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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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巴克斯刚出来走到门槛处,正在吩咐一个奴隶去打听消息。我止住号哭,告诉了他。

我们眼神相触,不再说话。我的眼睛大概在说:“又是第一个逃走。但是我有什么资格裁判?我没有为他流过血,而他给了我所有的一切。”他的眼睛说:“嗯,你心里想什么,自己想就好了,他始终是我们的主人。”然后他大放悲声,尽职地捶打胸脯。但是只过了一会儿,他便命令所有仆人作好准备,等候御驾。

我问:“要不要我去安排女眷登车?”号哭像泛滥的河水,流遍全城。

“骑马去通知管事的宦官们,不过不要逗留。我们的职责是跟随国王。”他也许不赞成主人蓄养男宠,但是会照看好他的一切财产,随时让他享有。“你的马还在吗?”

“但愿还在,我要赶紧去马厩看看。”

内什伊不事张扬地看守着马厩的门。他总是很有分寸。

我说:“国王快回来了,我得跟他走。路上大概很艰难,徒步的随从会更苦,我不知道他打算去哪里。马其顿人很快就会来了,所有的城门都会打开,他们可能会杀你,但是你也有希望跑掉,说不定还能逃回埃及。你跟我们走还是要自由?你自己选择。”

他说他选择自由,假如他们杀他,他临死都会祈求神明保佑我。他拜倒在地,匍匐时几乎被人踏过,然后跑开了。

(他真的回到了埃及,不久前我还遇见他,在离孟斐斯不远的一个富裕的村庄做代书人。因为我腰板挺直,身材也没有走样,他露出对我似曾相识的神情,却想不起何时见过,但是我并不点破。我提醒自己,不宜在他受敬重的地方讲起他为奴的经历。其实另一个原因是,虽然智者知道一切美丽生来就是要毁灭的,仍然没有人乐于面对。因此我谢过他为我指路就离去。)

我从马厩里牵出老虎的时候,有个人跑过来,提出用两倍于市价的钱买它。我来得还不晚,很快大家就会因为抢马而打架。我庆幸腰包里有匕首。

女眷的房子里人人在忙着收拾行李,套牢鞍辔。还在屋外便能听见鸟店一样的叽喳,闻见衣裙窸窣扬起的香气。宦官个个都问我国王打算去哪里。我真希望知道,好让他们在驴子被盗前上路。我知道一定会有人被马其顿军抓住,不想听任其死活。在将去的地方,我不会那么被需要了,我的心也不在那里。然而波巴克斯说得对,在危局里尽忠是惟一可取的操行,父亲若健在,也会这样教导我的。

我办完差事,回到北城门大街的时候,哀号倏然而止,像一时沉寂的暴风,其间传来拖沓的马蹄嘚嘚声。国王在沉寂中过来了。

他还在战车上,全副铠甲,后面跟着几个骑兵。他脸上没有表情,如同睁眼的盲人。

他身上有尘土,无伤口。再看他的随从,要么脸有划痕,要么折了手臂,或是半条腿盖着深色的凝血,全都因失血而干渴,喘着粗气。是他们掩护了他的逃亡。

我骑着未曾奔跑的马,衣服干净,全身没有伤口。我无颜跟上这一队人,只走小路向行宫而去。这就是在无人上前之际,挺身与卡都西亚大力士搏斗的男人。多久以前的事了?十年……十五年?

我想像他从何处回来。在嘶喊与烟尘中,士卒单对单或成群地互相冲杀,战势起伏不定。他觉察到的一个对付他的计划,其实是掩护另一个计划的面具,然后面具剥落,陷阱骤现,他发现自己只是乱局之王。此时,他在伊索斯见过躲过的劲敌,那个一路烦扰他的人逼近。——我有权裁判吗?我自己脸上连尘土都没有。

很快就有了。不到一个钟点,我们已经赶往亚美尼亚的诸关去米底行省。一连多日,我们都会风尘满面。

6

我们从丘陵攀上山岭,前往埃克巴塔纳。没有追兵。

军队的残部陆续赶上了我们,有些保持原来的行伍,有些是散兵。很快,若没有见过此前人马遍野的规模,你会以为这是一支大军。贝索斯麾下的巴克特利亚人除了战死的都还在,此路通往他们的家乡,他们当然不会掉队,仍有近三万之众。长生军、王亲军、米底人和波斯人的残部,包括骑兵和步卒,现在都由纳巴赞内斯统领。

