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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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他要歌咏阿基琉斯的忿怒,这一怒给希腊人带来了可怕的灾难。很多人死了,狗吃掉他们,还有老鹰。不过他说这实现了宙斯的意愿。而这都是阿基琉斯跟……跟一个大人物吵架引起的。”

“非常好。真可惜你还没有书读。我会想办法的。”他把书卷放到一边,说道,“要不要我把故事讲给你听?”

我在他跟前坐下来,一只手臂靠在他膝盖上。只要我可以继续如此,我并不关心他讲什么样的故事——至少我本来以为会是这样。

他只告诉我阿基琉斯的故事,略去我不会懂的部分。于是,从他和那位诸王之王争吵,继而拒绝和解开始,我们很快说到他自幼的朋友帕特罗克洛斯。他站在阿基琉斯一边,又在放逐中安慰他,最后代他出战阵亡;阿基琉斯报了杀友之仇,虽然预言说,他自己的死期将随复仇而来。经过那场决斗,他疲倦地睡着了,帕特罗克洛斯的鬼魂入梦,对他叮嘱自己的葬仪,也追述起他们的爱情。

他不像集市的说书人那样绘声绘色,只像亲身经历过,记得每一件事。我终于知道了我的对手早已融合在他的精神里,深于一切肉身的记忆。只能有一个帕特罗克洛斯。比起来,我算什么?不过是鬓上的一朵花,日落花枯时就要抛弃的。我心里在哭,不知道脸上也静静地流着泪。

他抬起我的脸,含笑抹去我的泪水。“没关系。我也哭过,第一次读的时候。我很是记得。”

我说:“我惋惜他们死了。”

“他们也惋惜——他们爱自己的生命。不过他们死的时候不畏惧。正因为活得没有畏惧,他们的生命才值得爱。至少我这样认为。”

他起身,拿开匣子。“看,你不知道它离你这么近。”他将床上的枕头移过一边,打开床箱,露出一把剃刀般锋利的匕首。马其顿国王每隔一代就死于谋杀,有时连续两代都是如此。

过了很久,有一次我走近他的帐篷,听见提起我的名字,他在说:“我跟你说,他听了阿基琉斯的故事,满眼都是泪水。而那个蠢人卡利斯提尼,讲起波斯人还好像他们是西徐亚的蛮夷。这小伙子一只手指里面,也比那书呆子的整个脑子里有更多的诗。”

深秋,我们到达帕拉帕米索斯山南脉。白雪已经笼盖着峰峦。这山脉在东边极远处与隔开印度的大高加索山相接,那里地势升了又升,通向人迹罕至的所在。

他选了一个北风吹不到的山麓丘陵,营建今年第三座亚历山大城。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我们已经可以搬进去过冬了。住过像传奇里的魔窟一样的行宫以后,新木与新漆的气味令人快乐。总督的宅第有一个希腊风格的柱廊,屋前有个基座,预备放亚历山大的雕像。

这是我跟随他以后他第一次让人塑像。当然,他为此事脱衣,早已像沐浴前一般熟练。他摆出美态远眺,雕塑家从四面画了七八张素描,再用游尺量了全身。然后他可以外出打猎,直到精雕面部的时候才要回来。雕像细致传神,平静而热切,但是当然将那道剑伤隐去了。

有天晚上他对我说:“我在做一件破天荒的事。今天我向各城发去了命令,要求给我编练一支新军。这军队我要从种子开始栽培,三万个波斯男孩学习说希腊语,用马其顿兵器。这样你满意吗?”

“嗯,艾尔斯坎达。居鲁士有灵,想必也会满意的。他们几时学成?”

“要等上五年。必须趁他们的心智还没有固定,从小开始训练。到那时候,我希望马其顿人会做好接受他们的准备。”

我说我有充足的信心。我年纪还轻,五年依然像半生一样悠长。

山麓的空气柔和起来,娇嫩的花从融雪里破土而出。亚历山大判定他可以横越山岭,追击贝索斯了。

我猜想就连当地的牧人都没有警告他。牧人夏天才上山,那时雪线已经退得很高了。他预料到高处的关隘是艰途,率领士卒在前面开道。但是我疑心他并不知道前路有多难。连我们跟在后面走他们踏平的道路,带着更多补给,都觉得可怕。我本性爱山,这次却感到这些山岭憎恨人类。我呼吸粗重,手脚冻得像火烧一样,常要拍打手脚来畅通血脉。夜里大家搂在一起取暖,许多人邀我同衾,信誓旦旦地说会待我如兄弟,指望夜深人静时我会苟且容忍。我抱着裴瑞踏斯共眠,亚历山大把它留给了我照管,它身体很暖。

我们的艰苦比起军队来不值一提。荒凉的石山上没有柴薪可以煮肉,士卒们只得用体温把肉烘暖;走运碰上一匹刚死的马,就把肉放在死马身下解冻。他们吃光了面包,只好进食牲畜吃的野菜野草。许多人在雪地里昏迷,亚历山大挣扎着徒步沿线巡查,拽起栽倒的士兵,用自己的活力振奋他们。

