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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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轻轻地吹起口哨,两只手插在裤袋里。玛丽回头默默地凝视着他。杰姆说的话像谜一样。这些话是不是让她感到恐惧,她还说不上来。杰姆是个马贩子,一副满不在乎的穷样,这她都能理解和体谅,然而这对她来说却是一个新的开始。她也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喜欢这种感觉。
他笑了笑,又耸了耸肩。“我和乔斯之间总有一天会出现麻烦。但后悔的将是他,而不是我,”他说。他扔下这句神神秘秘的话,便转身朝沼泽地追那匹马去了。玛丽望着他,陷入了沉思。她把两臂塞进披肩里。如此看来,她最初的直觉是正确的。不管怎么说,走私的背后还有名堂。那个陌生人那天晚上在酒吧里就提到了谋杀,现在杰姆自己也提到这事。她不是傻瓜,也不是歇斯底里,不管阿尔塔能教长怎么看她。
杰姆·默林在这里面扮演的是个什么角色还很难说,但他与此事有某种关联却是须臾不容怀疑的。
如果他就是那个偷偷摸摸地跟着姨父爬下楼梯的人———天哪,那他一定清清楚楚地知道她那晚出了自己的房间,躲在了什么地方,并且听到了他们的谈话。那么说,他就一定比谁都更记得那根悬在梁上的绳索,而且更能猜到在他和老板去了沼泽之后,她也看到了那根绳子。
如果杰姆就是那个人,那他为什么要问这些问题也就好解释了。“你知道多少?”他刚才这样问,但她没有告诉他。
这番谈话给她的这一天投下了一层阴影。她现在想走了,她要摆脱他,一个人好好想一想。她慢慢地朝山下的维茜溪走去。就在她走到小路尽头的大门时,她听到他的脚步声从背后赶来。他抢先冲到门口。看他那胡子拉碴的样子,还有他那肮脏的马裤,活像一个吉卜赛混血儿。
“你干吗要走啊?”他说,“现在还早呢。不到四点钟天不会黑的。到时候我送你到拉希福德门。你怎么了?”他用双手托起玛丽的下巴,凝视着她的脸。“我想你害怕了,”他说,“你以为我楼上那些破旧的小卧室里藏着成桶的白兰地和成捆的烟草,你以为我会把这些都给你看过之后就割断你的喉咙,是不是?我们默林家的人是一群亡命之徒,而我杰姆是最坏的一个。你是不是这样想的?”
她忍不住扭头冲他一笑。“差不多吧,”她坦白地说,“但我并不怕你。你不必那么想。要不是你总让我想到你哥哥,我甚至还会喜欢上你呢。”
“我长的就是这张脸。我也没办法呀,”他说,“不过,我长得要比乔斯好看多了,这一点你必须承认。”
“啊,你很自负,这足以弥补你所没有的那些品质,”玛丽说,“我不会抢你这张漂亮脸蛋的。你会让好多女人伤心的,只要你乐意。好了,让我走吧。回牙买加客栈还有很多路呢。我可不想再在沼泽地里迷路了。”
“那你以前是什么时候迷的路?”
玛丽微微皱了皱眉。说漏嘴了。“是那天下午我去西泽的时候,”她说,“那天雾下得很早。我转了好长时间才找到回去的路。”
“你真傻,怎么能步行呢?”他说,“在牙买加客栈和拉夫特之间有很多地方,就是一群牛都能被吞得下去,就别说你这么个小人儿了。这对女人来说可不是好玩儿的。你跑那儿去干什么?”
“我想蹓蹓腿呗。我在屋里都已经关了好几天了。”
“好了,玛丽·耶伦,下一次你要蹓腿的时候,可以朝我这边蹓。你只要穿过这个门,就不会走错。左边的那片沼泽你可要离得远远的,就像你今天那样。平安夜那天你和我一块儿去朗斯顿好吗?”
“你去朗斯顿干什么,杰姆·默林?”
“就是去为巴西特先生卖他的那匹小黑马呀,亲爱的。你要是多少了解我哥哥的话,那天你最好别呆在牙买加客栈。那时候,他刚刚从醉酒中恢复过来,正想找茬儿呢。如果他们对你在沼泽地里闲荡已经习惯了的话,你那天不在家他们也不会说什么。我在午夜前送你回家。一定来啊,玛丽。”
“要是你在朗斯顿连同巴西特先生的马被人家人赃俱获了怎么办?到那时你就傻了,是不是呀?要是他们把我也同你一起抓到牢里,那我也傻了。”
“没人抓你的,至少短时间里还不会。就冒一次险嘛,玛丽。你不喜欢刺激吗?你就那么在乎自己的皮肉吗?他们在赫尔福德一定是把你养娇了。”
她就像一条鱼儿一样起来咬饵了。
“那好吧,杰姆·默林。别以为我害怕。反正蹲牢房与呆在牙买加客栈也没什么不同。我们怎么去朗斯顿?”
