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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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怀特岛看看。把威廉·托马斯爵士也给我带来,我想你可以在卡马森找到他——他年纪大了,所以,交待你的人动作慢一点。”

“我雇的人没有动作慢的。”接着,他又点点头。“不过您的意思我明白。要保住证人的性命。”

关乎国王大事的庭审时间越来越近。国王准备表明,凯瑟琳王后在嫁给他时已经不是处女之身,因为她早已跟他哥寄亚瑟圆房。为了证明这一点,他正在召集侍候过他们的所有随从,不管是在他们于贝纳德城堡度过的新婚之夜,还是在宫廷于当年十一月迁往的温莎城堡,直至后来他们被派去受封为威尔士亲王和王妃的勒得洛。沃尔西说,“托马斯,亚瑟如果还活着,年纪就该跟你差不多。”那些随从,那些证人,在年龄上起码大了一代人。而且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准确地说,是二十八年。他们能记得那么清楚吗?

根本就不该走到这一步——不该这样有伤体面地公之于众。坎佩吉奥红衣主教恳求过凯瑟琳,请她遵从国王的意愿,承认自己的婚姻无效,然后去修道院隐居。当然可以,她和颜悦色地说,她愿意去当修女:只要国王愿意去当僧侣。

与此同时,她还提出了使节法庭不应该审理这个案件的原因。首先,罗马方面尚未决定。其次,她说自己是个陌生人,置身于一个陌生的国家,几十年来,她一直非常了解英国政策的各种变化,可她对此有意忽略。她说,法官们对她有偏见;她显然有理由这么认为。坎佩吉奥把自己的手按在胸口上,向她保证说,哪怕是有性命的危险,他也会做出公正的判断。凯瑟琳觉得他跟他的使节同行关系过于密切;在她看来,任何人只要是跟沃尔西相处过一定的时间,就不再有公正可言。

谁在为凯瑟琳当顾问呢?是罗切斯特主教约翰·费希尔。“你知道那家伙让我受不了的是什么吗?”红衣主教说,“他一身的皮包骨。我讨厌你那位瘦骨嶙峋的教士。这让我们其他的人显得很难看。显得……满身是肉。”

当国王和王后被传唤到贝克法亚斯的两位红衣主教面前时,沃尔西穿着质地上好的红色法袍,显出的正是一副满身是肉、颇有气派的样子。大家都以为凯瑟琳会派来一位代理人,可是她却亲自到场。全体主教都悉数出席。国王听到叫自己的名字,便用饱满洪亮、发出回声的嗓音回答,那声音从他佩戴着珠宝的宽阔的胸脯里传出来。如果可能的话,他,克伦威尔,会建议偶尔插个手势,或者嘟哝几句,或者低个头承认法庭的权威。在他看来,多数的谦恭都是做作;但做作可以赢得人心。

大厅里挤满了人。他和雷夫远远地站在一边观看。后来,在王后陈述——有人发现少数人哭了——完毕,他们出了大厅,来到阳光下。雷夫说,“如果我们站得近一点的话,也许就能看到国王是否敢正视她的眼睛。”

“是呀。大家需要知道的其实就是这一点。”

“很抱歉要这么说,可是我相信凯瑟琳。”

“嘘。不要相信任何人。”

有什么东西挡住了阳光。是史蒂芬·加迪纳,阴沉着脸,紧蹙着眉,那副尊容并没有因为罗马之行而有任何改善。

“史蒂芬先生!”他说,“回家之旅怎么样?两手空空地回来,总是很郁闷的,对吧?我一直都为你感到难过。我想你已经尽力了,虽然没什么收获。”

加迪纳的脸阴沉得更厉害了。“如果本法庭不能满足国王的愿望,你的主人就会完蛋了。到那个时候,就是我为你感到难过了。”

“你才不会呢。”

“我才不会,”加迪纳承认道,接着往前走去。

王后没有再露面,避开了诉讼程序中令人难以启齿的那一段。她的律师替她进行了辩护;她曾经告诉过她的告解神父,在与亚瑟共度的夜晚,他从来没有动过她的身体,她已经允许神父将她的告解开封,将她的话公之于众。她已经向最高法庭——也就是上帝的法庭——倾诉;难道她会撒谎,让自己的灵魂下地狱吗?

