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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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按捺住心头的激动,看着巴西特先生和他的仆人合抱那根木头撞击门锁。撞了一会儿,没撞开。声声撞击在屋里回响。后来,木头被撞裂了,发出爆裂的声音。门在他们面前退让了。佩兴斯姨妈痛苦地叫了一声。巴西特老爷从她身边冲进屋里。理查兹斜倚在木头上,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玛丽从他的肩头可以看到屋内。当然,屋里很黑。阳光无法透过被木板条钉死的窗户和层层堆放的袋子射进屋内。

“你们谁去给我拿根蜡烛来,”老爷吼道,“这里黑得像地窖。”仆人从口袋里拿出一截蜡烛头,点亮后递给老爷。老爷把蜡烛举过头顶,向屋中央走去。

一时间,鸦雀无声。老爷转了转身,让烛光照到每一个角落,懊恼而失望地咂了咂嘴,抬头望着跟在他身后的这几个人。

“没有,”他说,“什么也没有。老板又耍了我们。”

除了墙角有一堆袋子以外,屋里空空如也。到处集着厚厚的尘土,墙上结着比人手还大的蜘蛛网,什么家具也没有,壁炉已经用石头堵死,地上铺着石板,跟外面的过道一样。

那堆袋子的顶上放着一截扭扭曲曲的绳子。

老爷耸了耸肩,又转回到过道。

“好了,这回乔斯·默林先生赢了,”他说,“这屋里连杀猫的证据都没有。我认输了。”

两个女人跟着他走到外面的大厅,再走到门廊,仆人去马厩牵马。

巴西特先生用鞭子轻轻弹了弹马靴,闷闷不乐地瞪着前方。“算你走运,默林太太,”他说,“如果刚才我在那间该死的屋子里找到了我希望找的东西的话,明天这个时候你的丈夫就已经在郡监狱里了。事实上……”他又懊恼地咂了一下嘴,下半截话没说了。

“你快一点好不好,理查兹,”巴西特先生大叫着,“我早晨可再耽误不起时间了。你到底在磨蹭什么呀?”

仆人出现在马厩门口,身后牵着两匹马。

“好,你听着,”巴西特先生用鞭柄指着玛丽说,“你的这个姨妈大概是把舌头给丢了,连脑子也一块儿丢了。可是我希望你还能听懂平平白白的英语。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你对你姨父的买卖是一点也不知道啊?就没有人到这里来过吗?白天,或者晚上?”

玛丽直视着他的眼睛。“我什么人也没见过,”她答道。

“以前你往那间钉死的屋里看过吗?”

“没有,这辈子都没有。”

“难道你就没想过他为什么要把那间屋子钉死吗?”

“没有,从来没有。”

“你晚上没听到过院子里有车轮的声音吗?“我睡觉睡得很沉。什么东西也不会把我吵醒。”

“你姨父出门一般都是到哪里去?”

“我不知道。”

“在国王的公路上开客栈,却把门锁着不让行人进去,你难道不觉得很怪吗?”

“我姨父本来就是一个很怪的人。”

“是很怪。怪得他妈的让这乡里有一半人晚上在床上睡不安稳,除非他像他爹一样被绞死。你可以把这话转告他。”

“我会的,巴西特先生。”

“你住在这儿,听不见邻居家的声音,看不到邻居家的灯光,只有这么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做伴,你不害怕吗?”

“那段时间已经过去了。”

“你的嘴巴很紧,是不是,年轻的女人?嗯,我不妒忌他们作你的亲戚。要是换了我的女儿,我宁可见到她在坟墓里,也不让她在牙买加客栈,跟乔斯·默林住在一起。”

他转过身,爬上马背,抓起缰绳。“对了,”他在马鞍上说,“你有没有见过你姨父的弟弟,就是那个住在特莱沃萨的杰姆·默林?”

