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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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一副老大不情愿的样子走开了。玛丽在入口处等着,将背对着几个站在火炉边盯着她看的人。在他们中间她认出了那个马贩子和那个眼睛贼亮的家伙。
她突然有一种预感。几分钟后,仆人托着一盘杯子回来了。他将杯子递给火边的那群人。过了一会儿,他又端着蛋糕和火腿出现了。他没再理会玛丽。她叫了他三次,他才走过来。“很抱歉,”他说,“我们今晚的客人很多,没工夫招呼集市上来的人。这里没有姓默林的人。我到外面问了一下,没人听说过他。”
玛丽立刻转身朝门口走去,可那个眼睛贼亮的家伙已经站在那儿了。“如果你找的是今天下午想把一匹小马卖给我朋友的那个吉普赛黑脸小伙,我可以告诉你。”他嬉皮笑脸地说着,露出一排残破的牙齿。火边的那群人中爆发出一阵大笑。
她挨个看了他们一眼。“你想说什么?”她说。
“他不到十分钟之前还和一位先生在一起,”眼睛贼亮的家伙答道。他还在笑,一边上下打量着玛丽。“在我们中的几个人的帮助下,他被请上了一辆等在门口的马车。一开始他还想反抗,可一看见那位先生出现了,他就老实了。毫无疑问,你是知道那匹小黑马的来历的,是吗?他要价也太高了。”
他的这番话又引起了火边那群人的一阵大笑。玛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眼睛贼亮的矮子。
“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她问道。
他耸了耸肩,做了一个表示怜悯的鬼脸。
“他的目的地我不知道,”他说,“我很遗憾地告诉你,你的同伴没给你留个口信就走了。不过今天是平安夜,夜色也还不晚。你瞧,这天气也不适合呆在外面。还不知道你的朋友什么时候能回来。如果你愿意在这儿等着,我本人和其他这几位先生会很乐意款待你的。”
他把一只软绵绵的手搭在她的披肩上。“那小子居然把你给扔了,真不是个东西,”他油滑地说,“进来歇歇吧,忘了他。”
玛丽一言不发,转身出了门。门在身后关上了,她听见那家伙发出一阵大笑。
她站在被人遗弃的集市广场上,狂风夹着乱雨阵阵袭来。如此看来,最坏的事情发生了:盗马的事被发觉了。再没有别的解释了。杰姆走了。她傻傻地瞪着眼前的一幢幢黑房子,心中在想盗窃罪会受到什么样的处罚。他们也会像绞死杀人犯一样绞死盗窃犯吗?她觉得身体很难受,就像是被人打了一顿似的。脑子里一片混乱,什么也想不明白,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来。她想,不管怎么说,杰姆是丢了,以后恐怕再也见不着他了。短暂的冒险经历结束了。一时间她不知所措,却几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漫无目的地穿过广场,朝城堡山走去。如果她先前同意留在朗斯顿,就绝不会发生这一切了。要是那样,他们就会离开他们躲雨的门洞,在城里的什么地方找间房。她会呆在他的身边,他们会相亲相爱。
即便是明天早上被逮住,那他们也单独在一起相处了好长一段时间。现在,他离开了她,她的心灵和身体都在痛苦和悔恨中哭泣。她知道自己是多么需要他。他的被抓是她的过错,而她现在却束手无策。毫无疑问,他们会绞死他。他会像他父亲一样地死去。城堡的墙壁皱眉蹙额地俯视着她。路边的雨水像小河一样流淌。朗斯顿的美已经不再。它已成了一个冷酷、灰暗、令人厌恶的地方。道路上的每一处拐弯都暗示着灾难。她踉踉跄跄地往前走,闬闬的细雨打在她的脸上。她漫无目的地走着,早已忘记了她与牙买加客栈的卧室之间还有十一英里的漫漫长路。如果爱一个人就意味着要经受这痛这苦这悲,那她一个也不要。爱驱走了健全的心智和沉静的心态,摧毁了人的勇气。她呜呜咽咽的像个孩子,可她曾经是那样冷漠和坚强。陡峭的山坡高高地出现在她的面前。下午他们驾着车就是从这里轱辘轱辘下去的。她还记得,在树篱的豁口处有一个满是节瘤的树干。杰姆吹着口哨,她唱着歌。突然,她清醒过来了,脚步也蹒跚起来。再往前走真是疯了。道路像一条白色的带子一样在她前面伸展。在这样的风雨中只要走两英里就会把她累得精疲力尽。
