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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粟特人居住的这片土地,多有灰褐的大山与险峻的峡谷。每一个关隘沿途的城堡中都有大量持械的强盗,马帮为了安全过关,必须雇用一小队保镖来护卫。粟特人长相英俊,面若雄鹰,有公子王孙的风采。索格地亚纳全境几乎都是石山,但是他们由于鄙视匠艺,只会盖燕子窝一样的泥屋。他们能在山羊都难以通过的地方骑马,但是对不合意的诺言不当一回事。亚历山大发现这一点以前,对他们是相当着迷的。
起先似乎一切顺利。马拉坎达城投降了,雅克萨提斯河畔沿途的城堡也相继弃械。北面是草原和西徐亚人的地盘,这些城堡就是为了抵御他们而修建的。
亚历山大这时召集各族长到军营来开会。他想告诉他们,他会公正地统而治之,也想询问他们现在的法律。族长们以己度人,认定亚历山大要诱捕他们枭首。于是鼓噪的粟特人突然冲进河畔的各座城堡,屠杀了卫戍军。马拉坎达被围,我们军营派出的一支征粮小队也给打得七零八落。
他立刻反击。抢粮的人在峭壁上有个贼巢。御帐外高悬的号灯燃起烽火,各军一就位他便出兵,攻陷了那里。
他被士兵用担架抬了回来,移到床上。大夫在御帐里等候,我也一样。他小腿中箭,胫骨刺裂。在战场上,他让人拔出箭梢,继续骑马,直到攻下碉堡为止。
我们揭下因浸透血水而粘滞的绷带,小片的碎骨随之脱落。皮肉里还露出更多骨屑,大夫必须一一拣出来。
他仰面躺着,目光上视,如同他的雕像一样平静,嘴唇都一动不动。但是他曾经为波斯波利斯身残的奴隶流泪,为年迈的牛首骏,为死去千年的阿基琉斯和帕特罗克洛斯,也曾经因为我的生日无人记得而流泪。
大夫包扎了伤口,叮嘱他静养,然后离去。我捧着一碗血染的水,站在床的一边,赫菲斯提昂站在另一边,等着我走。
我拿着脏碗转身的时候,亚历山大四面看了看,归营后第一次发出声音:“你很会缠绷带,手很轻。”
他静养了七日。所谓静养,不过是放弃骑马,由担架抬着下山去雅克萨提斯河畔的城堡。起初是一支步卒小分队抬他,后来骑兵抱怨享受不到这项特权,亚历山大便让他们轮班。晚上我给他换绷带的时候,他吐露说骑兵由于不惯徒步,总是抬得一颠一颠的。
因为亚历山大习惯由我包扎,这次我得以随军行进。大夫每天都要闻一闻伤口;如果骨髓溃烂,人多半会死的。这伤口虽然看起来可怕,终于整个结痂了,只是在他小腿上留了一道终生的凹痕。
不多久,他舍弃担架,骑上马背。我们抵达河套的草地时,他已经开始步行了。
朵瑞斯可斯有一次对我说:“都说他过于相信人。不过,背信的人可要当心着。”我现在才逐渐体会到这话的真实。
他两日内连克五城,攻城时三度亲自作战。这些城堡都曾经对他效忠,随后都做了屠戮卫戍军的帮凶。如果粟特人觉得一个人守信是由于心思懦弱,现在他们得到了他们能懂的教训。
因此我看见在巴克特利亚全境都不曾遇到的景象。号哭的妇孺成为战利品,像牲口一样被赶进军营里。男人都死了。
这种事哪里都有。希腊人对别的希腊人是这样;我父亲在奥库斯的战争里想必也曾经这样,虽然奥库斯决不会给这种人以最初的优待。然而这对于我是第一次。
亚历山大无意拖着这些妇女前进。他计划在当地建新城,她们可以给留居者做妻子。但是缺少床伴的士兵同时也在挑人。常有妇女被拽走,面孔濡湿稀脏的小孩有时跌跌撞撞地跟着,或是哭,或是叫;只有新主人给她空闲,她才可以照顾自己的孩子。有些少女几乎无法走路,她们血迹斑斑的裙子道出了原因。我想起我的三个姐妹,我曾经努力把她们忘记了多年。
耀眼的火焰烧过以后,这是留下的渣滓。他知道自己天生的使命;神对他说过。对一切帮助他的人,他会待为亲人。如果他受阻挡,他会做任何必要的事来克服,然后继续前行,眼睛只盯着他追随的火。