“没有,”玛丽沉着地说,“他从没来过。”

“哦,从没来过?好啦,今天早上我想问你的也都问了。再见啦,二位。”说完,他们骑着马汍汍地离开了院子,上了大路,朝那边的山坡上去了。

这时,佩兴斯姨妈已在玛丽的前面进了厨房,瘫坐在一张椅子上。

“哦,打起精神,”玛丽疲惫地说,“巴西特先生已经走了。他来看看也没看出什么破绽来,还气得不行。要是他发现是一屋子白兰地的话,那他就有嚷嚷的了。还好,还好,你和乔斯姨父逃过了一劫。”

玛丽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口气喝了下去。她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了。她撒了谎,从而保住了姨父的那副皮囊,可她心底里却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能够揭发他的罪行。她曾经往那间钉死的屋子里看过。想起几天前马车来过的那个晚上,那屋里空空如也就不足为奇了。让她感到难以忍受的是那截绳子,她一眼就认出那就是那天夜里她见到悬在梁上的那根绳子。因为有姨妈在场,她只好默默地站在那里,什么话也没说。真该死,什么也没说。算啦,既然认准了这条道,也就再没有回头的路了。反正她已经是牙买加客栈的一员了。她又喝了一杯水,自嘲地想,到头来说不定还要和姨父一块上绞架呢。自己不仅用谎言救了他,还用谎言来帮他弟弟杰姆。想到这里,玛丽只感到怒从心头起。杰姆·默林也欠她一个人情。为什么也要为他撒谎,玛丽自己也弄不明白。杰姆可能永远也不会知情。即使知道了,他也可能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佩兴斯姨妈仍然坐在火前呻吟着、抽泣着。玛丽也没心情去安慰她。她觉得为姨妈家在一天里做了这么多的事已经是够意思的了。为此,她自己的神经还处在崩溃的边缘呢。她要是在厨房再呆上一会儿,非气得尖叫起来不可。她返身来到鸡场旁院子里的洗衣盆前,将双手猛地插进已经变得冰冷的灰色肥皂水之中。

乔斯·默林快到中午时分才回来。玛丽听见他从屋前走进厨房。他妻子立时用喋喋不休的唠叨迎接了他。玛丽在洗衣盆前没有动,拿定主意要让佩兴斯姨妈按她自己的方式去说那些事。要是姨父喊她去问话,再去屋里也来得及。

她听不见他俩在说什么,只听见姨妈尖细的说话声和姨父不时发出的厉声询问。过了不一会儿,姨父从窗口向玛丽打招呼,她便进去了。姨父站在炉台前,叉着两腿,脸阴沉得像要打雷。

“快点!”他吼道,“说!你是什么个说法?你姨妈叽叽喳喳地说了一大串,我一句也没听懂。她什么也说不清,连喜鹊都比她强。到底出了什么事?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个。”

玛丽说话时很镇静,有些话还斟酌了一下。她把早上所发生的事说了一遍,什么也没拉下,除了老爷对他弟弟的询问。最后,她把巴西特先生的原话转告了他:大家晚上在床上都睡不安稳,除非乔斯·默林像他爹一样被绞死。

老板默默地听着。待玛丽说完后,他一拳砸在餐桌上,破口大骂起来,还飞起一脚,将一张椅子踢到屋子的另一边。

“这个婊子养的狗东西!”他咆哮起来,“他没有权力踏进我的屋子,谁都不行。说什么有治安官的搜查令,那是他吓唬你们的,你们这两个叽叽呱呱的蠢货。他根本没有搜查令。妈的,我要是在家,非让他回北山时连他老婆也认不出他是谁不可。要是他老婆还真能认得出他是谁的话,那对她也是废物一个了。妈的,我要打爆他的双眼!我要让巴西特先生知道这地盘到底是谁家的。我要让他像狗一样围着我的脚转。他吓着你了,是吗?他下次要是再跟我玩这套,我非把他家的房子给烧了不可。”

乔斯·默林声嘶力竭地吼着。那吼声简直震耳欲聋。玛丽倒并不怕他这样。他也不过是撒撒野、做做样子。玛丽知道,他压低嗓门小声说话时才是最可怕的。他这样大发雷霆,不过是因为他害怕了。这一点玛丽看得出来。他的自信心受到了无情的撼动。

“给我弄点东西吃,”他说,“我还得出去一趟,不能再耽搁了。别再嚎了,佩兴斯。再嚎,我一拳砸扁你的脸。你今天做得不错,玛丽。我不会忘记的。”

