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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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是冬天了。这书房永远寒风飕飕。国王之子似乎比国王还更不在意,安提帕特罗斯心想。
“现在同盟在温泉关开会,要通过对安菲萨人的裁决。显然我父亲碍于身体不能出席,但他一定会乐意你代表他前往。你愿意去吗?”
“在所不辞。”安提帕特罗斯释然道。小伙子虽急于伸展拳脚,还是清楚自己的弱项。“我会试图影响我能影响的人,并且尽可能为国王延迟决策的时间。”
“但愿他们给他找了间暖屋。色雷斯冬天实在不宜养伤。不多久,我们就得找他商议此事了。你预计会有什么进展?”
“在雅典,什么也没有。即使同盟谴责安菲萨,狄摩西尼也会让雅典置身事外。埃斯基涅斯那反戈一击是他个人的胜利,而狄摩西尼一向恨他入骨,他们来马其顿出使后,就控告过他犯了叛国的死罪——我敢说你一定知道。”
“我最知道了。罪名之一是他和我过从甚密。”
“这些煽动大众的民主派!荒唐,那时你才十岁。不过起诉失败了,如今埃斯基涅斯从德尔菲以民众英雄的姿态回去,狄摩西尼肯定如嚼苦艾。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安菲萨人支持忒拜人,而他不想与忒拜人为敌。”
“但雅典人恨忒拜人。”
“他希望他们更恨我们。以他的处境,聪明的话就要和忒拜结成军事同盟。他在忒拜人这方面可能会成功;波斯大帝送了他一笔巨资去收买人心跟我们敌对。叫他头痛的会是雅典人;那世仇太深了。”
亚历山大沉吟,少顷说:“自从他们击退波斯人,而我们像忒拜人一样归顺波斯,那时到现在过了四代。假使大帝现在从亚洲跨入,他们只会忙着互相暗算和指摘,而是我们在色雷斯驱逐他。”
“人在更短时间内也会变。我们一代就崛起了,你父亲的功劳。”
“而且他才四十三岁。嗯,我该出去锻炼一会儿了,万一将来他还有事情留给我。”
他去更衣途中遇见母亲,她问起新闻来。他跟她去了她的房间,按他觉得合适的分寸说了。房间温暖、柔和、充满色彩;明亮的火光飞舞在图画里的特洛伊火焰上。他的眼睛转向壁炉,偷偷望向他童年探索过的那块松动的石头。她发现他很防范,便责备他太依顺安提帕特罗斯,这人抓住一切机会来削弱她。这种话早已听惯,他以平素的答话打发了过去。
离开时,他在楼梯上遇见克莉奥帕特拉。她十四岁,长得愈发像腓力,方脸,头发强韧卷曲;但是她的眼睛不是腓力的,而像无人怜爱的狗的眼睛一样悲戚。他那些侧室给他生了更漂亮的女孩,她却相貌平平,在这个以他的眼光最是重要的年纪。而且为了她母亲,她还戴着敌人的面具。亚历山大说道:“跟我来,我想和你谈谈。”
从前他们在婴房里是争斗的对手。现在他超越了这个战场。她既渴求又惧怕他的注目,对其意味感到难以招架。他来与她合议是破天荒第一次。“到花园里来。”他说。她抱臂发抖时,他把自己的斗篷递了给她。他们站在王后的小门旁一块无叶的玫瑰花地里,挨着墙壁。陈旧的积雪仍在坑洼里、土块间。他对她说话的声音很轻,他无意惊吓她,她明白她本人并不重要;但是她害怕。
“听着,”他说,“你知道父亲在拜占庭的遭遇吗?”她点点头。“是城里的狗暴露了他。狗,和弯月。”
他从她悲戚的眼睛里看出惊恐,但似乎没有愧心。奥林匹娅斯的孩子们从不假定彼此的天真。“我的意思你懂。你知道我指的是哪些仪式。你有没有……看见做过什么?”