第六座城市叫居鲁波利斯,不是河畔的泥砖堡,而是山边一座石头城,最为坚固。它确实由居鲁士始建。因此亚历山大派了克拉特鲁斯带着攻城的设备前往,而且下令把进攻留给他亲自发动。为了省路途,他把帐篷安在离围城战线颇近的地方,于是我看见了一些战况。他小腿结痂处刚迸出一块残余的碎骨,他嫌大夫唠叨,认为我手脚更利索,让我拔去。血是干净的。他说:“我身体的复原力挺强。”
工事都预备好了:两座包兽皮的攻城塔;一列投石器,像放倒的巨弓;青铜的弓弩;以及悬在棚车里的攻城槌。为了尊重居鲁士,他穿上最威武的甲胄,银光闪闪的头盔上插着白翼,还佩着他从罗德斯岛得来的著名腰带。天热,他不肯戴上镶珠宝的护喉甲。他骑马来到阵前的时候,我听见士卒的欢呼。进攻随后开始。
我感到攻城槌的震动从大地里传来。大朵烟尘腾空而起,城墙却没有裂口出现。好一会儿,我看得见那银头盔,直到它消失于城墙转弯处。不多久,呼喝遍野,呐喊嚣天。各城门打开了,我们的人蜂拥而入。城头上攒满肉搏的士兵。我想不明白:如果是粟特人开门投降,怎么还这样?他们并没有打开城门,是亚历山大打开的。
这城堡从一条河引水,经城墙下流入城内。夏季水枯,河道可容一人俯身钻过。亚历山大不管腿伤,领着一队兵进去了。粟特人只顾对付攻城槌,对城门看守不严。他一路冲杀到门前,抬走闩门的横木。
翌日他回到军营里,军官们簇拥着问伤势。他焦躁地摇头,招手让我上前,小声道:“给我拿书写板和笔来。”
是他舍弃护喉甲造成的。他在巷战中被石头击中颈部,伤及喉咙;假如打得再重些,可能已经折骨窒息。但是他坚持指挥,小声下令,直到城堡投降。
我见过的人里他最能忍痛,但是无法谈话几乎使他发疯。他不愿与我独对养病,虽然他动一动手指我就明白他要什么。嗓子稍微好转以后,他说个不停,结果又失声了。他受不了在晚餐桌上听见交谈却不能开口,于是在御帐里用膳,有个文书给他朗读他从希腊订来的书。他的新城已经动工,不久他便骑马去视察,当然发现有一百件事要吩咐。即便如此,他的声音也逐日转强。尽管他这样不注重保养,他的身体却有奇迹般的复原力。
此时河对岸出现了新景象,到处是西徐亚人满载家当的车舆、马队和黑毡帐篷。他们风闻粟特人暴动,像渡鸦一样赶来趁火打劫。他们一见我军就撤退,我们以为他们已走,但是翌日又回来了,这次只有男人。他们骑着矮小多毛的坐骑,回马盘旋,挥舞扎缨的长矛,呼喝着,又试图把箭射过来,却半途落入河中。亚历山大好奇想知道他们喧嚷些什么,召来通译长法纽克斯。主旨似乎是,如果亚历山大希望了解西徐亚人跟巴克特利亚人的分别,过河来领教吧。
他们连续这样扰攘了几日,声音越来越大,还做出各种无需翻译的挑衅手势。亚历山大逐渐恼怒起来。
他把将军们召进御帐,促膝而谈,免得他要提高声量。室内窃窃私语,仿佛一群人在密谋。我听不见什么,直到他大声说:“我当然健康!我什么都能做,只是没法叫喊而已。”赫菲斯提昂应道:“那就别喊了,不然你又会像鱼一样沉默的。”他们争论时,声音又大了起来。亚历山大认为如果不教训西徐亚人就让他们走掉,我们一旦前行,他们就会回来洗劫他的新城。因为他有意亲自去教训,将军们极力反对。
他在御帐里进晚餐,像阿基琉斯一样闷闷不乐。赫菲斯提昂只陪他坐了一会儿,因为不走他就说个没完。于是我又进去了,他说什么我都摇头,只对手势应答,终于劝他上了床。当他握住我的手让我留下的时候,我得承认我用了狡智。弓弦已经紧绷了太久。我们不言不语,做得非常好。过后他听着我讲的老故事,慢慢睡着。
但是我知道关于西徐亚人,他不会更改主意了。他觉得如果不亲自去,他们会认为他怯懦。
比起奥克苏斯河来,雅克萨提斯河远为狭窄。翌日他命人动工造筏,又召来任用多年的占卜师阿瑞斯坦德。阿瑞斯坦德献了牺牲,禀报说牺牲的内脏显出不祥之兆。(我们波斯人卜问神意的方法比较干净。)我听说将军们找过他,但是我不会去找这位蓝眼睛的老祭司,要求他曲解预兆。况且他是对的。
第二日,彼岸的西徐亚人数目空前,俨然是一支军队。亚历山大再次献牲,再次得到凶兆。他询问危险是对全军,抑或是对他而言。阿瑞斯坦德说,对他。我觉得这证明了他的诚实。不消说,亚历山大立即准备渡河。
