在玛丽的脸上和手心。

车轮碾着崎岖不平的小路,向右一拐,拐上了一条较为平整的碎石路,在两排矮矮的树篱中间向北驶去。远处,在一片片田一块块地的那一边,传来了欢乐的钟声,在早晨的空气中显得那么怪异和不协调。

她忽然想起,今天是圣诞节。

第十二章

方方的玻璃窗格她觉得很眼熟,比马车上的窗户要大一些,还有个壁架。玻璃上还有一道裂纹,这她记得很清楚。她注视着窗户,在记忆中挣扎着。她不明白为什么不再有雨水扑面和狂风劲吹的感觉了。身子下面也不再晃动了。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马车停了,在沟道里又撞到了堤坡上;情势所迫,命运所使,她不得不再次经历先前那些可怕的事;等她爬出窗户的时候,又会摔伤自己;再次沿那曲折的小路往上跑时,又会撞见蹲在沟里的小贩哈里。可这时她已没有力气抵挡他了。下面的圆卵石滩上,那些人在等着涨潮。那个像巨大的黑海龟一样的船体在浪谷中倾覆,可怕地摇晃着。玛丽呻吟着,脑袋不安地扭来扭去。她瞥见旁边那已褪色的褐色墙壁和那曾经挂神旨语录的锈钉头。

她正躺在牙买加客栈自己的卧室里。

又看见让她憎恨的房间了。但无论多么冷清、沉闷,毕竟还可以遮风挡雨,可以摆脱小贩哈里的纠缠。大海的喧嚣听不见了,也不会再让她不安了。如果此时死神来临,也会是自己的盟友。生存已不再是一件让她开心的事了。她的生命已经被粉碎。躺在床上的躯体已不再属于她。她已没有活下去的愿望。她所受到的惊吓已让她成了一具没有生命的躯壳,掠走了她的全部气力。自怜自艾的泪水涌上她的眼睛。

这时,一张脸俯向她。她缩回到枕头上,伸出双手护住自己。小贩肥大的嘴唇和残破的牙齿在她的脑子里总是挥之不去。

但她的手被温柔地握住了。看着她的那双眼睛,跟她一样,眼圈哭得红红的。那眼睛在颤抖,那眸子是蓝蓝的。

是佩兴斯姨妈。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在相依相偎之中寻求着慰藉。玛丽哭了一会儿,渐渐平复了悲伤的心情,任凭感情的潮水把她带向极限。后来,生命力再度将她统领。她又恢复了气力,以往的勇气和力量又回到她的身上。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她问。佩兴斯姨妈紧紧地握住她的双手,生怕它们会缩回去。那双蓝蓝的眼睛在无言地祈求着宽恕,就像是犯了错误的小狗在接受惩罚。

“我在这儿躺了多久了?”玛丽问。她被告知这已是第二天了。有那么一会儿,玛丽没有言语,心里想着这句话。她觉得很诧异,也很突然。对于只一会儿工夫之前才看过海边破晓的人来说,两天的时间也太长了。

这段时间里会发生许多事情,而她却躺在床上,是那么地无助。

“你该叫醒我,”她粗鲁地说,并推开紧抱着她的手,“我又不是小孩子,受了点伤就要妈妈哄着宠着。我还有事要做。你不明白。”

佩兴斯姨妈抚摸着她,那轻抚是那么畏怯、那么无效。

“你不能动,”她抽泣着说,“你可怜的身体到处都是血都是伤。我给你洗身子的时候,你一点都不知道。我开始还以为他们把你伤得很重。感谢上帝,还没什么要紧的伤。青肿的地方会好起来的,睡了这么久,也休息好了。”

“你知道这是谁干的,是不是?你知道他们把我带到哪里去了吗?”