玛丽直视着他的眼睛。

“你以为我这样做是为你,是吗?”她说。

“我他妈才不在乎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反正结果都一样,”他答道,“其实,像巴西特这么个两眼一抹黑的笨蛋本来就什么也找不到。他打娘胎里出来,那脑袋生得就不是地方。给我切块面包。不说了。你们都坐到桌子那头去吧,那才是你们的地方。”

两个女人一声不吭地坐到各自的座位上,碗来盘去的没再有什么大的动静。老板吃完后便站起身,对两个女人一个招呼也没打就去了马厩。玛丽指望着能听到他再次把马牵出来,骑马上路,没想到不一会儿他又回来了。他穿过厨房,去了花园的尽头,爬上了那边围墙的阶梯[在英国,有的围墙两侧有供人攀越的阶梯]。玛丽看见他穿过沼泽,登上了通往托尔波罗山和科达山[客栈西面的两座石山,两山相邻]的陡坡。玛丽犹豫了片刻,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计划,却一时又吃不准那样做是否明智。这时,耳边传来的姨妈的脚步声使她下定了决心。她等了一会儿,听到姨妈卧室的门关上后,便一把甩掉围裙,抓起挂在墙钉上的粗布披肩,就朝地里冲去,朝她姨父去的方向追去。她来到围墙根,蹲在石墙边,看着姨父的身影越过斜坡的空中轮廓线,消失了。她再度一跃而起,循着姨父的踪迹,在荒草和蛮石之间择路而行。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疯狂而莽撞的冒险,但她的情绪很冲动。在经过一个早上的沉默之后,她需要发泄。

她满脑子所想的就是不让乔斯·默林离开自己的视线,当然还不能让他看见。也许只有这样她才能窥见姨父的秘密。她确信,巴西特老爷早晨来牙买加客栈打乱了老板的计划,他现在徒步穿越西泽[位于牙买加客栈西北]就与此有关。现在还不到下午一点,这是步行通过沼泽的理想时间。玛丽穿着粗布鞋和及踝短裙[在旧时只有盖住脚背的裙子才算是长裙],顾不上地面的崎岖不平。脚下很干燥———地表被霜冻住了———玛丽走惯了赫尔福德海岸潮湿的、布满圆卵石的海滩和泥泞的农田,因此在沼泽地里行走对她来说根本不是什么难事。前一阵子她在沼泽地里的漫游教会了她如何对付脚下的这片土地。她尽可能走在地势高的地方,竭力追寻着姨父的踪迹。

事情并不那么容易,这是她在跟踪了好几英里之后才开始意识到的。为了不让老板发现,她不得不与他保持相当的一段距离。老板的步子迈得很大,走得也很快。没多久,玛丽就发现被他甩下了。过了科达山,老板往西一拐,朝布朗·威利山脚下的一块低地走去。布朗·威利山虽然很高,但在无边的褐色沼泽的映衬下,看上去不过是一个小黑点儿。

一想到还要爬一座一千三百英尺的高山,玛丽不禁暗暗吃惊。她停下脚步,擦了一下大汗淋漓的脸。她放下头发,让头发散落在脸上,这样会更舒服一点。牙买加客栈的老板为什么要在十二月的下午攀登博德明沼地的最高峰,玛丽不得而知,不过,既然已经走了这么远,索性就满足一下自己强烈的好奇心,于是又加大步伐追了上去。

脚下的地面已开始见水。晨霜已经消融,化成了水。玛丽面前的整个低地平原在连绵的冬雨之后变得柔软、枯黄。潮湿冷冷地、粘粘地浸入了她的鞋子。裙子的下摆也被沼泥弄脏,有的地方还撕破了。玛丽提起裙摆,用束发带将裙子扎在腰间,继续追踪姨父。姨父已经穿过低地中最难行走的地段,动作奇快,这只有对这里了如指掌的人才能做得到。玛丽只能看见他的身影在布朗·威利山脚下的黑色石南丛和巨大的圆石中时隐时现。随后,他的身影就隐没在一块兀立的花岗石巉岩之后,再也看不见了。