“我会用两轮马车把你带到那里,让那匹小黑马跟在我们后面。你认识去北山的路吗?就在沼泽的那一边。”
“不,我不认识。”
“你只要跟着感觉走就行了。顺着大路走一英里,你就到了那个山的山顶。山梁上有个豁口,就在右边。前面就是凯里山,右边再过去一点就是鹰山。只要你笔直朝前走,就不会迷路的。我在半道上迎你。我们尽量从沼泽里走。平安夜那天,大路上车多。”
“那我什么时候动身呢?”
“我们让别人先走。他们会在中午之前到那里。两点钟之前,街上的人太多,不适合我们。你要是愿意的话,就在十一点的时候离开客栈。”
“我没说我肯定去。如果你见不着我,你就走你自己的。你忘了,佩兴斯姨妈可能会找我有事的。”
“那没问题。找个借口嘛。”
“小溪那边就是大门了,”玛丽说,“不必远送了。我能找到路。直接上那个山顶,对吧?”
“你可以替我向老板问个好,如果你愿意的话。告诉他,我希望他能改改他的脾气,还有他的嘴巴。问问他愿不愿意让我在牙买加客栈的门廊上挂一束槲寄生。涉水的时候小心啊。要我背你过津门吗?不然的话,会弄湿你的脚的。”
“就是水没到了我的腰也没关系。再见,杰姆·默林。”说完,玛丽就勇敢地跳入奔流的溪水中。她用手扶着门,稳住身体,裙子的下摆已经落在水里。她提起碍手碍脚的裙摆。她听见杰姆在对面的岸上笑。过了小溪,她朝山上走去,没有回头看一眼,也没有挥挥手。
不妨把他与南方的男人比一比,玛丽心中这么想,与赫尔福德的小伙子们比一比,还有格威克的,马纳肯的。康斯坦丁[赫尔福德以北一村庄和教区,隶属于法尔茅斯地区]有个铁匠,杰姆小小的身子在他的手里会被拧成个麻花。杰姆·默林也没什么可得意的。一个盗马贼,小走私犯,二流子,也可能还是个杀人犯。看来,这片沼泽地里还真出人才。
玛丽不怕他。为了证明这一点,她会在平安夜那天与他同车前往朗斯顿。
*
她穿过大路走进院子的时候,黑暗已经降临。与往常一样,客栈里黑咕隆咚的,空无一人,门插着,窗户钉死了。她绕到房子后面,敲了敲厨房的门。门立刻就被姨妈打开了。她苍白的脸上流露出焦急的神情。
“你姨父一整天都在找你呢,”她说,“你去哪儿了?都快五点了。你一大早就出去了。”
“我去沼泽里走走,”玛丽答道,“我没觉得这有什么嘛。乔斯姨父找我干吗?”她感到有点紧张了。她看了看厨房角落里乔斯睡的那张床。床是空的。
“他去哪儿了?”她问道,“他好点了吗?”
“他要坐在客厅里,”姨妈说,“他说他讨厌厨房。他一个下午都坐在窗口,望着窗外找你。你现在得哄哄他,玛丽,对他说点好听的,别顶他。这时候是挺危险的,他的酒就要醒了……他的气力会一天天恢复。到时候他会变得很任性,也许还会很暴躁。跟他说话的时候,你要小心点,好吗,玛丽?”
这就是老佩兴斯姨妈,手哆嗦着,嘴嚅动着,说话的时候还时不时地回头张望。她这个样子真是很可怜。玛丽感觉到了她的焦虑不安。
“他干吗非要见我?”她说,“他跟我从来就没什么话可说。他想干什么呢?”
