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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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8年春:和蔼可亲、不修边幅的托马斯·莫尔缓缓走过来。“正好是你,”他说,“托马斯,托马斯·克伦威尔。我正好想见你。”

他和蔼可亲,总是和蔼可亲,他的衬衣领很脏。“你今年要去法兰克福吗,克伦威尔先生?不去?我还以为红衣主教会派你去交易会,打入那些异教徒书商里去。他花了不少的钱来买他们的书,但诋毁他的潮流屡堵不止。”

在攻击路德的小册子中,莫尔称那位德国人为臭大粪。他说他的嘴巴就像世界的肛门。你不会想到这种话会出自托马斯·莫尔,但事实却是如此。只有他才使拉丁文变得这么粗俗。

“异教徒们的书,”克伦威尔说,“其实不关我的事。国外的异教徒会在国外得到处理。教会是世界性的。”

“哦,可一旦这些圣经学者到了安特卫普,你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城市啊!没有主教,没有大学,没有适当的学术中心,没有适当的官方部门来阻止所谓译本的扩散,在我看来,那些圣经译本都居心不良,有意误导民众……不过当然了,这些你知道,你在那儿呆过一些年。有人说,现在在汉堡又发现了廷德尔的译本。如果看到他,你能认出他来,对吧?”

“伦敦主教也能认出来。您自己可能也一样。”

“没错。没错。”莫尔思索着。他咬着嘴唇。“嗯,你会跟我说,追查伪译本不是律师的职责。可我希望能找到途径,以起诉教友们发表煽动言论,你明白吗?”他用了“教友们”这个词;这是他的小玩笑,语气中充满了鄙夷。“如果有反政府罪,我们的协议就能起作用了,我可以将他们引渡过来。让他们在更严格的法庭体系中对自己负责。”

“您在廷德尔的书里找到煽动言论了吗?”

“啊,克伦威尔先生!”莫尔搓着双手。“我欣赏你,真的欣赏你。现在我体会到肉豆蔻被碾压时的反应了。换了一个平庸的人——一个平庸的律师——就会说,‘我读过廷德尔的书,觉得里面没有问题。’但克伦威尔可不会上当——而是把球又踢给了我,反而问我,您读过廷德尔的书吗?我承认读过。我研究过这个人。我给他的译本挑过毛病,逐字逐句地挑过。我当然读他的作品,是的。我得到了许可。我的主教许可了。”

“《次经传道书》里说,‘摸过沥青之人必会脏手。’除非他的名字叫托马斯·莫尔。”

“你瞧,我就知道你也读《圣经》!一准会这样。如果神父在听忏悔,听到淫邪的事情,难道神父就因此变得淫邪吗?”为了转移注意力,莫尔取下帽子,心不在焉地在手里叠着,帽子对折起来:他那双明亮、疲惫的眼睛朝四周扫视了一番,仿佛他会受到各方的反驳。“我还相信,对红衣主教学院的那些年轻神父,约克红衣主教自己也许可他们阅读分裂教派的小册子。也许他把你包括在他的许可范围之内。对吧?”

把自己的律师包括进去未免奇怪;但话说回来,律师干的也全是奇怪的事情。“我们兜了一圈又回来了,”他说。

莫尔朝他一笑。“哦,这毕竟是春天。过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围着五月柱跳舞了。是出海航行的好天气。你可以借此机会做一点羊毛生意,除非你现在只想拔人身上的毛了?如果红衣主教要你去法兰克福,我想你会去吧?如果他想拆除某座小修道院,因为他觉得它有不小的捐赠,因为他觉得僧侣们年老体衰——上帝保佑他们——而且有些神志模糊;因为他觉得粮仓已满,池塘里鱼虾充足,牛羊肥壮,而修道院长又老又瘦……去吧,托马斯·克伦威尔。东南西北都行。你和你的小徒弟们。”

如果说这些话的是另一个人,他很可能会拳脚相向。可说这些话的是托马斯·莫尔,到头来则以共进晚餐的邀请而结束。“上切尔西来吧,”他说,“那儿的交谈很精彩,我们希望你去锦上添花。我们的饭菜很简单,但很不错。”

廷德尔说,在上帝的眼中,厨房里洗盘子的孩子与布道坛上的传道土和加利利岸边的使徒一样让人喜爱。他想,也许我不会提起廷德尔的观点。

莫尔拍拍他的胳膊。“你没有再婚的打算吗,托马斯?没有?也许是明智之举。我父亲总是说,挑选一位妻子就像把手伸进一只装满蠕动的动物的袋子,里面鳗鱼和蛇的比例是1:6。抓出鳗鱼的可能性有多大呢?”

“您父亲结过……嗯……三次婚吧?”