要想找到姨父穿过那片泥沼的路是不可能的,他一转眼就过去了。玛丽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挣扎着跟在后面,惟恐被拉下一步。她知道这么做很傻,可一种近乎愚蠢的倔强心理在支持着她继续前行。由于不知道姨父是怎么鞋袜不湿就过了那片泥沼,玛丽只好凭感觉绕了一个大圈,以避开那片危险地带。这样,朝着错误的方向行了两英里,泥沼是过了,过得也相对比较安全,然而,她却茫然不知所措地被拉下了,再也不可能找到姨父的踪迹。

于是,她决定攀登布朗·威利山。她跌跌撞撞地走在青苔和顽石上,在锯齿状花岗岩巨石上攀援。每前进一步都让她感到那么艰难。时不时,一只野山羊被她的脚步声惊起,从圆石后窜出来,踏着蹄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这时,西边云起,在下面的平原上投下一块块变幻不定的阴影。太阳隐到云层的后面。

群山之间,万籁俱寂。一只渡鸦从她脚下飞起,拍打着硕大的黑色翅膀,扯开沙哑的嗓门,不满地尖叫着,向山下俯冲而去。

玛丽登上山顶的时候,晚云已在头顶上高高升起,满目是一片灰色的世界。暮色渐浓,远处的地平线已经模糊。下面的沼泽里升起一片白色的薄雾。从最陡最难攀登的一面爬上山来,玛丽差不多花费了一个小时的时间。天很快就要黑了。她鲁莽的冒险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极目望去,已不见任何活物。

乔斯·默林早就踪影全无。他可能根本就没有爬上石山,谁知道呢。他可能是穿过蓬乱的石南和较小的乱石丛从山下兜过去的。他独自择路而行,走出了玛丽的视野后,是东是西,全由他的使命所定。此时他已被较远处的山窝所吞没。

玛丽现在再也无法找到他了。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到一条最短的路径,以最快的速度下山,否则她就将面临一个沼泽地的冬夜,只好以死黑色的石南为枕、花岗岩石缝为穴了。她这会儿觉得自己很傻,竟然在一个十二月的下午冒这样的风险。经验告诉她,博德明沼地那边已暮色全无了,黑暗说到就到,转眼就会遮天蔽日。夜雾也很危险。一团团夜雾从湿地中升起,又在一片片水沼周围闭合,就像一道白色的屏障。

玛丽泄气了,沮丧了。所有的兴奋都离她而去。她从石山的陡面上往下爬,一只眼留神着山下的片片水沼,另一只眼注视着气势汹汹、随时会把她吞没的黑暗。她的下面是一个水潭或泉眼,据说是那条最终要流进大海的福伊河[福伊河口湾西岸福伊系英吉利海峡港口]的源头。无论如何不能从这边走,那旁边的地都是水津津的,危机四伏。那泉眼更是深不可测。

她朝左边走去,以避开这个地方,终于安然无恙地下了布朗·威利山,将昂首而立的山峰孤零零地留在了身后。可等她来到与平原齐平的地方时,雾气和黑暗已经降临沼泽,她完全失去了方向。

无论发生什么,她必须保持头脑清醒,不能让愈来愈强烈的慌乱感占据上风。除了有雾之外,夜色还是挺好的,不太冷。没有理由找不到一条最终通往有人居住的地方的路。

她只要始终走在地势高的地方,水沼地对她就不会有危险。于是,她再次将裙子在腰间扎好,用披肩将肩膀裹紧,稳步朝前走去;碰到可疑的地段,就伸手仔细地摸一摸,避开那些踩上去发软下陷的草皮地。就这样走了几英里之后,一条小河突然拦住去路,先前她并没有经过这条河。很明显,方向错了。沿河而行只会把她再次引向低地和水沼,于是,她不顾一切地跳进及膝深的河水。鞋潮袜湿她并不担心,所幸的是河水不深,不然的话,她还得游过去才行,身体也会受凉。过了河,地势似乎渐高,这是好兆头,走起路来也会踏实些。她勇敢地穿过地势较高的丘陵地,朝着那似乎是漫无边际的远方走去。最后,她终于来到一条崎岖不平的道路前。这是一条朝右前方延伸的路。不管怎么说,有路就会有车。既然车能行,玛丽也可以走。最糟糕的情况已经过去。真正的焦虑一过去,玛丽便感到了虚弱和极度的疲惫。

