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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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头发里有血,佩剑拔出一半。必是他摸剑时被击倒,当时击倒他的人也许丧了胆,未用刀锋而用了柄头。他眼睛闭着,但他们用手抬他时微微醒转过来。亚历山大想起亚里士多德的一课,翻了那只健全眼睛的眼皮。它搐了搐,重新合上。

“拿一面盾牌来,”亚历山大说,“轻手把他卷裹起来。我来抱住他的头。”

阿尔戈斯人被押走。马其顿人围了起来,追问国王的生死。“他震呆了,”亚历山大说,“很快会好转的。他没有别的伤口。莫斯基昂!让传令官宣布这消息。西帕斯!排好弩炮一齐开火。瞧瞧城墙上那些看热闹的敌人,我要叫他们好看。利昂纳托斯,我父亲恢复之前我会一直陪他。有事都向我禀报。”

他们把国王放到他的床上。亚历山大抽开一只托着他头部的血污的手,让他就枕。腓力嘟哝着,睁开眼睛。

自认有资格挤进来的高级军官们对他保证,一切无恙,士卒全都听令。站在床头的亚历山大向一个侍从说:“给我拿水来,还要一块海绵。”

“是您的儿子,国王,”有人说,“是您的儿子救了你。”腓力转了转头,虚弱地说:“是吗?好孩子。”

“父亲,你看到是他们哪个击倒了你吗?”

“没有,”腓力说,声音强健了些,“他从我后面袭击的。”

“好吧,我希望我杀了他。我杀了那儿的一个人。”他的灰眼睛深深注视着父亲的脸。

腓力微微眨眼,叹息。“好孩子。我什么都不记得,醒来就在这儿了。”

那侍从端来水碗,递过来。亚历山大拿起海绵,洗净手上的血,细细洗了两三遍。他避到一旁,侍从持碗茫然,然后才擦了国王的头发和额前。他本以为是王子要这样做。

到了晚上,尽管一动弹就头晕难受,腓力已能发布命令了。阿尔戈斯人被发往基普塞拉,替换当地的驻军。亚历山大所到之处都被看见他的人喝彩;士卒们为了交好运,为了感染他的美德而摸他,或仅仅是摸他,不为了什么。被围者趁乱在黄昏时登上城墙,袭击一座攻城塔。亚历山大率领一队人马击退了他们。医者宣布国王在好转。有个侍从守候床前。亚历山大就寝时已过午夜。他虽与父亲共餐,也有自己的住处。他现在是将军了。

门上有刮响,是耳熟的节奏。他掀开毛毯,挪了点地方。约定这次见面时,赫菲斯提昂已经知道亚历山大想要的是谈话。他永远能辨别。

他们回叙了战斗,在枕间轻声细语。一时两人沉默下来,在那当口能听见军营的声响,和佩林苏斯城墙上遥遥传来的夜更,敲钟声手手相传,是未眠的证据。“是什么事?”赫菲斯提昂悄声问。

在窗户的微明中,他看见亚历山大向他移近的眼睛闪闪发亮。“他说他什么都不记得。我们抬他的时候,他分明苏醒了。”

赫菲斯提昂被色雷斯城墙投落的石块击中过,他说:“他后来又忘了。”

“不。他当时在佯死。”

“是吗?唔,也不能怪他。坐都坐不起来,天旋地转。他希望他们对做了的事胆怯,然后走开。”

“我掰开他的眼皮,知道他看见了我。但他没有给我表示,虽然他知道风波平息了。”

“大概他又刚昏了过去。”

“我注视着他,他是醒着的。但他不愿说他记得。”

“毕竟他是国王。”赫菲斯提昂对腓力有一种秘密的善意;国王向来待他客气,甚至于委婉;而且他们有个共敌。“有人可能误解,你知道故事越传就越走样。”

“对我他可以说的。”亚历山大的眼睛在昏暗中烁然,紧扣他的目光。“他不愿承认他躺倒时,知道是我替他捡回了一条命。当时他不认,现在他不想记得。”

谁知道?赫菲斯提昂心想。或者说,根本有谁会知道?但是他知道了,这什么也动摇不了。他裸露的肩膀被赫菲斯提昂的胳臂搭着,微有光泽,像暗哑的铜器。“他也许有他的自尊心?你应该懂的。”

“嗯,我懂。但换了我,我还是会说的。”

“何必?”他的手从铜色肩膀滑入那一把凌乱的头发。亚历山大的头蹭着他的手,仿佛一只强有力的兽甘愿受抚摸。赫菲斯提昂想起他当初的稚气;有时那恍若昨日,有时又远似半生。“大家都知道。他知道,你也知道。这是带不走的。”

他感到亚历山大长吸了一口气。“是的,带不走的。你说得对,你永远懂。他给了我生命,照他说是这样。无论如何,现在我也给了他。”