痛苦已使她变得残酷起来。她知道她的这一问就像一记鞭击,可她情不自禁。她开始说起海滩上的那些家伙。佩兴斯姨妈又抽泣起来。见那薄薄的嘴唇又在嚅动,毫无精神的蓝眼睛恐惧地瞪着她,她觉得自己很不应该,说不下去了。她在床上坐起来,颤颤巍巍地下了地板,脑袋晕晕乎乎,太阳穴一跳一跳的。

“你要干什么?”佩兴斯姨妈紧张地拉着她,可玛丽甩开了她,开始穿衣服。

“我有我自己的事,”她生硬地说。

“你姨父就在下面。他不会让你离开客栈的。”

“我不怕他。”

“玛丽,这是为你好,这是为你好,别再惹他发火了。你知道你已经吃过苦头了。他带你回来后,就一直坐在下面,脸煞白,样子很可怕,腿上还放着一把枪。客栈的门都被钉死了。玛丽,难道你不明白吗?你要是下去,他还会伤害你的———甚至会杀了你……我从未见过他这样。他现在这样子,我也拿他没办法。别下去,玛丽。我跪下来求你了,别下去。”

她在地上跪行了几步,死死地抓着玛丽的裙子,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亲吻着。真是让人觉得可怜,不忍伤害。

“佩兴斯姨妈,我一心为着你,已经吃尽了苦头。你别再指望我还能忍受下去了。不管乔斯姨父曾经对你怎样,他现在已经不是人了。你就是流尽了眼泪,也无法将他从法律的制裁中解救出来。你要明白这一点。他是一个畜生,白兰地和鲜血已让他疯了一半了。有人被他在海边杀死了。你不明白吗?有人被他淹死在海里了。除此之外,我现在什么也看不见。就是到死,我脑子里别的什么也不会想。”

她的声音抬高了,抬到了危险的高度。歇斯底里已离她不远。她现在仍很虚弱,还无法作连续的思考。她仿佛看见自己冲了出去,冲到了大路上,大声呼救。她肯定会有人来救她。

佩兴斯姨妈求她安静下来,可为时已晚。应该引起她们警觉的敲门声没有被她们听见。门开了。牙买加客栈老板站在房间的门口。他弓身避过门檐,瞪着她们。他看上去很憔悴,脸色发灰。眼睛上的伤口仍然鲜红鲜红的。他满身污秽,也没洗过。眼睛下面有两块黑影。

“我想我听见院子里有人说话的声音,”他说,“我从楼下客厅的百叶窗缝里往外看了一下,可什么人也没看见。你们听见什么了吗,在这间屋子里?”

没有人应答。佩兴斯姨妈摇了摇头。见到他,一丝紧张的笑容像变戏法似的从她脸上不安地掠过,她自己却丝毫没有察觉。他在床边坐下,两只手拉着衣服,游移的目光不安地从窗户移到门边。

“他要来了,”他说,“他一定会来的。我是自己找死。我没听他的话。他警告过我一次。我还笑他。我没听进去。我想自己来玩这游戏。我们死定了,我们在座的三个人谁也跑不了———你,佩兴斯,还有玛丽和我。”

“我们完了,我告诉你们。这场游戏结束了。你们为什么让我喝酒?你们为什么不把屋里所有的酒瓶都打碎?把我锁起来,让我躺下?这样我就伤不着你们了。一根头发都不会碰,你俩的头发都不会碰。可现在太晚了。一切都完了。”

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充血的眼睛陷了下去,宽宽的肩膀耸到了脖子。她俩茫然地盯着他,都被他脸上的表情惊呆了,吓怕了。她们还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

“你在说什么呀?”玛丽最后问道,“你怕谁呢?谁警告过你?”