她四肢沉重,拖着几乎已不属于自己的身子,眼睛好像要陷到脑袋里去了。她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下巴耷拉着,两只手垂在身体两侧。她在想,牙买加客栈那些高高的灰烟囱,也许自它们存在以来第一次,会成为让人赏心悦目的一景。路变宽了,还出现了一条由左向右的岔路。玛丽犹豫不决地站了一会儿,不知该走哪条路。正在这时,她听到了一阵马蹄声。那蹄声很急促,马像是被催得很急。声音来自左边的黑暗深处。

马蹄踏在草皮上发出咯噔咯噔的闷响。玛丽在路中央等着,突如其来的奔马绷紧了她的神经。转眼间,那马从雾中冲出,出现在玛丽的前方。一骑士骑在马背上,在昏暗的光线中,就像一对虚幻的鬼影。骑马人见到玛丽,急忙勒马闪避。

“喂,”他叫道,“什么人?出什么事了吗?”

他在鞍上俯视玛丽,吃惊地叫了起来。“女人!”他说,“你在这干吗?”

玛丽抓住缰绳,让焦躁的马安静下来。

“你能带我去公路吗?”她问道,“我家离这儿有好几英里,可我迷路了,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站好,”他对马说,“别动,好吗?你从哪儿来?我要是能帮你,一定帮你。”

他的声音很轻、很和蔼。玛丽看得出来,他一定是个有身份的人。

“我住在牙买加客栈,”她说。可这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他现在肯定不愿帮她了。牙买加客栈这几个字足以让他立时策马而去,撇下她自寻归路。她真傻,不该那样说。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正如玛丽所预料的那样。可等他再度开口时,声音并没有变,相反,比刚才更轻、更和蔼了。

“牙买加客栈,”他说,“恐怕你已经走了很长的路了。你刚才一定是把方向弄反了。你知道吗,你已经跑到亨德拉丘陵平原这边来了。”

“这话对我一点意义也没有,”玛丽对他说,“我以前从没走过这条路。我真傻,怎么在冬天的下午跑这么远的路。要是你能指我回去的路,我将十分感激。一上大路,我很快就能到家。”

那人沉思片刻,然后一歪身子落鞍下地。“你累了,”他说,“你一步也不能再走了。何况,我也不准备让你再走。我们离村子不远了。你先骑马去那儿吧。请把脚给我,我扶你上马。”转眼工夫玛丽就坐上了马鞍。那人站在马下,手里拉着马勒。“好点了,是不是?”他问,“你一定在沼泽里走了很远的路,路还很不好走。你的鞋子湿了,衣服下摆也湿了。你跟我一起回家,把衣服烘干,再休息一会儿,吃顿晚饭,然后我再把你送回牙买加客栈。”他的话是那么充满关切,又是那么不容分辩。玛丽欣慰地舒了一口气,暂且什么也不管,听凭他的安排吧。他调整了一下缰绳,让她坐得更舒服一些。就在他抬眼看她的时候,她才第一次从他的帽檐下看到他的眼睛。那是一双很奇怪的眼睛,透明得像玻璃,颜色淡得几近白色。还有这么一种奇怪的眼睛,她以前从未听说过。那双眼睛定定地望着她,打量着她,好像她的心思都一览无余似的。在他面前,玛丽感到很放松,戒心全无,但她并不在意。他的头发也是白色的,压在黑色的宽边帽下面。玛丽困惑地回眸看了他一眼,因为他的脸上并没有皱纹,声音也不像个老人。

突然,玛丽感到一阵窘迫,她明白了这异样的面目的原因,便将眼光挪开。他有白化病。

他摘下帽子,露出脑袋。

“也许,我最好还是自我介绍一下,”他笑了笑说,“我们的相逢虽很离奇,但我认为这也是生活中常有的事。我的名字叫福兰西斯·戴维,是阿尔塔能[Altarnun,字面意义是AltarofStNonna“圣诺娜的圣坛”,为博德明沼地以东一村庄,以此为中心的阿尔塔能教区属北康沃尔地区,教区的一部分处于博德明沼地,是沼地中最大的教区;坐落于村中的阿尔塔能教堂是为纪念圣诺娜而建,被誉为“沼泽中的大教堂”]的教长。”