佩兴斯姨妈眨了眨眼,嚅动着嘴唇。“他只是在胡思乱想,”她说,“他自言自语地咕哝着。在这样的时候,你一定不要在意他说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去告诉他你回来了。”她出了房,沿过道去了客厅。
玛丽走到对面的边柜前,从水罐里舀了一杯水。她的喉咙很干。水杯在她的手里颤抖。她暗暗在心里骂自己是笨蛋。刚才她还挺勇敢地在沼泽里走着,可一进这客栈,那勇气就非得要离她而去。手在哆嗦,心在紧张,就像小孩子一样。佩兴斯姨妈又回到了厨房。
“他这会儿安静下来了,”她轻声说,“在椅子上睡过去了。现在睡可能就要睡一晚上了。我们早点吃晚饭,收拾干净。这儿还有块冷馅饼,你吃了吧。”
所有的饥饿感早已消失,可她必须强迫自己吃些东西。她喝了两杯滚烫的茶后便推开了盘子。两个女人都没说话。佩兴斯姨妈不停地朝门口张望。吃完饭后,她们默默地把东西收拾干净。玛丽朝火里扔了一些泥炭,然后蹲在火旁。刺鼻的蓝烟升了起来,蜇着她的眼睛,可闷烧的泥炭并没有给她带来一丝暖意。
外面大厅里的座钟突然发出一阵嗡音,敲六点了。玛丽屏住呼吸,数着钟点。钟声小心翼翼地打破沉默。在最后一声敲响之前,它似乎让时间成了永恒。钟的最后一声在屋里回荡着,又消失了。缓缓的嘀嗒走时声继续着。客厅里什么声音也没有。玛丽的呼吸又恢复了正常。佩兴斯姨妈坐在桌前,噘嘴蹙额地就着烛光埋头做针线活。
这是一个漫长的夜晚。客厅里仍未传来老板的叫声。玛丽打瞌睡了,眼皮不由自主地合上了。在似睡似醒的迟钝与沉重之中,她听到姨妈悄悄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把手中的活计放进边柜旁的橱里。睡梦中她听见姨妈对她耳语:“我去睡了。你姨父现在不会醒了。今晚他肯定是安静下来了。我就不去打扰他了。”玛丽喃喃地应了句什么。迷迷糊糊中她听见外面过道里传来吧嗒吧嗒轻轻的脚步声,接着就是楼梯吱嘎吱嘎的声音。
上面的楼梯口上,一扇门轻轻地关上了。玛丽感觉到一阵沉沉的睡意悄悄向她袭来,脑袋越垂越低,最后陷进了自己的手里。座钟缓缓的走时声嘀嗒嘀嗒地在她的脑海里形成了一种定式,就像是人在大路上拖行的脚步声……一……二……一……二……一声接着一声;她在沼泽地上奔流的小溪旁,背上的包袱太重了,背不动了。要是能把包袱放下来一会儿,在岸边休息休息,睡……
可是很冷,太冷了。她的脚被溪水弄湿了。她得往岸的高处挪一挪,别别扭扭地……火熄了,没火了……玛丽睁开眼睛,见自己正躺在地板上,旁边的火已烧得只剩下发白的灰烬。厨房里很冷,烛光昏暗。蜡烛已经烧得很短了。她打了个哈欠,身上直发抖。她又伸了伸僵硬的双臂。就在她抬起眼睛的时候,她看见厨房的门非常缓慢地开了,一点一点,每次只开一点点。
玛丽一动不动地坐着,两只手按在冰冷的地板上。她在等待着,可什么事也没发生。门又动了,接着就呼的一下大开了,嘭的一声撞在门后的墙上。乔斯·默林站在房门口。他两臂伸开,身体在双脚的支撑下晃动着。
一开始她以为他没有注意到自己。他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前面的墙,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也没有再往屋里走。她压低身子,脑袋躲在桌沿下,只听见自己的心在有节奏地跳动着。慢慢地,他转向她躲藏的方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一句话也没说。过了一会儿,他说话了,声音显得拘谨而沙哑,低得跟耳语差不多。“那是谁呀?”他问,“你在干什么呢?怎么不说话?”他的脸像蒙了一层灰色的面具,遮去了他往日的气色。两只充血的眼睛牢牢地盯着她,却没有认出她来。玛丽一动没动。
“扔掉那把刀,”他低声说,“扔掉,跟你说话呢。”
她顺着地板伸出一只手,指尖触到了椅子腿,却没法抓住,除非她移动身子。够不着。她等待着,大气都不敢出。他走进房间,低下头,两只手在空气中摸索着。他在地板上慢慢地向她爬来。
玛丽望着他的手,直到他的手伸到她的近前。她已经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吹在自己的脸上。
“乔斯姨父,”玛丽轻声说,“乔斯姨父……”
他蹲在那里没动,低着头,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接着,他俯身向前,摸了摸她的头发和嘴唇。“玛丽,”他说,“是你吗,玛丽?怎么不和我说话?他们都去哪儿了?你见着他们了吗?”
“你弄错了吧,乔斯姨父,”她说,“这儿没别人,就我一个人。佩兴斯姨妈上楼去了。你病了吗?我能帮你什么吗?”
他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环视四周,搜寻着房间的各个角落。
“他们吓不倒我,”他低声说,“死人伤不了活人,他们都被灭了,就像是蜡烛……没错。是不是啊,玛丽?”
