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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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怕是这样,除非找到他的尸体,但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教长说,“很可能他根本就没有被杀。请你原谅,我认为在这件事上你的想象力是不是跑得太远了。你所看见的不过是一截绳子,这一点你可别忘了。如果你亲眼看到这人被杀,甚至被伤,那,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听到姨父在威胁他,”玛丽固执地说,“难道这还不够吗?”
“我亲爱的孩子,一年到头,人们天天都在你威胁我,我威胁你,可他们并不会因此就被绞死。好了,你听我说,我是你的朋友,你可以信任我。如果你什么时候有什么忧虑或苦恼,我要你到我这儿来,告诉我。从你今天下午的表现来看,你是不怕走路的。到阿尔塔能走大路也不过几英里。如果你什么时候来了,我不在,汉娜会在这儿。她会招呼你的。好了,这是我们俩之间的事,对不对?”
“非常感谢。”
“现在,穿上袜子,还有鞋。我去马厩取车,送你回牙买加客栈。”
一想到回去,玛丽就觉得可恨,可又不得不面对现实。这里,房间幽静,烛光柔和,炉中火暖,座椅舒坦,牙买加客栈那阴冷的过道和门廊上她那小得像碗橱一样的房间简直无法与此相比。但有一件事她却牢记在心,那就是,只要她愿意,她随时都可以再来。
夜色很好,黄昏时候的乌云已经散去,夜空星光灿烂。玛丽爬上轻便双轮马车高高的车座,坐在福兰西斯·戴维的旁边,身上裹着一件天鹅绒高领大衣。拉车的马不是玛丽在沼泽地里遇见他时他骑的那匹马。这是一匹很大的灰色矮脚马,马厩里呆久了一放出来,显得很精神,跑起来像风一样。这是一趟奇特的、令人愉悦的旅程。风吹在玛丽的脸上,蜇着她的双眼。从阿尔塔能出来的时候,一开始行进的速度还不快,因为山很陡,但现在他们上了去博德明方向的大路,教长挥鞭打马,直打得马耷拉着耳朵,疯也似的狂奔。
马蹄声滚雷似的掠过坚硬的白色路面,扬起一溜灰尘,把玛丽晃得直朝她的同伴撞去。他也没有试图让马跑慢一点。玛丽抬眼看了看他,见他在笑。
“跑啊,”他喝道,“跑啊,你还可以跑得更快些。”他的声音很低、很兴奋,就像是在自言自语,这让玛丽感到很不自在,甚至还有一点惊骇,一种懊丧感油然而生,好像他把他自己带进了另一个世界,却忘记了她的存在。
玛丽坐在那里,第一次端详他的侧影,只见他面目轮廓分明,薄薄的鼻子非常挺直。也许是他身体上的特异性,从一开始就塑造了一个白色的他,因而使他不同于玛丽所见过的任何一个男人。
他看上去像一只鸟,伏在车座上,黑色的披风被风吹得鼓起,双臂就像鸟的翅膀。他的年龄说多大都可以,玛丽根本无法确定。这时他低头冲她笑了笑,毕竟他还是个人。
“我爱这些沼泽,”他说,“当然,一开始你对它们印象就不好,所以你无法理解我。如果你和我一样了解它们,见过它们的千姿百态,春去夏来,你也会爱上它们的。它们所具有的魅力在这个国家其他任何地方都找不到。它们可以回溯到很久的过去。有时,我想它是另一个时代遗留下来的。天地万物,沼泽是第一个被创造出来的,然后才是森林、山川和大海。哪天早晨,你在日出之前爬上拉夫特山顶,听听风吹岩石的声音,你就知道我的意思了。”
他在说话的时候,玛丽一直在想老家的那个教区牧师,一个生性快乐的小个子,身后总是跟着一大溜个子跟他一般高的孩子。他的妻子会做李子奶酪。他总是在圣诞节那天讲同样的布道词。只要他在什么地方顿住了,他的教民就会给他提示。玛丽不知道福兰西斯·戴维在阿尔塔能他的教堂里布道时会讲些什么。他会讲拉夫特吗?他会讲倒映在多茨玛利湖上的灯光吗?这时,他们到了一个低洼地,密密的树木在这里形成了一个树谷,谷底流淌着福伊河。前面是一个高坡,一直延伸到无遮无掩的高地。玛丽能看到夜空中牙买加客栈那高高的烟囱轮廓了。
旅程结束了,心中的愉悦也离她而去。往日对姨父的恐惧和厌恶再次回到她的心头。教长在离院子不远的草坡下的隐蔽处停住马。
“没看见有人,”他悄悄地说,“屋子就像死了一样。要不要我去把门弄开?”
