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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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国王的行事做派,保萨尼亚斯肯定明白。这样就没机会冲突了。”
他们抵达碉堡后,他也确实如常执勤。国王饮宴时他的职责是守门,不跟东道主一同落座。他的餐食稍后会给他送上。
国王的扈从受到殷勤招待;他自己、他儿子和几个亲信被领入内厅。比起埃盖那座与马其顿历史一样长的城堡,这碉堡更粗朴,年代也不晚多少。阿塔罗斯家族是古老的一脉。室内陈设着许多波斯锦毯和镶金嵌宝的椅子。为了表示对贵宾最隆重的欢迎,女眷们也来觐见,并奉上糖果。
目光被织锦挂毯上的一个波斯箭手吸引住的亚历山大,听见他父亲在说:“阿塔罗斯,我从不知道你另外还有个女儿。”
“陛下,我自己也是最近才知道的。带走我兄弟的众神将她给了我们。她叫欧律狄刻,是可怜的比昂之女。”
“确是可怜,”腓力说,“抚养这样一个孩子,却在她出嫁之前过世。”
阿塔罗斯闲闲说道:“那还远呢。这新得的女儿叫我们这样喜欢,怎舍得她离开。”
他父亲话音方起亚历山大就转了过来,仿佛是一只听见鬼祟脚步声的家犬。那姑娘立在腓力面前,右手持着一只盛糖果的光亮银碗。他刚才像自家人一样握住她的左手,现在已松开,也许是因为见她脸红。她有阿塔罗斯这家人的相貌,但他的缺点在她身上却成了天资:他的面颊干瘪,她颧骨下有秀美的微凹;他的头发稻黄色,她的金色;他瘦长条子,她弱柳临风。腓力对她去世的父亲称许有加,她便微微行了个礼,与他稍一对视便敛目,然后拿着银碗移到亚历山大面前。她盈盈的浅笑一时僵住了;她首先看见了他未准备好的表情。
次日,他们延迟到中午才启程。阿塔罗斯透露,这天是当地某位河中宁芙的节日,女眷会唱歌庆祝。她们戴着花冠来了;那姑娘声音很轻,孩子气而真挚。大家品尝了宁芙泉的清流,赞美一番。
他们上路时早已烈日炎炎。走了几里地,保萨尼亚斯离开队伍。一个将官见他向一条山溪走下去,在他身后喊道,这儿的水已被牲口污染,再走上一两里,水会比较洁净。他装作没听见,双手掬满一捧水,渴饮而尽。在阿塔罗斯家里的这些时候,他一直断水绝食。
亚历山大和奥林匹娅斯一同站在宙克西斯的壁画《特洛伊沦陷》之下。在她上方,赫卡帕王后撕扯着衣袍;在他脑后,普里阿摩斯和阿斯提阿纳克斯血花四溅,像是一个殷红的光晕。冬日火光在图画的火焰上跃动,在活人脸上投了凹影。
奥林匹娅斯眼圈浓黑,面容犹如一个老了十岁的妇人。亚历山大的嘴唇看上去又干又僵;他也熬夜无眠,但显露得少一些。
“母亲。何必又召我来呢?道理都说了,你也明白。并没有什么昨是今非。我是非去不可的。”
“审时度势!审时度势!他把你变成了一个希腊人。如果他因为我们违抗他而杀我们,那好,让他杀。我们宁死也保持骄傲。”
“你知道他不会杀我们。只不过我们会陷进令仇人痛快的处境。如果我出席这婚礼,如果我去捧场,人人都会明白我把它看得平常,就像那些色雷斯女人、伊利里亚女人等等无名之辈一样。这个父王知道;难道你不懂这才是他邀我去的原因?他是为了保全我们的脸面。”
“什么?你在羞辱我的场合喝酒助兴,是保全脸面?”
