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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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开过门吗?」
听完真理亚的问题,觉立刻回答:
「我们走到砖屋旁边,但马上就回头了。」
「为什么?」
「因为闻到很讨厌的味道,不想久留。」
爱吹牛吓人的觉含糊其辞,反而强化了恐怖效果。
「什么讨厌的味道?」
「就很刺鼻的……氨水味。」
「那些砖屋可能是厕所?」
觉完全不想理会我的取笑。
「不只这样,我不是很确定,但好像听到声音。」
瞬此话一出,众人鸦雀无声。
「怎、怎样的声音?」我很怕知道答案,但还是鼓起勇气问个仔细。
「不太清楚,好像是动物的呻吟。」
这两人一定是串通好要吓唬大家。我心底这么想,但背脊依然有些发凉。
但我们之后继续谈天说地。隔天还要早起,聊完其实该早早入睡,但大家想多品尝冒险的余韵。守难得主动提议来独木舟夜游,真理亚立刻双手赞成。
我们靠著星光航行在河面,我最初抱着一些不情愿的心情,因为伸手不见五指,心中自然湧起一股恐惧。但我更不想一人留下来,因此参加了抽签。我们用抽签决定两艘独木舟各搭两人,剩下一人照顾营火,因为营火熄了就无法在漆黑的河面上寻找营地。
前面忘记说,我们为每艘独木舟都取了名字。我与觉搭樱鳟Ⅱ号,真理亚与守是白鲢Ⅳ号,瞬划的是乌鳢Ⅶ号。我们在筷子前端插上两种树果做成籤,按照抽签的结果,我与瞬搭白鲢Ⅳ号,真理亚与守搭樱鳟Ⅱ号,觉留下来照顾营火。
「刚刚有人作弊!」觉不服气地抗议。
他一直相信吊车尾的人运气才会好,总是守株待兔,最后一个抽。
「你们看,从上面往罐子里看,连罐底都一清二楚。」
「也要有人这样看啊,可是都没有哦。」
负责做籤的真理亚泼觉一盆冷水。其实根本没必往里头瞧,仔细观察就知道是哪一种籤,毕竟筷子插上树果后的直立方式不同。
觉心不甘情不愿地坐在火堆边,我们将拖上岸的独木舟推下水。
「上船前先不要盯着营火。」瞬说。
「为什么?」
「老师教过吧?搭独木舟夜游的铁则就是上船前要让眼睛适应黑暗,否则好一阵子什么都看不见。」
瞬先搭上白鲢Ⅳ号并伸手拉我,我心跳加快,登时忘记航行在漆黑河面的恐惧。
独木舟缓缓驶向黑暗世界。
在视线不佳的地方立刻使用咒力难免不安,我们一开始用桨划船。习惯黑暗后,眼前还是近乎伸手不见五指,只见河面倒映满空星斗。河道宛如无止境的小路,两支桨翻搅的水声令人心旷神怡。
「好像在作梦。」我恍惚地低喃。「不知道前进速度多快。」
「手放到水里就知道了。」
瞬在我身后说。停下桨的我轻触漆黑的水面,水流迅速划过指尖。前面远处传来笑声,是真理亚。不知是夜里万籁俱寂,或回音在水面荡漾,笑声听起来远比白天清脆。
此时瞬也停了手,桨收回舟上。
「怎么了?」
「划水就会有水波……」
我回头望见瞬凝视著河川,更远处的觉还顾著营火。我们顺流而下,没多久就将营地拋在脑后。
「嗯……河水就是会起波浪,静不下来。」瞬默念起真言。「注意,我要消除水波了。」
顺流的白鲢Ⅳ号周围荡开一圈圈同心圆的涟漪,紧接着圈内的水波依序消失。
「啊……好厉害……」
河水宛如急遽凝结,一切起伏骤然无踪,水面平滑得仿佛精心打磨的玻璃,成为一只映照闪耀星空的漆黑明镜。
「好漂亮,像在外太空旅行!」
我此生都忘不了这夜。
白鲢Ⅳ号并非航过地上河流,而是划过闪烁无数恒星的天上银河。微风捎来远方的微弱叫喊,是觉。我回头一看已见不到营火,我们离得太远。
「差不多要回去了?」瞬问道,我默默摇头。
我想多留一会,我想和瞬一起留在这完美的世界。
独木舟摆荡在星空中央。我看着前方轻轻向后伸手。不久,瞬的手贴上来,修长的手指握住我。我希望时间冻结,永远和瞬待在一起。
时光不知流逝多久,觉急切断续的叫喊终于将我唤回现实。
他应该很慌张,因为怎么唤都唤不回人。
「回去吧。」
瞬这么说,我点点头。一直放着觉不管太可怜了。
白鲢Ⅳ号的船头转回上游。
瞬用咒力推移独木舟的瞬间,河面星光碎裂成千千百百的光点隐没水波。我迎面享受速度的畅快,但一阵让我晕眩的惶恐猛然袭上心头。
现在前进的速度究竟多快?