我们在大山另一面的边城德拉普萨卡跟上了军队。这里有食物。山下,贝索斯已经毁了田地,企图饿死我们。

我在一间粗糙老旧的石屋里找到他,满脸红色的冻疮,身体瘦得只剩皮包骨。我依然不习惯看见一位国王与士卒一起挨饿,但是他说:“算不了什么,很快又能长肉的。不过我没法相信我可以再温暖起来。”

他微笑看着我,我说道:“你今晚就会暖的。”

我能温暖他的时间不长。他养息过人马,不到一个月,又踏上征途向巴克特利亚去了。

我已经到了打仗的年纪。从前有过出战的宦官,包括那个阴险的与我同名者。我一直在想不知道赫菲斯提昂跟他在山上做了什么——也许是温暖他。因此他临走前一晚,我请求他带上我出征,说我父亲生前是战士,如果我不能在他身边战斗,我会无颜生活的。

他温和地回答:“亲爱的巴勾鄂斯,我知道你愿意在我身边打仗,不过你会战死的,而且很快。如果你父亲来得及训练你,你会成为我最好的战士。但那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何况神明已经另作了安排。我需要你——在你现在的位置上。”他不但有自豪感,也知道别人的尊严所在。

此时,裴瑞踏斯正要偷偷地挤上床来——它在我毛毯里睡过,娇纵惯了——却因为太重,几乎把床压沉,占了好大一块地方。我们笑过以后,随征的事便不再提。但是我很快又被撇下了。亚历山大带兵前进,寻找贝索斯。

没有他的影踪,什么也没有,除了高原上依然厚重的冰雪。他没有多少可摧毁的——当地人在冬季埋藏一切:藤蔓、果树,甚至于他们自己。他们住着蜂巢般的地下小屋,被白雪覆没,守着库存,春天才出来。难忍饥饿的士兵看见雪地里升起一缕烟,便顺着往下挖,找到食物。他们说地底下臭得可怕,熏臭了一切,却也顾不得了。

开春,我们随军者赶了上来,朝廷和王城再度成形,继续前进。然后传来消息说,贝索斯渡过了奥克苏斯河东行,随从零落。纳巴赞内斯第一个悔悟自己拥戴非人,然而他并不是最后一个。

亚历山大慢行穿越巴克特利亚,没有遇到抵抗,因此到处都要他受降,也要他安排新国土的治理。贝索斯又可以稍事喘息了。

我们从他麾下一员贵族口中再次听说了他的新闻。这人年事已高,骑着一匹乏力的马前来归附亚历山大,衣服和胡须上都沾满尘土。保密起见,由我充当翻译。这位戈巴瑞斯通过我解释,他在战争会议上曾经力劝贝索斯投诚,还以纳巴赞内斯为例——举这个榜样,显见此人性格单纯。果然,喝了酒的贝索斯一听见那名字,立即拔剑向他冲过来。他狼狈逃走,因为有名望,追赶的人并不努力,任由他脱身去了。他来到这里,预备说出所知的一切,求得宽免。

贝索斯强征的巴克特利亚人已经抛弃了他。他从来没有领导他们,只是在亚历山大面前不断退缩而已。他们回到族人聚居的村落,其顺服可以信赖。贝索斯身边只剩下大流士临终前押送他的人,这支残部跟着他亡命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怕。

他正逃向索格地亚纳27,那里是他最后的指望。戈巴瑞斯说,粟特人排外(“起先是这样。”他礼貌地补上一句),会讨厌异邦人当国王。因此贝索斯会渡过奥克苏斯河,并且把船只尽数焚毁。

“我们到了河边自然可以过去的。”亚历山大说。

与此同时,他得选择一个人做巴克特利亚的总督。我心怀悲意,等他决定。阿瑞亚的第二个波斯人总督也叛变了,他只好派一个马其顿人接任。然而他到底把巴克特利亚给了一位波斯人——阿塔巴扎斯。不久前,他告诉亚历山大说自己年迈不胜行军,上次横越高山已经使他相当衰竭。后来我听说他治省深谋远虑,执法公正有效;九十八岁上告老辞官,一百零二岁时,由于骑了一匹精力十足的马而病殁。

此时我们该往北方去,渡过奥克苏斯河。攀山越岭之际,我们曾经离它很近。此河发源于高山,奔流过不知多少里天堑般的石峡;到了沙漠的边上,石山朝两岸退却,河水变慢,越流越宽,淌入极遥远的荒野,据说最后沉没在沙丘里。我们打算从第一个渡口过去,对岸的路通往马拉坎达。

我们走着温暖怡人的下坡路,藤蔓满山,果树遍野。教我们拜火敬神的圣人琐罗亚斯德出生在这一带,亚历山大闻之肃敬。他确信智慧之主与宙斯是同一位,他说,自幼在火里看见他。