玛丽摇摇头。“那门总是上着闩的,”玛丽压低声音说,“窗户也都是用木条钉死的。那是我的房间,就在门廊上面。我可以爬上去,要是你愿意让我踩着你的肩膀的话。在老家的时候,比这更难爬的地方我都爬过。我的窗户就在上面,是开着的。只要一上门廊,就容易了。”
“你会从石板上摔下来的,”他答道,“我不能让你爬。这怎么行呢?就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进去吗?后面怎么样?”
“酒吧的门也肯定上了闩,厨房也是,”玛丽说,“我们可以绕到后面去看看,要是你愿意的话。”
玛丽领着他绕到屋子的另一边。突然,她转身冲着他,将手指放在嘴唇上。“厨房里有亮光。”她低声说,“这就是说,我姨父还在那里。佩兴斯姨妈一般走得都很早。那边的窗子上没有帘子。我们要是过去的话,他会看见的。”她靠在墙上。教长示意她站着别动。
“很好,”他说,“我留心不让他看到我。我要看看窗子里面。”
玛丽看着他走到窗户旁边。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朝厨房里看。接着,他招呼玛丽过去,脸上露出紧张的笑容,这玛丽在先前就注意到了。在黑色披风的衬托下,他的脸显得十分苍白。“今晚你不会跟牙买加客栈老板吵架了,”他说。
玛丽顺着他目光示意的方向走过去,凑近窗户。厨房里亮着一根蜡烛。蜡烛斜插在一个瓶子里,已经燃了一半,大滴大滴的烛油挂在蜡烛的一边。烛焰在穿堂风的吹拂下摇曳着,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厨房的门朝花园大开着。乔斯·默林趴在桌子上,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两条粗大的腿直挺挺地伸向两边,帽子扣在后脑勺上。他瞪着面前摇曳的烛焰,双目凝滞,一动不动,就像死人一样。另外一只瓶子也躺在桌子上,瓶颈已经打碎,旁边是一个空酒杯。闷烧的泥炭火已几近熄灭。
福兰西斯·戴维指着洞开的门。“你可以进去了。上楼睡觉去吧,”他说,“你姨父是不会看见你的。随手把门关好,把蜡烛吹灭。就别带蜡烛了。晚安,玛丽·耶伦。碰到麻烦了,需要我了,我在阿尔塔能等你。”
说完,他转身消失在墙角处。
玛丽蹑手蹑脚地进了厨房,关上门,插好。依着她的性子,她会砰的一声关上门,可这样就会把姨父惊醒。
他已经去了他的天国,这片小天地对他来说已经不复存在。玛丽吹灭了他身边的蜡烛,把他一个人留在黑暗之中。
第八章
乔斯·默林醉了五天,在大多数时间里都不省人事。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厨房里的一张床上,那是玛丽和姨妈临时为他支起来的。他睡在上面,嘴巴大张着,呼吸声在楼上的卧室里都能听得见。下午五点钟左右,他会醒来半个小时左右,吼着要白兰地,哭得像个孩子。她妻子会马上过去,哄他安静下来,替他放好枕头,再为他倒一杯浓度稍低的白兰地加水,轻轻地跟他说话,就像哄一个患病的孩子,还把杯子送到他的唇边。而他则用血红的眼睛瞪着四周,自言自语地咕哝着,浑身像狗一样瑟瑟发抖。