她在山坡上转过身。城里的灯光在她脚下眨着眼。也许有人会给她一张床,让她度过这一夜。或是给她一条毯子,让她睡在地板上。她没有钱。他们得相信她会付钱才行。风撕扯着她的头发。一棵棵发育不良的小树被风吹得频频打躬哈腰。明天的圣诞节将会有一个风疾雨猛的黎明。
她顺着路往下走,就像风中飘零的一片树叶。黑暗中,她看见一辆马车正往山坡上爬,朝她驶来。马车看上去就像一只甲虫,短短的,黑黑的,走得很慢,风太大了。她目光呆滞地望着。眼前的所见并没有向她的大脑传递任何信息。她脑子里想的是:在一条不知名的路上,杰姆也许正以同样的方式走向死亡。马车向她爬来,就要过去了。这时,她一阵冲动,跑上前去,向裹着大衣坐在车座上的车夫大喊:“你是走博德明那条路吗?车里有没有人?”车夫摇了摇头,挥鞭打马。可就在玛丽准备让开之际,一只手臂从车窗里伸出来,一只手落在她的肩膀上。“玛丽·耶伦一个人在平安夜跑到朗斯顿来干什么?”一个声音在车里说。
那只手很有力,可声音却很和蔼。一张苍白的脸从黑暗的车厢里凝视着她:白头发白眼睛,头上一顶黑色的宽边帽。是阿尔塔能的教长。
第十章
她在昏暗的灯光中看着他的侧影。他的鼻子显得尤为清晰可辨,高高的,薄薄的,那向下弯曲的曲线就像鸟喙一样。嘴唇很薄,一点血色也没有,紧紧地抿着。他身体前倾,下巴搁在一根长长的、夹在两膝之间的乌木手杖上。
一时间她无法看见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被两帘短短的白色睫毛遮住了。他在座位上转过身,端详着她。他的睫毛在颤动。那两只看着她的眼睛也是白色的,就像玻璃一样透明、毫无表情。
“啊,我们这是第二次同车了,”他说。他的声音很和蔼,很轻柔,像女人一样。
“我是又一次有幸在路边帮助你。你浑身湿透了。最好把衣服脱了。”他冷冷地盯着她。慌乱中,她费劲地解着披肩上的别针。
“这里有一块干毯子,就给你路上用吧,”他接着说,“至于你的脚嘛,最好就光着吧。车里相对来说没有风。”
她一言不发地脱掉了湿透的披肩和紧身上衣,用他递给她的那条粗毛毯将身子裹紧。她的头发从束发带上垂落下来,像一席帘子一样披在裸露的肩头。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在干坏事时被抓住的孩子,两手顺从地放在一起,听凭老师的训斥。
“怎么了?”他神色严峻地看着她说。她赶紧结结巴巴地诉说她这一天的事情。就像上次在阿尔塔能一样,她感到他身上有一种让她无法真实地面对自己的东西。在他面前说话,她觉得自己傻乎乎的,像个乡下姑娘。要说的事情说得很糟糕,好不容易才说完。经她这么一说,好像是在说另外一个女人,在朗斯顿作践,让自己相中的男人给甩了,不得不一个人自寻回家的路。她觉得很羞愧,没提杰姆的名字,把他别别扭扭地说成了一个靠驯马为生的人,而她只是在沼泽地里闲荡时碰到过他一次。这回是他在朗斯顿卖马的时候碰到了一点麻烦,她担心他因为行为不轨被抓了起来。
她不知道福兰西斯·戴维会怎么看她,竟然跟一个偶然结识的人一同去朗斯顿,然后又那么丢人现眼地把自己的同伴给丢了,最后还满城乱跑,浑身被夜雨淋得透湿,活像个街头女[即妓女]。他一声不吭地听到最后。她听他咽了一两下嗓子。这是他的习惯,她还记得。
“这么说,你毕竟还不是太孤独?”他最后说,“牙买加客栈也不像你想的那样与世隔绝嘛。”
黑暗中,玛丽的脸红了。尽管他看不见她的脸,但她知道他的眼睛在看着她。她觉得很内疚,好像是她做错了事,这是对她的指责。
“你的同伴叫什么名字?”他平静地问。她犹豫了片刻,觉得很尴尬,很不舒服,内疚感更强了。
“他是我姨父的弟弟,”她答道。话说得很勉强,连她自己都听得出来,就像是在忏悔时被硬套出来的坦白似的。
不管他迄今为止怎么看她,他以后也不可能对她有更好的印象了。不到一个礼拜以前,自己还称乔斯·默林是杀人犯,可现在又溜出来和杀人犯的弟弟在一起,良心上却没有一点不自在。到底还是一个吧妹,想到集市上来看热闹。
“你肯定觉得我很不像话,肯定的,”她慌乱地接着说,“我那么不信任和讨厌我的姨父,却又那么相信他的弟弟,这很难说得过去。他是不诚实,还是个贼,这我知道。一开始他就没有瞒我。可除此之外……”她的话好像底气不太足。毕竟,杰姆没有否认什么;她指责他的时候,他也从不为自己辩解。现在反而是她站在了他的一边,为他辩解。她这样做没有任何理由,而且违背了她清醒的判断。她和他已经绑在了一起,就因为他在黑暗中抚摸过她,亲吻过她。
“你是说这个作弟弟的对老板的夜间贸易一无所知?”她身边那个和蔼的声音问,“赶车到牙买加客栈的那帮人中没有他吗?”
