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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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仅一年之后,他的两个女儿也死于同样的疾病。在他位于斯特普尼的家里,他把她们的珍珠和珊瑚项链、安妮的字帖和拉丁文练习本都保存在一个上锁的箱子里。在存放圣诞演出服的储藏室里,他还保留着格蕾丝在教区演出时戴过的那对用孔雀翎做成的翅膀。演出结束后,她仍然戴着那对翅膀朝楼上走去;窗户上有霜花在闪烁。我要去做祷告了,她说:就那样掩身在孔雀翎下,一步步地离开他,隐入黑暗之中。
现在夜晚已经在奥斯丁弗莱降临。房门上闩的声音,钥匙在锁孔扭动的声音,粗铁链套上侧门的声音,木棒闩上大门的声音。迪克·帕瑟那孩子放出了护家犬。它们跳跃着,奔跑着,对着月光叫了几声,然后躺在果树下,脑袋趴在前爪上,耳朵抽动着。等宅子安静下来——等他所有的宅子都安静下来——之后,逝去的人就会在楼梯上走动。
安妮王后派人来请他去她的房间;这是晚饭之后。对他只是一步之遥,因为如今在每一座主要的宫殿,都在国王的房间附近为他留有房间。只需要上个楼梯:突然,在一架壁式金边烛台下,在那摇曳的烛光中,出现了马克·史密顿的笔挺的新马甲。马克本人藏在马甲里。
马克怎么来这儿了?他没有带乐器作幌子,衣着也很华贵,丝毫不亚于侍奉安妮的所有年轻贵族。他心里想,还有没有公平啊?马克无所事事,可我每次见到他,他都更加帅气,而我呢,成天忙个没完,并日复一日地变老变胖。
由于两人每次见面都会产生不快,他打算点个头就过去,但马克站直身子,露出了笑容:“克伦威尔贵族大人,您好吗?”
“哦,不对,”他说。“我是大人,但仍然不是贵族。”
“这种口误很自然。您看上去就像一位地道的贵族。而且过不了多久,国王肯定会给您加官晋爵。”
“也许不会。他需要我留在下院。”
“是吗,”那孩子喃喃道,“他这样就未免不合理了,别的人贡献那么少,都得到了赏赐。嗯,听说您府上有些学音乐的孩子,对吗?”
从修道院解救出来的十多个无忧无虑的小男孩。他们看书,练习乐器,在餐桌上学习礼仪;晚饭时为他的客人们奏乐助兴。他们练习拉琴,逗狗玩耍,那些最小的孩子拖着玩具马从鹅卵石路面上走过来,跟在他身边,口里叫着先生,先生,先生,瞧瞧我,您想看我练倒立吗?“他们让府里充满生气,”他说。
“如果您需要人给他们一些点拨的话,就考虑我好了。”
“我会的,马克。”他心里说,我才不放心把你放在那帮小家伙身边。
“您会发现王后很不满,”年轻人说。“您知道她弟弟罗奇福德最近因为一项特殊使命而去了法国,今天他寄回了一封信;似乎那边的人都在说,凯瑟琳一直在给教皇写信,因为教皇曾经宣布要将我们的国王逐出教会,所以她请求教皇让那项邪恶的判决生效。如果它真的生效,将给我们的国家带来巨大的伤害和危险。”他点着头,口里说是的是的;他不需要马克来告诉他逐出教会是什么意思;他就不能简单点儿吗?“王后很生气,”那孩子说,“因为如果真是这样,凯瑟琳就是十足的叛国,所以王后想,我们干吗不对她采取行动?”
“如果我把理由告诉你呢,马克?你会去向她汇报吗?你好像可以帮我节省一两个小时。”
“如果您肯委托我——”那孩子开口道,接着看到他的冷笑,不由得脸红了。
“把经文歌交给你倒是可以,马克。嗯。”他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我看,你在王后那儿一定很得宠。”
“秘书官大人,我相信的确如此。”刚才还垂头丧气的马克顿时来了劲。“往往是我们这样的小人物,才最容易得到国王或王后的信任。”
“哦。这么说,过不了多久,就是史密顿男爵了,对吧?我会第一个祝贺你。就算到时候我还在下院的席位上辛苦地工作。”
* * *
安妮手一挥,示意身边的女侍退去,她们向他行了个礼,悄然退开。她的弟媳——乔治的妻子——还在磨蹭:安妮说:“谢谢你,罗奇福德夫人,今晚我不再需要你了。”
只有她的弄臣留了下来:一个女侏儒,从王后的椅子背后偷偷打量他。安妮的头发披散着,上面戴着一顶月牙形银纱帽。他在心里暗暗记了下来;府里的女眷总是打听安妮的穿戴。她就是这样接待她丈夫,黑色的长发只为他披散开来,偶尔也这样接待克伦威尔——一位工匠的儿子,就像马克那小子一样无关紧要。