第七章

屋子里静得出奇,静得那么少见,那么蹊跷。就像是在古老的传说中,一位英雄在仲夏之夜发现了一座宅第,周围还应该有蒺藜所阻。英雄得挥刀披荆斩棘方能穿过,然后便看见一片花团锦簇、且久已荒置的景象。巨大的蕨类植物遮蔽了窗户,白色的百合花亭亭玉立。在这样的故事中,纵横交错的常春藤会爬满墙壁、封住入口。宅第已经沉睡了上千年。

玛丽对自己的胡思乱想报以一笑。然后再一次将双手伸向柴火。这样的寂静愉悦了她的心情,缓解了她的疲劳,祛除了她的恐惧。这是一个与牙买加客栈不同的世界。那里的寂静令人压抑,让人沉重,危机四伏;那些废弃的房间弥漫着久已无人问津的气息。而这里却不同。此时,她安坐于此,有如夜临厅堂,屋子里静谧、无人。周围的陈设、屋中央的桌子、墙上挂的画看上去都不像白天所熟悉的那样具有实感。它们就好像在沉睡中被她在深夜里意外撞见。有人曾经在这里住过:一些快乐而和蔼的人,臂下夹着发霉的书本的老牧师们,在那边的窗户下还有一位白发蓝衣老妪在埋头做针线活。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些人现在都已躺在大门对面的教堂[该教堂为纪念圣诺娜而建,故称圣诺娜教堂,最初由诺曼人建于十二世纪,十五世纪重新翻建。教堂不远处的教长府第建于一八四二年,为乔治王朝风格的两层建筑,本书作者曾到访于此,书中的教长府第即以此为原型。一九七五年该府第被教堂卖掉,重新装修后现已改名为幽谷庄园乡村宾馆]墓地里。布满青苔的墓碑上,他们的名字已经模糊不辨。逝者已去,故宅犹存,空余一片寂寥。现在住在这里的那个人承袭了先祖的品格,为的是让所有这一切都维持不变。

玛丽看着那人将晚餐端放在桌子上,暗自思忖,这人能让他自己与这间屋子的气氛相融相合,真是很明智。要是换了另外一个人,感到难耐的寂寞,可能会喋喋不休说个没完,要么就杯盏相磕弄得丁当作响。她扫视着房间。墙上光秃秃的,没有《圣经》主题的壁画,她丝毫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油亮的书桌上空空的,没有纸张书籍,在她心目中,没法同牧师的起居室相联系。立在屋子一角的是一个画架,上面有一幅画了一半的油画,画的是多茨玛利湖的水景。这是在一个灰蒙蒙的日子里画的,天上是一片片雨云,没有风。这一情景吸引了玛丽的眼睛,让她着迷。她不懂绘画,但这幅画中却饱含着力量,让她几乎有一种雨意扑面的感觉。那人一定是注意到了玛丽眼睛所视的方向,他走到画架旁,将画的背面调转过来对着玛丽。

“别看这个,”他说,“画得很匆忙,也没时间画完。你要是喜欢看画,就看比这好的。不过,首先,我还是给你把晚餐拿来。你就坐在椅子上别动。我把桌子给你搬过去。”

被人伺候倒是一种很新鲜的感觉。可他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是那么安详,那么从容,似乎这是很自然、很平常的事,而玛丽也毫无窘迫之感。“汉娜住在村里,”他说,“她每天下午四点离开。我喜欢一个人。我喜欢自己做晚饭,这样我就可以自己选择时间。幸亏她今天做了苹果馅饼。希望你能吃些。她的面点做得一般。”

他给玛丽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往里面又放了满满一勺奶油。玛丽还没能习惯他的白发白眼,与他的声音反差太大,反衬他的一身黑色教服则更显奇异。玛丽仍然很疲劳,对周围的环境也还有一点陌生。他见玛丽不想说话,也没去打扰。玛丽吞食着晚餐,时不时隔着杯沿偷偷地瞥他一眼,而他似乎马上就能感觉到她的目光。每每这时,他就会用他那冷冷的、白白的眸子凝视着她———就像盲人那麻木而又具有穿透力的凝视一样———玛丽只好将目光移开,投向他肩后的那堵石灰青的墙,或者墙角的画架。