玛丽微微做了一个绝望的手势。“我不知道,”她说,“我没有证据。他也没有承认,只是耸了耸肩。不过,他对我说了一件事,那就是他从来没有杀过人。我当时就相信了。现在仍然相信。他还说,我姨父这是往法律的手心里钻。他们不久就会抓住他的。如果他们是一伙的,他肯定不会这样说的。”
她这样说与其说是在打消她身边这个人的疑虑,还不如说是在打消自己的疑虑。杰姆的清白突然变得那样重要。
“你以前对我说你和巴西特老爷有点认识,”她急急地说,“也许你能跟他说说情。你肯定可以劝他在处理杰姆·默林的时候仁慈一些,是不是?毕竟,他还年轻。他还可以重新开始生活。以你的身份,这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他的沉默又让她感到了一种额外的耻辱。她感到那双冷冷的白眼睛在盯着她。她知道,在他的心里自己准是个不懂规矩的小傻瓜,太女人气了。他一定看出来了,她是在为一个吻过她的男人求情,而那个男人却不把她放在眼里,连个招呼都没打就撇下她走了。
“我和北山的巴西特先生关系极其一般,”他和蔼地说,“我们只打过一两次招呼,谈过一些与各自教区有关的事。他不太可能因为我就饶了那个贼,尤其是确实有罪的贼,而且恰好又是牙买加客栈老板的弟弟。”
玛丽无话可说。这位奇怪的上帝仆人再次用逻辑和智慧说出了他的意思。再争也没用了。然而,她已无法摆脱那突如其来的爱的狂热,理性与逻辑都已被这狂热所摧毁了。因此,他的话只能对她造成刺激,在她的心中掀起新的波澜。
“你好像很为他的安全担心,是吗?”他说。她在琢磨着她听到的这番话是嘲弄,还是指责,还是体贴。可他又快如闪电地接着说:“如果你的新朋友还犯有其他的罪,比如说和他的哥哥一同阴谋劫取同胞的财物,甚至生命,那怎么办,玛丽·耶伦?你还会全力以赴去救他吗?”她感觉到他把手放在了她的手上,冰凉冰凉的,感觉不到一点人情的温暖。兴奋了一天之后,她情绪很烦躁,既恐惧又沮丧,竟然爱上了一个明知不该爱的人,而且因为自己的过错把人家给丢了。她崩溃了,开始大吼大叫,就像一个被抢了东西的小孩。
“我以前没有想到这些,”她言辞激烈地说,“我可以面对姨父的残暴、佩兴斯姨妈可怜的木讷。即便是牙买加客栈的恐怖我也可以忍受,决不会退缩和逃避。我并不在乎孤独。我和我姨父斗,虽然严酷,却也感到满足,有时胆子还挺大。我觉得,从长远看,我一定会斗得过他,不管他怎么说怎么做。我本打算把我姨妈从他身边带走。等这一切都过去了,再在哪个农场找个工作,像个男人一样生活,我以前就是这样。可现在,我再也没法往前看了。不能有什么计划了,也不能为自己着想了。我就像掉进了一个陷阱,在里面转来转去。而这一切却是为了一个我瞧不起的男人。他与我心里的所思所想毫不相干。我不想像个女人那样去爱,或者像个女人那样去感觉,戴维先生。那样很痛苦,很难受,很悲惨,一生一世都会这样。我以前没有想到这些。我现在也不要想这些。”
她往后一靠,脸贴在车子的一侧。滔滔不绝地说了刚才那一番话之后,她觉得累了,同时也为自己的这一顿发作感到羞愧。她不在乎他现在怎么看她。他是教长,能远离她那暴风骤雨的情感小世界。他不可能知道这些事情。她觉得恼火和不快。
“你多大了?”他突然问。
“二十三,”她说。
她听见他在黑暗中咽了一下嗓子。他将手从她的手上拿开,放回到乌木手杖上,静静地坐着。
车子爬出朗斯顿山谷,离开树篱的遮蔽,来到高地上。前面就是开阔的沼泽地。车子完全暴露在肆虐的风雨之中。风还在刮着,雨已经断断续续,时不时还有一颗野星鬼鬼祟祟地落在低飞的乌云后面,有那么一瞬间还悬在空中,宛如一孔之明,转瞬即逝,被黑色的雨幕遮掩、卷走。从窄窄的车窗里看出去,什么也看不见,只看见一方黑色的天。
刚才在山谷中,雨下得没完没了;风虽不断,风力却很温和,这是因为风口被树木和山峦挡住了。眼下来到高地,再也没有这样的天然屏障,有的只是路两边的沼泽和头顶上那巨大的、黑魆魆的苍穹。狂风发出一种尖厉的呼啸声,这是先前所没有听到的。
玛丽在发抖。她朝她同伴的身边挨了挨,像只小狗依偎着自己的伙伴。他仍然一言不发。但她知道,他朝她转过身,正低头看着她。这是他第一次让她感到了人情的温暖。她的额头上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她想起来,她的湿披肩和紧身上衣还放在她脚边的地板上,粗毛毯下她还赤裸着身子。当他再次说话时,她意识到他离她是那么近,他的声音是那么突如其来,让人心慌,叫人意外。