“四次。”他笑了。这是真正的笑容。让他的眼角堆起了皱纹。“为你祈祷,托马斯,”说完,他慢慢地走了。

莫尔的第一任妻子死后,尸骨还未寒,她的继任者就进了家门。莫尔原本会成为神父,但是,人的肉体将容易造成麻烦的需求向他呼吁。莫尔不想成为不称职的神父,因此成了一位丈夫。他爱上了一个十六岁的姑娘,但她十七岁的姐姐尚未出嫁;他娶了姐姐,以免她的自尊受到伤害。他并不爱她;她既不会读书也不会写字:他希望这种情形能得到改善,但看来没有如愿。他要她背诵布道文,但她牢骚满腹,顽固地坚持着自己的无知;他把她送到她父亲家里,她父亲建议揍她一顿,她吓坏了,发誓再也不会抱怨。“她的确再也没有抱怨了,”莫尔总是说,“不过也没有学会任何布道文。”莫尔似乎对这种协商很满意:从各方面保住了荣誉。那个冥顽不化的女人给他生了孩子,当她二十四岁那年去世时,他娶了一位城里的寡妇,年纪不小,顽固的性格也颇有了年头:又是一个不会认字的女人。就是这样:如果你放任自己,一定要找个女人一起生活,那么,为了你的灵魂起见,你应该找一个你真正不喜欢的女人。

教皇应沃尔西的要求派到英格兰来的坎佩吉奥红衣主教,在当神父之前已经结婚。这使得他成为最合适的人选,在阻挠国王心愿这一旅程的下一个阶段,可以为沃尔西——对婚姻问题他当然没有任何经验——提供协助。尽管帝国军队已经撤离罗马,一个春天的谈判并没有产生任何确切的效果。斯蒂芬·加迪纳已到罗马,带有红衣主教的一封称赞安妮小姐的信,想打消教皇可能产生的心理——以为国王选择自己的新娘是率性而为,心血来潮。写那封信时,红衣主教坐在那儿斟酌了很久,一一列举她的品德,在自己的手上写着。“女性的谦逊……贞洁……我能说贞洁吗?”

“最好要说。”

红衣主教抬起头。“知道吗?”他迟疑着,又回头看那封信。“应该很能生养吧?嗯,她家的人都很能生养。是教会的可爱而忠诚的女儿……说一句也许是题外话……有人说,她让人在房间里摆放法文圣经,还让侍女们阅读,不过,我对此事也没有确切的了解……”

“弗朗索瓦国王允许有法文圣经。我想,她是在那儿学的圣经。”

“啊,但是女人,你瞧。女人读圣经,这是另一个受到争论的问题。她知道马丁教友是怎么看待女人的地位的吗?他说,如果我们的妻子或女儿在分娩时死去,我们不应该悲哀,因为她只是在履行上帝赋予她的职责。马丁教友很严厉,很难以对付。不过也许她并不是个读圣经的女人。这也许是对她的诽谤。也许她只是对神父们失去了耐心。但愿她不要把自己的难题都怪到我的头上。不要怪罪我太多。”

安妮小姐让人给红衣主教捎来了友好的口信,但他觉得她不是出于真心。沃尔西曾说,“如果我看出国王的婚姻真有宣布无效的可能,那么,我会亲自去梵蒂冈,切开自己的血管,让他们蘸着我的血书写那些文件。如果安妮知道这一点,你觉得她会满意吗?不,我想不会,可如果你见到博林家的任何人,主动跟他们提一提。顺便说一下,我想你认识一位叫翰弗里·蒙茂斯的人吧?在廷德尔逃到了不知道什么地方之前,是他让廷德尔在他家里藏了半年。他们说他还在送钱给他,但这不可能是真的,因为他怎么知道送到哪儿呢?蒙茂斯……我只是顺口提起他的名字。因为……嗯,我为什么要提起呢?”红衣主教闭上眼睛。“因为我只是顺口提提而已。”

伦敦主教已经把自己的监狱装满了犯人。他把路德教徒和分裂派教徒关在纽盖特监狱和舰队监狱,与普通罪犯关在一起。他们会呆在那里,直到放弃信仰并公开悔罪。如果他们恢复之前的信仰,就会被烧死: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蒙茂斯的家被突然查抄时,里面没有任何可疑书籍。几乎就像事先有人通风报信。没有任何可以表明他与廷德尔及其朋友有牵连的书或信件。不过,他还是被关进了伦敦塔。他家里人惊恐万分。蒙茂斯温和慈祥,是一位大布商,在自己的同业公会乃至整个城市都口碑很好。他爱护穷人,即使生意不好,也买他们的布,以便织工们不至于失业。关押的目的无疑在于整垮他:等他出狱时,他的生意已经摇摇欲坠。由于缺乏证据,他们不得不释放他,因为你无法拿炉子里的一堆灰烬做文章。

如果依托马斯·莫尔的意思,蒙茂斯自己也会变成一堆灰烬。“还没来看我们吗,克伦威尔先生?”他说,“还在地下室里吃光面包吗?来吧,我的嘴巴虽然不饶人,但不会针对你。我们得成为朋友,你知道。”

听起来像是威胁。莫尔摇着头慢慢走开,一边说,“我们得成为朋友。”

灰烬,光面包。红衣主教说,英格兰一直是个痛苦的国家,是一个被排斥、被抛弃的民族的家园,这个民族在为自己的救赎而缓缓地努力,这个民族承受着上帝降临的特殊苦难。如果英格兰受到上帝的诅咒,或者中了某种邪恶的魔咒,那么,这种诅咒或魔咒似乎一度被魅力四射的国王及其魅力四射的红衣主教所破解。但那些魅力四射的黄金年代已经结束,在即将到来的冬天里,大海将会封冻,亲眼见过的人将会终生难忘。

乔安与她丈夫约翰·威廉逊以及女儿小乔安——孩子们都叫她乔,他们觉得她太小,不用叫全名——一起搬进了奥斯丁弗莱的房子里。克伦威尔家的生意需要威廉逊帮忙。“托马斯,”乔安说,“你现在做的到底是什么生意?”