“是的,你们俩平了。”

亚历山大凝视椽子层叠的黑色山峰。“没有人能归还众神的礼物,人只能试着认识它们。但还清了对人的债务,这是好的。”

明天他要向赫拉克勒斯献祭。同时他感到一个深切的愿望,要立即让某人快乐。幸运的是机会就在他手边。

“对付特里巴利人,事不宜迟,”亚历山大说,“我警告过他的。”他与安提帕特罗斯坐在阿奇劳斯书房的大桌前,对着一份充斥坏消息的快报。

“他受的这伤危险吗?”安提帕特罗斯问道。

“他没法在信上签字,只有印玺和帕曼尼恩的旁证。我疑心他连口授都没有完成。最后一部分读来像是帕曼尼恩的语气。”

“你父亲肌肉的复原力很强。家族代代如此。”

“他的占卜者都干吗去了?自从我离开,他样样不顺。也许我们该咨询德尔菲或多多纳,万一有某个神需要安抚。”

“那会让流言像野火一样传遍希腊,说他气数已尽的。给他帮倒忙。”

“也是,嗯,最好不要。但就说拜占庭吧。他样样都做对了:趁着他们的精卒在佩林苏斯时快速到达;选了个多云之夜;逼近到城墙底下。可是忽然云开雾散,月亮出现,城里犬声四起。在十字路口狂吠……他们点燃火炬……”

“十字路口?”安提帕特罗斯在那沉默中发言。

“或许是,”亚历山大干练地说,“他误判了天气,普洛彭提斯海的天气变幻莫测。但他决定从那两城撤围时,为什么不养息军队,让我前去对付那些西徐亚人呢?”

“他们就在他的侧翼上,而且刚撕毁了条约。若不是他们,他对拜占庭可能还会围困下去。你父亲总是知道亏到何时该撤手。但他的军队已经士气低落。他们要打一场结实的胜仗,尽情掳掠。两样他都办到了。”

亚历山大点头。他跟安提帕特罗斯能够言语投机,这马其顿人家族古老,对他青年时代已并肩作战的国王忠诚不渝,但爱重国王深于爱重腓力。爱重腓力深于爱重国王的人是帕曼尼恩。“他确实办到了。所以他才带着一千头牲畜、一车车奴隶、一车车财物笨重狼犺地在北疆行进,当地人对横财嗅觉最灵。他的士气也许是振作了,但大伙儿疲惫不堪……假使他当时让我从亚历山大波利斯北进就好了;那他就不会遭遇特里巴利人的袭击。”那新城市的名称已成自然,徙居者也安顿了下来。“阿格里阿奈人会追随我的,他们本已答应……算了,逝水不回。幸好他的医者没有被杀。”

“信使离开时,我要祝福他健康。”

“当然。我们别拿事情烦他了。(如果有命令发回,会是腓力还是帕曼尼恩的意思?)我们只能自己凑合一阵子了。”他向安提帕特罗斯微笑;他对这将军甚有好感,喜欢他竟不自知的魅力。“战争我们应付得来,但南方的事情——那又另当别论。他对南方很重视,眼光不一样,所知也更多。如果没有他而去那边行事,那是我的损失。”

“噢,他们在那边替他做事,似乎比我们适合。”

“在德尔菲?我十二岁那边开竞技会的时候去过,此后没有。对了,我要再说一件事,以便确定我理解无误:雅典人新造的那座祭殿,他们是没有将它献给神就送入了祭品吗?”

“嗯,严格说来是亵渎之举。那是正式指控的说法。”

“但争吵其实是为了那句铭文:获自对希腊作战的波斯人和忒拜人的盾牌……为什么忒拜宁可归附波斯也不跟雅典人联盟?”

“因为他们憎恨雅典人。”

“那时已这样了?反正是,那铭文使忒拜人大怒。因此德尔菲神圣同盟开会时,大概他们自己羞于出面,就找了个附庸城邦来指控雅典人渎神。”

“安菲萨人。他们居住在德尔菲以南,河的上游。”

“假如这控告成功了,同盟就得对雅典发起战争。雅典人派了三位使节来,两人发烧病倒,第三人是埃斯基涅斯。”

“也许你记得他。七年前的求和特使之一。”

“哦,我认识埃斯基涅斯,他是我的旧友。那时你知道他从前是演员吗?他一定擅长打诨抢风头,因为当同盟正准备通过那动议的时候,他忽然提出安菲萨人在某一块曾经判归阿波罗的河畔土地上种庄稼。他突然来这么一下,不知怎的获得了听证,让安菲萨人背上了罪名。是这样的吧?然后,他精彩的演说让德尔菲人忘记了雅典人,不问情由就奔去摧毁安菲萨人的农庄。安菲萨人反抗了,当时有些同盟议员的圣体也给人推来推去。今年秋天收获之后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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