“你很年轻,玛丽·耶伦,”他轻声说,“你只是一只刚出壳的小鸡,身上还粘着碎壳。这个小小的危机你会挺过去的。像你这样的女人没有必要为一个只见过一两面的男人掉眼泪。初吻不必记在心上。你会很快忘记你的这位朋友和他那匹偷来的马。好啦,擦擦眼睛。你也不是第一个为失去恋人而急得直咬指甲的女孩。”
他把她的问题看得很轻,根本就没有当回事。这是她对他的话的第一个反应。她想知道,他为什么不用一些套话来安慰她,说一些祝福的话,让上帝赐予平安,愿生命永恒。她想起了上一次与他同车而行的情形:他挥鞭策马狂奔,人半蹲在车座上,手握缰绳,口里喃喃低语着一些她不明白的话。她又有了那种不舒服的感觉,这种感觉她曾经有过。那是一种不安的感觉,她本能地将这种感觉与他那畸变的头发和眼睛相联系,好像他生理上的怪异是横在他和这个世界的一道障碍。在动物王国里,畸变的动物是众所厌恶的对象,很快就会被捕杀和毁灭,或被赶进荒野。这一念头刚一闪过,她便马上暗自谴责自己心胸狭隘,有违基督精神。他也是自己的同胞,而且还是上帝遣来的教长。她喃喃地向他道了个歉,说自己在他面前犯傻,像个市井女孩一样跟他说话。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拿起衣服,偷偷摸摸地在毯子下穿上。
“看来我上次的推测还是对的。上次我见到你之后,牙买加客栈就没什么动静了吧?”他沉思了一会儿说,“再没有马车惊扰你的夜半美梦了吧?老板是不是一直在独斟自饮?”
玛丽仍在焦躁不安。她的心思仍在那个被她丢失的男人身上。她费了好大劲才使自己回到现实中来。她差不多把她姨父忘了有十个小时了。她又立刻想起过去那充满恐怖的一周,还有那些新近才知道的事情。她想起了那些无尽的不眠之夜,想起了她独自打发的漫长时光。姨父那双充血的、瞪视的眼睛又一次在她眼前晃动,还有他那醉醺醺的笑,和那双伸过来的手。
“戴维先生,”她轻声说,“你听说过沉船帮吗?”
她以前从未大声说过这个词,甚至连想都没想过它。听见这个词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她觉得是那么可怕和可恶,就像是说了句亵渎神明的话。车厢里太黑,看不见他脸上的反应,不过,她听见他咽了一下嗓子。他的眼睛被黑色的宽边帽遮住了,她看不见,只能看见他昏暗的侧影、尖尖的下巴、高高的鼻子。
“有一次,好多年前了,那时我还是个孩子,听邻居说起过这事,”她说,“后来,长大懂事了,听到了一些这事的传言,都是些零零星星的议论,一提起来就很快被打住。去过北部沿海的人往往会带回来一些可怕的传闻。可只要一提起,就会有人立刻让他住嘴。这类话题是老人们所不容许的,有辱斯文。我从不相信这些传闻。我问妈妈。她对我说,这都是些心眼邪恶的人瞎编出来的,根本不存在。她错了。我现在知道她错了,戴维先生。我姨父就是沉船帮的。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她的同伴依然没有答话。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就像一尊石像。她继续往下说,声音一直压得很低。
“他们都是一伙的,个个都是,从海边到泰马河一路都有。我刚来的那第一个礼拜六晚上在客栈酒吧里见到的那些人全都是。那些吉普赛人、偷猎者,还有那个破牙小贩。他们亲手杀死妇女和儿童。他们把那些人按到水里,用石头砸死他们。那些夜行的马车都是装死人的车子,运的货物并不只是走私用的木桶,有的装酒,有的装烟草,而是被沉船只的全部货物,是血的代价,都是那些被害人的财物。这就是农庄里那些胆小的人都惧怕和讨厌我姨父的原因。难怪家家户户的门都对他紧闭,难怪马车路过客栈时会跑得一溜烟。他们怀疑,却没法证实。我姨妈因为发现了这一秘密,从此便生活在极度的恐惧之中。我姨父只有在喝醉酒时才会在陌生人面前管不住自己,他的秘密才会漏风。好了,戴维先生,这下牙买加客栈的秘密你都知道了。”
