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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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久?”亚历山大沉吟道。
“下过了雨。”赫菲斯提昂说。
亚历山大回头,招手唤来第一个跟他对上目光的骑手。那人伶俐地轻策上前,热情洋溢地注视这传奇的少年。
“珀乐蒙,如果那人还有救,带他走吧。他们这一带打得勇猛。不然就尽速结果了他。”
“遵令,亚历山大。”骑手语带倾慕。亚历山大向他认可地微微一笑,他便神采奕奕地执行任务去了。少顷他重新上马。秃鹫们满意地嘎叫着,聚拢起来。
蓝色的大海在他们前方遥遥闪耀。很快了,赫菲斯提昂释然想道,他们很快就会走出战场。亚历山大的眼睛游过鸟群萦回的平原,再望向天空。他吟道:
它将多少勇士的灵魂投下哈德斯的冥府,让他们的血肉变成野狗与飞禽的飨宴。
就这样实现了宙斯的意志。
那六韵步的节奏贴合了牛首骏的步伐。赫菲斯提昂默默注视他。他继续骑着,安心地与看不见的旅伴同行。
马其顿的王印在安提帕特罗斯手里留了一些时日。亚历山大在途中遇到第二名信使,要求他去他父亲的围城前线,接受嘉勉。他调头向普洛彭提斯海东行,同伴们也相随。
在佩林苏斯城下,国王的今已舒齐的房舍里,父子俩会坐在松木三脚桌前,俯视满盘的海沙和石头,用手指堆起山岭、挖出隘路,用写字棒画出骑兵队、突击兵、步卒方阵和弓箭队的部署。这里没有人打扰他们的游戏,除了偶尔的敌人。腓力年轻英俊的侍从们举止得宜;美人迟暮的保萨尼亚斯留了胡子,现已升任近卫队长,他平静地看着,从不打断,除非是警报。这种时候他们就会扣上甲胄,腓力发出老军人的咒骂,亚历山大则跃跃欲试。他进入的队伍会扬起一片喝彩声。自从他出征以来,他就得了一个绰号“霸西利斯科斯”——小国王。
他的传奇比他走得更远。带领一支出击迈多伊人的先遣队时,他曾经绕过一块巉岩与两个迈多伊人狭路相遇,迅速结果了他们,两人都来不及呼出警告,而跟随在他后面的士卒仍然喘息未定。他曾经整夜把一个十二岁的色雷斯姑娘留在他帐篷里,因为士卒追逐她时她奔向他求救;他连手指都没有碰她,还给她置了一份嫁奁。他曾经在四个高大的马其顿人中间劝架,他们已抽刀拔剑,而他徒手将他们拉开了。在一次山野的风暴中,雷雨交击之猛,似乎是神明决意要使他们同归于尽,他却解说为吉兆,叫他们继续前行,一路有说有笑。有个人的伤口,是小国王用自己的斗篷来包扎的,他还告诉伤者,他的血是比紫色32更尊贵的染料;有个人在他怀中死去。有个人觉得他还嫩,可欺以兵油子的花招,终于自食悔果。如果你惹了他,当心着吧。但诚实地向他求告的话,他就会让你得到公正。
所以,在下沉的火光中他们见他奔向云梯,捷若蜻蜓,跟他们打招呼时就像他们都要去参加一场大餐似的,这时候他们会向他呼喊,争先靠近他。最好目光紧随他不放;他的思想比你快。
尽管如此,围城仍苦无进展。以奥林苏斯的悲惨做榜样,利弊俱现;佩林苏斯人早已决心,他们在紧要关头会宁死不屈。但紧要关头遥不可及。守城者有良好的海上补给,对进攻予以有力抵抗,还经常出击。他们也在树起自己的榜样。从挨着东方大路之南的科尔松尼斯传来消息,臣服的城市都在重新抖擞。雅典人早已鼓动他们叛变,但粮饷难得的雅典军队要依赖本地供养,因此他们不愿开门容之。如今这些城市胆子壮了。马其顿各个前哨被占领,要塞纷纷告急。战争开始了。
“父亲,我为您清扫了一边的道路,”消息一传来亚历山大就说,“现在让我来清扫另一边吧。”
“我会的,等增援到了以后。我会在这里用他们;你需要识地利的人。”