她默默无言地摇了摇头;如果她说了什么,迟早会在他们可怕的情侣般的争吵中被抖出。他的眼睛像寒风一样搜索着她;但她的恐惧藏起了一切。忽然他变得温和而郑重,握住她在斗篷褶子底下的手。“我不会说是你告诉我的,赫拉克勒斯作证。我不能背叛这个誓言。”他回顾了花园里的神祠。“告诉我。你一定要说,我必须知道。”
她隐蔽的手在他手中动了动。“只是跟别的时候一样,没有结果。假如有别的,我并没看见。真的,亚历山大,我只知道这些。”
“嗯,嗯,我相信你。”他不耐烦地说,然后再次抓住她的手。“不要让她做。她不可以了,现在。是我在佩林苏斯救了他。要不是我,他已经死了。”
“你干吗那样?”他们之间许多话不必点明。她的目光停在那张不像腓力的脸上,那头发参差而闪亮。
“不救是不光彩的。”他停了下来,她想,是在斟酌什么话对她管用。“别哭啊。”他说,一边用手指尖在她眼睛底下轻轻抹了抹。“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些。那是由不得你的。”
他开始领她进去,但在门廊下停步,看了看左右。“如果她要给他送去一个医者、药、糖果、任何东西,你都必须通知我。这事交给你。如果你不通知,我唯你是问。”
他看见她的脸震动而苍白。使他注意的是她的惊讶,不是她的痛苦。“噢,亚历山大!不是的!你说的那些,一直就无效,她肯定知道。但这些事可怕,而当——当她不堪承受的时候,便借此发泄。无非只是这样。”
他几近温柔地看了看她,慢慢摇头。“她是认真的。”他向她使了一个秘密的眼色。“我记得。”他轻轻地说。
他看见她哀犬似的眼睛,极力想躲开这新的负担。“但那是许久以前了。我估计现在就像你说的那样。你是个好姑娘。”他吻了她的面颊,接回斗篷时紧搂了她的双肩。从门廊里,她注视他光彩熠熠地穿过死园离去。
冬季越来越深。在色雷斯,国王缓慢复原,如今能用老人般颤抖的笔迹在信札上签字了。他了解德尔菲的新闻,指示安提帕特罗斯支持安菲萨战争,但不要张扬。忒拜人虽和马其顿有盟约,但是个可疑的盟友,与波斯人密谋;必要时可抛弃之。他预料到神圣同盟的成员邦会投票支持此战,而个个都希望别的城邦来背上包袱;马其顿应等待时机,友好而不过分踊跃地表示,愿意担负这个沉重的义务。他会因此得到南方的门匙。
冬季刚过一半,同盟投票支持战争。每个城邦只拿出聊胜于无的兵力;都不愿把领导权交给对手。同盟的主席,色萨利人科提佛斯慨然领导起这支乌合之师。腓力曾经把色萨利人从部落混战中拯救出来,他们仍深怀感激。当他需要时,科提佛斯的偏袒将会不言而喻。
“开战了,”在运动场旁流泉下冲澡时,亚历山大向朋友们说,“只不知要打多久。”
托勒密从浴巾下伸出头来,评道:“女人说看锅锅不沸。”永远在备战的亚历山大近来让他们操练颇多;托勒密有一个新情妇,自恨不能多看见她。
“她们也说,”赫菲斯提昂反驳,“眼一离锅锅就开嘛。”托勒密厌烦地看了他一眼;他当然不愁,他想要的总在身边。
至少他得到的,他不愿换以任何别的人类命运;这让全世界知道也无妨。其余是他的秘密;他尽量待以平常心。骄傲、守身、克制、奉献于更高的事物;当他屡屡遇上那种深深地(深到不能经受提问的折磨)植根于灵魂的不情愿时,就用这些词语来宽慰自己。也许是奥林匹娅斯的巫术烙伤了她的孩子;也许是他以父亲为前鉴。也许,赫菲斯提昂想着,也许他唯独不想精通这一件事,它与他天性的其余部分统统背反;他曾经那么爽快情愿地交托自己的生命,哪像这样。有一次他在黑暗中用马其顿语喃喃道:“你是最初和最后的一个。”声音说不上是极乐抑或大悲。但多数时候,他坦诚,亲近,没有回避;他只是不很看重它而已。就仿佛对卧倾谈才是爱情的真正举动。
他谈说人与命运,梦中听见的蛇吐露的言语,谈说如何用骑兵对付步卒和弓箭手;他征引文辞,荷马论英雄、亚里士多德论天心、梭伦论爱;他谈说波斯人的战术和色雷斯人作战的思路;谈说他死了的狗、友谊的美好。他一步步推演色诺芬的万人撤退,从巴比伦直到大海。他复述王宫的后楼梯、工役的房间和步卒方阵里的传闻,透露他父母最不可告人的策略。他思量活着或死去时灵魂的本质,以及众神的本质。他谈说赫拉克勒斯和狄奥尼索斯,还有渴望何以能实现一切。