她往后一靠,已是气喘吁吁。她斜依在马车的一侧,咬着嘴唇,绞着手指,无法克制住自己激动的情绪。滔滔不绝冲口而出的一番话直累得她筋疲力尽。在她脑海的黑暗深处,有个人影在挣扎着要她辨认,一路摸索着走到亮处,毫不怜惜她此刻的心情。那是杰姆·默林的脸,是她爱的人。可他已变得丑恶和扭曲,最终与他哥哥合为了一体,令人恐怖。
宽边帽下面的那张脸朝她转过来。她突然瞥见了那白色的睫毛。他的嘴唇在动。
“这么说老板醉的时候都说了?”他说。在玛丽听来,他的声音里似乎少了点平常的和蔼,语调尖了点,就像是起了个较高一点的音。她抬头看着他。他也在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还是那样冰凉冰凉的,没有一点人情的温暖。
“他说了,是的,”她答道,“我姨父只要喝了五天酒,就会把自己的灵魂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是他自己告诉我的,就在我来的第一个晚上。当时他没有醉。但四天前,他从醉酒中醒来,半夜里摇摇晃晃地来到厨房的时候,他说了。我这才知道。这也许就是我对人性、对上帝和对我自己失去信心的原因,也是我之所以今天在朗斯顿犯傻的原因。”
他们在说话的时候,外面的风加大了。车拐了一个弯,正好顶着风。风把车吹得几乎动弹不得。车厢在高高的车轮上摇晃着,一阵突如其来的雨水就像一把鹅卵石噼里啪啦地打在车窗上。四下里无遮无拦。两边的沼泽地光秃秃的,没有任何屏障。疾行的乌云飞快地掠过大地,被石山撕裂。冷风中有一种湿湿的盐味,那是来自十五英里以外的大海。
福兰西斯·戴维坐在座位上,身体前倾。“我们就要到五岔口了,拐个弯就是阿尔塔能,”他说,“车夫要去博德明,他会捎你去牙买加客栈。我在五岔口下车,步行去村里。我是唯一有幸得到你信任的人吗?还是只能与老板的弟弟分享你的信任?”
玛丽再次无法分辨他的话是否带有挖苦或嘲弄的意味。“杰姆·默林也知道,”她不情愿地说,“我们是今天早上谈起这事的。不过他没说什么。我知道他跟我姨父关系不好。反正现在这已不重要了。杰姆因为犯了别的罪已被扣起来了。”
“要是他为了保全自己的那副皮囊而出卖他哥哥,那怎么办,玛丽·耶伦?这事你还得好好想一想。”
玛丽说,这个可能性她还没想过。一时间,她像个溺水者在抓稻草。这位阿尔塔能教长一定是读出了她的想法。她抬眼朝他望去,想看看是不是这样。她见他笑了,薄薄的唇线终于从紧闭的状态中破开了,好像他是带着一副面具,是面具裂开了。她朝一旁看去,心里很不舒服,就像是一个人无意之中撞见了不该看的东西。
“这对你、对他倒是个解脱,这是毫无疑问的,”教长接着说,“只要他从来没有卷进去过。但是这个疑点总是有的,是不是?你我都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有罪的人通常是不会将绞索套在自己脖子上的。”
玛丽用手做了个无助的手势。他一定是看到了她脸上绝望的神情,他的声音又变得和蔼起来,不像刚才那样刺耳。他把手放在她的膝上。“我们光明的白昼已经过去,黑暗是我们的份了,[语出莎士比亚剧作《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第五幕第二场。全句是:“完了,好姑娘,光明的白昼已经过去,黑暗是我们的份了”]”他轻轻地说,“如果我们的经文容许从莎士比亚的作品中出,那明天康沃尔的布道就古怪了,玛丽·耶伦。不过,你姨父和他的那帮人都不是我这个教区的。即便他们是,他们也不会明白我的意思。你在冲我摇头。我这是在打哑谜呢。‘这人根本不会安慰人,’你会这么说,‘他是个白毛白眼的怪物。’别转过头去。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要告诉你一件让你感到安慰的事。信不信由你。还有一个礼拜就是元旦了。那不该出现的火光已经闪过了它的最后一次。不会再有沉船的事发生了。那些蜡烛就要被吹灭了。”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玛丽说,“你怎么知道这事?元旦与这事有什么关系?”
