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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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什么感觉?就像疯狂地生气一样吗?”

“我想是吧。也许。只不过你觉得更有活力。”

“我看我现在已经觉得再有活力不过了。”

他心里想,不知道红衣主教是否恋爱过。但是当然了,他干吗要怀疑?沃尔西那满腔的热情,因为沃尔西热情似火,简直可以烤焦整个英格兰。“告诉我,王后加冕之后的那个晚上……”他摇摇头,翻动着桌上的文件:那是赫尔市长写来的几封信。

“您问什么我就告诉您什么,”雷夫说。“我想不出当初为什么不跟您说实话。但是海伦,我妻子,她觉得最好保密。”

“但是她现在怀孕了,我想,所以你们必须说出来了?”

雷夫的脸红了。

“那天晚上,我回奥斯丁弗莱找她,要带她去克兰默的妻子那儿……她下了楼,”他的眼睛移动着,仿佛看着当时的情景,“她下了楼,但是没有戴帽子,而你跟在后面,头发乱七八糟地竖着,你对我把她带走很生气……”

“嗯,是的,”雷夫说。他不自觉地抬起手,用手掌将头发压平,仿佛这有助于解决眼下的问题。“他们都出去庆祝了。那是我第一次带她上床,不过这没有什么可指责的。在那之前她已经答应把自己交给我。”

他想,我很高兴我在家里养大的不是一个毫无感情、只在意自己前程的年轻人。你如果没有冲动,在某种程度上也就没有快乐,在我的保护之下,雷夫可以偶尔冲动。“你瞧,雷夫,这是——嗯,天知道,这是一件蠢事,但不是一场灾难。告诉你父亲,我在这个世界上的提升也会保障你的提升。当然,他还是会暴跳如雷。做父亲的都会这样。他会怒吼,说我真后悔,那一天不该让我的儿子离开,去了堕落的克伦威尔府上。但是我们会让他回心转意。一步一步地来。”

在此之前,那孩子一直站着;现在他坐到凳子上,双手抱头,脑袋后仰;他的全身如释重负。他这么害怕吗?怕我?“你瞧,等你父亲一见到海伦,他就会明白,除非他……”除非他什么?只有死了而且进了坟墓才会看不到:她那成熟迷人的身体,她那温柔和善的眼睛。“我们只是得让她解下成天系在身上的帆布围裙,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像赛德勒夫人的样子。当然你会需要一座自己的房子。这一点我会帮你。我会想念那两个小家伙的,我已经喜欢上他们了,茉茜也是,我们都很喜欢他们。如果你希望这个没有出生的孩子成为你家里的第一个孩子,我们可以把他们留在这儿。”

“您太好了。但海伦绝对不会跟他们分开的。这一点我们已经说好了。”

这样看来,我在奥斯丁弗莱再也不会有别的孩子了,他想。嗯,除非我从国王的事务中抽出时间,开始寻找目标:除非当一个女人跟我说话时,我认真地听。“有一件事可以让你父亲接受你们,你也可以告诉他,那就是,只要我不在国王的身边,你就会在他的身边。赖奥斯利先生要戏弄那些外交官,以及做密码记录,这种需要耍手腕的工作很适合他,而理查德在我不在的时候要在这府上主事,把我的工作向前推进,你和我则要去侍奉亨利,就像两个好脾气的保姆一样,迁就他的奇思怪想。”他笑了笑。“你天生就是一位绅士。他可能会提拔你去贴身侍候他,让你进入寝宫。这对我也很有用。”

“我没有指望会这样。我没有这样计算过。”雷夫垂下眼睛。“我知道我永远不能带海伦进宫。”

“就目前来看是不行。而且我认为在我们的有生之年都不会改变。不过你瞧,你已经做出了选择,就绝对不能后悔。”

雷夫热切地说,“我怎么会想到要对您保密呢?您明察秋毫,先生。”

“啊。只是某种程度上吧。”

