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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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基督教世界的地图

1534-1535年

“你想要奥德利的职位吗?”亨利问他。“只要你开口它就是你的。”

夏天已经过去。皇帝没有来。克雷芒教皇死了,他的判决也随之而去,新一轮的游戏即将开始,他已经把门开着,只开了一条缝,等待着下一任罗马主教与英格兰进行会谈。就他个人而言,他宁愿“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但这些不是个人的事情。

现在他认真地考虑着:当大法官对他来说合适吗?在法律系统内有个职位是一件好事,那为什么不一步到顶呢?“我不想让奥德利不安。如果陛下对他感到满意的话,我也同样满意。”

他想起这个职位曾经把沃尔西拴在伦敦,而国王却在别的地方。红衣主教很热衷于法庭上的事情;但我们已经有够多的律师了。

亨利说,你最想要什么,只管告诉我。他有些不好意思,像情人一般,想不出最好的礼物。他说,克兰默告诉我,多听克伦威尔的,如果他想要一个职位,想征税,想征收关税,想在议会里采取某项措施,或者想发表一项王室声明,就都随他去。

案卷司长一职现在空缺。这是一项古老的司法职务,掌管着国家的几大秘书处之一。他的前任将是那些在学问上出类拔萃的人,多数是主教:他们躺在坟墓里,他们的美德用拉丁文刻在墓碑里。当他揪着这成熟的果实的柄,将它“啪”的一声从树上摘下来时,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兴奋。

“对法尔内塞红衣主教你也说对了,”亨利说。“现在我们有了新教皇——要我说,就是罗马主教——我打赌赢的钱已经收回来了。”

“您瞧,”他笑着说,“克兰默说得对。按我说的做。”

听说罗马人为克雷芒教皇的死举行了庆祝,宫廷里都觉得好笑。还听说他们挖开了他的坟墓,拖着他一丝不挂的尸体游街。

位于法院路的案卷司长官邸是他所见过的最奇特的房子。里面散发着潮湿、发霉和油腻的气味,在那弯弯曲曲的正面墙后,它向内蜿蜒,有很多狭小的房间,房门都很低矮;难道我们的祖先都是小矮人吗,要不就是他们不太确定怎样撑起天花板?

这座官邸有三百年的历史,是那个时代的亨利修建的;他建造它是为了给改变信仰的犹太人提供一个庇护所。一旦他们走了这一步——如果他们希望免受暴力,就最好这样——他们的财产就会被全部没收上缴王室。然后,王室就只需要在他们的有生之年保障他们的饮食起居。

克里斯托弗在他前面跑进了宅子的深处。“快看!”他伸出一根手指,从一张巨大的蜘蛛网上划过。

“你毁了它的家,你这狠心的孩子。”他打量着阿丽亚娜的摇摇欲坠的猎物:一条腿,一个翅膀。“趁它还没回来,我们快走吧。”

亨利出钱建造这座宅子的五十年后,所有的犹太人都被赶出了这个国家。但这处庇护所从来都不是空无一人;即使是现在,还有两个女人住在这里。我要去拜访一下她们,他说。

克里斯托弗轻轻地敲着墙壁和房梁,仿佛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一般。他饶有兴致地说,“如果你这样敲呀敲的有了回应,你会跑吗?”

“哦,天哪!”克里斯托弗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我猜这里死了上百人,既有犹太人也有基督徒。”

的确,在这块墙板的后面,他能感觉到老鼠的小骨头:有上百代,它们那关节连着的前腿在永远的长眠中蜷曲着。它们的后代正茁壮成长,他在空气中能闻到这种气息。这是马林斯派克的活儿,他说,如果我们能抓住它的话。红衣主教的猫现在成了野猫,时而在伦敦的花园肆意乱跑,时而追踪着城中修道院池塘里鲤鱼的味道,或者被诱惑到——就他所知——河的另一边,依偎在那些松弛的乳房上擦过玫瑰花瓣和龙涎香的妓女的胸前;他想象着马林斯派克耷拉着脑袋,咕咕地叫着,想挣脱出来重新回家。他对克里斯托弗说,“我想,如果我管不了一只猫,又怎么能管得住案卷。”