她像往常那样,仿佛话已经说了一半似的开口道,“所以我想让你去一趟。去内地看看她。要非常隐秘。只带上你需要的人手。瞧,你可以看看我弟弟罗奇福德的信。”她用指尖夹着那封信递过来,但一转念又缩了回去。“嗯……算了,”她说,然后把信垫在座位上。也许除了那些消息,信里还说了托马斯·克伦威尔的坏话?“我很怀疑凯瑟琳,非常怀疑。我们自己都不太确定的事情,法国人似乎都知道。不会是你的人太大意吧?我弟弟认为王后在敦促皇帝入侵,查普伊斯大使也一样,顺便说一下,应该把大使驱逐出去。”
“嗯,你知道,”他说。“我们不能随便赶走大使。因为那样的话,我们就不会了解任何情况了。”
真实的理由是,他并不担心凯瑟琳的阴谋:目前法国和帝国之间已经剑拔弩张,如果公开爆发战争,皇帝将无法分兵入侵英格兰。这种事情总是变化很快,他还注意到,博林家的人对形势的了解总是会慢上几拍,而且因为他们假装在瓦卢亚宫廷有特殊的朋友而受到影响。安妮还在为她那位黄头发的小女儿寻求王室联姻。他曾经很佩服她,认为她能从错误中吸取教训,能后退几步,重估局势;但是她有一股跟前王后凯瑟琳不相上下的倔劲,而在这件事情上,她似乎永远不会吸取教训。乔治·博林又一次被派往法国,去谋划这桩婚姻,可毫无结果。乔治·博林有什么用呢?他常常这样问自己。他说:“殿下,国王不能因为前王后受到任何虐待而使自己名誉受损。如果传了出去,会令他很难堪。”
安妮似乎半信半疑;她没有理解难堪之说。灯光很低;她点着头,那颗小巧的脑袋银光闪闪;侏儒忙碌着,傻笑着,在看不见的地方自言自语;安妮坐在天鹅绒软垫上,晃荡着脚上的天鹅绒拖鞋,就像一个准备把脚尖伸进溪流的孩子。“如果我是凯瑟琳,我也会搞阴谋。我不会原谅。我会跟她做同样的事。”她带着威胁意味朝他一笑。“你瞧,我了解她的想法。尽管她是西班牙人,我还是能从她的角度去考虑。如果亨利抛弃我,你不会看到我忍气吞声。我也会挑起战争。”她用手指捋着一缕长发,沉吟着。“可是,国王相信她病了。她们母女俩总是在哭哭啼啼,她们的胃不舒服,或者牙齿掉了,她们患了疟疾或者感冒,她们整夜吐个不停,无法入睡,她们成天躺在床上,不断呻吟,而她们所有的痛苦都是因为安妮·博林。所以你瞧。克伦穆尔,你去看看她,不要事先通告。然后告诉我她是否没病装病。”
她讲话时还是带着那种奇怪的法国腔,那种发嗲的含糊音,装着读不准他的名字。门口有了动静:国王进来了。他行了个礼。安妮既没有起身也没有行礼;她直截了当地说,“我已经告诉他了,亨利,叫他去看看。”
“我希望你去,克伦威尔。然后亲自向我们报告。没有谁看问题能像你一样入木三分。当皇帝想要用木棒来打我的时候,就说他的姨母快要死了,因为没人理睬,因为寒冷和羞辱。嗯,她有仆人。也有柴火。”
“说到羞辱,”安妮说,“当她想起自己说过的那些谎言时,就该没脸再活下去。”
“陛下,”他说,“我天亮就出发,如果您允许的话,明天我让雷夫·赛德勒把您一天的日程安排送来。”
国王不由得叫苦,“就躲不开你那些没完没了的事务吗?”
“是的,陛下,如果我让您清净,您就会找借口让我总是在路上跑。在我回来之前,您能否……静观其变?”
安妮在椅子上动了动,屁股底下是乔治弟弟的信。“你不在的时候,我什么都不干,”亨利说。“保重,路上不安全。我会为你祈祷。晚安。”
他在外面的房间环顾了一下,但马克已经不见踪影,只有几位或年长或年轻的女侍:玛丽·谢尔顿,简·西摩以及伍斯特伯爵的妻子伊丽莎白。少了谁呢?“罗奇福德夫人去哪儿了?”他笑着问道。“我看到的挂毯后面的人影是她吗?”他指了指安妮的房间。“要睡觉了,我想。所以,你们这些女士把她安顿之后,晚上剩下的时间就可以胡闹了。”
她们咯咯笑了起来。伍斯特夫人用手指做出爬行的动作。“九点钟的时候,哈里·诺里斯来了,衬衣里面光光的。跑呀,玛丽·谢尔顿。慢慢地跑……”
“伍斯特夫人,你是从谁的怀里跑出来呢?”
“托马斯·克伦威尔,我可不会告诉你。像我这样一位已婚女人?”她带着笑容,开玩笑地让手指爬上他的上臂。“我们都知道哈里·诺里斯今晚想睡在哪儿。谢尔顿现在只是帮他暖被窝。他的心思在王后身上。他会告诉每一个人。他为王后患了相思病。”
“我要玩牌,”简·西摩说,“跟我自己玩,这样就不会有什么损失。大人,凯瑟琳夫人那儿有消息吗?”
