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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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路带着它却没有看?”

“我宁愿不知道。以防万一。”

万一你不知怎么就成了托马斯·莫尔的客人。他左手拿着信;右手微微握成拳头。“让他靠近我的人试一试。我会把他从威斯敏斯特的宫里拖出来,在鹅卵石上撞他的脑袋,直到他对上帝之爱及其含义能明白几分。”

孩子咧嘴一笑,一屁股坐在一把凳子上。他,克伦威尔,重新看起信来。“廷德尔说,他觉得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回来了,即使安妮小姐成了王后……在这件大事上他没有帮过任何忙,我得说。他说只要托马斯·莫尔还活着并且在任,他就不会相信什么通行证,哪怕是国王亲自签署的,因为莫尔说过,你不必遵守对异教徒许下的诺言。给你,你不妨自己看吧。我们的大法官既不关心无知也不关心无辜。”

孩子退缩了一下,但还是接过那张纸。这是一个什么世界,连诺言都不用遵守。他温和地说,“告诉我詹妮可是谁。你要我帮你给她父亲写信吗?”

“不用。”艾弗里诧异地抬起头来;他皱着眉头。“不用,她是个孤儿,沃恩先生自己花钱供养她。我们都教她英语。”

“那么,不会给你带钱来了?”

孩子显得有些困惑。“我猜史蒂芬会给她一份嫁妆。”

天气很暖和,用不着生火。时间还很早,用不着点蜡烛。廷德尔的来信他没有烧毁,而是把它撕碎。马林斯派克支楞着耳朵,咬着一块碎片。他说,“猫兄弟总是这么喜欢经文。”

Scriptura sola。唯有福音才会引导和安慰你。对着一根雕刻的柱子祈祷,或者在一张画上的面孔前点蜡烛,都没有什么用处。廷德尔说的“福音”指的是好消息,指的是唱歌,指的是跳舞:自然,是在一定限度内。托马斯·艾弗里问,“明年春天我真的能回家吗?”

关在塔里的约翰·皮蒂特已经获准睡在床上:不过,他再也没有机会回到位于狮子码头的家了。

有天深夜在跟克兰默交谈时,克兰默告诉他,圣徒奥古斯丁说,我们不必追问我们的家在何处,因为最终我们都会回到上帝的怀抱。

大斋节让人萎靡不振,当然它本意也正是如此。再次去见安妮时,他看到琴童马克正低着头,奏着一首哀伤的曲子:经过他身旁时,他用一根手指戳了一下他的脑袋,说,“来点欢快的,行吗?”

马克险些从凳子上掉下来。他觉得这些人似乎恍恍惚惚,很容易受惊,很容易被突袭。安妮从自己的迷糊中回过神来,说,“你刚才干什么了?”

“给了马克一下,”他比划着,“用一根指头。”

安妮说,“马克?谁?哦。他叫这个名字吗?”

1531年的这个春天,他决意要让自己心情愉快。红衣主教以前一向牢骚满腹,不过他发牢骚的方式总是很有趣。他越是抱怨,他的属下克伦威尔就越是开心;这是一种默契。

国王也喜欢抱怨。他的头很痛。萨福克公爵真是蠢。跟往年的这个时候相比,天气太暖和了。这个国家快要亡了。他还很忧虑;害怕会中邪,害怕别人对他产生具体或模糊的不好想法。国王越是忧虑,他的新仆人就越是镇静,越是充满希望,越是坚定可靠。国王越是不好侍候,到处找茬,想见他的人就越是频繁地来找克伦威尔——他总是这么温和谦恭,可以信赖。

在家里,乔一脸困惑地来找他。她现在是个小淑女了,很淑女地皱着眉头,前额有一道柔软的细纹,她妈妈乔安也是这样。“先生,我们该怎样画复活节彩蛋呢?”

“你们去年是怎么画的?”

