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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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孩子平常有天生的生物钟。凯特睡到这么晚让我想起她最近会鼻塞,或许她感冒了,所以昨晚才会看起来那么累。我上楼,大声叫她的名字。在她的房间里,她翻身转向我,刚睡醒的眼睛对着我的脸聚焦。
“该起床啰。”我把她的百叶窗拉起来,让阳光照到她的毯子上。我扶她坐起来,轻抚她的背。“我们来给你穿衣服。”我把她的睡衣拉高过头脱下。
一条小小的蓝色珠宝串般的暗痕沿着她的脊椎蔓延,那其实是一道淤青。
“她贫血,对吗?”我问小儿科医生,“这个年纪的小孩不会得单核细胞增多症,对吗?”
威尼医生将他的听诊器从凯特小小的胸部拿开,然后把她粉红色的衣服拉好:“可能是病毒感染。我要抽一点她的血做些检验。”
在一旁耐心地和他没有头的玩具阿兵哥乔依玩的杰西,听到这个消息振奋起来:“凯特,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抽血的吗?”
“用蜡笔?”
“用针。用很大很长的针,像打针一样……”
“杰西。”我出声警告。
“打针?”凯特尖叫起来,“疼吗?”
我的女儿,她相信我会告诉她什么时候过马路才安全,不会被车撞成肉块,她相信我会保护她,不会让可怕的东西——大狗或是黑暗,或是炮竹的爆炸声吓到她。她期待地凝视着我。“只是小小的针。”我对她保证。
当小儿科护士端着盘子走进来,上面有注射器、药水瓶、橡皮止血带,凯特开始放声大哭。我做了个深呼吸。“凯特,看着我。”她的哭声减弱成抽噎,“只是像捏一下而已。”
“骗人。”杰西低声呢喃。
凯特放松下来,但也只是放松了一点点。护士扶她躺到诊疗台上,要求我抓住她的肩膀。我眼看着针头插进她手臂的白色肌肤里。我听到哭叫声突然响起来——可是没有血流进针筒里。“对不起,小宝贝,”护士说,“我们得再来一次。”她拔出针头,再刺进凯特的身体,这次她哭得更响亮了。
凯特在第一次和第二次扎针时都奋力挣扎。到了第三次,她已经软绵绵没有力气了。我不知道是希望她挣扎,还是希望她就范。
我们在等待抽血的结果。杰西趴在等候室的地毯上,不知道会不会感染所有来过这里的病童遗留的各种细菌。我只希望小儿科医生赶快出来,告诉我可以带她回家喝柳橙汁,在我面前挥舞处方笺,像挥舞着魔杖,要我去买希刻劳抗生素。
等了一个钟头,威尼医生才叫我们进他的办公室。“凯特的检验出了一点问题,”他说,“尤其是她白细胞的数量,比正常人低。”
“那是什么意思?”那一刻我诅咒自己念的是法学院而不是医学院。我试着回想白细胞有什么功用。
“她可能有某种程度的免疫力不足。或者只是实验室出错。”他抚摸凯特的头发,“我想,为了安全起见,我要介绍你去找大医院的血液病专家,再做一次检验。”
我想:你一定是在开玩笑。不过我没说出口,我看着我的手开始移动,它仿佛有独立意识,接过威尼医生递给我的纸条。纸条不是我希望的处方笺,上面只有一个名字:伊莲娜·法奎德,天佑医院,血液科/肿瘤科。
“肿瘤科。”我摇摇头,“肿瘤不就是癌症吗?”我等待威尼医生向我保证那只是那位医生服务的单位,我等待他向我解释检验血液和癌症病房只是共享同一个地点,没什么。
可是他什么都没说。
消防队里的调度员告诉我,布莱恩出勤执行救护任务了。他二十分钟前离开了救援车。我迟疑着,往下望着凯特,她无精打采地坐在医院等候室的塑料椅上。救护任务。
我想我们的人生会遇到一些十字路口,我们对问题还不了解就必须做非常重大的决定。就像在等红灯的时候瞄一眼报纸的头条新闻,因此没看到越线冲撞而来的面包车而酿成车祸。或者你在一念之间进入一家咖啡店,遇到你后来嫁给他的那个男人,那时他正在柜台前掏口袋找零钱。再或是像这样:在你告诉自己那没什么重要的,在你已经说服自己几个小时后,你却吩咐你老公来见你。
“用无线电呼叫他,”我说,“告诉他我们在医院里。”
有布莱恩在身旁令我稍感安慰,好似我们现在是一队站岗的警卫,好似我们是同一阵线的被告和辩护律师。我们在天佑医院已经待了三个钟头,随着每一分钟过去,我越来越难欺骗自己相信威尼医生弄错了。杰西在一张塑料椅上睡着了。凯特又经历一次让她痛苦哀嚎的抽血,也照过胸部X光,因为我提到她的感冒。
“五个月。”布莱恩小心地回答坐在他面前拿着一个夹板在做记录的住院医生。然后他看着我问:“她是不是五个月大的时候会翻身?”