“今晚在沼泽里碰见你,真是天意。”见玛丽推开盘子重又靠在椅子上,他终于说话了,一只手支着下巴。屋里的温暖和热茶使玛丽昏昏欲睡,他那和蔼的声音像是来自遥远的地方。

“因为工作的原因,有时我会去一些很偏远的农舍和农场,”他继续说,“今天下午,我就去帮着把一个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他会活下去,他的母亲也会活下去。他们的日子过得挺艰难,一无所求。这些沼泽里的人啊,你自己可能也看到了。我很尊敬他们。”

玛丽无言以答。到牙买加客栈来的那帮人并未给她留下值得尊敬的印象。她在想着这屋里怎么会有玫瑰花香。后来她才注意到,她椅子后面的小桌上放着一碗干花。他又说话了,声音还是那样和蔼,只是多了一点坚定。

“你今晚为什么要在沼泽地里到处乱跑?”他说。

玛丽打起精神,直视着他的眼睛。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玛丽,眼神中流露出无限的怜悯。玛丽渴望得到他的同情。

懵懵懂懂之中,玛丽就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回答:

“我碰到大麻烦了,”她说,“有时我想我将来也会像我姨妈一样,变得神经兮兮的。你在阿尔塔能这儿可能也听到些风言风语。你可能会耸耸肩不予理睬。我到牙买加客栈才一个月多一点,可我却觉得好像过了二十年。主要是我姨妈让我不放心。要是我能把她带走就好了!可是,她不愿意离开乔斯姨父,不管姨父对她怎么不好。每天晚上我上床的时候都在想,我醒来的时候会不会听到马车的声音。第一次他们来的时候有六七个人。他们运走了存放在过道尽头那间钉死的屋子里的包裹和箱子。有个人那天晚上被杀了。我看见楼下房梁上吊着根绳子……”她忽然停下了,只觉得脸上热乎乎地泛起了一片潮红。“这事我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起过,”她说,“不吐不快。我再也忍不住了。这话我是不应该说的。我闯祸了。”有那么一会儿,他没有答话,让玛丽慢慢把话说完。等玛丽恢复情绪之后,他才说话,声音很和蔼、很轻,宛如一个父亲在安慰受惊的小孩。

“别害怕,”他说,“你的秘密在我这儿很安全。除了我没人会知道。你已经很累了,知道吧,这是我的错,我不该把你带进一间温暖的房间,还给东西给你吃。我应该让你先睡一觉才是。你一定在沼泽里呆了好几个小时。这儿与牙买加客栈之间有不少地方很难走。这个时节的沼泽是一年中最危险的。你要是休息好了的话,我就带你回马车上去。如果你愿意,我来亲自向老板为你解释。”

“啊,你千万别这样,”玛丽马上说,“他要是对我今晚的行为稍有怀疑,会杀了我的,也会杀了你。你不知道,他是个亡命之徒,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不能这样。实在不行,我就想办法从门廊爬上我卧室的窗子钻进去。他怎么也不会知道我到这里来过,还见过你。”

“你的想象力是不是有一点离谱呢?”教长说,“我知道我一定显得缺乏同情心,有点冷漠,可现在毕竟是十九世纪了,知道吧,人们不会平白无故地自相残杀。我认为我就像你姨父一样,有义务把你送到国王陛下的公路上。都说了这么多了,你觉得是不是最好让我再听听你其他的一些事呢?你叫什么名字?到牙买加客栈多久啦?”

玛丽抬眼望着他血色全无的脸上那双苍白的眼睛和他白色短发上的那圈光环,心中又一次暗想,这人真是古怪,他的年龄可能是二十一,也可能是六十。他那和蔼而富有说服力的嗓音能迫使玛丽向他袒露心中的每一桩秘密,只要他乐意向她打听。她可以信任他,这一点至少是毫无疑义的。尽管如此,她仍然在犹豫,脑子在不断地斟酌字眼。

“说呀,”他笑道,“我这一生听过无数的忏悔。不是在阿尔塔能,而是在爱尔兰和西班牙。对我来说,你的故事不会像你所想的那样离奇。除了牙买加客栈之外,这世界还大着呢。”