“案卷没有腿可以走路。”克里斯托弗在踢着一块踢脚板。“我的脚可以进去,”他一边说,一边示范着。

他会舍得奥斯丁弗莱的舒适条件,来忍受这玻璃上有裂纹的小窗户,嘎吱作响的走廊,以及陈腐的空气吗?“从这里去威斯敏斯特会近一些,”他说。他的目标已经确定在那里——白厅,威斯敏斯特以及河流,秘书官的船往下可达格林威治,往上可抵汉普顿宫。我会经常回奥斯丁弗莱,几乎每天都回去,他对自己说。他正在建一间贵重物品室,国王委托他保管的所有金器都要安安全全地储藏在里面;他所存放的任何东西都能很快变成现钱。那些贵重物品从街上运来时,用的是普通的马车,以免引起注意,虽然也有机警的侍从护卫着。大酒杯用特制的柔软皮套套着。碗碟装在帆布袋里,中间用七便士一码的毛料白布间隔起来。各种珠宝用丝绸包着,装在挂着锃亮的新锁的箱子里:而钥匙在他身上。有刚从大海里出来不久的光润的大珍珠,有光彩炫目的蓝宝石。有些宝石就像某个下午在乡下采摘的水果:黑刺李一般的石榴石,玫瑰果一般的粉钻石。爱丽丝说,“有了几颗这样的东西,我一个人就能把基督教世界的任何一位女王或王后赶下台。”

“国王没有遇见你可真是件好事,爱丽丝。”

乔说,“我宁愿弄到出口许可证。或者军队的合同。有人会在对爱尔兰战争中发财的。大豆,面粉,麦芽,马匹……”

“我来看看能为你做些什么,”他说。

他所持有的奥斯丁弗莱的租契为期九十九年。他的曾孙一辈还会拥有它:那是些他不认识的伦敦人。当他们看那些文件时,他的名字会在上面。他的纹章会刻在门口。他把手放在大楼梯的扶手上,抬头望着从一扇很高的窗户里照进来的、里面有尘埃飘舞的光线。我此前什么时候也像这样过?年初的时候,在哈特菲尔德:抬起头,聆听多年前的莫顿府上的声音。既然他自己去过哈特菲尔德,托马斯·莫尔肯定也去了吧?也许他所期待的头顶上的就是他的轻轻的脚步声?

他又开始想了起来,想着那只不知道从哪儿伸出来的拳头。

他起初的念头是,将职员和文件转移到案卷司官邸,那么奥斯丁弗莱就又像个家了。但是是谁的家呢?他已经拿出丽兹的祈祷书,在她记录的家庭成员那一页上,他做了些改动和添加。雷夫不久就会搬出去,搬到哈克尼的新房子;而理查德与他的妻子弗兰西丝正在这同一个街区盖房子。爱丽丝将嫁给他的被监护人托马斯·罗瑟汉姆。她哥哥克里斯托弗已经被授予圣职和领取圣俸。乔已经定制了结婚礼服;她被他的朋友约翰·艾普·赖斯相中,赖斯是一位律师,学者,是他钦佩的人,他相信他的忠诚。我已经为家里人做得不错了,他想:他们没有一个人受穷,或不幸,或者对自己在这个不确定的世界上的位置忐忑不安。他犹豫着,仰头看着那束阳光:时而是金黄色,而当云彩飘过的时候则变成蓝色。如果谁想下楼来得到他,就必须现在下来。他的女儿安妮那“嗵嗵嗵”的脚步声:安妮,他会对她说,我们能不能在你那小马蹄一般的脚上套一双厚脚套?格蕾丝像尘埃一般飘了下来,卷进一个漩涡,一个飞速转动的漩涡……不知飘向了哪里,消失了,不见了。

丽兹,下来吧。

但丽兹保持着沉默,她既没有留下也没有走开。她总是既在他身边又不在他身边。他转过身。那么这座房子将成为办公的场所。就像他所有的房子都会成为办公的场所一样。我的职员和文件资料在哪里,我的家就在哪里;要不然,我的家就会跟国王在一起,在他所在的地方。