她点点头,望着他的眼睛。他拉过一张椅子,坐在上面,两只手摊在桌子上,重重地叹了口气,用舌头舔了舔嘴唇。
“是梦,”他说,“全都是梦。那些脸在黑暗中就像是活的一样。我醒来的时候,流了一背的汗。我渴了,玛丽。给你钥匙,去酒吧给我倒点白兰地来。”他在口袋里摸索着,然后拿出一把钥匙。她接过钥匙。她的手在颤抖。她溜出房间,来到过道。她在外面犹豫了一会儿,心里在想是不是要马上爬上楼梯回房去,把他一个人丢在厨房里,让他吼去。她蹑手蹑脚地走过过道,朝大厅走去。
突然,他在厨房里朝她大吼:“你往哪儿去?我叫你去酒吧拿白兰地。”她听见他把椅子从桌边推开时发出的刮擦声。来不及了。她只好推开酒吧的门,打开碗橱,在那些瓶子中间摸索着。她回到厨房时,他正趴在桌子上,头埋在手里。一开始她以为他又睡着了,可一听到她的脚步声,他马上就抬起头,伸出双臂,向后一靠,靠在椅子上。她把酒瓶和酒杯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他倒了半杯酒,用两只手举着杯子,眼睛隔着杯沿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你是个好姑娘,”他说,“我喜欢你,玛丽。你有理智,有胆量。你要是跟了哪个男人,准是个好伴儿。他们应该把你当个男孩才对。”他用舌头卷了口白兰地[西方人在喝白兰地或葡萄酒时爱用舌头将酒液卷起,以便充分地感受酒的醇香],傻笑着,然后又朝她挤了挤眼,用手指着她。
“在内地,他们用金子换这个,”他说,“这是钱所能买到的最好的东西。乔治王的酒窖里都没有这么好的酒。可我拿什么买呢?我他妈的一个子儿都不用给。我们牙买加客栈免费供应。”
他大笑起来,还伸了伸舌头。“这是个硬碰硬的游戏,玛丽,是男人玩的游戏。我是冒着掉十回、二十回脑袋的危险。我曾经被人追赶过。他们大叫着,有一粒枪子儿是直从我头发里钻出去的。他们逮不住我,玛丽。我太精明了。这游戏我玩的时间太长了。我们搬到这儿来之前,我在帕德斯特,在沿海做活。我们每两个礼拜就乘着大潮出动一次。我们驾着一条斜桁四角帆船,一共有五个人,连我一起。可小打小闹弄不到钱。人总是想做大的,得有订单。我们现在有百来号人了,从内地到海边都有。上帝啊,我这一生中见过血,玛丽,见过人被杀,有二十多次。可什么游戏都比不上这个———这可是跟死神赛跑的活。”
他示意她到他身边去,又朝她挤了挤眼,接着又扭头朝门口看了看。“过来,”他低声说,“走近点,到我身边来,我好和你说话。你很有胆量,这我看得出来。你不像你姨妈那样胆小。我们应该合伙干,你和我。”他一把抓住玛丽的手臂,把她拉到他的椅子旁。“这该死的酒,把我作弄得够呛,”他说,“我只要一被它套上,就会像个耗子一样全身无力。这你也看出来了。我会做梦,做噩梦。我看见了许多我清醒的时候从不害怕的东西。见鬼,玛丽。我亲手杀过人,我把他们踩在水下,用石头砸他们。这些事我平常想都不会想。我睡得就像个孩子。可我一喝醉,就会在梦里见到他们。我看见他们白里发青的脸正盯着我看。他们的眼睛都被鱼吃掉了。有的人还被撕得支离破碎,肉一条条地挂在骨头上。有的头发里还长出了海草……还有一个女人,玛丽。她趴在木筏子上,怀里还有个孩子。她的头发披在背上……当时,船离礁石很近,知道吧,海水平得就像手掌一样。他们来的时候都是活蹦乱跳的,那么多人。啊,有些地方的水还不到腰深。她大声向我呼救,玛丽,我就用石头砸她的脸。她向后倒去,双手拍打着木筏,松开了怀里的孩子。我又向她击打。我看见他们都淹死在了四英尺[约等于1.22米]深的水里。当时我们都很害怕,怕他们中会有人爬上岸去……这是头一次我们没有依靠潮水。再有半个小时,他们走在沙滩上连鞋都不会湿了。我们不得不用石头砸他们,玛丽。我们不得不砸断他们的手脚。他们就在我们面前淹死了,像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当时的水深还不及他们的肩膀……他们淹死是因为我们拿石头砸的,他们淹死是因为他们没法站立……”
他的脸离玛丽很近。他那满是血丝的双眼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他的呼吸吹在她的面颊上。“你以前从未听说过沉船帮吗?”他低声问道。