水流与岸边景色逐步消散在模糊的夜色中,看也看不清。
如果人的五感如此暧昧不清,那与神力极为类似的咒力,对人类来说不就像浮木般飘忽不定?
接着,我又进一步想到──
如果我们的感官被封锁起来,还可以行使咒力吗?
这时我才想到──
为什么町内的居民,没任何一人失明或失聪呢?
6
《新生日本列岛博物志》提到许多历史学家、生物学家、语言学家绞尽脑汁在探讨「簑白」一名的起源,相当耐人寻味。目前最有力的说法来自古代人民身披「簑代衣」的模样。但我找不到任何书籍说明「簑代衣」的外观,因此无从想像。
除了「簑代衣」外还有几个有力说法,例如用「簑」加上白色身体而命名「簑白」;民间信仰认为簑白是死者灵魂栖宿之处,故称「灵代」;还有平时陆生却会回海中产卵的习性,故称「海社」等。关于海社还有追加说明,簑白会在海藻或珊瑚上产卵,卵群类似红色或黄色花瓣,宛如海底龙宫的摆饰。
过去还有一派说法,簑白碰上外敌时会扬起尾巴,类似古代城堡天守阁顶端的鲏雕像,因此由「美浓城」演变为簑白。但经日后研究,安置著鲏雕像的名古屋城并非坐落在美浓,而在邻国尾张,因此这派学说登时失势。(注:「灵代」、「海社」、「美浓城」的日文发音与「簑白」相同。)
民间尙有无数说法,像「白」与「四郎」同音,而簑白体长达到一公尺以上,故称「三幅四郎」(幅是和服布料的单位,三幅约一百八十公分);又说在簑白身上蠕动的无数触手如同蛇身,故称「巳四郎」等等,众说纷纭。(注:「三幅四郎」、「巳四郎」的日文发音与「簑白」相同。)
在古代的传说中,四郎是一名青年的名字,他受到白蛇诅咒而化成簑白,但除此之外几乎找不到其他细节上的文字描述,因此难辨真伪。
我认为每种说法都有真实性。至少远比书中谈及的蟾蜍由来更浅显易懂(书中表示,该物在筑波山中四处爬行,且「以气吸引小虫食之」,故称蟾蜍)。谁会相信「蟾蜍具有咒力」的偏门说法?
簑白之谜还有一桩。那就是,即使查遍古文献也没见到簑白的记录。虽说千年以前发行的书籍大多遭禁阅,但书中完全见不到「簑白」之名太过奇妙。这也许代表,簑白是在短短数百年间诞生。但按照演化常识,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期间产生新物种。
其实不仅是簑白,千年前的生态与现在之间有巨大断层。旧有物种一夕灭绝不稀奇,但包括簑白在内,数百种新生物竟然仿佛从天而降般纷纷出现。针对这点,近年某个新假设逐渐成为主流学说。包括簑白在内的大量生物,是受到人类不经意的影响而大幅加速进化。
这种讨论似乎太艰涩了,就点到为止,先说明最近发现的簑白直系祖先,那是栖息在房总海岸等地的簑海牛。簑海牛是体长仅三公分左右的生物,让人很难相信牠后来进化成如此庞大的簑白;但观察簑海牛簑状的腮,不得不承认这和簑白有几分相似。如果簑海牛是簑白的祖先,「簑」一字就是共通点,这可能意味着同样使用汉字「簑」的「簑代衣」和「簑白」的两种说法为真,但需要更深入的研究。
为何提到簑白?因为我们在夏季野营途中碰到拟簑白,要理解牠就须对拟簑白的模仿对象「簑白」有正确认知。如果千年前世上没有簑白,千年后就可能绝种。因此就算前面提过数次簑白,这里还是要重新解释。
簑白整体外观像毛毛虫或马陆,长数十公分至一公尺。头部长有两支分叉的触手,呈Y字体,触手前端有一对小触角。簑白细小的眼睛埋在皮肤内侧,因此视力应该有限,仅能分辨明暗;侧腹如毛毛虫与马陆一般长出成排短小步行肢(从这点看来,簑白并非海牛等腹足类动物),速度相当快,而且许多小脚同时行动的模样宛如行军。背侧长满白、红、橙、蓝等五彩缤纷的触手与棘突,乍看像是披上簑衣。牠的触手呈半透明,或是前端发出明亮的萤光。
簑白是杂食动物,苔、地衣、真菌、昆虫、蜈蚣、蜘蛛、土壤内的小动物、植物种子等都是牠的主食。簑白可以安全摄取毒物并将毒素装入囊泡存在体内,具备净化土壤的功能;尤其簑白全身在饱食苔藓后会转成鲜绿色,这点又相当类似海葵为主食的簑海牛。