不久我们便遇上了足够的火。下山进入奥克苏斯河谷时,沙漠的风从北面袭来。这种仲夏的风令一切生灵为之震惧,仿佛是刚通过火炉的空气对着你狂吹乱吼。我们以布蒙头,免受炙热的飞沙击打,过了四日四夜,终抵河畔。

至少在我,在所有不曾见过尼罗河的人看来,这条河非常壮美。对岸沙漠上的鹿看起来小若鼠类。工兵们颓丧地呆望着河。他们带来了以车计数的木材,不过此河这样宽、这样深,流沙又这样迅疾,是无法打桩的,没有搭桥的可能。

此时众位艄公走到我们跟前,举着手乞求面包。他们曾经有平底船、双马轭,渡船由受过训练的马匹凫水拖行。贝索斯到了对岸,烧掉船,抢走马,一文钱也没有支付。亚历山大提出用金子,买艄公剩下的任何东西。

这些赤贫的人听说,便拿出他们藏起的财宝:一些可以随波漂浮的充气皮筏子。只有这些了。但是亚历山大说我们会乘筏渡河,不够的自己再造。

兽皮倒不缺,帐篷都是兽皮做的。制帐篷的工匠研究了当地的手艺,督人造好筏子,里面填满稻草和干灯芯草,使浮力持久。

我从来没有像筏子离岸时那样恐惧过。我的两个仆人与我同船,筏子由骡子和马匹凫水拉动。来到水流湍急的地方,牲口晃动起来,那色雷斯仆人喃喃祷告,央求某位色雷斯的神明护佑。我看见前面一个较大的筏子正被激流掀翻,以为自己一定会归于冥河了。但这是我第一次分担亚历山大的险境,而我是声言要与他一起战斗的;何况我感觉到我的贴身仆人——一个从赫卡尼亚来的波斯人——正在看着我,他在寻求鼓励,又或是想瞧瞧一个宦官有多大的胆量。我在心里说,想拿我怯弱的故事作谈资?等你自己死在我前头吧。因此我说,人家天天这样渡河呢,还指给他们看落水的人仍在抓紧翻转的筏子。马匹逐渐摸熟了水性,拖着我们平稳前行,登岸时,我们身上还没怎么打湿。

就连妇孺都是这样渡过的,别无选择,因为可以涉水的地方在几十里外。我看见有个妇人掩面坐在筏子上,身旁五个孩子快乐地尖叫。

渡河历时五日。筏子得晒干,重新做成帐篷。亚历山大送了木材给艄公们,补偿他们损失的船。

冒着烈风行军那几天死了许多马。我的“狮子”耷拉着头,栗色的鬃毛变得稀疏,我担心它也会死。亚历山大送给我的马——“羚羊”——更健壮,更能吃苦,但我对“狮子”感情深厚。它勉强活了下来。年迈的牛首骏一路受到悉心照顾,经常被国王亲手看护,因此也幸存。它二十七岁了,不过身体的底子很好。

很快我们可以从容一些了。追随贝索斯的最后两个巴克特利亚贵族差人送信说,亚历山大可以来要人,他寄身的村庄会把他交出来。

我们已经进了索格地亚纳,这消息是最初的收获。粟特人没有法律可言,只有血债血偿的传统,连待客之谊都无足重轻。如果你比贝索斯幸运一点,也许能在他们屋檐下平安借宿;如果你有值得劫走的东西,再上路时他们就会伏击你,割断你的喉咙。抢劫与内战是他们的主要娱乐。

亚历山大不屑亲自去捉拿贝索斯,只派了托勒密带着不少兵力前往,准备应付一帮逆贼。其实不必这样严阵以待,那两个巴克特利亚贵族已经逃走了。当地人只索要了一笔小钱,就让托勒密进入那座泥墙的城堡。贝索斯在一间农人的小屋里被搜出,身边只剩几个奴隶。

如果大流士的魂魄看见了,一定会感到复仇的快意。抛弃贝索斯的贵族是从他本人那里学来这一套的。他们把他一脚踢开,以拖延亚历山大,争取时间备战。

托勒密执行了领受的命令。亚历山大率大军抵达的时候,贝索斯裸体站在路边,双手扣在木枷上。我在苏萨见过一个有名的强盗临死前也是那样。这我没有跟国王讲过,他一定是问了奥克萨斯瑞斯如何处置。

纳巴赞内斯说得对,贝索斯毫无帝王风度。我后来听说,当亚历山大质问他为什么要让跟他自己沾亲的主上死得那样污秽,他辩称他不过是大流士周围的很多人之一,大家都赞成以此来讨好亚历山大。他没有说那么他为何僭戴锥形王冠。那个苏萨的强盗也比他会撑场面。亚历山大下令鞭打他,锁上候审。

叛逆的贵族想借贝索斯使亚历山大暂不发兵,却是失算了。他长驱直入索格地亚纳。这是帝国的疆域,他决意捍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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