外面过道里的座钟敲响了一点。这一声钟鸣在空中回荡着,就像是一声传唤。他们两人都没动。屋子里非常冷,火完全灭了。一小股冷风从开着的门中吹进来。蜡烛黄色的火苗摇曳着、闪动着。他伸手抓住她的手。她的手无力地放在他的手里,就像死人的手一样。也许他从她的脸上看到了一丝凝固的恐怖,便放开了她的手,将目光移向了别处。他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空酒杯,用手指敲打着桌子。玛丽蹲在他旁边的地上,望着一只苍蝇从他手上爬过。她望着苍蝇钻过他手上黑黑的短毛,爬到关节处粗大的静脉上,最后爬到那细长手指的指尖上。她还记得刚来的那天晚上他替她切面包时这些手指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灵活和那种突如其来的优雅,还记得它们的动作可以那么细腻而轻巧。现在,她望着它们敲击着桌子,仿佛看到它们正伸向一块尖尖的石头,紧紧抓住;接着便看见石头向空中飞去……
他又一次扭过头来,用沙哑的声音向她低语。他朝正在嘀嗒走时的座钟的方向晃了晃脑袋。“这钟的声音有时会在我脑袋里回响,”他说,“像刚才敲一点的那个声音,就很像海湾里警钟浮标[浮标的一种,配有警钟]的钟声。每次刮西风的时候我就能听见它顺风传来的声音,一———二———一———二,钟锤一来一往地敲着钟,就像是为死人敲响的丧钟。我在梦里听见过它的声音。我今晚还听见过。那是一种悲痛、疲倦的声音,玛丽。海湾里的警钟浮标敲出来的就是这种声音。它磨擦着你的神经,让你听了就想大声尖叫。你要是在海滩上做活,就得划船过去把这些警钟浮标都用东西捂起来,用法兰绒把钟舌包起来,把它们捂死,这样它们就不会出声了。晚上的雾可能会很大。水面上的白雾一团一团的。海湾远处有一艘船,像条寻找猎物的猎狗一样寻找着往前走的路线。她想听警钟浮标的警钟声,可是听不到。于是她只好在雾中开进海湾……直对着我们开来。我们正等着她呢,玛丽……我们看见她突然一抖,触礁了,接着就被海浪吞没了。”
他伸手去抓酒瓶,让少许酒液慢慢地流进杯子。他闻了闻,又用舌头卷了一口。
“你有没有见过苍蝇被蜜糖罐粘住?”他说,“我见过那样的人,他们趴在索具上不放,就像一群苍蝇。他们趴在那里求生,看见大浪来了就恐怖地大叫。就像一群苍蝇,帆桁上趴得到处都是,人都成了一个个小黑点。我看见船在他们身下裂开,桅杆和帆桁像线一样断掉。他们全被扔进了海里,游着水逃命。可等他们到岸上的时候,全都成了死人,玛丽。”
他用手背擦了擦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死人不会说话,玛丽,”他说。
他冲她点点头,突然,他的脸变窄了,接着就消失了。她也不再是跪在地板上、双手紧抓着桌子。她又成了一个小孩,跟在父亲身边,在圣科文[赫尔斯顿东南一村庄]的悬崖上奔跑。父亲把她荡到肩上,跟他们一起跑的还有其他一些人,他们喊着、叫着。有人指着大海的远处。她抱着父亲的头,看见一艘白色的大船,大船就像一只鸟儿在波涛汹涌的海上无助地翻飞。船的桅杆已经折断。船帆拖在船边的海水里。“他们在干什么?”那个小孩,也就是她自己问。没人回答她。他们都站在原地,恐怖地望着那只船在翻滚着、起伏着。“上帝保佑他们,”父亲说,小姑娘玛丽哭了起来,呼喊着要妈妈。母亲立刻从人群中挤过来,抱起她,带她去了看不见大海的地方。这时,回忆断了,消失了。故事没有了结尾。可后来,她长大懂事了,不再是小孩子了,母亲谈起那一天的事才告诉她,他们去圣科文的那一天刚好碰到一艘大船沉没,一船的人全都在上面。大船被可怕的手铐礁拦腰撞断了。玛丽颤抖着、唏嘘着。朦胧中,姨父那从缠结的头发中露出的脸又出现在她的眼前。她又回到了牙买加客栈的厨房里,跪在他的身边。她觉得恶心极了,手脚冰凉,心中唯一盼望的就是赶快爬上床,把头埋在手里,扯过毯子枕头蒙住头,以求更黑的黑暗。也许她用手揉一揉眼睛,就会把他的脸抹掉,还有他向自己描述的那些画面。也许她用手指塞进耳朵,他的声音,还有海浪撞击海滩的轰鸣就会减弱。在这里,她看得见那些淹死的人那一张张苍白的脸、那高举过头的一只只手臂;听得见那恐怖的尖叫和呼喊;听得见警钟浮标在浪尖上摇摆时发出的哀鸣。玛丽又一次颤抖起来。
她抬头看着姨父,见他在椅子上身体前倾,脑袋耷拉在胸前,嘴巴大张着,打着呼噜,喷着唾沫,已经睡着了。他长长的头发像流苏一样垂在脸前,两臂搁在面前的桌子上,双手相握,仿佛是在祈祷。
第九章
平安夜这天,天空阴沉沉的,雨意很浓。头一天晚上天气就有点变了。院子里的烂泥被牛踩得一塌糊涂。玛丽卧室的墙摸上去湿乎乎的。有个角落的泥灰脱落了,露出了一大块黄斑。
玛丽将身子探出窗外,湿润的和风吹拂着她的脸。还有一个小时,杰姆·默林就会在沼泽地里等她,准备带她去朗斯顿集市。是否要去见他,这取决于她自己。可她怎么也拿不定主意。过去的这四天里她长大了不少。对着那块斑斑点点有裂纹的破镜子,她的那张脸拉得老长,一副倦容。