在床上,在山岩的荫庇处,在破晓的树林中聆听,一只胳臂扣着他的腰,或是一颗头躺在他肩上,赫菲斯提昂努力平息心灵的喧哗:他明白,一切都告诉了他。怀着骄傲和震动,怀着柔情、苦恼和内疚,他会走神,然后跟自己斗争,再次抓住话语之流,却发现有点什么已经永远流逝了。当他心思游散,被他自己琐屑的欲望所炫目时,令人迷失的财宝泼洒在他手里,溜过指缝间。他随时可能被问起他的看法;他不止作为聆听者而受珍视。既知如此,他会再次勉力细听,甚至不由自主地沉迷其中。正如有人能传递色欲,亚历山大能传递想象力。有时候,当他由于对方懂得而内心透亮、满怀感激时,能将一切实现的渴望,会勾起恰当的一词或一触;他会发出一声仿佛从他生命深处抽起的深深叹息,然后用他童年的马其顿语喃喃说个什么;然后就一切都好了,或是到了“好”的极限。
他爱给予,向众神、向众人;他爱成就,于此亦然;他爱赫菲斯提昂,原谅他逼迫自己面对了凡人的需求,至此已无路可退。他承受事后的深沉忧郁,没有怨尤,如同承受一个伤口。万事皆有代价。但其后如果他掷飞了一支投枪,或在赛跑时赢了两个而非三个身位,赫菲斯提昂总会怀疑他觉得自己被逸乐所误,尽管他并无一句话语、一个神情这样透露。
他醒着做梦,坚硬清晰的思想会从这些梦中浮现,犹如通过火的铁;他会枕着一只手臂躺在草地上,也会松松握着膝头一支刺野猪的长矛而坐,在房间踱步,或是凝望窗外,昂起的头略向左偏着,眼睛看见内心的感知。他忘我的面容披露了任何雕塑家都无法呈现的真;在低垂的帘幕背后,秘灯熊熊烧着,只见微明,或是缝隙中透出的一线光耀。这种时刻,赫菲斯提昂心想,这种恐怕连神也难禁抚摸他的时刻,却最应该让他独处。但这一点,毕竟是人一直知道的。
有了这理解,赫菲斯提昂自己也多少能做到亚历山大之所能,将欲望的冲动驱向别的目标。他雄心不大;最大的一项已经实现了。他备受信任,恒久深沉地被爱着。
真朋友一切与共。但是,有一件事他觉得不说为妥:奥林匹娅斯恨他;他也一样。
这事亚历山大不提;她一定知道说了也会撞到岩石。当她不理不睬从他身旁走过,赫菲斯提昂归之于纯然的妒忌,不放心上。一个慷慨的爱人很难怜悯一个占有性的爱人;他对她不大同情,即使在得知她别的举动之前。
他过了好一时才置信:她在把各种女人抛给亚历山大。难道她不会更恼恨女人成为她的对手?然而宫中侍女、来访的歌姬舞者、看管不严的少妇、为了自保而决不敢惹她的姑娘,如今都徜徉不去,暗送秋波。赫菲斯提昂等待亚历山大先说起。
一天晚上刚过上灯时分,在宫殿的大庭院上,赫菲斯提昂看见他被一个声名狼藉的年轻美人叫住留步。他的眼睛瞥视她柔弱的眼睛,干脆地说了点什么,然后带着一个冷淡的微笑前行,一看见赫菲斯提昂就笑容消失。他俩并肩走着,赫菲斯提昂见他浮躁不定,便闲闲说道:“朵蕊斯没运气呀。”亚历山大皱眉望着前方。刚点燃的号灯使彩绘柱廊投下深深的阴影和游移的光斑。
亚历山大突兀地说:“她希望我早早结婚。”
“结婚?”赫菲斯提昂瞪大眼睛。“你怎么能跟朵蕊斯结婚?”
“别傻了,”亚历山大不耐烦地说,“她已经结了婚,她是个荡妇,最近生的一个孩子是哈帕劳斯的种。”他们默然前行。他在一根柱子旁止步。“母亲想看见我和女人交往,想知道我已经准备好了。”
“但是没有人在我们的年纪结婚。除了女孩子。”
“她有这心意,而且希望我也有。”
“但是为什么?”
亚历山大瞅了他一眼,不是惊异于他的迟钝,而是嫉妒他的天真。“她想抚养我的继嗣。我也许会没有子嗣就死在战场上。”
赫菲斯提昂醒悟。他妨碍的不仅是爱与占有,他还妨碍着权力。号灯摇曳,夜风冷冷地吹着他的脖子。少顷他说:“那么你会做吗?”
“结婚?不会,我会自行所便,在我想做的时候,在我有时间考虑它的时候。”
“操持一个家庭可不简单。”他瞥了瞥亚历山大皱着的眉头,添上一句,“女孩子,你随时可以取舍。”
“我就是这样想的。”他望着赫菲斯提昂,怀着一种不完全自知的感激。他拉起他的胳臂,藏入廊柱粗大的阴影中,轻轻地说:“不要为此心烦。她决不敢企图把你从我身边夺走。她对我没有那么无知。”
赫菲斯提昂点了点头,不愿承认他知道这话的含义。最近他确实开始留意他喝的酒从哪儿来了。
稍过了些时候,托勒密私下向亚历山大说:“我被要求为你办一个宴会,邀请一些姑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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