他把手从她膝上拿开,开始扣衣服准备下车。他提起窗格,叫车夫勒住马。冷风忽的一下吹进车里,冰雨蜇得人生疼。“我今晚在朗斯顿开了个会,这才回来,”他说,“过去的几年里,类似的会很多。开会的人终于被告知,国王陛下的政府准备在来年采取措施,要派巡逻队对国王陛下的国土海疆进行巡逻。悬崖上将会设置岗哨,而不是火炬。目前只有你姨父和他那帮人才知道的那些小路上将有执法官员巡逻。
“将会有一条链子横贯英格兰,玛丽,很难打破它。现在你明白了吗?”他打开车门,下了车。他在雨中摘掉帽子。只见浓密的白发像光环一样衬托着他的脸。他又朝她一笑,鞠了个躬,再一次拉住她的手,握了一会儿。“你的麻烦已经过去了,”他说,“那些马车会锈掉,过道尽头那间钉死的房间会改作客厅。你的姨妈会重新获得睡眠的安宁。你姨父要么酗酒致死,不再纠缠你们,要么皈依基督,去大路上向行人布道。至于你,你会重回南方,找一个爱人。今晚睡个好觉。明天是圣诞节。阿尔塔能会敲响和平与友好的钟声。我会想着你的。”说完,他朝车夫挥了挥手。马车撇下他继续前进。
玛丽将身子伸出窗外叫了他一声,但是他已经拐上了五岔口右边的一条道,不见了。
马车轱辘轱辘地行驶在通往博德明的道路上。还要走三英里才能看到牙买加客栈那刺破天际的高烟囱。这是两城之间那漫长的二十一英里路程中最荒凉最无遮拦的一段路。
玛丽现在觉得刚才要是随福兰西斯·戴维一起走就好了。在阿尔塔能她不会听到风声。雨水会悄悄地落在有树篱遮蔽的小道上。明天她还可以跪在教堂里做祷告。自从离开赫尔福德,她还没有做过祷告呢。如果他说得没错,那就终究有快乐的理由,因而感恩也就变得有意义了。沉船帮的日子已经完了。他会受到新法律的制裁。他和那帮家伙都会从这乡村里被清除掉,就像二三十年前的海盗一样。他们将会被人遗忘,没有任何记载会留下来,免得毒害后人的思想。新的一代将永远不会听到沉船帮这个名称。船只来到英格兰时不会再有恐惧。退潮时也不再有沉船帮的丰收。山坳里将再次沉静下来,圆卵石滩上不再有那些人沙沙的脚步声和窃窃的低语。那划破静谧的尖叫声将是海鸥的啼鸣。在平静的海面下,一块块无名者的头盖骨撒落在海床上,曾经是金黄的钱币已变成了绿色,船只的残骸依稀可见。所有这一切都将永远被忘却。它们所经历的恐怖已随它们一同死去。新世纪的黎明就要来临。在新的世纪里,人们旅行不会再有恐惧。他们是大地的主人。在这里,在这广袤的沼泽上,农人耕种,将带泥炭的草皮堆在阳光下晒干,就像他们今天所做的那样。但是,那曾经笼罩在他们心头的阴影已经消散。或许,在牙买加客栈矗立的地方,草还会继续生长,石南还会再次开花。
她坐在马车的角落里,憧憬着前面的新世界。突然,透过开着的车窗,迎着呼啸的冷风,她听见一声枪响打破了夜晚的寂静,远远的还有一声呼喊、一声叫唤。一群男人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道路上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脚步声。她将身子探出窗外。雨水打在她的脸上。她听见车夫发出一声恐惧的叫喊,马受惊了,绊了一跤。这里的路很陡,从谷底一直蜿蜒盘旋到山顶。远处就是牙买加客栈的烟囱,矗立在那里,高耸在地平线之上,活像个绞架。路上过来一群人,领头的蹦蹦跳跳的像只兔子,一路跑着,手里晃着个提灯。又是一声枪响,车夫在车座上身子一软,摔了下去。马又绊了一跤,没头没脑地向沟里冲去。一时间,车厢在两个轮子之间摇摆着、晃动着,最后停了下来。有人对天尖声叫骂,有人在疯狂地大笑,口哨声、叫喊声响成了一片。
一张脸戳进车窗,一张顶着缠结头发的脸,流苏一样垂落的头发下面是一双血红的眼睛。两片嘴唇张开着,露出白白的牙齿。接着,提灯举到了窗口,灯光照进车内。一只手提着提灯,另一只手抓着还在冒烟的枪管。那是一双长长的、纤细的手。细细尖尖的手指,很漂亮,很优雅,圆圆的指甲上沾满了泥土。
乔斯·默林笑着,那是因为中毒而迷醉、发疯、兴奋的人发出的一种癫狂、痴迷的笑。他把枪对准玛丽,把身子往车里挤了挤,用枪管抵住她的喉头。
接着,他大笑起来,把手枪朝肩后一扔,拧开车门,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拖到路上。他把提灯高举过头,好让大家都能看见她。路上站着十来个人,个个衣衫褴褛,有一半的人已喝得半醉,跟他们的头儿一样,一张张胡子拉碴的脸上瞪着一双双野性十足的眼睛。有一两个人手里提着枪。其他人则是用破瓶子、刀和石头武装起来的。小贩哈里站在马头旁边,正低头望着躺在沟里的车夫。只见他倒在下面,四肢瘫软,一动不动。
