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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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什么以为我跟他一样呢?你瞧,我没必要给他施加压力。他的家人和朋友会给他压力的。对吧?”
“你就不能随他去?不管他吗?”
“当然可以。如果国王同意的话。”
他安排梅格·罗珀尔去探视。父女俩手挽着手,在花园里散步。他有时从治安长官住处的一扇窗户里看着他们。
到了十一月,这项策略宣告失败。正如你出于好心在街上捡回一条狗,没想到它回过头来,朝你的手上猛咬你一口。梅格说,“他告诉我,还让我转告他的朋友们,任何形式的宣誓都将与他无关,如果我们听说他宣誓了,我们就要相信他是被强迫的,是因为他受到了虐待和酷刑。如果有人把一份有他签名的文件交给枢密院,我们就要明白那不是出自他之手。”
现在要求莫尔宣誓支持《至尊法案》,该法案将国王在过去两年里所获得的权力和地位集中为一体。正如有些人所言,它没有使国王成为教会的首脑。它说他是教会的首脑,而且始终都是。如果人们不喜欢新思想,就让他们保持旧思想好了。他们如果要先例,他就有先例。还有一项将在新年里开始生效的法案界定了叛国罪的范围。否定亨利的头衔或司法权,以书面或口头形式攻击他,说他是异教徒或教会分裂分子,都将是叛国罪。有了这项法律,就能对付那些散布恐慌、说西班牙军队会马上开过来帮玛丽小姐夺取王位的修士。有了这项法律,就能对付那些在布道时大肆攻击国王的权威、说他在把自己的臣民跟他一起拖下地狱的神父们。对于一位君王来说,要求他的臣民说话礼貌,这不过分吧?
人们对他说,这真是新鲜,连说话也可能叛国,他说,不,你一定要知道,这很陈旧了。这只是把法官们已经用自己的智慧界定为习惯法的东西变成了成文法。这是一种把问题解释清楚的方法。我完全赞成这样清清楚楚。
在莫尔就此再一次拒绝宣誓后,一份针对他的议案被提交上去,他的财产将被没收归王室所有。他现在没有释放的希望;或者准确地说,希望取决于他自己。他的职责是去看他,并告诉他不再允许有人探视,也不再允许去花园散步。
“在一年中的这个时候,也没什么可看的。”莫尔抬起头,透过高高的窗户,朝那片狭窄的灰色天空看了一眼。“我的书还会留给我吧?可以写信吗?”
“暂时还可以。”
“还有约翰·伍德,能留在我这儿吗?”
是他的仆人。“是的。当然。”
“他偶尔会带给我一点消息。据说,国王在爱尔兰的军队里爆发了汗热病。而且是在一年里这么晚的时候。”
鼠疫也在爆发;他不会告诉莫尔这个,也不会告诉他整个爱尔兰战役败仗连连,钱像水一样流了出去,而他但愿当初听了理查德的话,自己去了那里。
“汗热病会夺去很多人的生命,”莫尔说,“而且是转眼之间,还是在他们年富力强的时候。就算你逃过这一劫,你也没有能力去跟那些野蛮的爱尔兰人作战了,这是毫无疑问的。我记得梅格染上它的时候,差点儿死了。你得过吗?不,你从来不病,对吧?”他漫无目的地聊着,接着抬起头来。“告诉我,安特卫普那边有什么消息吗?据说廷德尔在那儿。据说他过得很艰难。他不敢走出那些英国商人的家门。据说他被关起来了,差不多跟我一样。”
这是事实,或者说在一定程度上是事实。廷德尔一直在清贫和默默无闻中辛勤工作,现在他的世界已经缩成了一个很小的房间;而在外面的城里,根据皇帝的法律,印刷商们遭到火烙和挖眼,无数的男女教徒因为自己的信仰而丧生,男人被砍头,女人被活埋。莫尔在欧洲仍然有一张结实的网,一张用钱编制的网;他相信这几个月来他的人一直在跟踪廷德尔,但尽管他想尽办法,而且还有史蒂芬·沃恩督阵,他们还是未能查清在那座繁忙的城市里穿行的英格兰人中,哪些是莫尔的人。“廷德尔在伦敦会更安全,”莫尔说。“在你的亲自保护之下,你这位错误的包庇者。好了,看看今天的德国吧。你也看到了,托马斯,异端邪说会把我们带向何方。它会把我们带到明斯特,对吧?”