这时的佩兴斯姨妈就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显得冷静而有头脑,这是玛丽始料不及的。她全身心地护理着自己的丈夫,当仁不让地为他做任何事情。玛丽看着她替他换毯子和内衣,觉得很恶心。换了她,才不愿意走近他呢。可对佩兴斯姨妈来说,这却是理所当然的事,无论丈夫怎么对她咒骂吼叫,她看上去却并不害怕。也只有在这时,姨妈才能控制得了他。他会乖乖地让她用热毛巾替他擦拭额头,替他掖毯子,替他梳理缠结的头发。不一会儿,他就会再次睡去,脸紫红紫红的,嘴张得大大的,舌头伸在外面,像牛一样打着鼾。厨房里实在没法住,玛丽和姨妈便把闲置的客厅当作起居室。佩兴斯姨妈与她第一次成了伙伴。她高兴地向玛丽回忆起在赫尔福德的往事。那时候,她和玛丽的母亲都还是姑娘。她轻捷在屋里走来走去。有时,玛丽还会听到她在进出厨房时哼一些老歌的片断。乔斯·默林似乎每两个月就要这么醉上一回。这个时间的间隔曾经比较长,可现在却变得频繁起来,连佩兴斯姨妈也无法肯定什么时候发生。眼下这一次是由于巴西特老爷的到来而引起的。老板十分恼火和不安,这是佩兴斯姨妈告诉玛丽的。乔斯·默林傍晚六点从沼泽里返回,直接进了酒吧。佩兴斯姨妈就知道要发生什么事了。
佩兴斯姨妈听了侄女对在沼泽地里迷路一事的解释,并未起疑心。她只告诉玛丽要留心那些泥沼,就没再说什么。玛丽着实松了一口气。她不想叙说这次历险的细节,也拿定主意只字不提她遇到阿尔塔能教长的事。而这时,乔斯·默林则人事不醒地躺在厨房里。两个女人过了五天相对平静的日子。
天很冷,灰蒙蒙的,玛丽不想离开屋子。第五天早晨,风平日丽,尽管她的沼泽历险才刚刚过去几天,玛丽又再次决定独闯沼泽。九点,老板醒了,开始声嘶力竭地大吼,那吵闹声真是让人受不了,还有厨房里的那股臭味,连别的房间都能闻到。看到佩兴斯姨妈夹着干净的毯子从楼上奔下来,玛丽对眼前的一切突然感到一阵恶心。
她觉得很难受,就溜出屋子,顺手往手绢里包了一块面包皮,然后就穿过大路,直奔沼泽地去了。这一次,她朝东泽方向的吉尔玛奔去。她有一整天的时间,不怕再迷路。她心里一直在想那个古怪的阿尔塔能教长福兰西斯·戴维。这时她才意识到,他几乎什么也没告诉自己,却在一个晚上从她嘴里了解到了她的一生。玛丽心想,他在多茨玛利湖边作画时样子一定很古怪;要是没戴帽子的话,也许他满头的白发会形成一个光环;会有很多从海上飞到内陆的海鸥在湖面上翱翔。他看上去会像荒野里的以利亚[圣经人物,以色列先知]。
她想知道是什么原因促使他去当牧师,他是否为阿尔塔能的教民所爱戴。快到圣诞节了,在老家赫尔福德,人们该用冬青树、常绿树、槲寄生来装饰教堂了。他们会烤许多面点和蛋糕,里面塞满火鸡肉和鹅肉。那个小个子教长,脸上披挂着节日的喜气,见到谁都是笑容可掬。到了平安夜,他在喝完茶后会到特里洛华伦庄园喝黑刺李杜松子酒。福兰西斯·戴维也会用冬青枝装饰他的教堂吗?会为他的教民祈福吗?
