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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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试着想像在那座熟悉的宫殿中,这个狂放奇特的年轻蛮人会怎样举止。不知为什么,也许因为他在大流士被截获的帐篷里所做第一件事是洗澡(从各种说法看来,他跟波斯人一样爱干净),我仿佛看见他在饰有海蓝砖和金色鱼的浴室里,泼动阳光晒暖的池水。在埃克巴塔纳想到这情景,只能羡慕了。
仆役们过得还好。以前米底的历代国王终年住在这里,从那时起,仆役的住所几百年不曾变动。只是王室的房间随着帝国的壮大,被改造为开敞透风的,好让山风在暑天吹进来。这时节吹进窗户的只有雪花。
我们让五十名工匠同时操作,装了避风窗,又在屋子里放满暖炉,但是无论怎样都不能使这里真正温暖起来。看得出国王有多愤懑:此时此刻,亚历山大正在巴比伦的和风中晒太阳。
假如那些巴克特利亚人没有在高伽米拉的炎热中脱衣,然后失掉行李的话,他们的衣服会足够保暖,因为他们家乡也有严冬。波斯人和希腊人的处境也一样不好。从山地行省来的士兵们外出猎取自用的兽皮去了,其他人有的到集市买冬衣,有的骑马下乡,抢劫农人的东西。
奥克萨瑟瑞斯王子、朝中贵族和总督们在宫殿里都有居所。贝索斯甩着黑胡子,对寒冷不屑一顾,但是纳巴赞内斯留心到我们在努力让他舒服些,会和气地道谢。他这种态度是有古风的。
士兵们从王宫的库房支出军饷,带旺了城里的商业,但由于缺少妓女,常为了争抢良家妇女而闹事。很快,我骑马外出时会注意绕开希腊兵营,他们喜好男孩是名不虚传的。他们肯定知道我是国王跟前的人,却仍会冲我叫唤,还吹口哨,丝毫不懂规矩。但是他们风俗如此,而且我敬佩他们在危难中不改忠诚。
风从近乎光秃的树上卷落最后一些叶子,连枝丫间的积雪也被刮走了。大雪连场,道路断绝,每天都像是前一天。我射靶消遣,还练习跳舞,虽然热身很难,也不易避免扭伤。
国王的日子过得沉重。他弟弟奥克萨瑟瑞斯未满三十,长相和心性都与他不同,常和其他的年轻贵族一道外出打猎,数日方归。国王请总督和贵族们轮流过来共进晚餐,但是他常会沉浸于心事,忘记带起话题与臣下聊天。他叫我来献舞,大概主要是为了免除他谈话之需。但是宾客们缺少消遣,因此很和蔼,还给我许多礼物。
我觉得他也应该邀请希腊雇佣军的司令帕特朗。但是他从来没有打算让这样的人到他屋里来。
终于解冻时,有个报信人通过半淹没的道路抵达。他是苏萨的马贩子,为了领赏而来。如今我们只能靠这些人带消息,而无论他们捎来的消息有多坏,赏金总是很丰厚。
亚历山大正在苏萨。这城市虽然不像巴比伦那样没有廉耻,但也立即打开了城门。他将历代国王积攒的财宝尽入囊中,数目之巨使我听说时不敢相信天下竟有这样的财富。这样一来,豺狼应该会远离战车了吧。
冬季的天气又严酷起来,道路再次阻断,我们一连数周与外地隔绝,困守着泥泞的城和荒芜的山,有人变得乖张,有人暴躁,还有人无精打采。士兵们重翻在家乡结下的旧怨,陷入部落间的争斗。城里人跑来,申诉他们的妻子、女儿或儿子遭了亵渎。国王不会操心这些琐事,很快,求告的人都找贝索斯或纳巴赞内斯去了。他百无聊赖,更变得喜怒无常,会随意逮住一个人发脾气,弄得大家紧张不已。我相信,后来的事变,就是在这些空虚漫长的雪天里种下祸根的。