“应该是。”医生已经问了我们许多问题,从我们怀凯特那天晚上穿什么衣服,到她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用汤匙。
“她的第一句话?”他问。
布莱恩微笑:“趴趴。”
“我想问的是什么时候?”
“喔。”他皱眉,“我想是她快满一岁的时候。”
“对不起,”我说,“可以请你告诉我,这些问题有什么重要性吗?”
“费兹杰罗太太,这些只是病历。我们想尽可能知道每一样有关你女儿的事情,才能了解她出了什么问题。”
“费兹杰罗先生和太太,”一个穿着白袍的年轻小姐走过来,“我是负责静脉抽血的医生。法奎德医生要我来为凯特做凝血功能检查。”
凯特听到有人说她的名字,在我腿上坐直,眨眨眼。她看了白袍一眼,悄悄地把手臂藏进她自己的衣服里。
“你可以在她的手指上刺吗?”
“不行,这真的是最简单的方法。”
我忽然想起,当我怀凯特的时候,她会打嗝。有一次长达好几个钟头,令我难受得胃痉挛。她每次在我的肚子里动一下,即使只是蠕动一下,都会迫使我做出我控制不了的事。
“你以为,”我平静地说,“那是我想听到的回答吗?当你去自助餐厅点一杯咖啡,可是他给你可乐,因为那是最简单的方法,你会高兴吗?当你要用信用卡付账,可是店员告诉你太麻烦了,要你准备现金,你会高兴吗?”
“莎拉。”布莱恩的声音像远处的风。
“你想,我坐在这里抱着我的孩子,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做那么多检验,你以为我不希望用简单的方法吗?你以为这个已经受到惊吓的孩子不希望赶快简单地结束这一切吗?从什么时候开始,医护人员是选择用最简单的方法来对待病人的?”
“莎拉。”布莱恩的手按到我肩上,我才发现自己颤抖得厉害。
下一瞬间,那个女人气冲冲地走开,她的木屐“叩叩叩”地打在瓷砖地上。她一走开,我就垂头丧气。
“莎拉,”布莱恩说,“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我不知道,布莱恩,因为没有人来告诉我们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张开双臂拥抱我,夹在我们两个之间的凯特在喘息。“嘘。”他低语。他告诉我不会有事的,不要太担心,我生平第一次不相信他的话。
几个钟头不见人影的法奎德医生突然出现。“我听说做凝血检测出了点状况。”她拉过一把椅子坐到我们对面,“凯特的各种血细胞的计数出现了不正常的结果。她的白细胞计数很低——一点三。她的血红素是七点五,她的血细胞比容是十八点四,她的血小板是八万一千,她的中性粒细胞是零点六。像这样的数字有时候表明是自身免疫疾病。可是凯特也出现百分之十二的早幼粒细胞,和百分之五的胚细胞,这表明是白血病病征。”
“白血病。”我傻眼。这个名词像一颗水水滑滑的白煮蛋滚出我的嘴巴。
法奎德医生点点头:“就是血癌。”
布莱恩瞪着她,眼珠子一动也不动:“那是什么意思?”
“想象骨髓是细胞的儿童保育中心。健康的身体会制造血细胞,这些血细胞住在骨髓里,等到它们发育成熟了才出去对抗疾病,或凝结、运送氧气,做些它们该做的事。罹患白血病的人就像儿童保育中心的门太早开。不成熟的血细胞终止循环,无法做它们该做的工作。在检查血细胞数值时发现早幼粒细胞,也就是未成熟的白细胞,并不奇怪,可是当我们在显微镜下检查凯特的早幼粒细胞时,我们可以看出它是畸形的。”她轮流看我们夫妻俩,“我会抽取凯特的骨髓来确定,但看起来凯特似乎罹患了急性早幼粒细胞白血病。”
我的舌头被问题的重量压得动弹不得,过了一会儿,布莱恩自他的喉咙发出不正常的声音:“她……她会死吗?”