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在牙买加客栈绝无乐趣可言。
走了一个多小时后,玛丽停下脚步,一条小溪拦住了去路。小溪分了个岔,分别向相反的方向流去。小溪躺在山峦相拥的山谷里,周围全是水沼地。玛丽对这片乡野一无所知,从前面石山那光滑青绿的山坡望过去,她看见了吉尔玛山那只直指天空的巨手。她再次凝望着特莱沃萨水沼地。刚来牙买加客栈的那第一个礼拜六她就在那里游荡过。这一回,她换了个方向,朝东南方走去。骄阳下那边的山看上去与别的地方不一样。小溪潺潺,欢快地从石头上流过。一片水洼的对面有个津门。水沼在它左边延伸而去。柔风吹,草儿摇。遍地的草儿在颤动,在叹息,在沙沙作响。诱人的淡绿之中立着一丛丛粗糙的、顶部呈褐色的草,黄黄的草茎显得很粗壮。
这都是些凶险的泥沼岛,从其宽度看似乎很牢靠,可重量却轻如蓟花的冠毛,一脚踏上去即刻陷入灭顶之灾。一小片一小片石板色的水洼泛着涟漪,这里冒一圈,那里冒一股,旋即翻滚着,鼓起泡沫,变成了黑色。
玛丽转身离开水沼地,涉水蹚过小溪上的津门,尔后一直走在高地上。溪水在下面流淌,蜿蜒于山峦相拥的山谷里。她沿溪而行。今天,天上没有几片云彩,地上没有几方云影,眼前的漫漫沼泽在阳光下泛出一片沙黄。一只孤零零的麻鹬若有所思地立在小溪边,望着自己的倒影。忽然,他的长喙猛地扎进芦丛,刺入柔软的烂泥,速度快得令人难以置信;随即,他收起双脚,腾空而起,发出一阵哀鸣,向南飞去。
有什么东西惊了他。不一会儿,玛丽就看见了是什么。几匹小马汍汍地从对面山上跑下来,噼里啪啦地冲进小溪里喝水。他们蹄声汍汍,在乱石间奔跑,一个跟着一个,尾巴在风中拂动。这些马一定是从左边的一个大门里进来的。那门就在不远的地方。门大开着,一块锯齿状的石头顶住了门。门内是一条泥泞不堪、难以行人的田埂。
玛丽靠在门口,望着那些小马,眼角边瞥见一个男人正从田埂上走来,一手拎着一个水桶。她正准备起身继续她的山弯漫步,突然,那人举起桶朝她晃了晃,向她大声叫喊。
是杰姆·默林。来不及逃了,玛丽只好站在原地,等他来到跟前。他穿着件可能从未见过洗衣盆的肮脏衬衫,褐色的裤子也是脏兮兮的,上面还粘有马毛和厕所的污秽。他没戴帽子,也没穿外套。下巴上胡子拉碴的。他冲玛丽笑着,露出了牙齿。他哥哥二十年前准是这副模样。
“你还真找来啦?”他说,“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来了,要不然我会烤面包来招待你的。我有三天没洗了。一直靠土豆充饥。来,拿着这只桶。”
玛丽还没来得及表示反对,杰姆已将一只桶塞到她的手里,旋即下了水,去追那群马了。“上来!”他吼道,“回来,你们弄脏了我喝的水!滚吧,你们这帮大黑鬼。”
他用桶底打了一下最大的一匹马的屁股,马群扬起蹄子从水里奔山上跑去了。“都是我的错,没把门关好,”他大声对玛丽说,“把那只桶也拿下来,那边的水还很清。”
玛丽拎着桶下到溪里。杰姆将桶打满水,扭头冲玛丽咧嘴一笑。“要是你发现我不在家怎么办?”他用袖子擦了擦脸说。玛丽忍不住笑了。
“我压根儿就不知道你住这儿,”她说,“我往这边走根本就不是来找你的。我要是知道你住在这儿就不会来了。”
“我不信,”他说,“你到这儿来就是想找我,你装也没用。得啦,你来得正好,帮我烧晚饭。厨房里还有一块羊肉。”
他领着玛丽上了那条泥路,拐了个弯,来到山边一个灰不溜秋的小屋。屋子后面还有几间外房,一块地里种着土豆。一缕轻烟从矮矮的烟囱上冒出来。“火还在烧着,烧块羊肉花不了你多少时间。我看你会烧吧?”他说。
玛丽上下打量了他一下。“你总是这样使唤人吗?”她问道。
“机会不多,”他对玛丽说,“反正你在这儿闲着也是闲着。我妈死了之后,都是我自己做饭。这屋里也就没来过女人。进来,好吗?”