“在这之前的每一年,我们都会画上红衣主教那样的帽子。”她望着他的脸,观察他听到这话的反应;这恰恰是他自己的习惯,他想,不只是你亲生的孩子才是你的孩子。“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啦。如果我早知道就好了。我会给他送一个。他肯定会喜欢的。”

乔把柔软的小手放到他的手中。这还是个孩子的手,指关节上的皮肤有点擦伤,指甲有咬过的痕迹。“我现在是国王枢密院的委员,如果你们愿意的话,也可以画王冠。”

跟她妈妈之间的这件傻事,这件维持了这么久的傻事,该了结了。乔安对此也心知肚明。她过去总是找借口,跟他呆在一起。但是现在,如果他在奥斯丁弗莱,她就在斯特普尼的家里。

“茉茜知道了,”她经过他身边时低声说。

没想到她过了这么久才知道,不过其中倒是有个教训;你以为别人总是在盯着你,其实是你内心有鬼,看到影子就心惊肉跳。但是最后,茉茜终于发现自己长了一双眼睛,还有一张能说话的嘴,于是找了一个没有旁人的机会。“他们告诉我说,国王找到了一个起码能绕过一块绊脚石的方法。我指的是,他怎么能娶安妮小姐这件棘手事儿,因为她姐姐玛丽已经上过他的床了。”

“我们听取了各种好的建议,”他轻松地说,“克兰默博士根据我的建议去了威尼斯,去找那些学识渊博的拉比,听听他们怎么理解那些古老的文本。”

“这么说不是乱伦?除非真的娶了两姐妹中的一个?”

“神学家们是这么说的。”

“那得花多少钱?”

“克兰默博士不会知道。那些神父和学者来到谈判桌上,接着,有个不那么虔诚的人拿着一袋钱跟了进来。进来的人和出去的人不必彼此碰面。”

“这对解决你的事情没什么帮助,”她直通通地说。

“我的事情无从解决。”

“她想跟你谈谈。乔安。”

“有什么可谈的的呢?我们都知道——”我们都知道这不会有结果。即使她丈夫约翰·威廉逊还在时不时地咳嗽:不管是在这儿还是在斯特普尼,大家总是有意无意地留意他的咳嗽声,留意他在楼梯上或者隔壁房间里的预告性的喘息声;约翰·威廉逊有这样一点好,他绝不会给你一个出其不意。巴茨医生建议他多呼吸田园的空气,远离烟尘。“那是一时的软弱,”他说。接着呢……是什么?又是一时。“上帝能看到一切。他们是这样给我说的。”犹太教学者或教师,尤指犹太教律法研究者或传授者。

“你必须听她说一说。”茉茜转过身来时,脸上带着怒意。“你欠她这样一个机会。”

“我觉得,觉得它就像是过去的一部分。”乔安的声音有些颤抖,她动了动手指,放下半月形面罩,将丝质面纱移到一边肩膀上。“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总是觉得丽兹并没有真的离去。我以为哪一天会看到她走进来。”

他一直都很想把乔安打扮得漂漂亮亮,并且也付诸了行动,用茉茜的话说,就是不断地把钱砸在伦敦的金匠和绸布商身上,乃至奥斯丁弗莱的女人成了城里太太们的谈资,她们掩着嘴说(不过是用一种崇拜的低语,几乎是一种卑躬屈膝),亲爱的上帝啊,那些钱肯定是像上帝的恩典一样源源不断地流向托马斯·克伦威尔。

“所以,现在我想,”她说,“我们因为她的去世、因为感到震惊、因为感到难过而做的事情,现在得终止了。我是说,我们仍然很难过。我们会一直很难过。”

他明白她的意思。丽兹是在另一个时代去世的,当时红衣主教依然风光盖人,而他依然是红衣主教的心腹。她说,“如果你想结婚,茉茜手上有一串名单。不过话说回来,你可能有你自己的名单。上面都是些我们不认识的人。”

“当然,”她说,“如果约翰·威廉逊已经——上帝饶恕我,但每年冬天我都以为他会熬不过去——那么,我当然,毫无疑问,我是说,马上,托马斯,在合乎礼仪的情况下尽快,不是在他的棺材上方牵手……但是教会不会允许的。法律也不会允许。”

“这可很难说,”他说。

她挥动着双手,连珠炮似的说了起来。“他们说你是有意,是存心,要整垮那些主教好让国王成为教会的首脑,好把教皇的收入拿过来交给亨利,然后亨利就可以随意颁布法律随意抛弃他的妻子再娶安妮小姐,他会说什么是犯罪什么不是犯罪以及可以娶谁。而玛丽公主,上帝保佑她,将成为私生女,而在亨利之后的下一任国王则会是那女人给他生的任何一个孩子。”