我们还有大约两千名希腊人雇佣兵,他们只为军饷打仗,但是居然没有一个人离弃我们。

最惨重的损失是巴比伦总督马扎伊厄斯及其部属。国王的遁逃使中路被冲破以后,他们久久坚守阵线,急于追捕大流士的亚历山大只得留下对付他们,因此他们很可能救了国王一命。这些勇士如今没有一个跟上我们,一定都战死了。

逃出阿贝拉的女眷车舆只有三分之一左右,其中两辆车是国王的人,其余是留下营救家属的贵族的内室。但是没有一个宦官擅离职守,他们命运怎样,我从来没有听闻。

财宝都失去了,但是埃克巴塔纳依然有巨大的库藏。执事们聪明,预先在运辎重的马车上塞满粮秣,但是当然远不足应付一路的需求。我发现波巴克斯从上午开始,就将国王的行李打完了包,装上了车。他设想周到,还放上了第二个帐篷以及另外几件用具,让御前宦官们可以舒适些。

即便这样,旅途仍然艰苦。这时是初秋,平原上依旧炎热,丘陵凉爽,山岭间已经寒冷起来。

我和波巴克斯都骑马,有三个宦官坐行李车。除了照管女眷的阉人以外,只剩下我们了。

每一个隘口都比上一个更高更险,我们望到峭壁下的石峡,野羊从岩缝中仰头瞪着我们,被巴克特利亚的弓箭手射了充饥。晚上,我们的小帐篷不够毯子,五人拥挤取暖,像在鸟巢里。波巴克斯开始像父执一样呵护我,与我分享毛毯,让我俩的被窝双倍厚实。他偏爱麝香的香味,但是我同样感激。我们有帐篷算是幸运,大多数士卒丢了行李,只能露宿。

从他们口中,我尽量拼凑起战役的始末。后来,我有机会听见对此了如指掌的人回忆每一个战阵、每一道命令和每一次攻击。这些我心里都记得清清楚楚,但是不忍从头细说。大致讲起来,因为国王预计会有突袭,让我军通宵站阵,交锋之初已经疲劳。亚历山大正是希望大流士这样想,让马其顿人好好睡了一觉。他自己制定完作战计划也上了床,睡得死沉,日出时部下只好摇醒他。他告诉他们,这是因为他心神放松了。

亚历山大率领右翼,大流士率领中军,预计亚历山大会在进攻时向中路直扫而来,岂料他绕行从侧面袭击我们的左翼。国王派出部队阻挡,亚历山大便诱使我军将越来越多的兵力调往左翼,以至于中路空虚。随后他集合直属的中队,自己领头冲锋,率先喊出震耳欲聋的冲杀声,轰轰然向国王直冲过来。

大流士逃得早,但究竟不是第一个。他的御者被飞枪刺中,倒地时大家以为是国王,便有人开始逃走。

倘若是单独搏斗,他也许会像多年前在卡都西亚一样并不退却。倘若他能抓紧战车的缰绳,喊着杀声冲入敌阵,该有多好!他会瞬间战死,英名永存。事后他一定无数次这样希望过。然而眼看亚历山大骑黑马穿过烟尘逼近,他就像风暴里的落叶被惊恐挟制,驱动战车加入溃逃。那一刻开始,高伽米拉平原成了屠场。

士兵们还告诉我一件事。大流士分出一支部队,绕到马其顿军的阵线后面,营救他被俘的家人。他们趁乱到达后方营地,放走了一些波斯俘虏,然后找到王室的女眷,叫她们快逃。所有人都开始收拾东西,惟有太后西西冈比斯并不起立,既不说话,也不对营救者作任何表示。马其顿人赶退了他们,最终无人得救。但是临走的时候,他们看见太后依然端坐,双手平放膝上,眼望前方。

我问一个官长,为什么我们不坚守巴比伦,却要去埃克巴塔纳。他反问:“去那个婊子城做什么?她一见亚历山大就会向他叉开双腿;如果国王在那里,她会把他拱手相送。”另一个人尖酸地说:“豺狼在后面追你的战车,你要么站定了反击,要么扔出点什么来吸引它们。国王是把巴比伦扔出去了,接下来要轮到苏萨喽。”

我退回到波巴克斯身边,与他并排骑着。他认为我不宜和军人交谈太久。仿佛看穿我心思似的,他问道:“你说你从没见过波斯波利斯,对吧?”