另外,还有一点大家都记忆犹新。亚瑟去世之后,她被介绍给未来的新郎——起码是老国王,或者是年轻的亨利王子——时,都是以处女的身份。他们原本可以找个医生来,给她检查一下。她也许会害怕,也许会哭泣;但是她会服从。也许时至今日,她反而宁愿当时曾经那样;宁愿他们找来了一位有着一双冰冷的手的陌生人。不过他们根本就没有要求她证明自己所说的话,也许当时的人们没有这么不顾羞耻。教皇特许她嫁给亨利,对于她是/或者不是处女这两种情形,都能说得过去。文件的西班牙语文本与英语文本并不一样,这才是我们应该关注的地方,关注那些条条款款,研究那些白纸黑字,而不是在法庭上为一片薄膜和床单上的几点血迹而争执不休。

如果他是王后的顾问,哪怕她大吵大闹,他也会要她出庭。因为如果当着她的面,那些证人还会说出他们在她背后说的那些话吗?那些人老态龙钟,满头白发,人人都清楚地记着一肚子的往事,她会无颜面对他们;但是他会让她礼貌地问候他们,并且说过去了这么多年,她简直完全认不出他们;然后问他们是不是有了孙儿孙女,夏天的高温是不是可以缓解他们上了年纪后身体的酸痛?更加无地自容的会是他们:在王后真诚目光的久久注视之下,他们难道不会犹豫,不会畏缩吗?

由于凯瑟琳不在,庭审便成了一场低级的娱乐活动。什鲁斯伯里伯爵出庭了,他曾经在博斯沃思与老国王交战过。他回忆起自己早年的新婚之夜,他当时还是个十五岁的孩子,跟亚瑟王子一样;以前从来没有过女人,他说,但还是对他的新娘尽了丈夫的本分。在亚瑟的新婚之夜,他和牛津伯爵一起将王子送往凯瑟琳的房间。是的,多塞特侯爵说,我当时也在场,凯瑟琳躺在床上,盖着被单,王子上了床,睡到了她的身边。“谁也不愿发誓说陪着他们上了床,”雷夫小声说道,“不过我感到纳闷,他们怎么没有找到这种人。”

法庭必须以他们第二天早晨说的话作为证据。王子从婚房出来时,说自己很渴,要安东尼·威洛比爵士要了一杯麦芽酒。“我昨晚在西班牙,”他说。这是一个小孩子被叫醒之后所开的粗俗的玩笑;在这三十年里,那孩子只是一具尸体。那么年轻就死去,孤零零地走进黑暗,该有多么寂寞啊!在他位于伍斯特大教堂的墓穴里,莫里斯·圣约翰没有陪着他:还有克罗默先生,威廉·伍德尔,以及所有听到他说“先生们,有妻子真是一件快活事儿”的人,都没有去陪他。

当他们听完这一切,然后来到外面时,他感到出奇的冷。他把一只手伸到脸上,摸了摸自己的颧骨。雷夫说,“如果新郎早晨出来时说,‘白天好,先生们。什么也没干!’,那肯定是一位可怜的新郎。他在吹牛,对吧?仅此而已。他们已经忘了十五岁是什么样子。”

就在开庭的同时,弗朗索瓦国王在意大利吃了一场败仗。克雷芒教皇准备跟皇帝——也就是凯瑟琳王后的外甥——签订新的条约。此刻他还不知道这个消息,所以说道,“这一天真是不值。如果我们想让欧洲笑话我们,他们现在可有充分的理由了。”

他转头看看雷夫,很显然,他具体的难题就是,他无法想象任何人——哪怕是一位迫不及待的十五岁的孩子——希望与凯瑟琳亲热。那无异于跟一尊塑像交欢。当然,雷夫不曾听红衣主教说起王后以前是多么迷人。“哦,我保留自己的意见。法庭也会这样的。他们只能如此。”他说,“雷夫,你对这些事情了解得这么多。我都记不起自己十五岁的时候了。”

“是吗?您到达法国的时候,不就是十五岁左右吗?”