分裂派和再洗礼派教徒已经控制了明斯特城。与此相比,你最可怕的梦魇——你醒来时无法动弹,以为自己已经死去——也是极大的快乐。市长们被赶出议会,盗贼与疯子取而代之,说末日已经来临,一切需要重新洗礼。持异见的市民被赤身裸体地赶到城墙之外,在雪地上冻死。现在这座城市正被它自己的兼任主教的公国君主所围困,他打算断绝城里的食物来源以迫使他们交出政权。据说,守城的多是留下来的妇女和儿童;他们被一位自封为耶路撒冷王、名叫波克尔松的裁缝所控制,整天提心吊胆。有传闻说,波克尔松的朋友们已经像《旧约》里提倡的那样实行一夫多妻制,对他们打着亚伯拉罕的幌子实施强暴的行为,有些女人坚决不从,结果被绞死或淹死。这些先知以共产的名义,光天化日之下四处抢劫。据说他们霸占了富人的房子,焚烧他们的信件,劈烂他们的画像,用精致的绣品拖地,毁掉他们的财产记录,以便过去的日子永远不会重来。
“是乌托邦,”他说,“对吧?”
“我听说他们在焚烧市图书馆的书籍。伊拉斯谟的作品也被扔进火焰之中。那是一群什么样的魔鬼,居然对温和的伊拉斯谟也不放过?不过毫无疑问,毫无疑问,”莫尔点着头,“明斯特会恢复秩序的。我敢肯定,赫斯的菲利普亲王,路德的朋友,会把自己的大炮和炮手借给这位了不起的主教,于是一位异教徒会镇压另一位异教徒。教友们自相残杀,你明白吗?就像在大街上淌着涎水的疯狗,一见面就要把彼此的内脏都撕咬出来。”
“我告诉你明斯特最后会怎么样。城里有人会投降,会把它交出来。”
“你这样想吗?看起来你似乎愿意跟我打赌。不过,你瞧,我从来都不怎么会赌。而且我的钱现在都在国王那儿。”
“那样一个人,一个裁缝,蹦跶一两个月——”
“一个羊毛商,一个铁匠的儿子,蹦跶一两年——”
他站起身,拿起披风:黑色的羊毛,小羊皮衬里。莫尔的眼睛发亮,啊,你瞧,我把你赶走了。接着他又喃喃道,仿佛这是一次晚宴,你非走不可吗?再呆一会儿,行吗?他抬起下巴。“这么说,我再也见不到梅格了?”
那种语气,那种空洞,那种失落:直刺进他的心底。他转过身,尽量用老一套的话平静地回答,“你总得说几句,要有点文字的东西。仅此而已。”
“啊。仅仅是文字而已。”
“如果你不想说,我可以让人帮你把它写下来。你签上名,国王就会满意了。我会用我的船把你送到切尔西,停靠在你自己的花园一端的码头——正如你所说,在一年中的这个时候,也没什么可看的,但是想一想里面的热烈欢迎。爱丽丝夫人在等你——她做的饭菜,哦,仅仅是这一点就会让你恢复精神;她站在你旁边,看着你大快朵颐,你刚擦嘴巴,她就把你搂进怀里,吻掉你嘴边的羊油,哎呀亲爱的,我想死你了!她把你拥进她的房间,锁上房门,把钥匙扔在自己的口袋里,脱掉你的衣服,直到你全身上下只剩一件衬衫,两条细白腿杵在那里——嗯,你得说,女人有权这样做。到了第二天——想想看——天不亮你就起床,拖着脚走到你熟悉的小房间,抽自己一顿鞭子,再叫人送来面包和水,到八点钟你再重新换上你的刚毛衬衣,外面套上你的旧羊毛长袍,那件血红色的,上面还有个裂口……你双脚翘在凳子上,你的独生儿子给你拿来了信件……你撕开亲爱的伊拉斯谟的信……等你读完信后,可以出去溜达溜达——假设这一天阳光明媚——看看笼子里的鸟,还有围栏里的小狐狸,你可以说,我曾经也被囚禁,但现在不是了,因为克伦威尔告诉我我可以自由了……你不想这样吗?你不想离开这个地方吗?”
“你应该去写剧本,”莫尔赞叹地说。
他大笑起来。“也许我会的。”
“比乔叟的还要精彩。文字,文字,仅仅是文字而已。”
他转过身,盯着莫尔。仿佛灯光变了。一个陌生国家里的一扇窗户打开了,吹进来一股来自小时候的冷风。“那本书……是字典吗?”