他摇了摇头,两手不由自主地抬到了嘴上,手指不安地颤动着。“不,”他缓缓地说,“我现在没醉,玛丽·耶伦。我的秘密仍然只有我知道。不过我要告诉你……你是逃不掉的;你现在跟佩兴斯一样被卷进来了……我们现在两边都是敌人。一边是法律,另一边是……”他说到这里便打住了。他瞟了一眼玛丽,眼神中又露出他惯有的狡诈。

“你想知道,是不是?”他说,“知道那人的名字后,你就会溜出这屋子,然后出卖我。你想看着我被绞死。没关系,我不怪你。我把你伤得太重了,你会记一辈子的,是不是?不过,我也救了你,对不对?你想过吗,当时我要是不在场,那帮家伙会怎么对待你?”他大笑着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神情又恢复了常态。“就为这事,你就该好好地为我记上一笔,”他说,“那天晚上,除了我没人碰过你。我可没有弄坏你这张漂亮的脸蛋。什么地方破了肿了,都会好的,是不是?哟,可怜的小东西,你跟我一样清楚,如果我想要你的话,你来牙买加客栈的第一个礼拜我就可以要了。你毕竟是个女人。是啊,天哪,要是那样的话,你现在就会躺在我的脚下,跟你佩兴斯姨妈一样,发痴、发迷、发嗲,他妈的又是该死的傻瓜一个。咱们出去吧。这屋里一股潮湿腐烂的味道。”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拉着她来到过道里。走到楼梯口的时候,他将她一把推到墙边的烛架下面,烛光照在她淤肿、划破的脸上。他用双手托起她的下巴,纤细灵巧的手指轻拭着她脸上的道道伤痕。她厌恶而鄙夷地瞪着他。那双柔和、优雅的手让她想起了所有她失去和放弃的东西。他低头将那张可恶的脸凑了过来,根本没理会站在一旁的佩兴斯姨妈。他的嘴在她的唇旁盘桓了片刻。这张嘴那么像他弟弟。这幻觉是那么可怕,那么完整。她颤栗着闭上了眼睛。他吹灭了蜡烛。她们一言不发地跟着他下了楼。刺耳的脚步声回荡在空空的房子里。

他领着她们进了厨房。即便是这里的门窗也是闩牢钉死的。两支蜡烛放在桌上为屋子照明。

进屋后,他转身对着两个女人,伸手拖过一张椅子,两腿横跨着坐上去。他打量着她们,从口袋里掏出烟斗,装上烟。

“我们得考虑一下作战方案了,”他说,“我们坐在这里到现在已经有两个晚上了,就像是被捕鼠夹夹住的老鼠,等着被人抓。我受够了。我告诉你们,我从来不会玩这样的游戏,这让我感到恐怖。如果要打,那好啊,全能的上帝,咱们就明着来吧。”他吸了会儿烟斗,气呼呼地瞪着地板,用脚敲着石板砖。

“哈里很义气,”他接着说,“不过,他要是想到从中给自己捞一把,那就要闹崩了,这窝里就反了。其他的人嘛……都散了。让他们夹着尾巴嚎去吧,就像他妈的一群恶狗。这次把他们吓得够呛。不错,我也吓得够呛,你们可能看出来了。我现在清醒了,清醒得很。我看得出来,我这该死的乱子惹大了。我们会有好运的,我们都会有好运的,只要我们挺过这一关。你,玛丽,想笑你可以笑,瞧你那张白脸蛋上的样儿,一点也没把我放在眼里。你现在的情况跟佩兴斯和我一样糟糕。你也陷进来了,都陷到脖根子上了。你是逃不掉的。你们为什么不把钥匙给我?你们为什么不让我喝酒?”

佩兴斯姨妈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边,拉了拉他的衣服,用舌头舔了舔嘴唇,似乎想说点什么。

“好啦,什么事?”他凶巴巴地说。

“我们现在为什么不悄悄溜走呢?趁现在还不晚,”她低声说,“马车就在马厩里。几个小时后我们就可以到朗斯顿,再过去就到德文了。我们可以晚上走,朝东边的那几个县走。”