我忧心忡忡地看着他披上甲胄。当着两个侍从,我不能露出不得体的哀伤,让他丢脸。他含笑和我告别,我也报以微笑。笑容是吉利的。
西徐亚人预备趁军队上岸时歼敌,却没有料到有投石器。飞弹不像西徐亚箭矢那样射程有限。一个持盾披甲的骑士被击死以后,西徐亚人晓得躲避了。亚历山大派遣弓箭手和抛石手带头推进,使敌人疲于应付,让步卒方阵和骑兵安全渡河。他自己并没有等待那个时机,而是坐上第一个筏子。
从河这边望去,战斗仿佛舞蹈一般动作整齐:西徐亚人在马其顿步卒方阵四周回旋;然后,骑兵左右冲锋陷阵,逼近敌人厮杀,他们终于向内陆奔逃。天气酷热,平原上溃散的敌人笼罩在一大团烟尘中,亚历山大骑马追击。然后就看不见什么了,只见有人划着筏子,送回来我们的伤兵与死者,不多。老鹰在西徐亚人的尸体上空厉叫着。
我们连续三日张望着归营的烟尘。然后他们回来了。报信人乘筏先到。大夫又一次等待着,我也一样。
侍从放下担架的时候,我看了一眼,想道,他死了,他死了。我心里涌起一阵巨大的号哭,几乎要叫喊出来,这时我看到他眼皮在动。
他像尸体一样苍白,淡色的皮肤由于失血而没有颜色,眼窝内陷,好似长在骷髅头上。他发出臭味,他这个喜欢像新娘的亚麻嫁衣一样干净的人。我看见他虽然虚弱得说不出话,但是有知觉,而且羞于这样示人。我向他走近一步。
“大夫,是腹泻。”有个侍从对医者说,“我跟您讲,他喝了脏水。天气非常热,他从一潭死水里喝了点儿。他一直在失血,很虚弱。”
“我自己看得出来。”大夫说。亚历山大的眼皮动了一动。他们隔着他说话,仿佛他已经半死了。事实如此,可他还是生气。只有我注意到了。
大夫提前听了信,已经备好一剂药,这时让他服了,又对侍从们说道:“他一定得卧床。”他们走到担架前,亚历山大睁开眼睛,目光看着我。我猜到了。他正躺在自己的一身污秽中,无法自理。他不愿他们替他脱衣,那会伤害他的自尊心。
我对大夫说:“国王希望我照顾他。我都能做。”亚历山大气若游丝地说:“没错。”他们便把他留给了我。
我叫奴隶取来几个碗、一盆热水、成叠的亚麻布。我让他继续躺在担架上,拭去染血的粪便,把他擦洗干净,命人移走了秽物。他臀部的皮肤有破损。他抱病追赶敌人,下马泻过又策骑穷追,直到昏厥。我替他用药油按摩,再把他抱上干净的床铺——他的体重减轻那么多,抱他是容易的事了——又在他身下放了一块干净的亚麻布,虽然他这时已经泻净。我摸他的额头探测热度的时候,他小声道:“啊,这样真好。”
不久赫菲斯提昂率部渡了河,也进来看他。我当然回避,感觉就像撕扯自己的血肉一样。我想,如果他死了,死在那人怀里而不是跟我一起,我真会杀了他。暂且让他待着,我不吝让我的主人实现临终的心愿,虽然他是喜欢我在那里的。
然而他服了大夫的催眠剂,一夜睡得很熟,翌日就想起床。第三日,他真的起床了。又过了两日,他接见了西徐亚人的使团。
他们代表自己的国王前来说,得罪了亚历山大,深感不安;那些人是目无王法的强盗,国王完全没有参与其事。亚历山大的答复很礼貌。看来,对西徐亚人的教训尽管不彻底,他们已经晓得轻重了。
一天晚上,我正在给他篦头发,努力要理顺打结的地方,又不想把他弄痛。我说:“你差点死了,知道吗?”
“哦,知道。我想神要我做的事还没完,不过人总该有个准备。”他抚摸着我的手。他一直没说道谢的话,但是他的表达胜过言辞。“人活着应该把生命当做永恒的,又当做自己随时会死,总是两者同时考虑。”
我答道:“那是神的生命,他们其实不会死,只是像日落一样暂时离去罢了。但是不要在天上策骑太快,把我们大家撇在黑暗里。”
“有一个教训我会牢记的,”他说,“平原上的水有毒。要做的事我还是会去做,但只喝酒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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