有天晚上他召我去侍寝,是许久以来的第一次。波巴克斯从寝宫退出时,我看见他谨慎地向我使眼色,表示祝贺。但是我对国王已经毫无把握了,从一开始就无法放松自己。我想起那个在我之前的男孩子,因为索然无味而被打发走路。于是,我尝试了一个在苏萨时曾经使他开心的技巧。他把我猛然一推,朝我脸上狠狠掴了一巴掌,说我不识抬举,叫我滚开。
我双手抖得几乎穿不上衣服。我跌跌撞撞地跑下冰冷的走廊,涌出又痛又惊又气的泪水,模糊了眼睛。举袖抹泪的时候,我和一个人撞了满怀。
我从衣料知道他是一位贵族,连忙结巴地道歉。他双手搭住我的肩膀,借着壁灯的火光看我。是纳巴赞内斯。我羞愧地止住哭声。他有时喜欢讽刺,很能伤人。
“怎么了,巴勾鄂斯?”他无限柔和地说,“怎么回事?有人欺负你了?你的俏脸明天要青肿起来了。”
他像对女人一样说着。这是自然的,但是新鲜的屈辱加上他的语气,使我忍无可忍。我用不低的声音说:“他无缘无故打我。如果他算男人,那么我也是。”
他低头默默看着我,使我清醒过来:我把性命交到他手里了。然后他沉稳地说:“我对这事无话可说。”我定定地站着,回想自己说话犯下的大罪。他用指尖抚着我刺痛的面颊。“你说的我已经忘了。”他说,“我们都要学会慎言。”
我就要俯身下拜,但是他把我扶起。“去睡吧,巴勾鄂斯。不管你刚才听见了什么话,也别为了担心前途而失眠。明天他肯定会忘记的,最晚不过后天。”
我几乎整晚没合眼,不是为自己担忧,因为他不会出卖我。苏萨宫闱的各种争斗——图谋权位、毁谤对手、求宠的无休止的角力——我早就见惯了,现在我知道我已经窥测到更深的地方。他没有掩饰他的不屑,针对的却不是我。
我脸上的青肿退了以后,国王召我献舞,赏给我十枚达里克金币。然而,萦绕在我心里的并不是肿痕。
7
冬季将尽,我们听说了北方的好消息。一旦春季道路畅通,与贝索斯结盟的那些西徐亚人就会派出一万弓箭手来援助;赫卡尼亚海16之滨的卡都西亚人也回复了国王的号令,答应派出五千步卒。
波斯省的总督阿瑞奥巴赞内斯也差人带来消息。他在险要的波斯关筑了一堵横贯的墙,挡住了去波斯波利斯的道路。那里可以永远坚守下去,任何军队一靠近就会被高处投下的石块所摧毁,亚历山大和他的兵很可能不到墙根就丧命。
贝索斯和一个朋友走过我身边时,我听见他说:“啊,我们应该在那里才对,不该在这里的。”算他走运,后来神明为他实现了心愿。
从波斯省到埃克巴塔纳,若只有一匹马作后备,那是艰苦的长途。此时亚历山大其实已经在波斯波利斯了,只是消息未曾传来。
他一度强攻波斯关,很快发现殒命的士卒太多,便撤了兵。守关的人以为他放弃了,但是他听一个羊倌说有一条险峻的赶羊径,若不失足摔死,可以绕行入关。后来羊倌因此终身富贵。亚历山大趁着夜色,带兵踏过厚厚的积雪走那条小路。他从后方扑袭波斯人,他的余部则猛攻已经防御空虚的关隘,前后夹击,使我们的人成了磨盘里的谷粒。与此同时,我们还在埃克巴塔纳得意着。
日子流逝,积雪松脆起来,天空晴朗无云。从宫殿的窗户望去,我看见在橙色与蓝色的城墙之间,孩子们正打着雪仗。
我早已习惯了和成年人相处,几乎没有想过与其他男孩玩耍的滋味。我刚满十六岁,现在,我再也不会有那种感受了。我蓦然想到自己没有朋友,至少没有下面那些孩子所知的友情;我有的只是一些彼此利用的相识而已。
我想,算了,哀叹何用,人贩子割去的不会因而复得。从前我家的祭司常说,世间有光明的真话与黑暗的谎言,一切生灵都有能力自主选择。
于是我一个人骑马外出,观赏在雪景中闪耀着光与色的七重城墙。山岗上,一种新的空气向我吹来,怡人的芬芳突破了茫茫白雪。是春天的第一缕气息。
泄水口下的冰柱融化了,棕褐色和铁锈色的枯草露出地面,人人都骑马外出。国王召集朝会,商议在道路重开,援军到达后如何用兵。我携弓出游,在山沟里射死了一只狐狸。那银白光泽的皮毛很美丽,我交给城里的一位皮货商,订制一顶狐皮帽,然后回宫预备告诉波巴克斯。有个仆役说,他听了新闻很震动,还待在自己房里。