“我无可奉告。很抱歉。”
伍斯特夫人的目光追随着他。一个不错的女人,性情豪爽,出手也很大方,跟王后年龄相仿。她丈夫离家在外,他觉得只要自己对她点个头,她也会慢慢地跑。不过,一位伯爵夫人。而他只是一位卑微的臣子。而且答应过要在日出之前上路。
他们朝凯瑟琳的住处向内地进发,没有举着旗帜浩浩荡荡,只有一小队武装人马。天气晴朗,但非常寒冷。透过一层层严霜,可以看到褐色的草地,苍鹭从结冰的水塘上振翅而飞。云朵在天边堆积、飘动,恍若一丛灰白色的玫瑰;午后不久,就有一弯细如缺损的硬币般的银月为他们引路。克里斯托弗骑在他身边,他们离城里的舒适环境越远,他就变得越多话、越反感。“据说国王为凯瑟琳选了一个艰苦的乡下地方。他希望她的骨头长霉,然后死掉。”
“他绝没有这种想法。金博尔顿城堡虽然很古老,但完好无损。她需要的东西应有尽有。她全府上下每年要花国王四千英镑。这不是个小数目。”
他让克里斯托弗自己去琢磨“不是个小数目”这一说法的含义。最后,那孩子说,“反正西班牙人都是狗屎。”
“你看着路,小心别让珍妮失蹄。如果稍有闪失,我就让你骑着驴子跟我回家。”
“咦——昂——,”克里斯托弗大声叫着,那些武装卫兵不禁从马上纷纷侧目。“法国驴子,”他解释道。
法国蠢货,有个人语气很温和地说。第一天的行程快结束时,他们一边穿过昏暗的树林,一边唱着歌;这能提振他们疲惫的心情,并赶走藏在林边的幽灵;千万不要低估普通英格兰人的迷信心理。这一年接近尾声时,大家最喜欢的歌就是根据国王自己写的那首“与好朋友共度时光/我爱你至死不渝”改写而成的歌曲。这些改写的歌曲只是稍稍有些粗俗,否则他会觉得有必要制止。
小旅店的老板是一个身材瘦小、满面倦容的男人,徒劳无益地想弄清自己招待的是谁。他妻子年轻健壮,一副诸事不顺的样子,那双蓝眼睛气呼呼的,说起话来也是大嗓门。他带来了自己的随行厨师。“天啊,什么?”她说。“你认为我们会对你下毒吗?”他能听到她在厨房里重手重脚,把用她的平底锅能做或者不能做的东西摔得砰砰响。
很晚的时候她来到他的房间,问,你需要什么吗?他说不需要,可她又追问道:什么,真的?什么都不需要?你的声音可以低一点儿,他说。这里远离伦敦,国王在宗教事务方面的代理人也许可以放松一下警惕?“那就留下吧,”他对她说。她也许很吵,但是比伍斯特夫人更安全。
天还没亮他就醒了,醒得很突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能听见下面有个女人的声音,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回到了飞马酒馆,他姐姐凯特在大呼小叫地忙乎,以为这是他从他父亲家里逃离的那天早上:他的一生又呈现在面前。但在这个没有点蜡烛的黑暗的房间里,他小心翼翼地动了动四肢:没有擦伤;没有伤口;他想起了自己置身何处以及这是怎么回事,于是挪到留有女人体温的地方,胳膊搭在长枕上,重新迷糊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女店主在楼梯上唱歌。唱的好像是,一个五月的早上,十二位处女出去了。一个也没有回来。她拿走了他留给她的钱。与他打招呼时,她的脸上丝毫没有晚上有过交易的痕迹;但是当他们准备上马时,她走出来低声跟他讲话。克里斯托弗神气十足地向店主付了账。天气温和了一些,他们一路疾行,平安无事。关于进入英格兰中部的行程,留在他脑海中的将只有几个画面。冬青树的浆果在树丛中闪烁。一只山鹬受惊而起,几乎是从他们的马蹄下飞走。还有冒险进入一片潮湿地域时,由于硬地和沼泽颜色相同,脚下总是很不踏实的感觉。
* * *
金博尔顿是一个热闹的集镇,但黄昏时分,街道上空无一人。他们并没有急急赶路,但也没有必要让马儿累得筋疲力尽,这项任务虽然重要,却并不紧急;凯瑟琳是死是活,是她自己的命数。而且对他而言,到乡下来走一走也是好事。挤在伦敦的小巷子里,骑着马或骡子在防波堤和山墙下小心地穿过,头顶是被破败的屋顶所戳穿的窄小天穹,你简直忘了英格兰的模样:土地多么宽广,天空多么辽阔,民众多么贫困和无知。他们经过路旁的一个十字架,十字架的底部有被人刚刚挖过的痕迹。一名武装卫兵说:“他们认为僧侣们在埋藏财物。以免让我们这位大人知道。”
“的确,”他说。“但不是藏在十字架下。他们不至于那么蠢。”
在大街上的教堂门口,他们勒住马头。“干什么?”克里斯托弗问。
“我需要祝福,”他说。
“你需要忏悔,先生,”有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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