眼睛下面有黑圈,腮帮子有点下陷。夜里迟迟睡不着,吃饭也没胃口。有生以来第一次,她看见了自己和佩兴斯姨妈之间的相似之处。她们的额头有着同样的皱纹。她们有着同样的嘴巴。如果她也嚅动嘴唇,咬着唇沿,那她活脱脱就是一个佩兴斯姨妈,站在那里,脸蛋被细长的褐色头发衬托着。嚅动嘴唇并不难学,就像一紧张就绞手指一样。玛丽转身离开了那面不知替人掩饰的镜子,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起步来。在过去的几天里,她借口受了风寒,尽可能地呆在自己的房间里独处。玛丽眼下还不敢什么话都对佩兴斯姨妈说———在她面前,玛丽不敢多说话。但她的眼睛可能已经把什么都告诉了姨妈。现在,她们不敢四目相对,因为她们有着同样难言的恐惧,有着同样深藏的痛苦。她们怀着同一个秘密,一个在她们之间无论如何也不能谈及的秘密。玛丽不知道佩兴斯姨妈在痛苦中默默地守着这个秘密已经有多少年了。没有人知道她受的苦有多深。将来无论她去哪里,知道这一秘密给她所造成的痛苦都会跟着她。这个痛苦将永远不会离她而去。终于,玛丽明白了那张脸为什么会是那么苍白、那样抽搐,那双手为什么会拉扯着衣襟,那双眼睛为什么会睁得那么大、那样呆滞。
一开始,她觉得恶心,恶心得要命。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祈祷着,希望能早点睡着,可上床好长时间了就是睡不着。黑暗中有一张张未曾相识的脸,是那些被淹死的人的残破而委顿的脸。一个孩子,断了手腕。一个女人,湿漉漉的长发贴在脸上。一个个从未学过游泳的男人,惊叫着,满脸恐惧。有时玛丽甚至觉得自己的父母也在他们中间。他们仰头望着她,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唇苍白,伸着两只手。也许让佩兴斯姨妈痛苦的正是这些,她晚上一个人呆在房间里,那一张张脸也会去找她,向她哀求,可她却把他们推开了。她不愿意饶恕他们。她以她的方式也参与了谋杀。她是用沉默杀死他们的。她的罪孽与乔斯·默林本人一样深重,因为她是女人,乔斯·默林是魔鬼。乔斯·默林依附在她的肉体上,可她却让他上了身。
已经是第三天了,最初的恐惧已经过去。玛丽感到麻木,感到很衰老,很疲倦。心里已经没有多少感觉了。好像这一切她一直都很了然,好像她的心灵深处对此早有准备。当初一看见乔斯·默林手提提灯站在门廊里,她就有所警觉了。马车轱辘轱辘地在大路上远去时,她的耳边响起的是一声永别。
过去在赫尔福德,也曾有人窃窃议论过这些事。那都是在街头巷尾无意中听到的只言片语,有人否认,有人摇头。人们对此谈得并不多。这样的事情也不让谈。二十、五十年前也许可以吧,那时父亲还年轻。但现在不行,在已能见到新世纪曙光的时候不行。又一次,她看见姨父凑过来的脸,听见他在耳边低语:“你以前从未听说过沉船帮吗?”这话她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可佩兴斯姨妈却与此相伴生活了十年……玛丽不再去想她的姨父了。她不再害怕他,唯有厌恶,厌恶加上唾弃。他已经丧尽人性。他是一个夜行的禽兽。因为玛丽见过他的醉态,知道了他的本来面目,他吓不了她了。不仅是他,还有他的那帮同伙,都吓不了她。他们是一群腐败乡里的恶棍。只要他们一日不被踩在脚下,不被清除,不被消灭,她就决不会安生。亲情的力量不会再次拯救这些人。
还有佩兴斯姨妈———和杰姆·默林呢。杰姆·默林不顾她的抗拒,又闯入她的思绪。可玛丽不愿想他。就是不想他,事情也多得想不过来呢。他太像他的哥哥了。他的眼睛,他的嘴巴,他的笑容。他的笑很危险。玛丽可以从他的举手投足之中看到姨父的影子。她知道了为什么佩兴斯姨妈会在十年前做了傻事。杰姆·默林就能很容易地让一个女孩子爱上他。男人在玛丽的生活中至今还没有产生多大的影响。在赫尔福德的时候,地里的活太多,她没工夫把心思用在男人身上。也有小伙子在教堂里冲她微笑,在丰收的时候同她一块儿去野餐。邻居的一个小伙子有一次喝多了还在草垛后面亲了她一下。这事可真傻,玛丽从那以后见了那小伙子就躲。可那个家伙并无恶意,其实五分钟之后他就把这事给忘了。不管怎么说,她绝不愿结婚。这是她想了很久才拿定主意的事。她要想办法攒钱,下地干男人干的活。一旦她离开牙买加客栈,而且能够把它置之脑后,并为佩兴斯姨妈建一个家,她可能也没有时间再去想男人了。想到这,她又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杰姆那张胡子拉碴、像流浪汉一样的脸,还有他那肮脏的衬衫和那大胆、挑衅的目光。