“自从我入宫以来,国王就没有去过那里了。比苏萨漂亮吗?”

他叹了一声,说道:“那里的宫殿最美。苏萨一丢,我担心波斯波利斯也难保了。”

我们穿山越岭,继续前进。来路上空无一人,显然亚历山大选择了巴比伦和苏萨。队伍走得太慢时,我练习射箭。不久前我得到一个西徐亚士兵的弓,他受了伤躲进山林里,后来伤重而死。他身材不高,所以我轻易能把弓拉开,最初的捕获是一只蹲踞的野兔。国王高兴地拿它做了晚餐,在山羊之外换一次口味。

晚上他很安静,一连几夜独眠。风大了以后,他叫来一个妃子侍寝,但是一直没有召唤我。也许他是记得我唱过的父亲的武士们那首战歌——到底什么原因,我并不知道。

高峰上已经点染着白雪。在最后一个隘口的山顶,我们望见了埃克巴塔纳。

本来可以说,这是一座围有城墙的宫殿,不过其实更像是依山雕成的杰作。斜阳照暖了七重城墙顶端那些富丽而淡褪的颜色,沿坡逐层上升的城墙,各是白黑红蓝橙,最内的两层有一种火焰般的光彩,外银内金,包围着宝库与宫殿。

我长在山间,对于我,这儿比苏萨可爱千倍。望着城墙,我几乎落泪。波巴克斯也近于泪容,但是他说,使他伤感的是寒冬在即,国王却被驱逐到夏宫,别无选择。

我们进入城门,上行穿过七重城墙,到达金色台基上的宫殿。面山的露台很多,十分招风。漫布全城的士兵们自己盖了木屋,用茅草做顶。冬天来了。

本来只在山巅积成一顶白冠的雪,现在蔓延开来,将山沟也皑皑盖住。我的房间高踞在一座塔楼上(内廷人员这样少,房间多得住不完)。每天我都看到雪线在下降,然后有天早晨,我像小时候一样睁眼看见了雪光。白雪落在城中,落在士卒的草舍上,落在七重城墙上。一只渡鸦在近处降落,脚爪下的积雪稍微滑脱,露出一块金色。我可以一直凝神看下去,但是我冻得要死。我不得不凿开水壶里的冰块,而这只是初冬。

我没有寒衣,便对波巴克斯说我要去集市。他说:“别去了,我的小伙子。我正在查看衣橱,里面有奥库斯王登基以来就没有动过的衣服。有正适合你的,没人会注意到丢了什么。”

是一件山猫皮的华丽的大衣,猩红衬里,想必曾经属于某位王子。波巴克斯真好,也许他是注意到国王最近没有召唤我,想把我打扮漂亮。

山里的空气有如久病复得的康健,大概比那件大衣更有利于我的姿容。无论如何,国王不久就召我去侍夜了。然而自从战败,他已经变了个人,性情浮躁,难以取悦。我第一次感到他也许会毫无预兆地对我翻脸,因而紧张,只想尽快结束。

不过我可以想像是什么缘故,并没有对他耿耿于怀——刚传来消息说,婊子城巴比伦已经把亚历山大迎上了床。

我本来认为巴比伦的高墙可以据守一年,即使面对的是亚历山大。但是御驾专行的城门敞开着,御道上铺满鲜花,两旁放着祭坛和三足鼎,烧着珍贵的香。一行人手捧敬奉王者的礼物迎接他:有纯种的尼赛亚马,有头戴花环的牛,镀金的车上用笼子装着豹与狮。众多祭司、巫师随着竖琴和鲁特琴的伴奏,吟唱颂歌。守城的骑兵不带武器巡行。相形之下,欢迎大流士的排场似是接待三等官吏。

在亚历山大进军路上迎候他,将城门钥匙交到他手里的使节,就是巴比伦的总督马扎伊厄斯,那个我们当成阵亡者的人。

他在战场上尽了责任。无疑,在尘土和喊杀中,他起初不知道国王已经逃走,寄望于援兵和胜利。得知以后,他作了自己的选择:迅速带兵返回,以免错过亚历山大。他赶上了时机,亚历山大仍旧授封他为巴比伦总督。

尽管马扎伊厄斯竭力致敬,亚历山大还是亲率前锋,保持战斗阵容,警戒地行进到巴比伦。然而一切都不是梦幻。他命人拉来大流士的镀金战车,遵照礼仪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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