玛丽跟着他进了屋里。门很矮,她要低下头才能进得来。
屋子很小,四四方方的,只有牙买加客栈厨房的一半大。屋角里有一个很大的开放式壁炉。地上很脏,满地都是垃圾:土豆皮、白菜杆、面包屑。杂物也放得到处都是。所有的东西上都覆盖着一层炭灰。玛丽沮丧地四下看了看。
“你从来就不打扫卫生吗?”玛丽问他,“你的厨房就像猪窝一样。你也不觉得难为情。把那桶水给我,再给我拿个扫帚来。我才不愿在这样的地方吃饭呢。”
玛丽说干就干。她爱整洁的本能被这满目脏乱激发起来了。半个小时后,厨房就被她打扫得一尘不染。石板地上湿湿的、亮亮的,所有的垃圾全都清除得一干二净。她在碗橱里找了一些陶制的器皿,还找了一块桌布铺在桌子上。这时,汤锅里的羊肉也在火上开了,与羊肉同煮的还有土豆和萝卜。
味道很好。杰姆从门外进来,像饿狗一样吸着鼻子。“我得养个女人了,”他说,“我可明白了。你愿意离开你姨妈,到这儿来照顾我吗?”
“那你可得要付我很多钱才行,”玛丽说,“我要的钱你一辈子也付不起。”
“女人就是小气,”他一边说,一边在桌旁坐下,“我也不知道她们要那么多钱干什么,从来也不花。我妈就是这样。过去,她常把钱藏在旧袜子里。我连那些钱是什么颜色都没见过。快吃饭吧,我肚子早空了。”
“等不及了,是不?”玛丽说,“连一个谢字都不想对给你做饭的人说?把手拿开,那盘子烫!”
玛丽把热气腾腾的羊肉放在杰姆面前,他咂了一下嘴唇。
“你至少从你来的地方还学了点手艺,”他说,“我总是说,有两样手艺女人是天生就会的:烧饭就是其中之一。给我一杯水,好吗?水罐在外面。”
但玛丽早已经替他倒好了一杯水。她默默地将水递给他。
“我们都出生在这里,”杰姆说着,将脑袋朝天花板上扬了扬,“就在上面的屋里。不过,乔斯和马特[马修的昵称]都已成人的时候,我还是个拉着妈妈裙子的小孩。我们都没怎么见过爸爸。可只要他一回来,我们准会知道。我记得有一回,他将一把刀朝我妈扔过去。刀划在她眼睛的上方,血就顺着她的脸往下流。我吓坏了,赶紧躲到火炉旁的角落里。妈妈一言没发,只是用水洗了洗眼睛,然后把晚饭端来给爸爸。她是一个勇敢的女人,我就是这么认为,虽然她的话不多,给我们吃的也从来不多。我小的时候,她很宠我。我想可能是因为我最小吧。我的两个哥哥常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打我。你可能以为他俩的关系很好,其实并不是这样。我们这个家从来就不是一个充满爱的家。我就见过乔斯把马特一直打得连站都站不起来。马特是个古怪的家伙,不爱说话,像我妈。他就在那边的水沼里淹死了。在那个地方,你可以喊,可你把肺喊炸了也没人能够听见,除了一两只鸟儿和一匹走失的小马。我小的时候也差点在那儿送了命。”
“你妈去世多久了?”玛丽问。
“到今年圣诞节就七年了。”杰姆一边答话,一边将羊肉往嘴里塞。“我妈见我爸被绞死了,马特淹死了,乔斯去了美国,我长大后又野得像只鹰,她就一心信教了,常常在这儿长时间地祈祷,呼唤上帝。我受不了这个,我要摆脱这种状况。于是,我跑到帕德斯特的一艘纵帆船上当了一阵水手,可我的胃不适合航海,我只好又回到家里。回来后,我发现我妈已瘦得像具骷髅。我对她说,‘你要多吃点’,可她不听我的,于是我又跑了,在普利茅斯[英格兰德文郡一区,位于普里姆河与泰马河之间,濒普利茅斯湾,系英国的重要港口]呆了一阵子,用我自己的方式赚了一两个钱。等到圣诞节我回来吃年饭时才发现,这地方已经没人住了,门也被锁上了。我急疯了。当时我已经有二十四小时没吃饭了。我回到北山,他们告诉我,我妈已经死了,三个礼拜前就葬掉了。要是想吃圣诞大餐,我还不如呆在普利茅斯呢。你后面的橱里有一块奶酪。你吃一半好吗?那里面有蛆,不过吃了没关系。”
玛丽摇了摇头。杰姆便自己起身去拿。
“怎么了?”杰姆问,“你看上去像头病牛。这羊肉已经让你腻了?”