“我会这么做吗?他不会放弃这姑娘,明摆着的事实,接受吧。不错:她是马其顿人,她的家族跟我们家族一样古老;这桩婚姻当然是族以女贵。所以他们才将她巴巴地送上,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这次交手是阿塔罗斯赢了。如果我们中了他的计,他就会赢整个战争。”
“他们只会认为你倒戈向父,跟我作对,来保住他的欢心。”
“他们对我没这么无知。”这想法折磨了他半晚。
“跟他婊子的亲属饮宴。”
“一个十五岁童女。她只是诱饵,好比捕狼陷阱里的羊羔。噢,她会尽力而为,她是他们家的人;但一两年内他就会再遇见一个更青春的人。抓紧时机的会是阿塔罗斯。你要当心的是他。”
“我们竟然落到了这步田地!”尽管她语带怨怼,他仍当做默许;实在受够了。
他发现赫菲斯提昂在他房里等着。这里也一样,是个倾心吐胆的地方。他们在床沿上并排默坐了一些时候。最后赫菲斯提昂说:“你会知道哪些人是朋友了。”
“我已经知道了。”
“国王自己的亲信应该向他进谏。帕曼尼恩不能做吗?”
“他试过了,菲洛塔斯告诉我的……我知道帕曼尼恩怎么想。我不能告诉母亲的是我理解此事。”
赫菲斯提昂等了半晌,方道:“怎么说?”
“父亲从十六岁以来,爱上了一个永远不会青睐他的人。他送她花束,她扔到粪堆上;他在她窗下唱歌,她把夜壶给他照头淋;他向她求婚,她跟他的竞争者们打情骂俏。最后他忍无可忍,打了她;但他无法忍受她倒在脚边,又把她扶起。然后,虽然他能治住她了,他仍羞愧地不敢登她的门,而是派我去。嗯,我去了;但说到底,她是个浓妆艳抹的老娼妇。我怜悯他。我从来没想到会有这一天,但没错,我怜悯他。他理应得到更好的。这次这姑娘,我宁可她是个舞者或吹笛女,或是个男儿也罢;那我们就能有清静日子。但既然她是他想要的……”
“所以这才是你要去的理由?”
“噢,我能找到更好的理由。但就是这个缘故。”
婚宴在阿塔罗斯位于佩拉郊外的府邸举行。他才将房子重修过,不惜工本,廊柱缠绕着镀金的花枝,镶珠宝的铜像自萨摩斯岛远道运来。种种费心布置,无非表示国王这场婚姻与他别的婚姻都不同,除了第一次。亚历山大和朋友们走入时环顾周围,以眼神交换了同一个想法:这是给国王岳丈的、而不是给妃子之叔的府第。
新娘坐在宝座上,团簇着光灿灿的妆奁和新郎的礼物;马其顿比南方保有更古老的风俗。金银杯盏,一卷卷精纺的织物、亚麻被单上铺陈的珠翠和项链、托着香料匣和香水瓶的镶嵌桌子,将婚礼的供桌放满。她穿着橘红色衣裳,戴着白玫瑰花冠端坐,俯视自己交叠的手。宾客们为她喊出仪式性的祝颂;她的婶娘在她身旁代为致谢。
过足了时候,女眷将她送往为她预备的房子。坐婚车巡游由于不合宜而免去了。亚历山大望向那些亲眷,确信他们曾经盼见这一幕。他以为自己怒气已消,直到他看见他们在审视他。
大家分食了浇头丰富的婚礼祭肉,和随后的肴馔。虽然烟囱有个风罩,这厅堂仍旧变得热气腾腾。他注意到,多数时候他都被安排跟自己的朋友在一起。他庆幸与赫菲斯提昂相邻,但是这本来该是新娘的一个男戚的席位。就连阿塔罗斯家那些较年轻的人都簇拥在国王周围。
亚历山大向赫菲斯提昂低声道:“快呀,狄奥尼索斯,我们十分需要您。”
然而当酒上桌时,他一如往常,浅酌慢饮,和他进食一样节制。马其顿是良泉遍布的土地,水流纯净安全。从来不必忍渴入席,像居住在炎热的亚洲土地、只有污浊河水的人那样。
但既然东道主听不见,他和赫菲斯提昂便放纵自己,讲起宾客在归途才会讲的笑话。追随他的青年们不满他遭受轻视,看出他们微笑中的意味,便也跟着议论,且更无所顾忌。宴会厅染上了一点分帮结派的气氛。
