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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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有贵昨晚上打听到,今日负责押送的是太太一个陪房的儿子,姓安名四奎,与王家有些嫌隙,正是当年太太安氏曾有意将南棋许配过去的那名后生,今年二十有三了,也没有正经差事,不过是带着跑跑腿,递个话,因他嘴巴伶俐,又会奉承,太太反倒觉得他能干,时常交待他办些不方便叫侯府仆役插手的事。

这安四奎性情有些狂妄,又吃酒赌钱无所不沾,除了与他臭味相投的几个狐朋狗友或是底下巴结讨好的人,别人都远着他的。自从南棋拒了亲事,又嫁了别人,他便认定了王家人瞧他不起,故而深恨王家。安氏本来只是要将春瑛和十儿两个丫头撵走。吴家媳妇等人进言搬走了路加夫妻,这安四奎却把十儿一家子都弄走了,若不是安氏顾虑到儿子的面子,只怕其他姓王的都要吃挂落。

春瑛一行远远便看到王家院门口围了一圈人,正觉得疑惑,走得近了,才发现路面上散了一地的包袱箱子,裏头的女子衣裙与梳妆用具都露出来了。一个后生带着几个贼眉鼠眼的家丁,抓着根棍子戳戳翻翻的,见到有值钱东西便一边骂一边往自己身上揣,偶然有人拎起一件小衣,还猥琐地闻一闻,嬉笑着挤眉弄眼。邻近的院门里头,隐隐传出女孩子哭泣的声音,还有妇人咒骂的话。

围观的人都指指点点,却又敢怒不敢言。

春瑛心中又惊又怒,忙拉住了父母,不让它们靠过去。路妈妈气愤地道:“这是做什么?!从没听说过有这种事的!”路有贵沉着脸色,拉住旁边满面气愤的一个王家人问:“管事们都到哪里去了?!那人做这种缺德事,就没人来管管?!”

那王家人愤道:“人都死光了!有谁来管?!等着瞧吧,三少爷回来了,我们必是要上告的!这简直就是打三少爷的脸!”

围观的人群里忽然爆发出一声嚎哭,将众人都吓了一跳,顾着声音望去,原来是十儿的爷爷出来了。只见他一边嚎一边叫道:“太爷!太爷!你怎么去得这样早啊!瞧如今这府里都是什么人在当家!几辈子的老子死的死,卖的卖,剩下的几个都要往那见不到人的地方去了!倒是那些外姓的奴才,下做黑心秧子,也不知道仗了谁的势,讨了谁的好,便敢在您的眼皮子底下作威作福!太爷呀,您的政经孙子,都叫人爬到头上去了啊!!!”嚎完了,又哭起老太太:“这么大年纪了,身上又不好,还要为这些黑心秧子生气。老太太,您可千万要保重身体,长命百岁呀!!!”

这位王大爷,原是夜里打更的,干了几十年,有一把好嗓子,放开了嚎,便嚷得街头街尾都听到了,人人都围过来看热闹,私下议论不已。

那安四奎见状,气得一扬棍子:“老不死的!你是嫌命长了是不是?!当心我一棍子下去,就叫你去见阎罗王!”

王大爷却一把躲过身边某位围观群众手中的扫帚,将他的棍子挡了回去,吹胡子瞪眼地道:“你这臭小子,也敢在你王爷爷面前拿大?!你王爷爷侍候太爷的时候,连如今的侯爷都要客客气气地跟我说话,你是哪个台面上的人物?就敢朝我舞刀弄棒的?!”

安四奎气得抬手就要打人,被十儿的父亲和叔叔联手拦了下来,后者又劝父亲:“爹消消气,您年纪大了,犯不着跟这种小人治气。自有人教训他。”前者冷笑地指着安四奎道:“我知道你老子娘是太太的陪房,但你也别把事情做绝了!日后如何,谁也说不得准!指不定过几个月,我们家又起来了。你老子也曾来我们家吃过酒,你做小辈的,还是有点礼数的好!”

安四奎嗤笑:“你们这帮人就别做梦了!我告诉你!但凡有我一日,便绝不容你们有出头之日!”然后不屑地瞥了院门内一眼,笑容里便带了八分轻佻:“算把你闺女脱光了送到我面前,我也不稀罕!”

春瑛听得义愤填膺,这家伙以为他是谁?!

十儿在院里听见,也收了哭声,骂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也配!”

安四奎撇嘴道:“你算什么天鹅肉?别做梦了!还以为三少爷会救你不成?他若是真想救你,这会子也不会躲起来了。”

十儿猛地冲出来朝他啐了一口,冷笑道:“别在这里挑播离间了,我早打听过,三少爷昨儿去了靖王府,还没回来呢!他要是知道了,一定不会坐视不管的!你别把自己当成是宝贝!你难道还能跟三少爷比?!”