雷夫走后,他拿出晚上要干的工作,动手做了起来,将各种文件整理有序。他的议案已经获得通过,但总是有新的议案。当你制定法律时,你就是在测试那些词语,找出它们最大的力量。像咒语一般,它们必须让事情在现实世界发生,同样像咒语一般,只有当人们相信时它们才会有效。如果法律中规定了处罚,你就必须能够实施——不管对象是富人还是穷人,是苏格兰边界地区的人还是威尔士边界地区的人,是康沃尔人还是苏塞克斯和肯特郡的人。他写下了这条誓词,以检测人们对亨利的忠诚,他打算让每个市、每个村的男人,以及各种地位的女人都宣誓:不管是继承了遗产的寡妇,还是土地拥有者。他的人会奔走于丘陵和荒原,让那些没有听说过安妮·博林名字的人宣誓支持她肚子里的孩子继承王位。如果一个男人知道国王叫亨利,就让他起誓;别管他是否把现在的国王当成了他父亲或者之前的某位亨利。因为跟其他人一样,当国王的也会渐渐被老百姓遗忘;在他过去从河边淤泥里找出来的硬币上,他们的面孔只不过是他的手指尖所感觉到的略微的不平整,就算他把硬币带回家洗干净,他也说不出他们会是谁;这是不是凯撒大帝?他问,沃尔特说,让我看看;然后他很不屑地把硬币抛得远远的,说,这只是一枚小法寻,上面是在法国作战过的哪位国王。出去挣钱去,他说,别管什么凯撒大帝了;亚当还是个小子的时候凯撒就已经老了。

他就会口里哼着,“亚当耕地夏娃纺织,谁会是当时的绅士?”沃尔特就会去追他,如果抓住了就会揍他:你还会唱该死的造反歌,我们这儿知道怎么对付造反的人。他们被埋进浅浅的坟墓,那些在他小时候一路打过来的康沃尔人;但总是有更多的康沃尔人。而在康沃尔之下,在这整个英格兰王国之外和之下,在威尔士潮湿的边界地区和苏格兰边界的崎岖地带之下,有另一个天地;有一个被藏匿的、他担心他的监誓官无法抵达的帝国。谁能去找那些生活在树篱和树洞里的精灵和幻形怪、或者藏在森林里的野人宣誓呢?还有壁龛里的圣人,聚集在像落叶一般簌簌有声的圣泉旁的精灵,以及被埋进未被祝圣的土里的流产儿:所有那些看不见的死者,他们大冬天里在铁匠铺和村里的炉子旁流连不去,想温暖一下自己的光骨头——谁能让他们宣誓呢?因为他们也是他的同胞:那一代又一代未被计数的死者,通过生者在呼吸,从他们那儿偷取光亮,那些贵族与无赖、修女与娼妓的无血的鬼魂,那些靠英格兰的生者为生、并吸取未来的精华的神父与修士的鬼魂。

他低头望着桌上的文件,但思绪却飘到了远方。我的女儿安妮说,“我选雷夫。”他低下头,手捂着脸,闭上眼睛;安妮·克伦威尔就站在他的面前,十到十一岁的样子,身材壮实,像全副武装的男人一般坚定,她的小眼睛一眨不眨,相信她有决定自己命运的能力。

他揉了揉眼睛。又审阅起那些文件。这是什么?一份清单。字写得一丝不苟,清清楚楚,却让人读不大懂。

两块地毯。一块被剪成了几小块。

7张床单。2只枕头。1个枕垫。

2只大盘子,4只小盘子,2只茶碟。

一只小盆,重12磅,每磅4便士,给了女修道院院长,付了4先令。

他把纸翻了一面,想看看是哪儿来的。他发现自己看的是伊丽莎白·巴顿留在女修道院的物品清单。这些都已被没收归国王所有,一个叛国者的私人财物:一块当桌子用的木板,三只枕套,两个烛台,一件值五先令的外套。一件旧披风被捐给了那座女修道院里最小的修女。还有一位爱丽丝修女得到了一床床罩。

他曾经对莫尔说,预言并没有让她致富。他写了一张便条提醒自己:“伊丽莎白·巴顿需要钱打点绞刑吏。”她还可以活五天。她爬上梯子时,看到的最后一个人会是向她伸着手的行刑人。如果她无法为自己的最后一程付钱,她受痛苦的时间可能会更长。她想象过烧死要花多少时间,但没有去想在绳子的一端窒息需要多久。在英格兰,对穷人不会有恻隐之心。你什么都要付钱,哪怕是一条断脖子。

托马斯·莫尔的家人已经宣誓了。是他自己看着他们宣誓的,爱丽丝还清楚地表示,她认为他个人应该为没能说服她丈夫服从而负责。“问问他,看在上帝的份上他到底是怎么回事。问问他,这是不是,他认为这是不是很明智,让他的妻子失去伴侣,让他的儿子失去指点,让他的女儿们失去保护,让我们大家任由托马斯·克伦威尔这样的人摆布?”

“那是您说的,”梅格似笑非笑地喃喃道。她低着头,用自己的双手捧住他的手。“我父亲对您的评价很高。他说您对他一直彬彬有礼,说您言辞很热切——他认为这完全是一番好意。他说他相信您理解他,就像他理解您一样。”

“梅格?你总可以看着我吧?”