“没错,肯定是的。”沃尔西说过,“托马斯·亚瑟如果还活着,年纪就该跟你差不多。”他想起在多佛的一个女人,背靠着墙;想起她那纤小的、几乎一捏就碎的骨头,还有那张年轻而忧郁、苍白的面孔。他突然感到一阵恐慌,一阵迷惘;万一红衣主教的玩笑并非玩笑,万一地球上到处都有他的孩子,而他从来没有善待过他们呢?唯一可做的实实在在的事情就是:照顾好你的孩子。“雷夫,”他说,“你知道吗,我还没有立过遗嘱?我说过要立的,但一直没有动手。我想我该回家起草一份了。”

“为什么?”雷夫显得很不解,“为什么是现在呢?红衣主教会需要您的。”

“回家吧。”他握住雷夫的胳膊。在他的左侧,有一只手摸了摸他的手:用没有了血肉的手指。有个鬼魂在一旁走着:是亚瑟,坚定而苍白。他心里想,亨利国王,是你把他拉了出来;现在你再把他送回去吧。

※ ※ ※

1529年7月:伦敦的托马斯·克伦威尔,绅士。身体健康,记忆健全。留予其子格利高里六百六十六英镑十三先令四便士。以及羽毛褥垫床,长枕,黄色土耳其绸缎被,弗兰德斯工艺组合床,雕花衣柜,碗橱,银器,镀银器物及十二枚银汤匙。还有农场的租契,由执行人代为保管,直至他完全成年,在他成年之日还将得到两百英镑价值的黄金。留予执行人的数目,用以照顾他的女儿安妮和他的小女儿格蕾丝以及支付两人的嫁妆。赠予他的外甥女爱丽丝·威利费德的嫁妆;礼服、外套和马甲赠予他的几个外甥;各种家常用品、部分银器以及执行人认为她应该拥有的其他东西留给茉茜。赠给他已故妻子的妹妹乔安及其丈夫约翰·威廉逊的遗产,还有给她的女儿小乔安的嫁妆。留给仆人的钱。四十英镑平均分给四十个穷人家的女儿,在她们出嫁时给予。二十英镑用于修路。十英镑用于给伦敦监狱里的贫困囚犯提供食物。

他的遗体葬于他去世时所在的教区,或者根据执行人的意见下葬。

剩余的遗产用于为他父母做弥撒。

他的灵魂交给上帝。他的书籍留给雷夫·赛德勒。

当夏天的病疫卷土重来时,他对茉茜和乔安说,我们是不是该把孩子们送走?

朝哪个方向送呢,乔安说:不是为了反驳他,而是想知道答案。

茉茜说,有谁能跑得过它吗?她们自我安慰地认为,这种病既然去年要了那么多人的性命,今年就不会那么凶猛了;他觉得事情并不一定是这样,他还觉得,她们似乎赋予了这种非人性的病疫以某种人性的——或者起码是兽性的——智力:狼下山来到羊圈,但不是在人们带着狗等待着它的夜晚。除非她们认为病疫不仅仅具有兽性或人性——认为是上帝藏在幕后——是上帝在玩起了老把戏。当沃尔西听到从意大利传来的坏消息,说克雷芒已经与皇帝签订了新的条约时,不禁垂下了头,说,“我的主人真是变化无常。”他指的不是国王。

七月的最后一天,坎佩吉奥红衣主教宣布使节法庭休庭。他说,这简直是以他人痛苦为乐的罗马假日。有消息说,国王的老朋友萨福克公爵在沃尔西面前拍了桌子,并当面威胁了他。他们都知道再也不会开庭。他们都知道红衣主教失败了。

那天晚上,与沃尔西在一起时,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相信红衣主教将会倒台。如果他倒了,他想,我也就一起倒了。他的名声很糟糕。红衣主教的玩笑似乎已经被具体化:仿佛他是从一条条血河中走来,身后留下的都是碎玻璃和火光,以及无数的孤儿寡母。人们说:克伦威尔呀,那是个坏蛋。红衣主教不愿谈及发生在意大利的事情,也不愿谈及使节法庭庭审的经过。他说,“听说汗热病又爆发了。我该怎么办呢?我会死吗?我病过四次。在……大概是……我想是1518年……哦,你会感到好笑的,但事情就是那样——当我熬过来后,模样都跟费希尔主教差不多了。简直是骨瘦如柴。上帝挑中了我,差点儿要了我的命。”

“大人骨瘦如柴?”他说,想露出一丝笑容。“真希望您当时请人画了像。”

就在罗马假日开始之前,费希尔主教在法庭上说,没有任何力量——不管是人力还是神力——能够解除国王和王后的婚姻。如果他想给费希尔上一课的话,那就是教他不要信口说大话。他了解法律能够做些什么,其实跟费希尔所想的不一样。

在此之前,在今天之前的每一天,在今晚之前的每一个晚上,如果你对沃尔西说有些事情不可能,他都只会一笑置之。今天晚上,他说——当他终于能被引入这个话题时——我的朋友弗朗索瓦被打败了,我也被打败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管有没有传染病,我想我可能要死了。

“我得回家了,”他说,“但您能祝福我吗?”

