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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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反对的是法案这件事,还是宣誓的形式,或者是宣誓这件事本身?”
“我不想说。”
克兰默开口道,“如果是良心的问题,那么肯定总是有些怀疑……”
“哦,但这不是一时冲动。我已经长时间地、很认真地思考过。而在这件事情上,我清楚地听到了我良心的声音。”他朝一边侧着头,微笑着。“你不是这样吗,大人?”
“不过,肯定还是有些困惑吧?因为你是一位学者,习惯了有争议,所以你肯定会扪心自问,为什么那么多的学者是那样想,而我却是这样想?但是有一点确定无疑,你理所当然地应该服从你的国王,就像所有的臣民一样。还有,多年以前,当你进入国王的枢密院时,你曾经做过一次非常特别的宣誓,宣誓要服从他。所以你现在就不行吗?”克兰默眨了眨眼。“把你的怀疑与确定无疑的方面两相抵消,宣誓吧。”
奥德利靠回到椅子上。闭上眼睛。似乎在说,我们这一招真是棒极了。莫尔说,“当你被教皇任命,就职为大主教的时候,你对罗马宣了誓,但据说那一天,在所有仪式的过程中,你手里一直攥着一张折叠起来的小纸条,说你的宣誓不是出于自愿。这难道不是事实吗?据说那张纸条是克伦威尔先生写的。”
奥德利的眼睛猛然睁开了:他觉得莫尔为自己找到了退路。但莫尔的脸上虽然挂着笑容,却满是怨愤。“我才不会耍这种两面手腕,”他柔声说着。“我才不会在我主上帝面前,更别说在英格兰的信徒面前,来这样一场木偶表演。你们说你们在大多数人这一边。我说我在大多数人这一边。你们说你们有议会的支持,我说所有的天使和圣人都支持我,还有那一代又一代已经故去的基督徒,自从基督教的创建之日,作为一个统一的团体——”
“哦,天哪!”他说。“谎言不会因为有了一千年的历史就不再是谎言。你那统一的教会最热衷的莫过于迫害自己的教民,在他们坚守自己良心的时候,把他们烧死,将他们分尸,开膛挖肚,掏出他们的内脏去喂狗。你引历史为证,但对你来说,历史是什么呢?是一面美化托马斯·莫尔的镜子。但我还有另一面镜子,我举起它,里面出现的却是一个爱慕虚荣的、危险的人,当我转动它时,还可以看到一个凶手,因为你会把不知道多少人拖下去,他们原本只会受受苦,而不用满足你那殉道的欲望。你不是一个简单的人,所以别想把这件事情简单化。你知道我一直敬重你吗?你知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敬重你吗?我宁愿看到我唯一的儿子死掉,宁愿看到他们砍下他的脑袋,也不愿看到你拒绝这次宣誓,从而让英格兰的所有敌人称心如意。”
莫尔抬起头来。有一刹那的工夫,他的目光与他的相对,但接着他就移开了视线。他小声地、好笑地低语:他恨不得就为这个而杀了他。“格利高里是一位优秀的年轻人。不要咒他。就算他以前表现不佳,以后也会做好的。我对我自己的儿子也是这种看法。他有什么用呢?但是他的价值不只在于作为一个论点。”
克兰默苦恼地摇着头。“这不是论点不论点的问题。”
“你说到你的儿子,”他说。“他会怎么样呢?还有你的女儿们?”
“我会劝他们宣誓。我猜他们不会有我这样的顾虑。”
“我不是指这个,你也知道。你背叛的是整个下一代。你希望皇帝的脚踩在他们的脖子上吗?你简直不算英国人。”
“你自己也算不上,”莫尔说。“为法国作战,对吧,还为意大利人提供贷款?你几乎不是在这个国家长大的,小小年纪就坏事做尽,在这个国家呆不下去了,为了躲避牢狱或绞索才逃之夭夭。不,我来告诉你你是什么人,克伦威尔,你是个彻头彻尾的意大利人,你有着他们所有的恶德,也像他们一样爱冲动。”他靠回到椅子上:苦笑了一声。“你这种冷酷无情的友好。我早就知道它到头来会消失的。就像一枚转过太多次手的硬币。而现在那层银面已经磨光,我们就看到普通的金属了。”
奥德利得意地笑了笑。“你好像没有注意到克伦威尔先生在铸币厂所做的努力。他的钱币都是货真价实,否则就不算是钱了。”
大法官这是情不自禁,他就是一个容易得意的人;必须有人保持镇静。克兰默面色苍白,已经渗出汗来,他还看到莫尔的太阳穴上青筋在跳动。他说,“我们不能让你回家。不过,我觉得你今天好像不大舒服,所以,我们也许可以把你羁押在威斯敏斯特修道院院长那儿,而不是关进塔里……你看这样是否合适,坎特伯雷大人?”