他缺乏温柔,很粗野,生性可以说很残忍。他是个贼,是个满口谎言的家伙。他身上具有玛丽所害怕所憎恨所鄙视的一切。但她知道,她可能会爱上他。天性是不理睬偏见的。男人和女人在赫尔福德的田野上就像是动物,玛丽这么想。对于所有的生物来说,只要皮肤相似或触觉相类,就有着共同的吸引法则,都会彼此吸引。这根本不是用思维做出的选择。动物不会理性思维,天上的飞鸟也不会。玛丽绝不是一个虚伪的人。她生长在这片土地上,与鸟兽相处得太久,见过他们交配、生育和死亡。天性之中都有那么点可贵的浪漫之处,但玛丽此生却不会去寻找它。她在家乡见过村里的姑娘小伙相伴而行。他们会手相牵,脸飞红,心慌慌,叹悠悠,依水望月。玛丽会看见他们在农田后面的草径上留连。他们管那条小径叫“情人路”,不过老人们却有一个更好的名字。在小径上,小伙子会搂着姑娘的腰肢,姑娘会把头靠在小伙的肩上。他们会望着星辰月亮,在夏日里还会望着如火的落日。而玛丽呢,她从牛栏里出来,用汗淋淋的双手拭去脸上的汗水,心中想的却是那头刚出生的小牛犊。她刚刚将它放在它母亲的身边。望着离去的情侣,她笑着耸耸肩,进了厨房,告诉母亲这个月赫尔福德又有人要举行婚礼了。时过不久,钟声就会响起,蛋糕就会切开,小伙子就会穿上他最好的衣服,带着灿烂的笑容,拖着沉重的双脚站在教堂的台阶上。新娘紧随他的身旁。她穿着婚纱,为了这个盛大的日子,直直的头发也弄卷了。可没等那一年过完,夜晚的月光星辉他们已不再关心。傍晚,小伙子从地里收工,疲惫地回到家里,厉声叫着,说晚饭烧焦了,那样的饭连狗都不能吃。妻子则在上面的卧室里毫不示弱地与他顶嘴,她的身体已变得臃肿,头发上的卷曲已经不见了,怀里抱着一个襁褓在来来回回地走着,襁褓里发出猫一样呜呜的叫声,小东西就是不肯睡觉。再也没有依水谈月的絮语。不,玛丽对于浪漫的爱情没有幻想。坠入情网只是说起来好听罢了。杰姆·默林是个男人,她是个女人。她不知道是因为他的手,还是他的皮肤,还是他的微笑,但她内心深处对他却是有反应的。一想起他,她就觉得既恼火,又兴奋,他没完没了地搅得她心神不宁。
她再次仰望灰暗的天和低飞的云。如果她要去朗斯顿的话,该是准备动身的时候了。不用找什么借口。她在过去的四天里变得坚强了。佩兴斯姨妈能想得到她喜欢的是什么。如果她还有直觉的话,她一定猜得出玛丽是不愿见她。她只要看看她两眼血红、双手颤抖的丈夫也就明白了。又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酒让他松了口,吐出了他心中的秘密。他的前途被玛丽捏在了手里。她还没想好应该怎样利用她所知道的一切。今天,她要和杰姆·默林一同去朗斯顿。这一回,应该轮到他来回答自己的问题了。杰姆要是意识到她已不再害怕他们,而且,只要她愿意随时可以毁掉他们,他也会觉得没面子的。那么明天———行了,明天的事明天再说罢。还有福兰西斯·戴维和他的承诺呢。阿尔塔能的那间屋子里会有她的安宁和庇护。
这是一个奇怪的圣诞节。她一边琢磨着,一边根据鹰山的方位大步穿过东泽和两边绵延的山丘。去年她还在教堂里跪在母亲身边,祈祷上帝赐予她们健康、力量和勇气,祈祷心的安宁,祈祷万事平安。她祈求母亲能与她长相守,祈求农庄能有大丰收。然而得到的回答却是疾病,是贫穷,是死亡。她现在孑然一身,身陷野蛮和罪恶之中,生活在让她恶心的环境里,与一帮让她讨厌的人为伍,眼下正走过贫瘠而凶险的沼泽去会一个盗马贼、一个杀人犯。这个圣诞节她不愿再向上帝祈祷。
玛丽在拉希福德上面的高地上等着。她看见远处有一小溜车马正朝她奔来:小马,双轮马车,还有后面跟着的两匹马。赶车人扬起鞭子,做了个表示欢迎的动作。玛丽感到脸上火烧似的一热,但很快就消退了。软弱是一件让她感到痛苦的东西。它要是一件能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就好了,这样她就可以把它从身上扯下来,踩在脚下。她将双手塞进披风,等待着,眉头紧锁。车子驶到近前,他打了个呼哨,一扬手,将一个包袱扔在她的脚下。“祝你圣诞快乐,”他说,“我昨天口袋里放了个银币,把口袋烧了个洞。给你一条新头巾。”
她本想见到他的时候要少说话、多沉默。可一见面,他就给她出了个难题。“谢谢你,”她说,“恐怕你这钱是白扔了。”
“我不在乎。我习惯了。”他一边说着,一边用他那冷冷的、挑衅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嘴里还不住地胡乱吹着口哨。“你早来了,”他说,“你就不怕我一个人先走了吗?”