我想摇摇法奎德医生。我想告诉她,如果她能收回她刚刚说的话,我愿意自己帮凯特抽血做凝血检查。
“急性早幼粒细胞白血病,APL,是骨髓性白血病中很少见的子群。一年只有一千两百个人被诊断出罹患这种病。APL的病人如果一发现就马上开始治疗,存活率大约是百分之二十到三十。”
我把那个数字推出我的脑袋,只记住我想听的。“是可以治愈的。”我说。
“是的。经过积极的治疗,骨髓性白血病患者存活的时间是九个月到三年。”
上礼拜,我站在凯特房间的门口,看到她睡觉的时候抓着一条柔软的毯子,那条毯子她抓惯了,能给她熟悉的安全感,她睡觉之前几乎不能没有那条毯子。那时我对布莱恩耳语:你记住我的话,她绝不会放弃那条毯子,我会把它缝进她结婚礼服的里衬里。
“我们必须抽取骨髓。我们会给她注射少量的全身麻醉剂让她安静。我们也会趁她在睡觉的时候给她抽血,做凝血检查。”医生同情地倾身向前,“你们要知道,每一天都有小孩战胜病魔的奇迹出现。”
“好。”布莱恩说。他握紧双手,好似他准备要打一场橄榄球,“好。”
凯特的头从我的衬衫上移开。她的双颊红红的,表情充满防备。
这是个误会。医生检验的是别人不幸的血液玻璃管。看看我的孩子,她光泽的卷发飘动,微笑好似蝴蝶飞行——这绝对不是一张死期已近的脸。
我只认识她两年。但是如果把每一个记忆、每一个时刻都首尾相接地铺展开来——它们会延伸到永远。
他们卷起一条薄被,塞在凯特的肚子下。他们用两条长带子把凯特缚在诊疗台上。即使麻醉已经生效,她睡着了,一位护士还是拍拍她的手看她是否有反应。她的下背光裸着,以备让长针插入她的肠骨脊,抽取骨髓。
当他们轻柔地将凯特的脸翻到另一边,她脸颊下的棉纸湿了。我从女儿那里学到,你不必清醒也可以哭。
开车回家,我忽然想到这个世界是可充气的——树、草和房子只要用一根针戳下去就会萎缩倒塌。我有个感觉,如果我改变车子的方向往左开,撞过栅栏和儿童游乐场,它会像装了橡皮保险杆一样,把我们弹回来。
我们经过一辆卡车,车身漆有明显的“贝其德棺材公司”字样,旁边的小字则漆着“小心驾驶”。那岂不是有利益冲突?
凯特坐在她的儿童安全椅上吃动物饼干。“玩。”她要求。
从后视镜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脸。实体比从后视镜里看到的感觉来得近。我看着她举高第一块饼干。“老虎怎么叫?”我尽可能轻松地问。
“吼。”她咬掉它的头,然后挥舞另一块饼干。
“大象怎么叫?”
凯特咯咯笑,然后用鼻子发出大象的吼声。我不知道这会不会发生在她的睡梦中。她在梦中会不会哭?梦中的护士会不会给她什么,帮她止痛?当我的小孩在我两英尺后面的地方快乐地笑着时,我却想着她快死了。
“长颈鹿怎么叫?”凯特问,“长颈鹿?”
她的声音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长颈鹿不叫。”我回答。
“为什么?”
“因为它们生下来就不会叫。”说完,我喉咙发紧,无法再发出声音。
我刚从邻居家回来时,听到电话铃声,我把杰西托给邻居照顾,这样我们才能全心全力照顾凯特。我们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这样安排。我们平常雇用的保姆还在念高中,我们夫妻的爸妈都过世了,我们从来没接触过日托保姆——照顾小孩是我的工作。
我走进厨房,布莱恩正在听电话。电话线卷绕在他的膝盖上,形成一个漩涡。“是呀,”他说,“很难相信。我这赛季连一场球赛都没能看完……没有得分,现在他们把他卖给别的球队了。”他的目光与我接触,我把茶壶放到炉上,准备烧水泡茶。“喔,莎拉很好。孩子们,呃——嗯,他们很好。对。帮我问候露西。谢谢你打电话来,唐。”他挂断电话。“唐·舒曼。”他解释,“我消防学院的同学,记得吗?他是个好人。”
他凝视着我,刚才讲电话时温暖的笑容消逝了。茶壶发出水煮开了的哨音,但我们两个都没动,没去关火。我双手在胸前交叉,望着布莱恩。
“我说不出口,”他幽幽地说,“莎拉,我就是说不出口。”
晚上在床上,幽暗中的布莱恩呈方尖塔的形状。我们几个小时没说话了,但我知道,他跟我一样清醒。
我们之间的这种情形在我上个礼拜对杰西吼叫后发生过,昨天也有,不久前还有过一次。这种情形会发生是因为在杂货店里我没有买凯特要的M&M巧克力豆。这种情形会发生是因为有一两个瞬间,我怀疑,如果没有小孩,我的人生会是怎样。这种情形会发生是因为我不知道我能够承受到什么程度。
“你觉得是我们害她的吗?”布莱恩问。
“我们害她?”我转向他,“我们怎么害她?”