当簑白碰上外敌时,会竖起触手与棘刺进行威吓,外貌看起来宛如无数的蛇在蠕动,若生物无惧这项恐吓而继续接近,便会受到剧毒刺胞的攻击;但在此我要特別强调,簑白绝不会用刺胞攻击人类。
簑白科另有鬼簑白(体长两公尺以上,全身长满银色硬毛的稀有品种)、赤簑白(全身呈半透明红色)、青簑白(触手前端泛蓝)、七彩簑白(长有如蝴蝶鳞粉般的细毛,呈现金龟虫一般的美丽光泽)等亚种。
由于簑白体型庞大又有剧毒,非常难吃,因此几乎不存在天敌。不过潜伏在沙滩上的虎蛱蟹会捕食簑白,簑白每年会回海中产卵一次,通常会在这时遇袭。
保险起见,顺便说明虎蛱蟹的特色。
虎蛱蟹是凶猛的肉食蟹,学界普遍认为牠的祖先是海生的梭子蟹。菱形的蟹壳两侧尖凸,具黄绿色与沙色的两种保护色,蟹壳宽四十五到一百二十公分。蟹钳巨大,钳齿尖锐,额上有三支尖刺,蟹壳正面则是锯齿状。虎蛱蟹可巧妙藉划水用的后脚在沙地上旋转藏身,猎物接近时,可从沙中跳出两公尺以上攻击。虎蛱蟹多见於波崎海岸,但也会远行至草原、森林、山腰等地。牠们不挑食,蛇、蜥蜴、青蛙到小型哺乳类、海鸟,甚至搁浅的鱿鱼、领航鲸都照吃不误。此外,牠的蟹壳如金属般厚实强韧,尖牙利爪皆无法穿透,虎蛱蟹彼此碰头会自相残杀,但不会危害人类。学者目前已知,簑白受虎蛱蟹攻撃,夹住部分身体而无法逃脱时,会发生绝无仅有的趣味现象。
和贵园毕业前一年的初夏,我目击过这幕场景。
「早季!妳看那边!」真理亚轻声喊道。
「怎么了?」
小山头上有一个树丛满布的的祕密基地,可俯瞰沙滩。天气晴朗的下午,我们会待在这里杀时间。
「簑白被虎蛱蟹抓住了……」
我挺起身探出树丛。海风吹得鼻子搔痒,岸边空无一人。我朝真理亚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距离海水二、三十公尺的沙滩上,一只簑白正要步向黄泉。牠奋力蠕动身躯想爬到海里,全身却动弹不得,像在沙滩上生根。
我仔细观察,惊觉簑白身上几条步行肢被黑褐色的蟹钳夹住。
「得去帮牠才行!」
我刚要起身,却被真理亚拉住手臂拖了回来。
「笨蛋,妳要做什么啊?要是被人发现怎么办?」
「明明就没有人啊。」
「谁知道何时有人来?男生偶尔会到附近的海岸钓鱼。」
光着身子在沙滩上狂奔确实行不通,我们赶紧穿上衣服穿过树丛,滑下斜坡冲出海岸,带保护色的虎蛱蟹像怪物一样从沙中现身。虎蛱蟹用双钳夹住簑白的步行肢与棘突,看来正在思考如何料理这道好菜。
我吓得停住脚步。虎蛱蟹只是螃蟹,但牠的力气足以猎杀成年黑熊,就算不攻击人类,对没有咒力的孩子来说还是难以应付。
我从未像这刻一样希望有男性待在身边。神啊,我不贪心,不必是瞬,至少让觉到这里来……
「怎么办?要不要拿沙扔牠,吓吓牠?」
我当下慌了手脚,但真理亚镇定分析状况。
「等等,没事的。蓑白好像在和对方协商了。」
拚死挣扎的蓑白正用无数触手安抚虎蛱蟹的蟹钳,而虎蛱蟹如雕像般静止不动,静静吐著白沫。
这时,簑白的背上突然竖起三只巨大触手向虎蛱蟹招手,接下来这些触手猛然从根部断裂掉在沙滩。断裂的触手像蜥蜴尾巴般在沙滩上不停扭动。但虎蛱蟹还是用两只蟹钳夹着簑白,若无其事地吐著泡沫。
簑白挣扎一阵又竖起两只触手,抽搐般在虎蛱蟹前左右晃动,又自动断裂掉落。五只触手在沙滩上蠕动着,虎蛱蟹还是不为所动,簑白终于停下来。
经过三十秒左右,簑白出现新动作。这次不再保持友善,而是充满敌意。簑白挥舞起长触手,上头的剧毒刺胞狠狠撞击虎蛱蟹的蟹壳。两、三下后,簑白竖起一只棘突,接着变硬,从根部断裂的棘突撞上虎蛱蟹的蟹钳后掉在沙滩。虎蛱蟹这才松开夹住簑白的蟹钳。簑白登时使力挣脱,手忙脚乱地扭动着身躯迳自逃进海里。虎蛱蟹连簑白的背影都不屑一顾,两只蟹钳夹起还在蠕动的六条触手,自在地用起餐。
「协商成立了。」
真理亚笑着说,但她不太喜欢生物,笑得有些勉强。我想她对簑白的生死并没多大兴趣,纯粹为了我才跟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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