“你这该死的白痴!”他吼道,“你难道就没想到,从这儿到朗斯顿的路上都会有人吗?在他们心中,我就是魔鬼。他们正等机会把康沃尔那件事的所有罪名都栽在我头上呢。现在,整个乡里都知道,平安夜那天海边出事了。要是他们见我们关了门,他们就有证据了。上帝啊,你就不想想,我难道不想逃命吗?好啊,我们要是这么一逃,那这乡里每一个人的手指都会指向我们。我们人坐在车上,身子下面就是我们的财产,就像赶集的农民,在朗斯顿广场跟人家挥手告别,看上去不错,是不是?别想了,我们一点机会也没有,百万分之一的机会也没有。我们不得不在这儿安安静静地躺着。我们今晚要是坐在这里,他们也许只能挠头摸鼻子干着急。他们得找证据,我告诉你。他们得找到确凿的证据才敢对我们下手。只要那帮该死的坏蛋不告密,他们是不会找到证据的。

“啊,不错,那船还在那里,被礁石撞了个底朝天,海滩上也还有不少东西……一大堆东西,还没来得及拿走。一定是什么人干的,他们会说。他们还会发现两具尸体,都已经被烧成了一堆灰。‘这是什么?’他们会说,‘这儿着火了,东西都烧成了灰。’那是很难看,我们都觉得很难看,可你的证据呢?告诉我。平安夜那天,我过得跟所有正派人一样,在我家人的怀抱里,还和我的侄女玩小猫摇篮和龙口夺食[英国旧时的一种从燃着火的酒碗里抢葡萄干的游戏]呢。”他伸出舌头,挤了挤眼睛。

“你忘了一件事,”玛丽说。

“没有,亲爱的,没有。车夫被打死了,他掉进了沟里,就在离这里不远的路边。你以为我们会把尸体留在那里,对不对?也许,说了会吓着你,玛丽。那尸体跟我们一块儿去海边了,现在正躺在,我要是没记错的话,一个十英尺高的圆卵石堤坝下面。不错,有人会想他的。我已经考虑到了。不过他们永远也找不到他的马车,因此,他们也不会有多大的胜算。也许是车夫厌倦了他的老婆,驾车去了彭赞斯。他们完全可以去那儿找他。既然我们两个都已恢复了理智,那么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你那天坐那马车去干什么了,玛丽?你去了哪里?如果你不回答我的问题,你知道我会怎么对付你。我可以找到一个让你开口说话的办法。”

玛丽瞥了一眼姨妈。那女人就像一只受了惊吓的狗一样在浑身发抖,两只蓝蓝的眼睛紧盯着丈夫的脸。玛丽迅速地想了想。要撒谎很容易。现在最要紧的是时间,她和佩兴斯姨妈要想活着从这里出去,就必须多动脑筋和珍惜时间。她必须争取时间,好给姨父以足够的绳子为他自己做绞索。他的信心终究会动摇。而她还有一点获救的希望。他离这里不远,还不到五英里,正在阿尔塔能等着她去报信。

“我告诉你我那天都干了什么,信不信由你,”她说,“你怎么想我不在乎。平安夜那天,我步行去了朗斯顿,然后去了集市。我八点钟的时候就玩腻了。后来又下起了雨刮起了风,我全身都湿透了,什么事也干不了。我就叫了辆马车,要他载我去博德明。我想,我要是说牙买加客栈,他会拒载的。完了,别的没什么可说的了。”

“你在朗斯顿是一个人吗?”

“当然是一个人。”

“没和别人说话?”

“我在一个摊子上从一个女人手里买了一条头巾。”

乔斯·默林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好吧,”他说,“不管那天我对你做了什么,你都会这么说,是不是?这回你占上风了,因为我无法证明你有没有撒谎。像你这样年纪的妹子,很少有人在朗斯顿一个人呆上一天的,我可以这么对你说。也不会自己叫马车回家的。如果你说的都是实话,那我们的前景就会好一些。他们在追踪那个车夫的时候,就绝不会追踪到这儿来。真该死,我真想再醉它一回。”

他往椅背上一靠,抽起了烟斗。

“你会坐上自己的马车,佩兴斯,”他说,“帽子上插着羽毛,肩上披着天鹅绒披风。我还没有被打败。我要先看着那帮家伙下地狱。你们等着。我们会重新开始的。我们要活得像斗鸡一样。也许我不再酗酒,礼拜天会去教堂。还有你,玛丽,你会在我老的时候牵着我的手,用勺子给我喂饭。”

