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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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同样。”他从马儿身上回过神来,才发现人人都在注视他:将官、族长、马夫、商贾;托勒密、哈帕劳斯、菲洛塔斯;那些与他共度了一个上午的少年。其中的高个子赫菲斯提昂,举止潇洒,常引人注目,他站的位置越出了人群。他们俩的眼神一时交接。
亚历山大对腓力微微一笑。“那就是打赌了,父王。它是我的;输家付账。”王室的人中间响起一阵笑声与喝彩,事情转为轻松,他们大感释然。只有腓力从那双眼睛中得悉其意,他知道,那是战场上的微笑;还有一个无足重轻的旁观者也知道。
对命运的幸福转折难以置信的菲洛尼科斯,忙追上那个直奔马儿而去的男孩。他赢不了,所以要保证他不摔断脖子。不能奢望国王会替他打圆场了。
“殿下,你会发现——”
亚历山大回头,说道:“走开。”
“不过,殿下,当你要——”
“走开。去那边下风处,让它看不到你也闻不见你。你做的已经够了。”
菲洛尼科斯看清了这双变淡而圆睁的眼睛。他默默去到吩咐他去的地方。
这时候,亚历山大想起他没有问这匹马何时开始叫雷鸣,是否曾经有别的名字。不难看出,雷鸣对于它意味着暴虐与痛苦。它得有个新名字。他巡行,注意让他的影子始终在身后,看着那纷乱的额毛下的牛角形斑纹。
“牛头。”他不知不觉地转成了马其顿语,真与爱的言说。“布克法罗斯。布克法罗斯。”
马儿竖起耳朵。这声音令它憎恨的人丧失力量,被驱赶而去。现在怎么做?它对人已经完全没了信任。它呼哧呼哧喷气,刨着地面示警。
托勒密说:“国王也许会懊悔引他打赌的。”
“他生来运气好,”菲洛塔斯说,“咱们赌赌如何?”
亚历山大对马夫说:“我自己能来,你不用伺候了。”
“啊,不行,殿下!得先让您上马。殿下,他们会找我算账的。”
“不,它现在是我的了。把马头交给我,但别扯嚼子……我说了,给我。给我。”
他接过缰绳,先只松开一点点。马喷着鼻息,然后转头,嗅他,前蹄躁动地耙着。他一手握缰,另一手抚摸汗湿的马颈;然后转握住笼头,让嚼子不再勒着马嘴。马儿只稍稍向前挣着。他对马夫说:“到那边去,别挡着阳光。”
他推转马头,使它面向春日的骄阳。他们的影子落在身后,不见了。马汗、马的呼吸与皮革的气味,使他浴在它的蒸汽中。“布克法罗斯。”他轻声说。
它向前拖拽,想将他也带去;他收了一点缰绳。它鼻子上有只马蝇;他的手顺着抹下去,直到手指触到柔软的马唇。马儿现在几乎像恳求一样催进,仿佛在说:“快离开这儿吧。”
“好,好,”他说,一边抚摸它的脖子。“时候到了就走,等我的吩咐。我们从容不迫。”
最好脱掉斗篷;他腾出一手解扣针,一边继续说话,让马儿不忘了他在。“记住我们是谁,亚历山大和布克法罗斯。”
斗篷在他身后坠地;他的胳膊滑上马背。它一定有将近十五掌,在希腊马匹中算高大;他惯骑的是十四。它与菲洛塔斯那匹他常谈起的马儿一样高大。那只黑眼睛转向他看。“放松,放松,好吗。等我告诉你的时候。”
他用圈着缰绳的左手抓住鬃毛的拱弧,右手抓住马儿双肩之间的鬃毛底部。他能感到马儿蓄势待发。他带着它跑了几步,获得冲力,随之一跃,右腿跨了过去;他上马了。
马儿感到了背上轻量的负担,结实而真切;那双手不可征服而又仁慈,那意志不可动摇而又坚忍;它懂得这天性,共享这天性,神威赫赫。这是人从未尽得的,但与神永在。
众人起先悄然。他们是懂马的人,绝对不想惊扰这样的一匹马。人人都屏息,等待它故态复萌,料想那男孩一定会被拽走,即使他只是不落马并坚持到令它止步,他们也准备喝彩。但他操纵着马儿;它正等他发令。场上有一阵惊奇的嗡语;然后,当他们看见他前倾,呐喊一声脚踵一踢,当男孩与马儿向沼泽奔驰而去时,众人沸腾了。他们消失于远方,只有一群群惊飞的鸥鹭显露了他们的所在。