玛丽望着他回到座位,把一大块干奶酪抹在一块已经不新鲜的面包片上。“在康沃尔这地方,默林家的人一个没有那才好呢,”玛丽说,“一个地方宁可有疾病,也不能有一个像你们这样的家族。你和你哥生来就是一对别别扭扭的坏种。你从来就不想一想,你妈吃的都是些什么苦吗?”
杰姆吃惊地看着玛丽,夹着奶酪的面包停在送往嘴巴的半空中。
“我妈没什么呀,”他说,“她从不抱怨。对我们她也习惯了。不对呀,她嫁给我爸的时候才十六岁,从来就没有时间吃苦。他们结婚的第二年乔斯就出世了,接着就是马特。养他们花去了她的全部时间。等到他们可以放手了,她又要养我,一切又从头开始。我本不该来到这个世上的,不应该的。那一回,我爸在朗斯顿卖了三头不属于他的牛,然后就喝醉了。要不然的话,我现在也不会坐在你面前同你说话了。把杯子递给我。”
玛丽吃完了。她站起来,默默地开始收盘子。
“牙买加客栈的老板怎么样?”杰姆说。他靠在椅子上,望着玛丽把盘子放入水中。
“喝醉了,像以前他爸那样,”玛丽简短地回答。
“乔斯以后要毁就毁在这上面,”杰姆认真地说,“他醉得不省人事,然后一睡就是好几天,像个木头似的。总有一天,这会要了他的命。这个该死的笨蛋!这回醉几天了?”
“五天了。”
“啊,这对乔斯不算什么。你要是不管他,他会在那里躺一个礼拜。醒来之后,他就像个刚刚生下来的小牛犊,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张着个黑嘴,黑得就像特莱沃萨的水沼地一样。等他从过量的酒精中挺过来,多喝的那部分也都吸收了,你再瞧他吧,那时候他就危险了。你可要小心啊。”
“他不会碰我的。我会小心的,”玛丽说,“他还有其他的事要操心,要忙的事他还多着呢。”
“别神秘兮兮的了。瞧你那又咬嘴唇又点头的样儿。牙买加客栈那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这要看你指什么事了,”玛丽一边洗着盘子一边望着杰姆说,“上个礼拜北山的巴西特先生来过一次。”
杰姆喀嚓一声把椅子放在地上。“好家伙,”他说,“老爷对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乔斯姨父那天不在家,”玛丽说,“巴西特先生一定要进客栈,把客栈里的房间都看了看,还把过道尽头那间屋子的门给砸开了,是他和他的仆人两个人砸的,可屋子里什么也没有。他好像很失望,也很吃惊。后来他就气呼呼地走了。他还问过起你。我对他说,我从未见过你。”
杰姆没曲没调地吹着口哨。在玛丽说这一切的时候,他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玛丽快说完的时候,提到了杰姆的名字。听到这里,他眯了眯眼睛,然后大笑起来。“你干吗要对他撒谎呢?”他问。
“从当时的情况看,这样似乎会少惹点麻烦,”玛丽说,“我要是能多考虑一下,我肯定会实话实说的。你是不是有事要瞒着?”
“没什么事,也就是你刚才在小溪边看到的那匹黑马,那是他的,”杰姆满不在乎地说,“上个礼拜那马还是浑身灰斑,对老爷来说值不少钱呢。那是他亲自饲养的。要是运气好的话,我还可以在朗斯顿拿这马换几个钱花花呢。来,咱们看马去。”
他们来到外面的阳光下。玛丽用围裙擦了擦手,在小屋的门边站了一会儿。杰姆朝马那边走去。小屋建在山坡上,下面就是维茜溪,溪水在山谷里蜿蜒而去,消失在远山之中。屋后是一大片宽阔的平原,两边地势渐起,与石山相连。这片草地就像一片牧牛场,极目望去,无边无际,只有吉尔玛山的危岩险峻地耸立在那里。这片乡野一定就是十二人泽了。
玛丽仿佛看到儿时的乔斯·默林从这门里跑出去的情景。他那缠结的头发流苏似的垂落在眼前,他的后面是他母亲那憔悴孤独的身影,她抱着双臂,望着乔斯,目光中流露出疑惑的神情。在这小农舍的屋顶下,一定有过一个悲伤与沉默交织、愤怒与痛苦交集的世界。
一阵马嘶蹄响,杰姆骑着那匹黑马出现在屋子的拐角处。“这就是我想要你买的那个家伙,”他说,“可你把钱抠得太紧。他也能驮得动你呢。这马是老爷为他妻子养的。你肯定不改变主意了?”
