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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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出他儿子这话很真诚。“难道就不可能吗?我想,我的女儿们都喜欢我。可怜的小格蕾丝,我一直都不确定她是否知道我是谁。”

“您帮她做天使翅膀的时候,她很喜欢您。她说要一直保存着它们。”他儿子移开了视线;说话的时候似乎有些怕他。“雷夫说您马上就是这个国家的二号人物了。他说您已经是了,除了名义上之外。他说国王会让您居于大法官之上,居于所有的人之上。甚至居于诺福克之上。”

“雷夫太迫不及待了。听着,儿子,别跟任何人提起玛丽。就连跟雷夫也不行。”

“我听到了我不该听的话吗?”

“如果明天国王死了,你认为会发生什么?”

“我们都会非常难过。”

“但是谁会继位?”

格利高里朝布莱恩夫人那边,朝摇篮里的婴儿那边点点头。“议会是这样说的。或者是王后那个还未出世的孩子。”

“但真会这样吗?在现实中?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或者是一个未满周岁的女儿?让安妮摄政?我敢说,对博林家的人倒是正中下怀。”

“那就是菲茨罗伊。”

“还有一位更合适的都铎家的人。”

格利高里的眼睛又朝玛丽小姐那边看去。“正是,”他说。“你瞧,格利高里,规划你在半年之内、一年之内要做的事情,当然是好事,但如果你没有明天的计划,那一切都毫无用处。”

晚饭后,他坐在那里与谢尔顿夫人聊天。布莱恩夫人本来已经上床,但后来又跑下来催促他们尽早休息。“你们早上会很累的!”

“是啊,”安妮·谢尔顿答应道,一边挥手让她走开。“到了早上,不要来吵我们。否则我们会把早餐扔在地上的。”

他们坐在那里,直到仆人们打着哈欠去了另一个房间,蜡烛也渐渐熄灭,他们转移到屋子里更小更温暖的房间,接着谈下去。你给了玛丽很好的忠告,她说,希望她会听进去,我担心她更难的日子还在后头。她谈起她哥哥托马斯·博林,是我所见过的最自私的人,难怪安妮那么贪心不足,她从她父亲那儿听到的口口声声都是钱,都是如何不择手段去占别人的便宜,如果觉得能得到好价钱,他说不准会把那两个姑娘拖到巴巴利奴隶市场光着身子给卖掉。

他想象着自己的周围都是手持弯刀的仆人,在为玛丽·博林出价;他笑了笑,又让注意力回到她姨妈身上。她给他透露了一些博林家的秘密,他没有秘密可以透露给她,虽然她以为他有。

他回到房间时,格利高里已经睡着,但是他翻了个身,说,“亲爱的父亲,您去哪儿了,上谢尔顿夫人的床了吗?”

这种事时有发生:但不是与博林家的人。“你肯定是做了些很奇怪的梦。谢尔顿夫人已经结婚三十年了。”

“我还以为晚餐后可以跟玛丽一起坐会儿的,”格利高里嘟囔着。“如果我没有说错话的话。但话说回来,她太爱嘲弄人了。我无法跟一个这么爱嘲弄人的姑娘呆在一起。”他在羽毛床上沉沉地翻了个身,又睡着了。当费希尔恢复理智并请求原谅的时候,老主教恳求国王考虑他年老多病。国王表示,剥夺公民权的议案必须按程序进行:但是他有个习惯,对知错认错的人总是宽大为怀。

圣女将被处以绞刑。他对人骨椅子的事只字未提。他告诉亨利她已经不再预言,心里希望到了泰伯恩,当她的脖子套上绞索的时候,她不会骂他撒谎。

当委员们跪在国王面前,请求将托马斯·莫尔的名字从议案上拿下来时,亨利做出了让步。也许他一直在等待这样:等待着别人来说服他。安妮不在场,否则结果可能会大相径庭。

他们站起来,拍了拍灰,走了出去。他觉得听到红衣主教在房间里某个看不见的地方嘲笑他们。奥德利的自尊没有受到伤害,但是公爵显得很懊恼;当他试图站起来时,那对上了年纪的膝盖却不顶事,他和奥德利只好分头扶着他的胳膊,把他搀了起来。“我还以为可能会在那儿一动不动地再呆上一小时,”他说,“一遍又一遍地求他。”

“可笑的是,”他对奥德利说,“财政部还在给莫尔发养老金。我觉得最好停下来。”

“他现在有了喘息的机会。上帝保佑他能明白些事理。他把自己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吗?”