乔斯·默林把玛丽拉到身边,将她的脸扳向提灯。等他们看清她是谁时,那帮人爆发出一阵鬼哭狼嚎的大笑。小贩把两个指头塞进嘴里,打了个呼哨。
老板向她一俯身,带着醉态,一本正经地鞠了个躬,然后一把抓住她散落在他手里的头发,拧成一股绳子,鼻子里哼哧哼哧的,像狗哼一样。
“啊,是你呀,不是吗?”他说,“你还想着要回来呀?你这夹着尾巴哼哼唧唧的小母狗。”
玛丽一言不发,挨个望着这帮人。他们也盯着她。他们嬉皮笑脸地围着她,指着她的湿衣服,用手指捅她的紧身上衣和裙子。
“啊,你哑巴了,是不是?”她姨父一边叫着,一边给了她一个耳光。她叫了一声,抬起手臂护住自己。但他把她的手挡开了,并抓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拧到背后。她痛得叫出了声。他又发出一阵大笑。
“我不把你杀了,你就不会服我,”他说,“你以为你可以和我作对吗?瞧你那张猴儿脸,还有你那该死的没大没小的样子。你说,你这半夜里在国王陛下的公路上乘着一辆出租马车,光着半个身子,披头散发的,是在干什么呀?你不过就是个荡妇嘛。”他把她的手腕猛地一拉,将她拉倒在地。
“别碰我,”她叫道,“你凭什么碰我,凭什么和我说话?你是一个血债累累的杀人犯、一个贼。你瞒不过法律,也瞒不过整个康沃尔。你横行霸道的日子已经结束了,乔斯姨父。我今天到朗斯顿把你告了。”
众人顿时哗然。他们你拥我挤地冲上前去,对她吼叫着、责问着。老板朝他们大吼一声,挥手让他们退了回去。
“回去,回去,你们这帮该死的傻瓜!你们就看不出来,她是想用撒谎来保住她的这副皮囊吗?她怎么也走不了那十一英里的路去朗斯顿。瞧她那双脚。她是在路上什么地方找男人去了。等那人把她玩够了,就叫了辆马车把她送了回来。起来……是不是想要我用你的鼻子擦地呀?”他把她拖起来,拉到身边,然后,指了指天空。天上,急急的风吹得低低的云仓皇逃逸,一颗湿漉漉的星隐隐约约地闪着微弱的光。
“瞧那儿,”他吼道,“云开了,雨往东去了。我们完事之前,风不会停。再过六小时天蒙蒙亮的时候,海边的风还会很大。咱们别把时间都耗在这里了。把你的马牵过来,哈里。套上缰绳。这车要载咱们一半的人呢。把马棚里的马和大车都拉过来。这马都一礼拜没干活了。快点,你这醉醺醺的懒鬼。你是不是要感觉感觉让金银财宝从手里漏掉的滋味呀?我像个猪似的躺了七天,真是疯了。上帝啊,我今晚就像个小孩,我又想去海边了。谁来领路,领我穿过骆驼滩?”
有五六个人发出一阵大叫,好几只手戳向空中。一个家伙突然唱起了歌。他在头上挥舞着酒瓶,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随后,踉跄了一下,身子一软,一头栽倒在沟里。见他躺在地上,小贩踢了他一脚,可他一动没动。于是,小贩抓住马勒,把马往前拉,连打带骂地把他往陡坡上赶。车子碾过倒在地上的人。那人像只受伤的兔子一样,踢腾了几下,发出一阵恐怖而痛苦的尖叫,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随后便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这群人随着车子转了个弯,跟在车子后面。路上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奔跑声。乔斯·默林站了一会儿,低头看了看玛丽,醉醺醺地笑着。一时兴起,他抓起她的双臂,把她朝车子推去。他拧开车门,一把将她扔到角落里的座位上;然后,他将身子探出车外,对着正策马爬坡的小贩大喊大叫。
跟在车边奔跑的那帮家伙应和着他的叫喊。有几个家伙跳到车子的踏板上,攀着车窗。另外几个则爬到车夫的空座上。树枝和石头雨点般朝马打过去。
那畜生颤抖着,吓得浑身冒汗。他大步奔上山顶,后面五六个疯汉在拉着缰绳,朝他尖声叫喊。
牙买加客栈闪着灯光,门窗大开,就像个有生命的东西一样在夜色中打着哈欠。
老板把手放在玛丽的嘴上,将她推到车子的一边。“你要告发我,是不是?”他说,“你想用法律来对付我,让我像只猫似的在绳头上打悠悠?好,你就冒冒这个险吧。呆会儿你会站在海边,玛丽,让海风吹吹你的脸,让你看看天亮,看看涨潮。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对不对?你知道我要带你去哪里吗?”