玛丽摇了摇头笑道:“我看你是想让我把他拴在牙买加客栈的马厩里。可要是巴西特先生再到客栈来的话,不就会认出他来吗?谢谢你送我这么个麻烦,可我不想冒这个险。为了你的家族,我撒了一次谎,就我这一生来说,这就已经够多了,杰姆·默林。”杰姆拉长着脸,从马上溜下来。
“这么好的买卖你都不要,你哪儿找去呀?”他说,“过了这一次可就没有下一回了啊。平安夜那天他就要去朗斯顿了。那儿的马贩子们非抢着买不可。”他用双手拍了一下马屁股,“那你就给我滚吧。”那畜生一惊,向堤岸的豁口冲去。
杰姆拔了一根草,一边放在嘴里嚼着,一边用眼角瞥着玛丽。“巴西特老爷想在牙买加客栈里看到什么?”他问。
玛丽直视着他的眼睛。“你应该知道得比我多,”她答道。杰姆若有所思地嚼着草,把草屑吐在地上。
“你知道多少?”他突然问道,随手将草茎扔掉。
玛丽耸了耸肩。“我到这儿来不是回答问题的,”她说,“巴西特先生已经让我受够了。”
“乔斯幸好把东西转移了,”杰姆平静地说,“我上个礼拜就告诉他,他的船离风头太近了。他们抓他只是迟早的事。而他自卫的唯一方式是醉酒,这个该死的笨蛋。”
玛丽什么也没说。杰姆要是用坦诚相见的方式来套她的话,那他可就要失望了。
“你在门廊上的那个小房间里一定能看得很清楚吧?”他问,“他们有没有把你从半夜的美梦中惊醒过?”
“你怎么知道那是我的房间?”玛丽马上反问。
她的反问看来让他吃了一惊。她看见他的眼中掠过一丝吃惊的神情。接着他笑了起来,又在堤岸上拔了一根草。
“那天早晨我骑马进院子的时候,见那间房的窗户大开着,”他说,“风吹着窗帘。我以前还从没见过牙买加客栈开过窗子。”
这个理由倒还说得过去,但对玛丽来说却并不太充分。一种可怕的怀疑袭上心头。难道那个礼拜六晚上躲在那间空客房里的人就是杰姆?她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变凉。
“你怎么不说话?”他又说道,“你以为我会跑到我哥那里去说,‘嘿,你的那个侄女,她怎么管不住自己的舌头啊?’见鬼,玛丽。你不瞎,也不聋。即便是个孩子,在牙买加客栈住上一个月,也会闻到那里有耗子骚[smellarat,即“起疑心”的意思,相当于汉语俗语“有猫腻”]。”
“你想让我说什么?”玛丽问,“再说,我知道多少与你又有什么关系?我满脑子想的就是怎么尽快把我姨妈从那个地方带出来。这我在你上次去客栈时跟你说过。要想说服她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但我得有耐心。至于你哥哥,他就是醉死了,也不关我的事。他的命是他自个儿的,那是他的事,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杰姆吹了一声口哨,用脚踢了一下一块松动的石头。
“这么说,走私的事一点也没引起你的注意?”他说,“你会让你姨父把牙买加客栈的每个房间都堆满成桶成桶的白兰地和朗姆酒,却什么也不愿说,是吗?假如他还干了其他的事情呢,假如涉及到人命呢,也许是谋杀,那你又会怎样呢?”
他转身面对着她。这一回她可以看出他并不是在作弄她。他那满不在乎、嬉皮笑脸的神态不见了。他目光严肃,但她还是无法读出那目光后面的东西。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玛丽说。
他望着她,好长时间没说话,似乎是在想着什么问题,却又只能从她的面部表情上寻找答案。他与他哥哥的相似之处已完全消失了。他突然之间变得更加严厉、更加老成起来,完全变了一个人。
“也许不是这样吧,”他最后说,“你在那儿呆久了总会知道的。为什么你姨妈看上去就像一个活鬼?你能告诉我吗?等下次刮西北风的时候,你问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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