莫尔蹙起了眉头。“你说什么?”
“在朗伯斯,我上楼去——让我想想……我跑上楼去,拿着你的那份淡啤酒以及一条小麦面包,以免你半夜醒来时肚子饿。当时是晚上七点。你在看书,当你抬起头时,你把双手蒙在书上,”他比划着翅膀的样子,“就像是在保护它。我问你,莫尔先生,那本大书里有什么?你说,文字,文字,仅仅是文字而已。”
莫尔偏着头。“那是什么时候?”
“我想我七岁吧。”
“哦,胡说八道,”莫尔和蔼地说。“你七岁的时候我还不认识你。哎呀,你是……”他皱着眉头,“你肯定是……而我当时……”
“即将去牛津。你不记得了。不过你干吗要记呢?”他耸耸肩。“当时我以为你在笑话我。”
“哦,很有可能,”莫尔说,“如果我们的确那样见过面的话。但是看看眼前的日子,是你到这儿来笑话我。跟我谈爱丽丝,还有我的细白腿儿。”
“我想那肯定是一本字典。你确定你不记得了吗?嗯……我的船在等着,我不想让桨手在外面挨冻。”
“这里的白天很长,”莫尔说。“夜晚更长。我的胸口很难受。呼吸也很吃力。”
“那就回切尔西吧,巴茨医生会去看你的,啧啧,托马斯·莫尔,你对自己干了些什么?捏住鼻子,把这难闻的药剂喝下去……”
“有时我觉得我会看不到早晨。”
他打开门。“马丁?”
马丁三十岁,身材瘦而结实,帽子底下的浅发已经变得稀疏:和善的面孔总是笑眯眯的。他出生在科尔切斯特,父亲是一位裁缝,他学会了阅读威克利夫的福音书,他父亲把那本书藏在屋顶的茅草下。这是一个新英格兰;在这里,马丁可以擦掉那本旧书上的灰尘,把它拿给邻居们看。他有几个兄弟,都支持新译的《圣经》。他妻子怀了他们的第三个孩子正在待产,用他的话说,是“爬进了稻草堆里”。“有消息吗?”
“还没有。不过您能当孩子的教父吗?如果是男孩就叫他托马斯,如果是个女孩,您就给她取个名字,先生。”
他合起双掌,笑了。“格蕾丝,”他说。不用说,要送一笔钱当礼物;孩子人生的开端。他转过身,对着现在正趴在桌上的病人。“托马斯爵士说,他晚上呼吸很吃力。给他拿些枕垫、靠垫什么的来,只要你能找到的东西,让他垫高舒服一点。我希望他有足够的机会,能活着反省自己的立场,向国王表示忠诚,然后回家。好了,跟你们两位再见。”
莫尔抬起头。“我想写封信。”
“当然可以。你会有墨水和纸的。”
“我想给梅格写信。”
“那就对她说几句人话。”
莫尔的信说的不仅仅是人话。收信人也许是他女儿,但这封信是写给他在欧洲的朋友们看的。
“克伦威尔……?”莫尔把他叫住了。“王后怎么样?”
莫尔从不出错,不像有些人一不小心说成“凯瑟琳王后”。他指的是,安妮怎么样?但他能跟他说什么呢?他要走了。他出了门。在那扇狭窄的窗户里,灰色的天空变成了蓝色的薄暮。
他听到了她在隔壁房间的声音:低沉,毫不留情。亨利在愤怒地大叫。“不是我!不是我。”
在前厅,托马斯·博林阁下,板着那张长脸。几个攀附博林家的人,在那里交换着眼神:弗朗西斯·韦斯顿,弗朗西斯·布莱恩。乐师马克·史密顿在一个角落里,尽量让自己不引人注意;他在这里干什么?这不完全是一次家庭会议:乔治·博林在巴黎谈判。有人在传一个说法,认为小伊丽莎白应该嫁给法国的某个王子;博林家的人真的以为会发生这种事情。
“到底是出什么事了,”他说,“让王后这么生气?”他的语气很惊讶:仿佛她是世上性情最温和的女人。
韦斯顿说,“是凯里夫人,她已经——也就是说她发现自己——”
布莱恩哼了一声。“怀上了野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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