她以这种方式把他留下来说话。他说,“我们的生意是让别人致富。有很多方法可以做到这一点,而约翰就是要帮我使用这些方法。”

“但约翰不用跟红衣主教大人打交道,对吧?”

有传言说,关于红衣主教关闭的修道院,已经有人——有影响的人——向国王抱怨,而国王则向沃尔西有过抱怨。他们不关心红衣主教对相关资产的妥善利用:他们不关心他的学院,不关心他资助的学者和他正在建立的图书馆。他们唯一感兴趣的是从那些战利品中分一杯羹。由于他们被撇在该事件之外,便假装相信僧侣们已经衣不蔽体,在大路上伤心痛哭。事实并非如此。他们被调往其他的地方,调往管理得更好的更大的修道院里。有些年轻人倒是被打发走了,他们对这种生活没有使命感。询问他们时,他常常发现他们一无所知,这对修道院宣称要成为学术之光的传播体是一种讽刺。他们可以结结巴巴地说出一段拉丁文祈祷词,但是如果你说,“好的,再告诉我它是什么意思,”他们就说,“意思,先生?”仿佛在他们看来,语言与意思只是松松垮垮地系在一起,随便一拉就会断开。

“别人说什么你不用担心,”他对乔安说,“一切由我负责,我一个人负责。”

红衣主教十分傲慢地听取了那些怨言。他在自己的文件夹里严肃地记下抱怨者的名字。接着,他从文件夹里取出那张名单,苦笑着交给他的亲信。他唯一关心的是他的新建筑,以及让他的旗帜飘扬,让砖墙上饰有他的纹章浮雕,还有他的牛津学者;他从剑桥挖了一批最有前途的年轻博士,送到红衣主教学院。复活节前出了一点麻烦,院长发现有六位新人藏有不少禁书。务必把他们关起来,沃尔西说,把他们关起来,跟他们讲道理。如果天气不是太热或总是下雨的话,我可能会亲自过来跟他们讲道理。

跟乔安解释这些毫无用处。她只想知道她丈夫不会被那些蜚短流长所中伤。“我想,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的眼睛望向半空。“最起码,汤姆,你看起来一直像是知道。”

她的声音,她的脚步,她抬起的眉毛,她明朗的笑容,这一切都让他想起丽兹。有时候他转过身,以为丽兹进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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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新的格局让格蕾丝感到不解。她知道她妈妈的第一任丈夫叫汤姆·威廉斯;他们在家庭祷告中会提到他。那么,威廉逊叔叔是他的儿子吗?她问。

乔安想尽力跟她解释。“别费口舌了,”安妮说。她敲敲自己的脑袋,那可爱的小手指从帽子上的小珍珠上弹回来。“迟钝,”她说。

后来,他告诉她,“格蕾丝不是迟钝,而是太小。”

“我从来不记得我有那么蠢过。”

“他们都很迟钝,除了我们?是这样吗?”

安妮的表情在说,差不多是这样吧。“人干吗要结婚?”

“为了可以生孩子。”

“马不结婚。但是有马驹。”

他说,“多数人觉得这能让他们更幸福。”

“哦,是这样,”安妮说。“我可以自己挑丈夫吗?”

“当然,”他说;意思是在一定程度上。

“那我就挑雷夫。”

有一分钟,一共有两分钟的时间,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可能会出现转机。但他转念一想,我怎么能要求雷夫久等?他需要建立自己的家。就算从现在起再过五年,安妮仍然会是一位非常年轻的新娘。

“我知道,”她说,“而时间过得很慢。”

的确如此,人们似乎总是在等待着什么。“你好像都考虑好了,”他说。你不必告诉她,把这个埋在心里,因为她知道这样做;你不必用大多数女人所要求的转移话题和表示反对的小手段来让这个小姑娘跟你聊下去。她不像一朵花,一只夜莺:她像……像一个商人冒险家,他想。只需看你一眼,就能看穿你的意图,于是手掌一拍就做成一桩生意。

她取下帽子;她的手指捻弄着小珍珠,又拉起自己的一缕黑发,拉得长长的,直到显不出波浪。她拢起其他的头发,扭了扭,再绕在自己的脖子上。“我可以绕两圈,”她说,“如果我的脖子再细一点的话。”她听起来很苦恼。“格蕾丝认为我不能嫁给雷夫,因为我们是亲戚。她认为住在这个房子里的所有人肯定都是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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