克里斯托弗说,“既然我们要搬往案卷司长官邸去,我就可以告诉您,亲爱的先生,我真高兴您没有把我撇下。因为您不在的时候,他们总是叫我蜗牛脑子或者萝卜头。”

“哦……”他打量了一下克里斯托弗,“你的头的确像萝卜。谢谢你让我注意到这一点。”

在案卷司长官邸安顿下来后,他总结了一下自己的现状:很令人满意。他卖掉了位于肯特郡的两处庄园,但国王将蒙默思郡的一座庄园赏给了他,他还在购买埃塞克斯的一座庄园。他看中了哈克尼和肖尔狄奇的几块土地,而且正在办理奥斯丁弗莱附近的地产的租约,他打算将它们纳入自己的建筑计划之内;然后建一座高墙把它们围起来。他正在找人勘察贝德福德郡和林肯郡的两座庄园,以及埃塞克斯的两处地产,他准备将它们转到格利高里的名下。所有这些都是小菜一碟。跟他即将得到的东西相比,或者说跟亨利将要欠他的东西相比,这些都微不足道。

不过,他的支出会让一些实力较弱的人大惊失色。如果国王要干什么事情,你就必须能够配备相关的人员并提供资金。要满足他的贵族委员们的开销并不容易,不过他们有些人是靠当铺来维持生活,而且每个月都要跑来找他,好填补他们账户上的空洞。他知道什么时候该放债;在英格兰,有不止一种货币。他所感觉到的是,一张大网正在他的周围撒开,一张施惠和受惠的网。那些想接近国王的人愿意拿钱疏通,而他是最接近国王的人。与此同时,已经有一种说法:你帮克伦威尔,他也就会帮你。为了他而忠诚,勤奋,机敏;你一定会有回报。那些效命于他的人会得到提拔,受到保护。他是益友和良师;到处都在这样说。另一方面,也有那些老生常谈的攻击。他父亲是铁匠,奸诈的酿酒商,是爱尔兰人,是罪犯,是犹太人,而他自己以前也不过是一位羊毛商,一个剪刀手,现在成了一个巫师:如果不是巫师,他怎么可能这样一手遮天?查普伊斯在给皇帝的信中谈起他,他的早年生活仍然是一个谜,但他是一位绝好的朋友,他把他的府上以及他的仆人管理得非常出色。他是一位语言大师,查普伊斯写道,他极富口才;尽管他的法语,他补充了一句,只是还过得去。

他想,对付你绰绰有余。对付你只需要点个头,眨个眼就行。

过去的几个月里,枢密院一直在繁忙工作。通过一个夏天的艰难协商,终于达成与苏格兰的条约。但爱尔兰发生了叛乱。只有都柏林城堡本身和沃特福德市还坚守着国王的阵地,而那些举行叛乱的领主则在为皇帝的军队提供支援和港口。在所有这些岛屿中,那里是最令人头痛的地方,国王花费大量的人力财力去驻守,却得不偿失;但是他不能置之不理,以免他人插手进来。那里的人目无法纪,因为爱尔兰人认为杀了人可以用钱摆平,而且像威尔士人一样,他们用牲口来抵算人的性命。由于苛捐杂税,巧取豪夺,罚没财产以及光天化日下的抢劫,人们十分贫困;虔诚的英格兰人每个星期三和星期五吃斋,但是有笑话说,爱尔兰人太虔诚了,每隔一天都要吃斋。他们的大贵族都是些冷酷专横的人,他们为人奸诈,性情多变,彼此积怨很深,动不动就敲诈勒索,劫持人质,他们不把效忠于英格兰当一回事,因为他们毫无忠诚可言,藐视法律而喜欢武力。至于当地的首领,则认为自己拥有无限的权力。他们说在他们的土地上,他们拥有每一片长着蕨类植物的山坡和每一座湖泊,他们拥有那里的石南,青草,以及从上面刮过的风;他们拥有每一头牲口和每一个人,在食物短缺的时候他们可以拿面包去喂猎狗。