克兰默点点头。莫尔说,“克伦威尔先生,我不应该嘲弄你,对吧?你已经表明是我最特殊最体贴的朋友。”
奥德利朝门口的看守点点头。莫尔平稳地站起身,仿佛一想到羁押,他的脚下就有了弹性;只不过还是露出了些破绽,他仍然时不时地扯扯衣服,抬腿时动作有些艰难;而即使是抬动了腿,似乎也是走一步退两步,脚下磕磕绊绊。他想起在哈特菲尔德,玛丽从凳子上起身后,忘记了凳子在哪儿。虽然不大利索,莫尔总算被带出了房间。“好了,他完全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他说。
他把一只手掌贴在窗户玻璃上。他看着有裂纹的旧玻璃上留下的手印。河面上出现了一片云;大半天时间过去了。奥德利穿过房间朝他走来。他迟疑了片刻,站在他的肩旁。“如果莫尔愿意说出来就好了,说出他反对誓言中的哪一部分,那么还可能根据他的异议做些调整。”
“算了吧。只要他说出是哪一点,他就死定了。保持沉默是他唯一的希望,而且还不算是多大的希望。”
“国王也许会接受某种折衷的做法,”克兰默说。“但恐怕王后不会。而且说实在的,”他含糊地说,“她凭什么要接受呢?”
奥德利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胳膊上。“亲爱的克伦威尔。谁能了解莫尔呢?他的朋友伊拉斯谟告诉他不要参政,他说他对这类事情没有兴趣,而且他说得很对。他当初压根儿就不该接受我现在的这个职位。他之所以接受,只是为了刁难沃尔西,他讨厌他。”
克兰默说,“他还告诉他不要研究神学。除非是我弄错了?”
“你怎么会错呢?莫尔把他的朋友们写给他的信全都发表了。就连他们指责他的时候,他也是大显谦恭地做做秀,然后又让自己从中受益。他是个公众人物。所有在他脑海中闪现过的念头他都会写到纸上。在此之前,他没有保留任何的隐私。”
奥德利伸手越过他,推开了窗户。一阵鸟鸣顿时倾泻在窗台上,并流淌进房间,那是画眉鸟婉转动人的歌声。
“我想他正在把今天的事情写下来,”他说,“然后送到国外去印发。我敢说,在欧洲人的眼中,我们会是傻瓜和压迫者,而他说得好听一些就是可怜的受害者。”
奥德利拍拍他的手臂。他想安慰他。但谁能这样做呢?他是不可安慰的克伦威尔先生:是不可捉摸、不可理解、还可能是不可打败的克伦威尔先生。第二天国王召见他。他猜想是因为没能让莫尔宣誓而要训斥他。“谁能陪我去参加这个节日?”他问道。“赛德勒先生吗?”
他一出现在国王面前,亨利就不容分说地长臂一挥,让他的侍从全部退开,只留下他一个人。他的脸上阴云密布。“克伦威尔,我难道不是你的好主子吗?”
他开始说……仁慈,而且远不止是仁慈……是自己无能……如果哪些方面没有做好,恳请最仁慈的宽恕……
他可以这样说上一整天。他从沃尔西那儿学到了这项本领。
亨利说,“因为大主教大人认为你受到了亏待。但是,”他说,他的语气很委屈,“作为一位国王,我的慷慨是众所周知的。”他似乎对这一切感到不解。“你马上就是秘书官。接着还会有奖赏。我不明白我为什么没有尽早这样。但是告诉我:那一次跟你提到英格兰以前的那些姓克伦威尔的贵族时,你说跟你毫无关系。你有没有再想想?”
“老实说,我从来就没有再想。我不会穿别人的衣服,或者用别人的纹章。说不准他会从坟墓里出来跟我争的。”
“诺福克大人说你喜欢出身卑微。他说你是有意这样编的,好戏弄他。”亨利握住他的手臂。“我觉得为了方便起见,”他说,“不管我们去哪儿——虽然考虑到王后的情况,今年夏天我们不会走远——在我的隔壁都应该为你安排房间,我需要你的时候我们就随时可以谈话;而且在可能的情况下,是可以直接交流的房间,这样我就不需要中间人了。”他朝那些大臣一笑;他们像潮水一般退开。亨利说,“如果我有意忽略你,让我遭天打雷劈。我知道何时我有朋友。”
到了外面,雷夫说,“天打雷劈……他发了这么可怕的誓。”他拥抱他的主人。“这个时刻已经等了太久了。不过听着,我们回家之后我有件事情要告诉您。”
“现在就告诉我吧。是好事吗?”