“能转移的都转移给他的孩子们了。罗珀尔是这样告诉我的。”

“哦,你们这些律师呀!”公爵说。“到我倒霉的那一天,谁来照顾我呢?”

诺福克在冒汗,他放缓脚步,奥德利也慢了下来,于是他们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走着,而克兰默则跟在后面,像是后来加入进来的一般。他转过身,扶住他的胳膊。他一直在出席议会的所有会议:否则,主教的席位就会明显不够数。

当他正在推动议会通过他的重要议案时,教皇选取这个月对凯瑟琳王后的婚姻终于做出了裁决——这个裁决已经拖得太久,他还以为克雷芒打算到死都让它悬而不决。克雷芒说,原先的特许令是合理的;因此这桩婚姻也是合理的。皇帝的支持者们在罗马的大街上燃放烟花。亨利很不以为然,嗤之以鼻。他通过跳舞来表达这种情绪。安妮仍然可以跳舞,虽然她的腹部已经明显隆起;这个夏天她必须平静地度过。他想起国王搭在丽琪·西摩腰间的那只手。后来没有了下文,那个年轻女人丝毫也不傻。现在他总是围着小玛丽·谢尔顿转,时而把她抛起来,时而挠她的痒,时而掐她一下,或者夸得她喘不过气来。这些都不算什么;他看见安妮抬起下巴,移开了视线,并重新靠进椅子里,小声说了句什么,脸上是一副顽皮的神情;她的面纱从那个嬉皮笑脸的小人弗朗西斯·韦斯顿的外套上飞快地擦过。很显然,安妮认为对玛丽·谢尔顿必须容忍,甚至要哄她开心。如果姐妹不在身边,那么把国王圈在表姐妹之中,就是最为安全之策。玛丽·博林去哪儿了?在乡下,也许跟他一样盼望着天气回暖。

在一个星期一的上午,没有春天的过渡,夏天突然就来临了,像一位神采奕奕的新仆人:这是4月13日。他们在朗伯斯——奥德利,他自己,还有大主教——强烈的阳光从窗户照了进来。他站在那儿,俯瞰着宫里的花园。《乌托邦》那本书就是这样开场的:一群朋友,在花园里交谈。在下面的小道上,休·拉蒂摩和国王的几位教士们正在疯闹,像小学生似的推推搡搡,休的两条胳膊搂住他的两位教士同行的脖子,让自己双脚离地。他们现在只需要一个足球,就可以好好地乐一乐了。“莫尔先生,”他说,“你干吗不出去晒晒太阳呢?过半个小时我们再叫你,再让你宣誓:而你会给我们一个不同的答案,对吧?”

他听见莫尔站起来时关节在咔咔作响。“托马斯·霍华德竟然为了你下跪!”他说。那仿佛是几星期前的事情了。每天晚上开会熬到半夜,而白天又总是为新的问题争吵,这让他很疲惫,但同时也让他的感觉更加敏锐,所以他知道在后面的房间里,克兰默正在令自己越来越焦虑,他希望在决堤之前让莫尔离开房间。

“我不知道你觉得半个小时对我能有什么用,”莫尔说。他的语气随和而调侃。“当然,对你可能会有点用。”

莫尔要求看一看《王位继承法》。于是奥德利将它展开,他刻意地低下头去读了起来,尽管他已经读过十来遍。“很好,”莫尔说。“不过我相信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不能宣誓,但我不会对你要求宣誓这件事说三道四,我也不会试图阻止其他任何人宣誓。”

“这还不够。你也知道这一点。”

莫尔点点头。他脚步不稳地朝门口走去,先还撞向一个桌子角,让克兰默身子一震,连忙伸手去扶桌上的墨水。门在他背后关上了。

“怎么办?”