她惊恐地瞪着他,脸上血色全无。她想对他说话,可他的手把她的嘴捂住了。
“你以为你不怕我,是不是?”他说,“你这张漂亮的白脸蛋儿和你这双猴儿眼在朝我冷笑。是的,我是喝醉了。我醉得像个国王,天崩地裂我都不在乎。今晚,咱们要大摇大摆地赶路,咱们每个人,说不定这是最后一次了。你跟我们一起去,玛丽,去海边……”
他转身朝同伙大叫起来,马被他的叫声一惊,拉着车再次大步朝前冲去。牙买加客栈的灯光消失在黑暗之中。
第十一章
赶往海边的两个多小时的路程如同噩梦一般。经过一番拼命挣扎后,玛丽已弄得遍体是伤。她精疲力竭地躺在车厢的角落里,身心都已麻木。这时,小贩哈里和另外两个家伙已经爬进车厢,坐在姨父的身边。他们一进来,空气中就立时充满了刺鼻的烟草味和酸臭的酒气。
姨父把自己和同伙们的狂妄气焰都给煽了起来,加上中间又多了个女人,这更使他们在得意之中又平添了一分邪气。她的柔弱和沮丧只能给他们带来快感。
一开始,他们还同她说话,或拿她作话题,又是笑又是唱,以吸引她的注意。小贩哈里又大声唱起了他那些淫荡的小曲。在这么拥挤的车厢里,那声音显得尤为刺耳,博得了听众一片鬼哭狼嚎般的喝彩。他们被刺激得更加忘乎所以了。
他们望着她的脸,想看看她是什么反应,希望从她的脸上看到羞怯或不快。然而,此时的玛丽已经疲惫不堪,不管是什么话还是什么歌,她都听不进去了。迷迷糊糊之中,她只能听见他们的声音,感觉到姨父用胳膊肘捅了一下她的腰,在一片疼痛之中又添了一记钝钝的新痛。她动了动脑袋,痛苦地睁开眼睛,透过一片烟雾,她看见许许多多咧嘴狞笑的脸。他们在说什么做什么,已与她不再有什么关系。她渴望睡觉,渴望忘记这一切,这渴望已成为一种折磨。
等他们见她像死人一样麻木时,她的存在对他们也就失去了乐趣。就连那歌声也失去了蜇人的刺激力。乔斯·默林摸了摸口袋,掏出一副扑克。他们马上扔下她,转身去玩这新玩艺儿。玛丽利用这片刻的时间又往角落里缩了缩,躲开姨父身上那股热腾腾的动物气味。她闭上眼睛,任凭车子摇晃、颠簸。疲惫至极的她神志已不再清醒。她在摇摇晃晃中越过了混沌之乡的边界。她感觉到疼,感觉到车子在摇晃,感觉到在极远的地方有窃窃的低语声。然而,这一切都渐渐离她而去,她无法以自己的存在来识别它们。黑暗向她袭来,好像苍天的恩赐。她感觉自己向它滑去,并消失在其中。接着,时间也与她脱离了关联。只是后来车子不动了,她才又被拉回到这个世界中来。突然间,四下里一片静悄悄,湿湿的冷风从洞开的车窗里钻进来,吹在她的脸上。
她独自躺在角落里。车上的人都走了,灯也带走了。一开始,她一动不动地坐着,惟恐把他们引来,再遭不测。然后,她向窗口探了探,身上顿时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疼痛和麻木。一阵刺痛如鞭击般横贯她被冻得发麻的双肩。因为晚上早些时候淋的那场雨,她的紧身上衣到现在还是湿乎乎的。等了一会儿,她再次俯身向前。外面,狂风依旧,但劲雨已住,只有冷冷的闬闬细雨打在车窗上。马车被丢弃在一个窄窄的沟谷里,两边是高高的堤坡。马已经从挽绳里牵走了。沟的坡度看上去很大,沟底的小路已残破不堪。玛丽无法看见几码以外的东西。天很黑,沟谷里更是黑得像地窖一样。天上一颗星星也看不到。从沼泽里吹来的那股尖利的冷风已变成震耳的狂号。随风吹来的是一片湿漉漉的雾气。玛丽将手伸出窗外,摸了摸坡壁。手指触及之处是松沙和草茎,已被雨水浸湿。她拧了拧门把手,门已被锁上了。她仔细听了听。眼睛拼命想穿透眼前的黑暗,看清陡峭的坡道。头顶随风传来一个声音,沉闷而熟悉。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不愿听到的声音,但又必须要去面对。她的心一沉,一阵不祥的颤栗掠过全身。
是大海的声音。沟谷正是通往海边的通道。
她现在知道了,为什么这空气中会爬动着一种柔柔的感觉,为什么闬闬细雨落在她的手上是那么轻盈,还带有一丝盐味。高高的堤坡给人一种错觉,让人以为被挡住的是沼泽的荒野。然而,一旦抹去这种带有欺骗性的阴影,幻觉也就随之消失,那摧枯拉朽的狂风所发出的呼号声也就更大了。海浪砸在礁石密布的海岸上是不可能没有声音的。她再次侧耳细听,一动不动地听着。疲惫的海水低语着,叹息着,流连在海滩上,又依依不舍地退去;片刻安宁之后,再度蓄势以动———稍顷———再次霹雳似的滚滚而来,巨浪咆哮着扑向海滨的圆卵石,碎石追逐着退去的海浪,发出刺耳的声音。玛丽感到一阵颤栗。黑暗中,在下面的什么地方,姨父和他的同伙正在等待潮水的到来。如果她能听见他们的声音,比在这空空的车厢里等着感觉倒要好受一些。他们在路上给自己壮胆的狂叫声、大笑声和唱歌声,无论多么令人恶心,要是现在能听到的话,也是个宽慰。然而,这死一样的寂静让人感到不祥。他们要干的勾当已经让他们从醉酒中清醒过来,眼下都已各就各位了。玛丽也恢复了理智,最初的疲劳已被扔到了一边。她觉得不能就这么干坐着。她估计了一下窗子的大小。车门是锁上的,这她知道。挤一挤也许可以从窄窄的窗框里挤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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