过道上就能听见他的哭声。从前我大概不敢进去,现在不同了。他伏在床上伤心恸哭。我在床边坐下,抚摸他的肩膀,他抬起泪水斑斑的脸。
“他把它烧了,烧成平地,什么都没有了,到处是灰烬、瓦砾、尘土。”我问:“烧了什么?”他说:“波斯波利斯的宫殿。”
他坐起来,抓起一条毛巾揩面,泪水才擦干又涌流下来。“国王唤我了吗?我不能这样躺在这儿。”我说:“不要紧,会有人侍候他的。”他继续说着,不时喘息抽泣,讲起莲花柱、精美的壁雕、挂毯、镀金镶花的天花板。这些听来都跟苏萨很像,但我还是陪他一起伤怀。
“真是蛮人!”我说,“而且愚蠢。东西都归他了,还要烧。”这消息使我们沉吟半晌。
“说是他喝醉了。你不要因为国王在开朝会就外出这么久啊。他要是知道了,会觉得你逾分,对你就不利了。”
“对不起。来,把毛巾给我,你需要冷水。”我让他再擦了脸,然后下楼向卫队休息的房间跑去,希望在报信人讲腻之前与闻其事。
听过的人还在琢磨,但是他们灌他喝了太多的酒,他已经几乎说不成话,只躺在一堆毛毯上打盹。周围聚了一群宫里的人,另有一些不当班的士兵。
一位管家的宦官告诉我:“当时他们在宴席上,全都喝得酩酊大醉。有个雅典来的妓女叫他放火,报复薛西斯烧毁他们的神殿。亚历山大自己放了第一把火。”
“可他住在那儿啊!”我说。
“还能住哪儿?他进城的时候把城也洗劫了。”
这我也有所闻。“但是为什么?他并没有洗劫巴比伦,也没有洗劫苏萨。”说实话,我真恨不得烧掉苏萨的某些房子。
一个胡子灰白的百夫长说:“欸,这你说到点子上了。巴比伦是投降的,苏萨也是,而波斯波利斯呢,卫戍军的人要么逃走,要么闯进宫里抢夺能抢的东西。现在可好,没有人正式投降。亚历山大在巴比伦和苏萨都发过钱犒赏他的人,但是那毕竟不同——攻下两座名城,连抢掠的机会都没有,哪有军队能一直忍下去啊。”
他的大嗓门唤醒了报信人。宫殿焚烧之际,他从马厩里偷走两匹马,在这里俨然成了要人,志得意满,却被酒灭了威风。“不对。”他声音含混地说,“是因为国王那些希腊奴隶。他们逃了出来,半路上投奔他。四千人哪,他们聚集起来之前,没人知道有那么多。”他咕哝着听不清楚了,百夫长说:“不要紧,我待会告诉你。”
“他因为这些人哭了。”报信人打了个饱嗝,“是他们其中一个人告诉我的。他们现在都自由了,还有了钱。他说他会给每个人足以生活的财产,送他们回家。但是他们成了现在这样子,不愿意回家乡见人,他们说,彼此看习惯了,请求赏点田地让他们一同耕种。就在那时候他生起气来——谁也没见过他气成那样,拉起大军就往城里去,进了城便由得士兵们任意妄为,只管把宫殿留给自己,最后把那个也烧了。”
我还记得在苏萨王室作坊里制珠宝的希腊奴隶,他们拖着残腿,脸上有烙印,或是没了鼻子。四千人!多数人一定是奥库斯王的时候就在那里了。四千人!我想到波巴克斯对美景毁灭的哀叹。他大概是极少遇见那样的人——至多不过二三个。
“这样看来,”那百夫长道,“过完年就要开战了。我在那里驻扎过一次,真是终生难忘的美景啊。唉,这是打仗。我跟着奥库斯的军队在埃及那时候——”他对自己皱了皱眉,又抬起头来。“我不知道他醉得有多厉害,他是做好走人的准备才点火的。”
我明白他的话意。到处是春天的踪迹,但是一个士兵不会想到阉人能知道什么事情。
“他把驻跸的地方烧了,你想他现在要上哪儿去?他要到这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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