难怪他们不想成为英格兰人。这会妨碍他们作为奴隶主的地位。诺福克公爵在自己的领地上仍然有农奴,即使法庭要求解放他们,公爵也希望从中得到一笔钱。国王建议派诺福克去爱尔兰,但是他说,他已经在那里白白地浪费了那么多的时间,如果要他再去,唯一的办法就是他们架起一座桥,好让他周末回家的时候不用打湿双脚。

他与诺福克在会议室里争了起来。公爵大吵大嚷,而他则靠在椅子上,抱着双臂,看着他大吵大嚷。你们早该把小菲茨罗伊送到都柏林,他对枢密院的委员们说。去学着当国王——去露露脸,做一场秀,撒一点钱。

理查德对他说,“也许我们应该去爱尔兰,先生。”

“我觉得我战斗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我很想去打仗。每个男人在自己的一生中都应该当过兵。”

“你这说的是你祖父的话。弓箭手艾普埃文。眼下专心准备吧,在比武大赛上露一手。”

理查德在竞技场上的确身手不凡。差不多就像克里斯托弗说的那样:“哧”的一下,别人就趴下去起不来了。你会觉得他的外甥生来就擅长这项运动,正如那些参赛的贵族生来就擅长这项运动一样。他佩戴着克伦威尔家的徽章,国王喜欢他这样,正如他喜欢一切有天赋、有勇气、体力过人的人一样。由于腿上的伤痛,他不得不越来越多地坐在观众席上。每次腿一痛,他就很慌张,这一点你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出来,而疼痛好转后,他就坐立不安。由于对自己的健康状况不是很有把握,他已经不太愿意花钱费神去组织大型的比武赛事。而当他的确参加某场比赛时,凭着他的经验,他的体重和身高,以及他精良的马匹和钢铁般的意志,他很可能会赢。不过为了避免意外,他宁愿跟他了解的对手一较高下。

亨利说,“两三年前的时候,皇帝在德国时,不是说他的大腿有过毛病吗?他们说那种天气不适合他。可话说回来,他的领土范围内有其他的气候。而在我的王国里,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找不到任何变化。”

“哦,我想都柏林那儿更糟。”

亨利无可奈何地望着外面的倾盆大雨。“我骑马出去的时候,百姓冲着我喊叫。他们从沟渠里起来,就凯瑟琳的事情对我大喊,说我应该把她接回来。如果我说他们应该回自己家里去对自己的老婆孩子发号施令,他们会怎么想?”

即使天放晴朗后,国王的忧虑也没有减少。“凯瑟琳,”他说,“她会逃走并举兵来攻打我。你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

“她告诉过我她不会逃走。”

“而你认为她决不会撒谎吗?我知道她撒谎。我有证据。她对自己的贞节问题就撒谎了。”

哦,又是这个,他疲倦地想。

亨利似乎不相信武装卫兵的能力,不相信那些门锁和钥匙。他认为查尔斯皇帝招募的某位天使会让他们全部都消失。出行的时候,他会带上一把大铁锁,还专门带着一个仆人,好把大锁锁在他的房门上。他吃的东西要检查是否有毒,睡觉之前还要检查床铺,看是否藏有武器,比如说缝衣针;但即使如此,他还是担心自己睡着之后会被人谋杀。

※ ※ ※

秋天:托马斯·莫尔日渐消瘦,他原本就从来不胖,现在则变成了一个干瘦的小老头。他让安东尼奥·蓬维希给他送些吃的进去。“不是因为你们这些人卢凯塞知道怎么吃。我倒是愿意自己送,但如果他病了,你知道人们会怎么说。他喜欢吃鸡蛋,不知道还喜欢别的什么。”

对方叹了口气。“牛奶布丁。”

他笑了。现在是吃肉的日子。“难怪他长不好。”

“我认识他已经四十年了,”蓬维希说。“差不多是一辈子,托马索。你不会伤害他的,对吧?请向我保证,在你可能的情况下,不要让任何人伤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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