他一仰头,大笑起来。笑了半截,嘴巴突然像捕鼠夹子一样合上了。他把椅子朝地上一掼,站在屋中央,身体朝侧面一转,脸白得像纸一样。“听,”他嗓音沙哑地低声说,“听……”

她们顺着他眼睛所视的方向看去,只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从百叶窗窄缝里钻进来的一线亮光。

有什么东西在厨房的窗户上微微地刮擦着……接着便是一阵轻轻的、低低的拍打声,随后,窗玻璃上又有偷偷摸摸的抓挠声。

听上去很像是常春藤的树枝弄出来的声音。树枝从树干上断了之后,垂下来触到了窗户或门廊,风一吹就动个不停。但是,牙买加客栈的石板墙上并没有长春藤,百叶窗上也是光光的。

刮擦声仍在继续,很耐心,也很勇敢,嗒……嗒……就像是鸟喙的啄击,嗒……嗒……又像是手上四指的敲击。

厨房里没有别的声音,只有佩兴斯姨妈胆怯的呼吸声。她的手爬过桌子抓住玛丽的手。玛丽看了看老板。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厨房的地板上。他的身影在天花板上留下怪异的影子。她看见他黑黑的胡茬下嘴唇都变蓝了。接着,他弓起身子,蹑手蹑脚地像猫一样蹲下,手在地板上滑移,摸到靠在另一张椅子上的枪,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从百叶窗缝里射进来的那道光线。

玛丽咽了一下嗓子,嗓子像粘了灰似的发干。窗外不知是友是敌。这悬着的心更让人觉得难受。但不管她心中还有多少希望,乱跳的心告诉她,恐惧也会传染,就像她姨父脸上的汗珠。她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抬到了嘴上,颤颤的,湿湿的。

乔斯·默林在紧闭的百叶窗边等了一会儿,突然冲了过去,拔开插销,拉开百叶窗。立时,午后灰色的阳光斜照进屋里。一个人站在窗外,铁青的脸紧贴着窗玻璃,龇牙咧嘴的一笑中露出了满口残破的牙齿。

是小贩哈里……乔斯·默林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猛地推开窗户。“见你的鬼,进来,行吗?”他吼道,“你是不是想挨枪子儿啊,你这该死的傻瓜?你让我像个聋子哑巴似的握着枪在这儿足足站了五分钟。开开门,玛丽。别像个鬼似的靠墙站着。这屋里没你的搅和都已经够紧张的了。”就像所有受了惊吓的人一样,他先把造成他惊慌的责任全都推到了别人肩上,然后再咋咋呼呼地安慰自己。玛丽慢慢地向门口走去。看见小贩哈里又让她清楚地回忆起在小路上与他搏斗的情景。当时的反应又迅速向她袭来,让她重又感觉到强烈的恶心与反感。她无法正视他。她一言不发地开开门,掩身在门后。等他一进厨房,她便立刻转身走到已经发暗的火边,机械地将泥炭堆放在火的余烬上,背对着小贩。“怎么样,有什么新消息吗?”老板问。

小贩咂了一下嘴唇算是回答,然后立起大拇指朝肩后捅了捅。

“乡下全都闹起来了,”他说,“从泰马河到圣艾夫斯,康沃尔每个人的舌头都在叽里哇拉地说。我午前在博德明。城里的人都在说这事,一个个疯了似的嚷着要血债血还,要伸张正义。昨晚我睡在骆驼滩,那里的男人个个舞着拳头,叽哇乱叫。这场风暴只有一个结局,乔斯。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对吧?”