他计划对拜占庭作一次奇袭,切断他们给佩林苏斯的支援;与其将来对付他们,不如就现在。他对这场高价战争的投入大于情愿,还需要用更多的雇佣军。他们正在从阿尔戈斯和阿卡迪亚前来,那里的城邦由于世代生活在斯巴达威胁下而与他的政权友好;不像雅典对马其顿那样既憎又惧。但他们要花钱;围城之靡费就像泼进沙子里的水。
他们终于来了,身材结实魁梧,和腓力相似——他的阿尔戈斯血统相隔多代,在他身上依然明显。他检阅了他们,和将领们会商。利弊不论,雇佣军永远会忠于他们的将领;在军令的传达中这是薄弱的一环。然而,他们是训练有素的兵士,以本事挣来军饷。亚历山大带着人马向西边进军了;在色雷斯随他作战的士卒,已经在别人面前自矜了。
他速战速决。叛乱尚在萌芽;几个城镇惊惶,流放了大胆的暴动者,表示效忠。然而,那些毅然反叛的城镇听说腓力将军队交托给一个十六岁少年,欢天喜地,认为众神已令他癫狂。他们发来挑战书。亚历山大骑行到他们的城堡,在每座城外面坐镇,寻找其防御的弱点;如果没有,则挖坑道、盖斜坡、打缺口来造成弱点。这是他在佩林苏斯学到的功课,还改进了一部分。抵抗很快瓦解;余下城镇依从他的条件打开了城门。
他从阿堪苏斯骑行而出,观览了薛西斯之渠——横贯阿索斯地峡的通航运河,是为了让波斯舰队避开山区风暴而开凿的。巨大的雪峰高耸于乱山之上。军队拐向北方,沿着一个怡人的海湾前行。成林的山冈下方,一个荒废已久的城镇在山坳出现。倾圮的城墙长着刺藤;冬雨使种葡萄的梯田塌了层;野草丛生的橄榄树林被遗弃,只有一群山羊啃着那树皮,还有一些裸体的小男孩撕着低枝。亚历山大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一个军士骑行去问,男孩们一看见他,全都号叫着逃走,他捉住了脚步最慢的一个。孩子像落网的山猫一样挣扎着被拽到将军面前,发现这将军不比他自己的哥哥年纪更大,一时蒙了。当他领悟到他们不过想知道这儿叫什么时,便答道:“斯塔吉拉。”
队伍继续骑行。亚历山大向赫菲斯提昂道:“我要跟父亲说说。是时候给老先生付学费了。”
赫菲斯提昂点头。他明白学生时代已经结束了。
签订了条约,收受了人质,驻防了要塞之后,亚历山大回到仍旧坐镇佩林苏斯城外的腓力那里。
国王按下对拜占庭的进攻来等候他;他要保证一切都稳妥。他预备自己进军,将帕曼尼恩留下;因为拜占庭会比佩林苏斯更难攻克,那里三面临水,被普洛彭提斯海与金角湾所屏障,陆地一面则有巨大的城墙。他寄望于奇袭。
他们在松木三脚桌上一起考虑这次征伐。腓力常会忘记自己并不是在对成年人谈话,直到某句无心快语叫那小伙子面露愠色。现在这比较少见了。他们彼此的接纳带给双方一种秘密的自豪感,使他们大起大落的、谨慎而敏感的关系温暖起来。
“阿尔戈斯人现在军容如何?”不久后,亚历山大在一次午餐中问道。
“我会把他们留在这儿,让帕曼尼恩来收拾。他们前来的目的,我猜,是为了在训练不足的市民募兵面前炫耀吧,他们在南方城邦固然可以。我们的人认为他们是生手,也叫他们晓得了。不过他们到底怎么回事,是兵士还是伴娘?饷银不错,口粮好,宿舍好;但什么也不中他们的意。操练时端着臭脸;不喜欢萨里沙长矛。说穿了只不过是他们仍然笨拙,叫我们自己的人笑话。算了,就让他们待在这儿用短矛吧,在此地那还是足够的。等我带自己的人进军,抢尽风头以后,他们就晓得要追赶了,他们的将官是这样说的。”
亚历山大在拿面包蘸抹鱼汁,忽然道:“听。”他刚才提问是由于隐约听见争吵声,现在那些声音变大了。
“让他们滚下冥府去吧。”国王道,“又怎么了?”
现在能听见希腊语和马其顿语的谩骂。
“他们这样不和睦,什么小事都闹上一场。”腓力把椅子推回去,在赤裸的大腿上抹了抹手指。“赌钱斗鸡、争男孩子……帕曼尼恩外出侦察去了。”噪音越来越响;显然双方都有人增援。“没办法,我得亲自去调解。”他抬动麻木的跛足走向门口。
“父亲,听上去情势不轻。为什么不穿戴盔甲?”