他跪在他的面前。沃尔西抬起手,但接着,像是忘了要干什么似的,让手悬在半空。他说,“托马斯,我还没有准备好去见上帝。”

他微笑着抬起头。“可能上帝也没有准备好要见您。”

“希望我死的时候你能在我身边。”

“但那会是一个比较遥远的日子。”

他摇摇头。“如果你今天看到萨福克冲我发脾气的样子就知道了。他,还有诺福克,托马斯·博林,托马斯·达西大人,他们一直在期待着这一刻,期待着我的庭审的失败,而且我听说他们在编一本书,里面有很多篇文章,他们在编出各种罪状,说我如何削减贵族的势力等等——他们在编一本书,书名叫——他们会用什么书名呢?——《二十年的欺辱》?他们在酝酿一场落井下石,像酿酒一般把他们想象出来的所受的轻慢全都扔进一口大缸里,还要说成是我亲口告诉他们的实话……”他重重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望着天花板,天花板上饰有都铎玫瑰的图案。

“大人您的厨房里是不会有这种大缸的,”他说。他站起身,望着红衣主教,而看到的只是更多有待去做的事情。

茉茜说,“丽兹·维基斯如果还活着,肯定不想她的女儿们在乡下被送来送去。特别是安妮,就我所知,她见不到你就会哭的。”

“安妮?”他很惊讶。“安妮会哭?”

“你是怎么想的?”茉茜有些没好气地问,“以为你的孩子们不爱你吗?”

他交给她去决定。女儿们呆在家里。这是个错误的决定。茉茜在她们的房门外挂出了汗热病的标志。她说,怎么会成这样的呢?我们洗呀,刷呀,地板也擦得干干净净,我想整个伦敦城都找不出哪一家比我们家更干净。我们也祈祷了。我从来没有见到哪个孩子像安妮那样祈祷。她祈祷的样子就像是准备上战场似的。

最先病倒的是安妮。茉茜和乔安大声呼唤她,摇晃着她,不让她睡着,因为她们说,一旦睡着就会死去。但疾病的力量比她们的更大,她躺在枕头上,精疲力竭,艰难地呼吸着,越来越深地陷入漆黑的寂静之中,只有她的手还在动,手指时而握紧,时而放松。他把那只手握在自己的手里,想让它安静下来,可它却像迫不及待地想要打仗的战士的手。

后来,她苏醒过来,要找她妈妈。她要那本写有她名字的练习本。黎明时分,烧退了,乔安如释重负地哭了起来,茉茜让她回去睡觉。安妮吃力地坐起身,清醒地望着他,笑了,叫了他一声。他们端来一盆放有玫瑰花瓣的水,帮她洗了脸:她试着伸出手指,把花瓣按进水中,于是每一片花瓣都变成了一艘运水的船,变成了一只杯子,一只芬芳的酒杯。

但太阳出来后,她又发烧起来。他不愿意那一幕重新来过,不愿意让她握拳、挥动、颤抖,他把她交到上帝的手中,请求上帝对他仁慈。他跟她说话,但她没有显出听见的迹象。他自己并不害怕传染。既然红衣主教能四次战胜病魔,我就肯定我没有危险,就算我死了,我也立好了遗嘱。他坐在一旁陪着她,眼睁睁地看着她胸口在起伏,看着她反抗但是失败。她死的时候他不在场——格蕾丝已经病了,他在送她上床。所以他正好离开了房间,当她们把他喊进来时,她严肃的小脸已经松弛下来,显得很安详。她看上去淡然而温和:她的手已经很沉,沉得他无法承受。

他走出房间;他说,“她已经开始学希腊语了。”当然,茉茜说:她是个了不起的孩子,是得了你真传的女儿。她靠在他的肩膀上,哭了起来。她说,“她既聪明又乖巧,而且你知道,她有一种独特的美。”

他心里想的却是:她在学希腊语:也许现在已经学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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