“或许是我们的基因什么的。”
我没有回答。
“天佑医院什么都不知道。”他不满地说,“你记得大队长的儿子摔断左手,结果他们给他的右手上石膏那件事吗?”
我看回天花板。“你该知道,”我说得比我预期的还大声,“我不会让凯特死掉。”
我的身边传来可怕的声音——一种动物受伤的哀嚎,一种溺毙之前的喘息。然后布莱恩把脸埋到我的肩膀,贴着我的肌肤呜咽。他伸手拥抱我,持续地抱紧我,仿佛不那样他就会失去平衡。“我不会让凯特死掉。”我重复,连我自己听起来都觉得我期望过高了。
布莱恩
每一场火灾温度提高十九摄氏度,它的规模就会增大两倍。当我看着焚化炉的烟囱冒出火星时,我想,就像一千颗新星。布朗大学医学院的院长绞着他的手站在我旁边。我穿着厚重的防火衣,在冒汗。
我们开来一辆消防车、一辆云梯车和一辆救援卡车。我们评估过建筑物的四周,确定里头没有人,除了那具在焚化炉里的尸体,是他引起这场火灾。
“是个大块头。”院长说,“我们上完解剖学后都会这么处理尸体。”
“嘿,队长。”鲍立叫道,他今天是我的消防泵操作员,“瑞德已经把水带接上了。你要我将水带充水吗?”
我还不确定要不要拿水带往上冲。这个焚化炉的设计是可以焚烧到一千六百华氏度。尸体的上下部都有火。“怎么样?”院长问,“你不做点什么吗?”
新手消防员最容易犯的错误是:以为救火就是匆匆忙忙地冲水。有时候那样反而更糟。以目前这场火为例,那会将生物危害性物质散布得到处都是。我想我们需要保持焚化炉关闭,确保火不会冲出烟囱外。火不可能永远烧不完。最后它终究会自己熄灭。
“还不用做任何事,”我回答他,“我要稍等观察一下。”
轮晚班时,我会吃两次晚餐。第一次比较早,我和家人一起围桌享用我们的晚餐时光。今晚,莎拉做的主菜是烤牛肉。她叫我们吃饭时,我看着放在桌上的那块牛肉,觉得它像沉睡的婴儿。
凯特是第一个入座的。“嗨,宝贝。”我捏捏她的手。她对我微笑,可是她的眼睛没有笑意:“你最近在做什么?”
她用汤匙轻推她盘子上的豆子。“拯救第三世界,分解几个原子,看完最伟大的美国小说。当然,是在透析之余做的。”
“喔。”
莎拉转身,挥舞一把刀子。“不管我做了什么,”我故作畏缩状,“我道歉。”
她不理会我的玩笑。“请你切牛肉好吗?”
我接过刀子,把烤牛肉切片,这时杰西才像踩在烂泥巴里似的走进厨房。我们让他住在车库那边,但是要求他跟我们一起吃晚餐,这点是协议的条件。他两眼通红,衣服有掩饰过的烟味。“你看看,”莎拉叹气,我转头,看到她注视着牛肉块,“太生了。”她光着手拿烤盘,仿佛她的肌肤镀着一层隔热的石棉。她把牛肉放回烤箱里。
杰西伸手拿了一钵马铃薯泥,舀一些到他的盘子上。一大匙、两大匙、三大匙,越拿越多。
“你好臭。”凯特说着在她面前用手掌扇了扇。
杰西不理她,吃了一大口马铃薯。我怀疑别人会怎么看我这个做爸爸的,我发现他酿私酒时其实蛮兴奋的,相较于一些很难查出的迷幻药、海洛因,上帝知道还有什么,他只不过爱喝酒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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