在那顶三角形风帽下,那张脸又低了下去:梅格拉了拉她的面纱,仿佛她正在外面的大风之中,面纱能给她一些保护。

“我可以拖延国王一两天。我想他不希望看到你父亲被关进塔里,他每时每刻都在期待着一些迹象,期待着他……”

“屈服?”

“是支持。到那时……多高的荣誉他都能得到。”

“我怀疑国王能给他他所在意的那种荣誉。”威尔·罗珀尔说。“很遗憾。好了,梅格,我们回家吧。我们得在你母亲吵起来之前让她去河上。”罗珀尔伸出手。“我们知道您不是一个有报复心的人,先生。尽管天知道,他对您的朋友一贯都不友好。”

“你自己也曾经是《圣经》的拥护者。”

“人的想法是可以变的。”

“我完全同意。把这话告诉你岳父。”

分手时的气氛有些尴尬。他想,我不能让莫尔,或者他的家人,保留任何关于理解我的幻想。这怎么可能呢,因为我做的事情连我自己都看不透。

他暗暗提醒自己:理查德·克伦威尔要去威斯敏斯特修道院院长那儿,押送犯人托马斯·莫尔爵士去塔里。

我为什么要犹豫呢?

我们再给他一天时间吧。

今天是1534年4月15日。他叫进一位职员来将文件整理归档,为明天做准备,然后呆在火边,陪他聊天;到了半夜,蜡烛快要烧完。他端起一支蜡烛上了楼,在他那张宽大而孤寂的床上,克里斯托弗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床尾,鼾声如雷。天哪,他想,我的生活真是滑稽。“醒一醒,”他说,但是声音很低;见克里斯托弗没什么反应,他就伸手把他摇来摇去,就像翻动馅饼的盖子一般,直到那孩子用不干不净的法语嘟囔着醒来。“哦,去他妈的基督的蛋。”他用力地眨着眼睛。“我的好先生,我不知道是您,我梦见我自己成了一块油酥馅饼。原谅我吧,我完全醉了,我们一直在庆祝漂亮的海伦与幸运的雷夫结为夫妇。”他抬起前臂,勾起拳头,做了一个极其下流的手势;接着他的手臂无力地垂下来落在身上,眼皮无可抗拒地合拢,最后打了一个嗝,然后又睡着了。

他把那孩子拖到他自己的小床上。克里斯托弗现在已经很沉了,像一头肥胖的小斗牛犬;他哼了两声,嘟囔了几句,但是没有再醒。

他把自己的衣服放到一边,并做了祷告。他躺到枕头上:7张床单2只枕头1个枕垫。蜡烛一灭他就睡着了。但是他的女儿安妮出现在他的梦中。她伤心地伸出左手,给他看她没有带结婚戒指。她撩起她的长发,把它像绞索一样套在自己的脖子上。

仲夏:女人们的胳膊上搭着干净的床单,朝王后的住所匆匆走去。她们满脸的茫然和震惊,而且走得飞快,所以你明白不要去拦住她们。王后的房间里生起了火,把流出来的什么东西烧掉了。如果还有任何东西要埋掉的话,那些女人也都守口如瓶。

那天晚上,天空闪烁着尖刀般的星星,亨利缩在一个窗口,他会告诉他,我怪的是凯瑟琳。我相信是她咒了我。其实是她的子宫有病。她骗了我那么多年——她怀不上男孩,她自己和她的医生们都知道。她说她还爱着我,但她是在毁掉我。她晚上过来躺在我和我所爱的女人中间,她的双手冰凉,她的心也冰凉。她把手放在我的阴茎上,她的手有坟墓的味道。

贵族和贵妇们拿钱给那些女仆和接生婆,让她们说那孩子是男是女,可那些女人每次的答案都不一样。说实在的:安妮又怀了一个女孩,或者她怀了一个男孩却流产了,这两种情况哪一种更糟呢?

仲夏:伦敦到处都燃着篝火,熊熊的火光送走短暂的夜晚。大龙在街上穿行,它们喷着烟雾,晃动着哐哐作响的机械翅膀。

中世纪意大利的著名学者,密切关注当时的政治活动,代表作有《和平的保卫者》。

位于伦敦马布尔拱门附近,约1300—1783年间的公开绞刑场。

拉丁语,意为“谁来看守那些守卫呢?”

指被仙女和地精养大的会魔法的小孩。

即现在的白兰地,中世纪时经由法国和意大利商人带到东欧,当时称为维泰水。

英国旧货币单位、旧硬币,1961年停止流通,等于1/4旧便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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