亚历山大渐觉不安,向赫菲斯提昂低语道:“我们最好别扫兴。”然后转向众人。新郎离席时,他们可以乘机溜走。他望了他父亲一眼,见他已经醉了。
他的脸色红润明亮,他在与阿塔罗斯和帕曼尼恩吼着古老的战歌。烤肉的肥油沾在他胡须中。他回敬众人关于开苞和精力的古老笑话,这些笑谑像先前洒在新郎身上的葡萄干和谷物一样属于风俗。他赢来了他的姑娘,在老朋友中间,大家乐也融融,使他的心愈加欢畅。亚历山大认真洗过浴才来,几乎空肚,近于清醒,但没有他进食较多时那样清醒。他在周围越发明显的沉默中继续观望。
赫菲斯提昂忍着怒火,跟邻座交谈以避开注意。没有一个通达的主人会这样折磨一个奴隶,他心想。他也生自己的气。他怎会预料不到这一切,为何不反对亚历山大出席?他不说,是因为他对腓力有好感,因为这看来合乎谋略,也因为——他终于肯面对了——这会惹怒奥林匹娅斯。亚历山大做这个牺牲,是出于他不时会有的不计后果的宽宏大度,赫菲斯提昂爱他这一点。他应该受到保护;应该有某个朋友插手。他受了背叛。
在越来越大的噪声中,他在说着什么。“……她是那家族的一员,但是她没有选择,她才出婴室没几年……”
赫菲斯提昂吃惊地回顾。他纷杂的想法中并没有包括这一个思想:亚历山大会为那姑娘而生气。
“婚礼大多是这样的,你知道。习俗使然。”
“她初次见到他时很害怕。她极力使自己脸色和悦,但我看出来了。”
“他不会粗暴对待她的,他不是那样的人。他对女人内行。”
“想想看。”亚历山大对着手中酒杯喃喃说道。他一饮而尽,持杯伸手。侍童带着以雪冷藏的兽头酒盅来了;少顷,留神伺候的他又回来重新斟满。
“把这杯留到祝酒时。”赫菲斯提昂警醒地说。
帕曼尼恩代表国王起立,赞美新娘;这本该由新郎的男性至亲来做。朋友们注意到亚历山大讽刺的微笑,也过分公开地答以冷笑。
帕曼尼恩曾在许多婚宴上讲话,有些是国王的婚宴。他话语简单而有分寸,谨慎而扼要。阿塔罗斯手持一只华丽的大金杯,从自己的躺椅摇晃走出,发表嫁女的演说。立刻能看出他跟腓力一样醉,却不那么扛得住。
他对国王的赞颂迂回啰嗦,夸饰因笨拙而失败;高潮处伤感凄切,时机也不对;如痴如狂的喝彩声是付与国王的敬意。当演讲渐入正题时,喝彩就变得不那么自然了。帕曼尼恩刚才是祝福一对夫妇;阿塔罗斯则分明是祝福国王和王后,只欠点破。
他的支持者纷纷欢呼,拿酒杯敲着桌子。亚历山大的朋友们窃窃议论,有意让人听见。阵营未定的那些人惊惶失措,因沉默而显露了自己。
腓力没有醉到不解其意的地步,他用充血的黑眼睛盯住阿塔罗斯,在跟自己醺酣的迟钝搏斗,思索如何截断他的话。这里是马其顿,他平息过许多餐后的争吵,但从未对付过一个新的岳父——无论是否自命的身份。别的人知道自己的地位而且会感激。他的眼睛转到儿子那边。
“别放在眼里,”赫菲斯提昂细语,“那家伙喝昏了头,他们全都知道,到明早他们就什么都忘了。”演说初始他已从自己的躺椅走到亚历山大的躺椅旁。亚历山大的眼睛盯住阿塔罗斯,身体摸上去又僵又紧,如同待发的弩炮。
望着那边的腓力,看到在发红的额头和为宴会而梳平的金头发下,瞪视的灰眼睛从阿塔罗斯的脸转向他的脸。奥林匹娅斯的愤怒;不,那是很快炸开的,这却是收敛的。莫名其妙。我醉了,他醉了,大家都醉了,何妨?小子为什么不能像别的饮宴者那样随和些?让他忍着吧,并且要识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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