他的话让她觉得自己很渺小,还有点茫然不知所措。尽管他谈吐得体,待人和蔼,可玛丽还是觉得他好像是在嘲笑自己。在他的眼里,自己不知道是不是有点歇斯底里,少不更事。于是,她把自己的遭遇一股脑儿都倒了出来,情急之间,难免辞拙语乱:故事一开头是她在酒吧的第一个礼拜六,然后又倒回到她来客栈时的经历。她的故事听起来是那样呆板,令人难以信服,即便是对她本人来说也是如此,尽管他对她所讲的一切深信不疑。由于太疲劳,她讲得很吃力,时常前言不搭后语,老是要停下来想一想,然后又回过头去,重复前面已经说过的事。他耐心地从头听到尾,既不说什么,也不问什么,可自始至终,她感到他那双白色的眼睛在看着自己。他时不时会咽一下嗓子。每每这时玛丽就会本能地察觉到,并等待他吞咽完毕后再接着往下说。她心中的恐惧、痛苦和疑惑随着自己的叙述在耳边萦绕,听起来就好像是一个受了过度刺激的大脑一点一滴所编造出来的情节一样。酒吧内姨父与陌生人之间的对话就像是精心炮制出来的胡扯。她眼里没见,可心里还是感觉到了教长的疑惑。绝望之中,她竭力淡化她这听来可笑、被高度渲染的故事。结果,她的姨父,也就是故事中的坏人,竟然变成了一个酗酒成性、每个礼拜打一次老婆的乡巴佬恶棍,那些夜行马车也都成了货车,毫无凶险之处。

那天早些时候北山的巴西特来客栈的事听来还算可信,可一说到那间空无一物的屋子时又不免再次让人感到扫兴。整个故事中唯一有点真实感的就是玛丽下午在沼泽地里迷路的事。

她的故事讲完了。教长从椅子上站起身,开始在房间里踱着步,轻声吹着口哨,手里不停地摆弄着衣服上的一粒松得只剩一根线挂着的扣子。然后,他在壁炉前站住了,背对着火,低头看着玛丽———可玛丽从他的眼里什么也读不出来。

“我相信你,当然,”过了一会儿他说,“只要看看你这张脸,就知道你不是个撒谎的人。不过,我不知道你懂不懂歇斯底里是什么意思。你的故事是无法拿上法庭的,反正你今晚所说的这一切都无法算数。太像童话了。还有,这是个丑闻和暴行,这我们都知道,但是走私在这乡里是很常见的事。那些治安官们有一半就是靠这个肥起来的。感到吃惊了,是不?但我可以向你保证,这是真的。如果法律再严厉一些,监督的力度就会大一些,你姨父在牙买加客栈的那个小巢穴也早就完蛋了。我也见过巴西特先生一两次。我相信他是一个正直的人。不过,咱们私下里说说,这人有点傻,只会咋咋呼呼,仅此而已。今早的事他不会声张的,除非我看错了他。其实,他没有权力进客栈搜查。要是人家知道他这样做了,而且费了那么大劲却一无所获,他在这乡里会成为笑柄的。不过,我告诉你,他这一去倒是把你姨父给吓着了。他会收敛一阵子的。暂时不会再有马车去牙买加客栈了。我想你可以确信这一点。”

玛丽不无忧虑地听着他的分析。她本希望一旦他承认她的故事的真实性后就会为之感到惊骇,然而他却显然无动于衷,根本没把它当回事。

他一定是看出了她一脸失望的样子,于是又说道: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去见巴西特先生,”他说,“把你所说的事告诉他。不过,可以这么说,除非你当场抓住你姨父,而且那些马车就在院子里,否则很难给他定罪。这一点我必须让你明白。听我这么说,恐怕你会觉得我不想帮忙。但是,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这都不是一件很棘手的事。再说,你也不愿意你姨妈牵扯到这件事里面去。不过,依我看,如果要逮捕你姨父,你姨妈受连累也是在所难免的事。”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呢?”玛丽无助地说。

“如果我是你,我就等着,”他答道,“严密监视你的姨父,等马车再次来到时,立即向我报告。然后我们再一起商量怎么做才最好,也就是说,如果我能荣幸地得到你的信任的话。”

“那个失踪的陌生人怎么办呢?”玛丽说,“他被杀了。我可以肯定。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对这事我们已经无能为力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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