“啊?不用了,何必小题大作。他们看到我就会罢休的。他们不把对方的将官放在眼里,那就是症结。”
“我也来。如果将官不能叫他们安静……”
“不不;用不着你。吃完你的午餐吧。西米阿斯,给我的午餐保温。”
他就这样走了,没有甲胄,只有常挂身边的佩剑。亚历山大站了起来,从门口目送父亲。
在城池与围城沿线蜿蜒的村庄之间,有一大片空地,战壕从这里一直通到攻城塔,一路上有加固的岗哨。这争吵必起于当值或是换班的士卒,战线各处都能看见,因此两派人迅速聚集。此时已有数百之众。希腊人靠近事发处,因此多于马其顿人,他们互相侮辱对方的种族。喧嚣之上,听上去像是将官的声音也在互相指责,都拿国王来要挟。腓力向前蹒行几步,又看了看;然后向一个朝着人群过去的骑兵喊话。那人下了马,扶他登上马背。有了这制高点,他决计轻策上前,呼吁安静。
他很少做出威严之态。大家沉寂了,分开一条路让他通过。人群重新聚合时,亚历山大看见那坐骑躁动不安。
伺候餐桌的侍从们在激动地私语。亚历山大看了他们一眼;他们应该待命的。紧邻的木屋是近卫队的宿舍;门口人头攒动。他喊道:“穿戴武装。要快。”
腓力在跟马匹较劲。他平素有力的声音现在含着怒气。马儿抬起前身;一串咒骂声响起;必是它的前蹄踢到人了。突然它大嘶一声,几乎直立,又沉了下去,国王一直顽强地紧抓它。人和马都消失在那鼓噪翻覆的旋涡中。
亚历山大奔到墙前挂甲胄处,夺下他的盾牌和头盔——胸甲来不及了——然后对侍从们喊道:“他们杀了他骑的马。快来。”他头也不回地跑了,很快抛离余人。马其顿人从兵营倾巢而出。正是千钧一发的时刻。
起先他只是推搡那些乌合之众,却能突围而入。他们是看客,或只是凑热闹,容易被一个决断者移开。“让我过去。让我到国王跟前去。”他能听见那匹马垂死的哀鸣,减低成了呻吟;他父亲无声无息。“退开,退开,让我过去。让路,我要见国王。”
“人家要见爹爹。”第一个挑衅;有个方肩方须的阿尔戈斯人咧着嘴挡住他的去路。“看哪,吹牛大王来了。”最后一个词窒住了。他的眼睛和嘴张大,喉咙发出干呕声。亚历山大老练地抽回了剑。
人群打开一个缺口;他看见了那仍抽搐着的马,他父亲躺在它旁边,一条腿压在它下面,一动不动;有个阿尔戈斯人站在他上方,举着长矛,犹豫着,等待别人鼓动。亚历山大刺穿了他的身体。
那人海翻腾摇摆起来,因为马其顿人在边缘上冲撞。亚历山大跨立在他父亲身上,一条腿抵着已断气的马;他叫喊“国王!”来引导营救者。在他周围,踌躇的人怂恿彼此打过去。从背后攻击他,易如反掌。
“这是国王。谁先碰了他我杀谁。”有人畏惧了;他盯着那个他们以目光请求指示的人。他张开口,喃喃有词,但眼睛闪烁不定。“你们统统退开。你们疯了吗?难道你们以为杀了他或是杀了我,还能安然离开色雷斯?”有个人说他们离开过情势更坏的地方,但没有人敢动一动。“你们左右两路都是我们的人,海港又是敌人的地盘。你们可是活腻了?”
某种警告——赫拉克勒斯之赐——使他蓦然转身。他几乎没看见擎起长矛的那人的脸,只见他的脖子。他一刀砍在喉管上;那人摇摆倒退,血淋淋的手攫住嘶嘶有声的伤口。他甩转过来对着众人;场面陡变,他看见的已是近卫们的背部,盾牌相扣,将阿尔戈斯人推开。赫菲斯提昂像泳者破浪一样左拍右击而来,站定了掩护他的后背。结束了,在够他吃完那半条剩鱼的时间里。
他环顾。他没有一道擦伤;每次都抢先一手。赫菲斯提昂向他说话,他笑答。他置身于他像神一般自如杀灭恐惧的谜心,闪耀而冷静。他脚边躺着死去的恐惧。
响亮的声音横切过这一团乱麻,是训练有素的号令腔;阿尔戈斯人的将军和帕曼尼恩的副官都以相熟的口气冲着部属咆哮。帮闲们迅速成了旁观者;中心溃散了,露出零落的死伤者;所有靠近卧倒的国王的人都被逮捕、带走。那匹马被拖到一边。哗变已经终结。叫嚷再起时,那是外围看不清的人在喊,不是传播流言就是打听消息。
“亚历山大!我们的小伙子在哪儿?那些狗娘养的杀了他吗?”然后,另一边传来低沉的呼应:“国王,他们杀了国王!国王死了!”接着是回答般的高喊:“亚历山大!”
他站在喧嚣中如同一个静止点,眼睛越过一切望向明晃晃的蓝天。
有别人的声音在他膝边。“陛下,陛下,您怎么样了?”他们在说,“陛下?”他一时眨眼,仿佛从睡梦中醒来,然后跟着别人跪下,摸着那身体说:“父亲?父亲?”
他立刻感到国王在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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