她爬上车,坐在他身旁,顺手拿起缰绳。“我喜欢又一次摸到缰绳的感觉,”她说,并没有理会他的话。“妈妈和我,我们以前每个礼拜都要去一次赫尔福德赶集。好像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一想到这我心里就作痛。那时候我们在一起笑得多开心啊,即便是日子很苦的时候也是这样。当然,这你不会明白的。你对什么也不在乎,除了你自己。”
他抱着双臂,看着她操缰。
“这匹马带着眼罩都能过沼泽,”他对她说,“你能让他自己跑吗?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绊倒的。这样好些。他会带着你走的,别忘了。你可以放手让他跑。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玛丽轻持缰绳,望着前面的路。“没什么,”她说,“可以说我是在和我自己说话。啊,你这是要去集上卖掉这两匹马啦?”
“能赚两倍的钱呢,玛丽·耶伦。你要是帮我的话,你就可以得到一件新衣。别笑,别耸肩。我最恨人家不识好歹了。你怎么啦今天?气色那么不好,眼睛里也没了光彩。你是不是觉得恶心了,还是肚子疼?”
“上次见到你之后我就没有出过门,”她说,“一直呆在自己的屋里想事情。想得心里很不舒服。比起四天以前,我老了很多。”
“你的容颜尽失,我很遗憾,”他接着说,“我还幻想着,今天去朗斯顿会有一位漂亮的姑娘跟在我的身边;我们走在路上时,小伙子们都会抬头对我们挤眉弄眼。你今天的脸色很不好。别对我撒谎了,玛丽。我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什么也看不见。牙买加客栈出什么事了吗?”
“什么事也没出,”她说,“我姨妈还是在厨房里噼里啪啦地跑来跑去。我姨父还是脑袋埋在手里,坐在桌子前,面前放着一瓶白兰地。只是我自己变了。”
“你们没再有客人来了,是不是?”
“这我不知道。没人进过院子。”
“你的嘴巴可真紧啊。你眼睛底下有黑影。你累了。我以前见过一个女人也像这样,可那是有原因的。她丈夫出海四年后才回到普利茅斯她的身边。你可没有这样的原因。你会不会偶尔也想到我呀?”
“是啊,是想到过一回,”她说,“我是想你们谁会先被绞死,是你,还是你哥哥。我看,谁先谁后都无所谓。”
“如果乔斯被绞死了,那是他自个儿的错,”杰姆说,“如果还有谁能将绳子套在他的脖子上,那个人就是他自己。他老想惹祸。可一旦祸事上身,就有他好看的了。到那时候,什么白兰地也救不了他。等他的身体在空中荡悠的时候,他的脑子就清醒了。”
他们在马车上一路颠着,没再说话。杰姆摆弄着皮鞭。玛丽知道,他的手就在她身边。她用眼角瞥了瞥他的手。只见那手细长细长的,既有力又优雅,跟他哥哥的手一样。可这双手让她喜欢,而那双手则让她厌恶。她第一次意识到厌恶居然能与喜爱并行,其间的界限是那么细微。这念头挺不愉快的,她不去再想它了。假如坐在她身边的是十年前、二十年前的乔斯呢?她赶紧在脑海深处将这一比较关闭,惟恐再有进一步的联想。她现在知道她为什么恨她的姨父了。
他的声音闯进了她的思绪。“你在看什么呢?”他问。她抬头将目光移向了前面的景物。“我碰巧注意到了你的手,”她简短地说,“很像你哥哥的手。我们在沼泽里还要走多远?那前面弯弯曲曲的不就是大路吗?”
“我们是从下面走的,可以少走两到三英里。我说,你注意到男人的手了,是不是?我以前才不该相信你呢。你毕竟是个女人嘛,对吧,又不是个半大不大的农家小子。你想告诉我你为什么在房间里坐了四天不说话吗?还是要我来猜?女人总喜欢神秘兮兮的。”
“根本就没什么神秘。我们上次见面的时候你问我,想不想知道我姨妈为什么看上去像个活鬼。你就是这么说的,对吧?好了,我现在知道了,就这些。”
杰姆好奇地望着她,接着又吹起了口哨。
“酒是个有意思的东西,”过了一会儿,他说,“我醉过一次,在阿姆斯特丹,就是我从家里跑出来去做水手那次。我记得晚上听见教堂的钟敲九点半,我坐在地上,怀里搂着一个挺漂亮的红头发姑娘。可接下来我就只记得是第二天早晨七点了,我仰面躺在水沟里,靴子没了,裤子也没了。我常想我那十个小时都干了些什么。想来想去,见鬼,就是想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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