有位侍从走上前来,说,“秘书官,您的船已经等候在那儿,准备送您回城。”
“我得在河边有座房子,”他说。“跟莫尔一样。”
“哦,但要离开奥斯丁弗莱吗?想想网球场,”雷夫说。“还有花园。”
国王秘密地做好了准备。涂漆上的加迪纳的纹章已经被烧掉。绣有他的纹章的旗帜在都铎王朝的旗帜旁升起。他第一次踏进自己的船,在河上,雷夫把消息告诉了他。在他们的脚下,船身的颠簸几乎难以察觉。旗帜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这是一个无风、有雾的上午,阳光斑驳,光线照在人的皮肤、布料或新嫩的树叶上,泛出的光泽犹如鸡蛋壳上的一般:整个世界都熠熠泛光,棱角变得模糊,气息潮湿而青葱。
“我已经结婚半年了,”雷夫说,“谁都不知道,但现在您知道了。我娶了海伦·巴尔。”
“哦,天哪,”他说。“在我自己的屋檐下。你干吗要这样做?”
雷夫一声不吭,听他一口气说了下去:她很可爱,但是她什么都没有,这个可怜的女人不会带给你任何好处,你本可以娶一位女继承人的。等着你告诉你父亲的时候吧!他会大发雷霆,他会说我没有好好为你着想。“再说,万一哪天她丈夫又露面了呢?”
“您跟她说过她自由了,”雷夫说。他在哆嗦着。
“我们有谁是自由的呢?”
他想起海伦当时说的话:“那么我可以再婚了?如果有人要我的话?”他想起她曾经久久地望着他,意味深长,只是他当时没有明白。她满可以翻几个筋斗,他也不会注意到的,他的思绪已经游移到了别处;对他而言谈话已经结束,他已经在考虑别的事情。如果我自己当时想要她,娶了她,谁又能说三道四,说我娶了一个身无分文的洗衣女,甚至是从街上捡来的乞丐?人们会说,克伦威尔想要的原来是这种人,一个身材丰满的美人;难怪他看不上城里的寡妇们。他不需要钱,也不需要关系,他有能力随心所欲:他现在是秘书官,接下来会是什么?
他凝视着河水,时而褐黄,而当阳光照在上面时又变得清亮,但是一直在流动;在河水的深处,有鱼,有水草,还有淹死的人,枯瘦的手在随水摆动。在泥地和卵石滩上,扔着皮带扣,玻璃片,以及一些变了形的、国王的面孔已经被冲蚀掉的小硬币。小时候,他曾经捡到一只马蹄铁。马掉进河里了?他觉得捡到这东西很运气。但是他父亲说,如果马蹄铁也算运气,小子,我就会是安乐乡的国王了。
他先去厨房把消息告诉了瑟斯顿。“哦,”厨师随口说道,“反正那份工作本来就是您在做。”他呵呵一笑。“加迪纳主教一定会怒火中烧。他的五脏六腑会在自己的脂肪里烧得咝咝响。”他从盘子里拿起一块沾有血的抹布。“看到这些鹌鹑了吗?一只黄蜂的肉都比它们多。”
“用玛姆齐酒?”他说,“来煮它们?”
“什么?三四十只?浪费那么好的酒。您喜欢的话,我可以给您做一点。是加来的李尔勋爵送来的。您写信的时候,告诉他如果他准备再送,我们就要壮一些的,要不就干脆别送。您不会忘吧?”
“我会记着的,”他一本正经地说。“从现在开始,我想我们有时可以让枢密院来这儿开会,如果国王不出席的话。我们可以让他们先用餐。”
“好的。”瑟斯顿扑哧一笑。“诺福克那两条小细腿上可以再长点肉。”
“瑟斯顿,你不必弄脏你的手——你手下的人已经够了。你可以带一条金链子,走来走去地发号施令。”
“您会是那样做吗?”他湿漉漉的手在鹌鹑上拍了一掌;接着瑟斯顿抬头望着他,一边擦掉手指上的鹌鹑毛。“我想我还是别歇着。万一到时候倒了霉。我不是说一定会倒霉。不过,还记得红衣主教吧。”
他记得诺福克:叫他去北部,要不然我会赶到他那儿,用我的牙齿把他撕碎。
我能不能改成“咬”这个字?他想起一句话,homo homini lupus,人对人是狼。
“这么说,”晚餐之后他对雷夫说,“你已经让自己出名了,赛德勒先生。你会被当成浪费自己关系的最好的例子。做父亲的会以你为例来教训他们的儿子。”
“我没办法,先生。”
“什么叫没办法?”
雷夫说,他的语气尽量平淡,“我疯狂地爱上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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