他们终于回来时,太阳已在背后,他们的影子清晰地投落在前方。敲着鼓点的马蹄将那个阴影踩到大地中,像雕刻上的法老脚踏着败北之敌。
到了马场,他们减为步速。马儿吁了一口气,抖了抖辔头。亚历山大悠然坐着,姿势是色诺芬所推许的——双腿下垂,大腿紧夹,膝以下放松。他向看台骑去;但有一个人在看台之下站着等候。是他父亲。
他以骑兵的姿势翻身下马——背对马匹跨过它的颈部——被认为是打仗时最好的姿势,假如马匹允许如此的话。这马儿逐渐想起了受虐之前学会的东西。腓力张开臂膀,把亚历山大搂进怀里。“父王,我们要小心不要扯动它的嘴,那儿受伤了。”
腓力拍着他的背。他在哭,连盲眼也流着真泪。“我的孩儿!”他哽咽地说。他粗硬的胡须也湿湿的。“好样的,我的孩儿,我的孩儿。”
亚历山大回吻了他。他感到任何事都无法抹去这一瞬。“谢谢您,父王。谢谢您送我的马儿。我会叫它牛首骏。”
马儿猛然跳了一下。菲洛尼科斯正在走来,喜气洋洋,满口谀辞。亚历山大回顾,以头示意,菲洛尼科斯退回去了。买主永远是对的。
大家纷纷涌上前来。“父王,您可以叫他们别靠近吗?它还忍受不了人群。我得要自己来给它按摩,不然它会着凉的。”
他去照料马儿,让最好的一个马夫跟随服侍,以便下次马儿能认得他。众人依然在马场上。当他步出马厩的场院时,驰骋与工作使他仍旧脸面潮红,头发纷乱,身上一股马臊。周围很安静,只有一个人在踯躅,是那个用眼睛祝愿过他胜利的高小伙——赫菲斯提昂。他微微一笑以示默契。那少年也以微笑回答,犹豫了一下,然后走上前来。两人一时沉默。
“想不想看看它?”
“嗯,亚历山大……似乎它是认识你的,我有这种感觉,像个征兆一样。它叫什么名字?”
“我叫它牛首骏。”他们以希腊语交谈。
“比雷鸣好。它讨厌那名字。”
“你们家离这儿不远,是吧?”
“不远。我可以指给你看。你从这边可以望见。不是那里的第一座山,是第二座,那个的后面。”
“你到宫里来过,我记得你。有一回你帮我修理过一条肩带,不,是个箭囊。后来你父亲把你拽走了。”
“那时我不知道你是谁。”
“你也指给我看过那些山冈,我当时就记住了。而且你是狮月出生的,和我同年。”
“是的。”
“你比我高半个头。但你父亲就高,对吧?”
“他是高,我的叔伯们也高。”
“色诺芬说马驹一生下来,就可以从腿的长度看出将来高不高。我们成年以后你还是会比我高。”
赫菲斯提昂注视这双自信而坦然的眼睛,想起他父亲说过,假使那铁面教师没有让国王的年幼儿子锻炼过度而进食不足,他本来有较大机会飙长的。本应有人保护他,本应有某个朋友来补救的。“但你仍会是那个能驾驭布克法罗斯的人。”
“来看看它吧。先不要靠得太近。看它的样子,这一阵子马夫刷洗它时我都得过来。”
他发现他说着说着成了马其顿语。他们相视微笑。
两人谈了好些时候,他才想起他本要从马厩直接过去,将消息带给他母亲的。他平生第一次完全把她忘了。
数日后,他向赫拉克勒斯行了一场祭礼。
以这位英雄的慷慨,给他的奉献应当比一头山羊或公绵羊更贵重。
奥林匹娅斯是赞同的。如果她儿子不惜给赫拉克勒斯最好的,她也不会吝惜将最好的给儿子。她写信给她所有的友人和伊庇鲁斯的亲属,叙说腓力在众目睽睽之下如何屡次尝试攀上马背,而每次都很不光彩地被甩下来;它野蛮如狮,但是她儿子驯服了它。她拆开从雅典送来的又一个大包裹,邀他选料子做一件新的礼服。他挑了素朴的白色细羊毛,她说对于这样一个隆重日子太平实了,他答说成年男子这样穿衣是得体的。
他用金杯盛了祭品,带到花园中的赫拉克勒斯小祠去。这是个宫廷仪式,他父母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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