他用双手做了个套脖子的手势。

“我们得逃了,”他说,“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条条道路都有风险。从博德明到朗斯顿的这条路最危险。我会一直走沼泽,去根尼斯莱克[朗斯顿东南一村庄,毗邻德文郡]上游的德文。那样时间要长一些,这我知道。可只要能保命,这又算什么呢?你们在屋里吃过面包了吗,女士们?我从昨天午前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呢。”

他把这个问题扔给了老板的妻子,可目光却落在玛丽的身上。佩兴斯·默林在碗橱里摸摸索索地找面包和奶酪。她的嘴唇紧张地嚅动着,笨手笨脚的,显得有点心不在焉。在摆桌子的时候,她恳求地望了望丈夫。

“他说的你都听见了,”她哀求地说,“呆在这儿不动真是疯了。我们现在得走了,马上就走,趁现在还不太晚。你知道你做的那些事别人会怎么看。他们不会可怜你的。他们会不经审判就杀了你。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就听他的吧,乔斯。你知道我并不在乎我,这都是为你……”

“闭上你的嘴,好不好?”她丈夫咆哮着,“我还从没请你出过主意呢。我现在也没请你。什么事来了,我一个人去面对,不要你在旁边像只羊似的咩咩叫。这么说,你也想甩手了,哈里?想夹着尾巴溜啦?就因为有一大帮教士和卫理公会[即基督教的卫斯理宗,由卫斯理兄弟所创,因该教强调遵守正道,故诨称为“循道宗”;一七八四年脱离英国圣公会独立,始称卫理公会。该教在康沃尔的信教者很多,约翰·卫斯理曾于十八世纪末来此传教,本书中提到的五岔口至今仍保留有卫斯理来此传教时住过的房子,现已成为卫理公会的一个博物馆]的教徒嗥着耶稣名字要放你的血吗?他们有我们的证据吗?告诉我。是不是你的良心反了?”

“见鬼,什么良心,乔斯?我想到的是常识。我们这个地方不行了。趁现在还可以,我要离开这里。至于证据,这几个月我们漏的风还少吗?证据足够了。你今天就得走,我是冒着生命危险来通知你的。我没有说你的不是,乔斯。不过,是你的愚蠢把我们卷进了这个乱子,是不是?你让我们一个个都像你一样醉得像个疯子,然后领我们去海边,疯疯癫癫地去冒险,事先一点策划都没有。我们当时的机会只有百万分之一。这下他妈的好啦。因为我们醉了,我们就没头脑了,在海滩上留下那么多东西,数不清的踪迹。这是谁的错呀?哼,你的,我说。”他一拳砸在桌子上,把他那张粗鲁的黄脸凑到老板面前,干裂的嘴唇上露出一丝讥笑。

乔斯·默林打量了他片刻。等他说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变得凶狠而低沉。“啊,你指责我,是不是,哈里?”他说,“你和那帮人一样,一看这游戏开始背运了,就像蛇一样想溜。你从我这已经捞了不少好处,是不是?你从前根本就没有现在这么多金币。这么长时间了,日子过得就像王子一样,没再呆在矿井底下了。你就该呆在那样的地方。假如那天晚上我们都能保持清醒的头脑,天亮前就把活做干净,就像以前我们无数次做过的那样,你又会怎么样呢?你这会儿大概正在拍我的马屁,好把你的腰包塞满,是不是?你会跟那帮呼着鼻子的恶狗一起在我面前摇着尾巴,求我把你的那份给你,把我直呼为全能的上帝。你会躺在地上舔我的靴子。逃吧,想逃就逃吧。夹着你的尾巴逃到泰马河岸去吧,你这该死的蠢货!让我一个人来对付这个世界吧。”

小贩强作笑容,耸了耸肩。“我们谈谈,不行吗?何必非得自相残杀呢?我并没有背叛你。我仍然站在你这边。我们平安夜那天都喝醉了,这我知道。咱们就别提这事了。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们的人都散了。我们不必考虑他们。他们都吓得不敢露头了,不会再管我们。现在就剩下你和我了,乔斯。我们都是这道上的人。我们两个陷得比大多数人都深一些,这我知道。我们越是能相互帮助,情况对我们两个就越好。好了,这也是我到这儿来的目的。大家谈一谈,看看我们该怎么办。”他又笑了,露出了软软的牙龈。他开始用他那粗短的、黑乎乎的手指在桌子上敲起节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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