“乔安……议会下一次开会时,你愿意去把刚才这番话给他们也说一遍吗?因为这样可以省很多时间。”

“你不能这样,”她骇然说道,“下院是不会通过的。上院也不会。费希尔主教不会允许这样。还有渥兰大主教。诺福克公爵。托马斯·莫尔。”

“费希尔病了。渥兰老了。至于诺福克,几天前他还对我说,‘我已经厌倦’——请原谅他的用词——‘在凯瑟琳的脏床单的旗帜下战斗了,不管亚瑟当时是能够还是不能享用她,谁他——谁还在乎呢?’”公爵的话不堪入耳,他飞快地换了一个说法。“‘让我的外甥女安妮过来,’他说,‘使出她的恶招吧。’”

“她的恶招是什么?”乔安微张着嘴;公爵的话会传到格雷斯彻奇街,传到河边,跨过大桥,直到南华克区那些涂脂抹粉的女人们口口相传,将它们像溃疡感染一般传播开去;但霍华德家的人就是如此,博林家的人就是如此;不管有没有他,关于安妮性格的议论都会传到伦敦和全世界。

“她有意激怒国王,”他说,“他抱怨说,凯瑟琳一生都没有像安妮那样跟他那么说过话。诺福克说,她对国王说的那些话你甚至对狗都不会说。”

“天啊!真奇怪他怎么没有拿鞭子抽她。”

“也许他会的,等他们结婚之后。你瞧,假设凯瑟琳从罗马撤销起诉,假设她接受英格兰对她的案子的审判,或者假设教皇对国王的愿望做出让步,那么所有这一切——你所说的一切,都不会发生,而只会是——”他做出一个流利的收回手势,就像卷起一张羊皮纸。“假设哪一天早上,克雷芒睡眼惺忪地来到桌前,用左手在一张他没有看过的纸上签了字,谁又能怪他呢?那么我就不会打扰他,我们就不会打扰他,而让他拥有他的收入,拥有他的权威,因为亨利现在的愿望只有一个,就是让安妮上他的床;但时间在一天天过去,相信我,他也开始思考他想要的其他一些东西。”

“是的。这是他一贯的作风。”

“他是国王。他习惯了这样。”

“如果教皇仍然固执己见呢?”

“他就只有靠乞讨来获得收入了。”

“国王会夺走基督徒的钱吗?国王很富有。”

“那你就错了。国王很穷。”

“哦。他自己知道吗?”

“我不确定他是否知道他的钱是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红衣主教大人在世时,从来没有为自己的帽子要过一颗宝石,也没有要过一匹马或一幢气派的房子。亨利·诺里斯掌管着他的内库,但除此之外,我觉得他还对税收插手过多。亨利·诺里斯,”他不等她开口就抢着说,“是我命中的灾星。”当我需要单独见安妮时,他总是在她身边,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

“我猜亨利如果想吃晚餐,可以上这儿来。不是那位亨利·诺里斯。我指的是,我们的穷光蛋国王亨利。”她站起身;在镜子中看到了自己;她低下头,好像羞于见到自己的映像,接着调整了一下表情,摆出一种更轻松、更好奇、更淡然、不像是谈私事的样子;他看着她做这些,看着她稍稍扬了扬眉毛,翘了翘唇角。我可以把她画出来,他想;如果我有这种手艺的话。我已经看了她这么久,但仅仅是看并不能让死者复活,你看得越紧,他们走得越快,越远。他从没指望丽兹·维基斯会在天堂里笑吟吟地看着他跟她妹妹所做的事情。不,他想,我所做的事情是把丽兹推入了黑暗;他想起了一件往事,想起沃尔特曾经说过,他妈妈以前总是对着一尊圣徒小雕像祈祷,那小雕像是她年轻时代从北方过来时在包裹中带来的,而她在跟他上床之前,总是要让小雕像背过脸去。沃尔特说,亲爱的上帝啊,托马斯,如果我没弄错的话,那是圣人在操快乐女神,我造出你的那个晚上,她肯定是脸对着墙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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