奥德利卷起法案。用它轻轻地敲着桌子,看着莫尔刚才站过的地方。克兰默说,“瞧,我有个主意。我们让他秘密宣誓怎么样?他宣了誓,但我们答应不告诉任何人?或者如果他不能这样宣誓,我们就问问他能怎样宣誓?”

他笑了起来。

“这满足不了国王的目的,”奥德利叹了口气。咚,咚,咚。“我们为他,还有费希尔,做出了这么大的努力。他的名字从剥夺公民权的名单上取消,费希尔只是被罚款而不是终身监禁,他们还想怎么样?我们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哦,算了。上天保佑和事佬,”他说。他恨不得想掐死什么人。

克兰默说,“莫尔那边我们还要再试试。如果他拒绝的话,起码要说出理由。”

他低声骂了两句,从窗口转过身来。“我们知道他的理由。整个欧洲都知道。他反对离婚。他不相信国王能成为教会的首脑。但是他会说出来吗?才不会呢。我了解他。你知道我讨厌什么吗?这出戏完全是他设计的,我讨厌被卷进来。我讨厌把大好的时间花在这上面,我讨厌这样白白地耗费精力,我讨厌看着我们的生命就这样浪费,因为我敢说,不等这场大戏演完,我们就都会发现自己已经老了。而我尤为讨厌的是,当我在那儿磕磕巴巴地念台词时——因为所有的角色都是他创造的,而且他写了这么多年——莫尔先生却坐在观众席上,暗自窃笑。”

克兰默像一位服务生似的,给他倒了一杯酒,递过来。“给你。”

在大主教的手中,杯子不由自主地带上一种神圣的色彩:不是掺了水的酒,而是某种意味含糊的混合物,这是我的血液,这就像我的血液,这多多少少有点像我的血液,为了纪念我而这样。他把杯子递了回去。德国北部的人酿造一种烈酒,aquavitae:来一杯那玩意儿会更有用。“把莫尔叫进来,”他说。

不出片刻,莫尔就站在门口,轻轻地打了个喷嚏。“得了,”奥德利笑着说,“英雄不该是这样到来的。”

“我向你保证,我从来没有打算做英雄,”莫尔说。“他们在修剪草坪。”他捏了捏鼻子止住另一个喷嚏,把长袍拉到肩上,踉踉跄跄地走到他们面前;坐在为他准备的椅子上。在此之前,他一直不肯坐下。

“这就好多了,”奥德利说。“我就知道外面的空气对你有好处。”他抬起头,请他过去;但是他,克伦威尔,示意他会呆在原地,在窗户旁边。“我不知道,”奥德利好脾气地说。“先是这一位不坐。然后又是那一位不坐。你看,”他把一张纸推到莫尔的面前,“这是我们今天见过的神父的名单,他们都已经就法案宣誓了,给你树了一个榜样。而且你也知道,议会的所有议员都服从了。所以你为什么不行呢?”

莫尔从眉毛下抬起眼来。“这对我们大家都不是一个舒服的地方。”

“比你要去的地方舒服一些,”他说。

“不是地狱,”莫尔笑着说。“我相信不是。”

“如果宣誓会让你下地狱,那么所有这些人呢?”他从墙边冲了过来,夺过奥德利手上的名单,卷了起来,扔到莫尔的肩上。“他们都要下地狱吗?”

“我不能为他们的良心说话,而只能为我自己。我知道,如果我按你的意思宣誓了,我就会下地狱。”

“有些人会忌妒你,”他说,“你对天恩如何运作居然这么了解。不过话说回来,你跟上帝的关系一直都很亲密,对吧?我不知道你怎么敢这样。你谈起你的创造主时,那口气仿佛他是在某个礼拜天的下午跟你一起出去钓鱼的邻居。”

奥德利探身向前。“我们说清楚一点儿。你之所以不肯宣誓,是因为你的良心反对你这样?”

“是的。”

“你能回答得稍稍具体一些吗?”

“不能。”

“你反对这样,但你不会说出原因?”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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