“死丫头,还嘴硬?!”安四奎磨牙,“我告诉你,我可是太太的人!你不过是三少爷跟前一个小丫头,难道三少爷还会为了你违太太的意?!”十儿一愣,那安四奎打量她几眼,不怀好意地笑笑,便要伸手摸上来:“我劝你,还是乖乖的…”

春瑛###,将包袱塞给母亲,手里拿着把青油伞,便上前将那安四奎挡开,冷冷地道:“安小哥,有些话,还是不要说出来的好!这里是什么地方?也是你能混说的?!”

安四奎冷不防被人插了一扛,有些恼怒,见又是个年轻丫头,便轻挑地笑笑:“爷怎么不能说了?你是谁家的闺女?瞧着倒比王家丫头还水灵些。”伸手又要摸过来。

春瑛再依伞挡开,柳眉竖起:“照你这么说,难道太太还下令要你当街打翻人家的箱笼包袱,打人骂人,调戏三少爷的丫头不成?!你果真这么说了,就该打嘴了!太太是什么人?堂堂庆国侯夫人!怎会命人做这种不入流的伎俩?!分明是你假借太太的名头,古意在这里胡作非为,被败坏太太的名声!”说罢扫了四周一眼,“总管大人在哪里?!各位管事在哪里?!当家主母的名声都快被毁尽了,怎的还没人出来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安四奎恼羞成怒,发狠道:“死丫头,你找死是不是?!”

“还不知道是谁在找死呢!”春瑛冷哼,“你也不睁开你的狗眼仔细瞧瞧,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当这后街上住的,就只有家生子儿么?!李氏族中各支各房的爷们奶奶们还在呢!你大清早地在这里闹事,可有把李是一族放在眼里?!”

“呸!什么李氏一族?!跟我什么相干!”安四奎一时骂顺口了,也没留意春瑛说的是什么,却有人听不下去了,扬声道:“你自己做了李家的奴才,却连自己的主子姓什么都不知道了么?!”又有旁人嗤笑:“你说错了,他原是安家的奴才,跟咱们李家可不相干!”“既与李家不相干,他在这里耍什么威风呢?我们李家的奴才,是随便让人糟蹋的么?!”

诸如此类,种种非议之声,此起彼伏,听得安四奎满腹怒火,与那些人对骂起来。路有贵挤过来跟王家人打招呼,春瑛便握住了十儿的手,十儿才受了委屈,眼圈儿还在发红,却已不再生气了,只拿看死人的眼光瞥安四奎。

“都在这里闹什么?!”人群外围传来一阵怒吼,众人忙让开通道,一个五六十岁管事模样的老人背着手,十分有气势地走了进来,春瑛认得他是东府的徐总管,与十儿对视一眼,齐齐地施了一礼,口称“徐总管好”。王大爷颤幽幽地走过去作揖。

徐总管忙扶住他,和气地安抚了几句,才冷冷地转回头,盯着安四奎:“既是大太太吩咐你办事,老实办就是了,搞这许多花样做甚?!倒闹得人人皆知,害得你家太太的名声都坏了!”

安四奎知道他身份,却也没怎么放在心上,漫不经心地道:“徐老爷子,这是我们侯府的家务事儿,您是东府的大总管,还是别多管闲事的好。”

徐总管不怒反笑:“你老子到我跟前,还要做揖问好呢,你是什么东西?!敢用这口气跟我说话?!”

安四奎撇开头:“得了!您老就别摆总管架子了,你家主子不在家,你这个总馆就该夹紧尾巴做人,免得得罪了一族里的主子,到头来,什么脸面都没了!”

徐总管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听起来倒像是我主子在教训我…”说罢脸色一变。“什么东西!李家的事,几时轮到你姓安的插手了?!别拿亲戚二字压我!前几年我们老爷太太在京里时,安家太太巴巴儿地上门来说了一车子的话,却是想问我们太太借五百两银子过年!说好中秋前还上,如今过了三个中秋,还不见影子呢!偏上个月,安太太又来了,在堂上跟我打了半天的官司,却只是为了讨几两燕窝吃!我真不知那是哪门子的亲家太太!您太太怎的就不理一理?不过是几两银子的事儿,助一助也没什么要紧,何苦叫人看了笑话?!想那范家的老太太、太太、奶奶们,每年打发人上经送年礼、节礼,可是从来就没漏过我们东府!这才是大家风范呢!你要是不争气,拿原话报给你太太去,我倒要看看,她要怎么罚我!”

安四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听得周围众人的低笑声,更加羞恼了。徐总管也不理他,迳自回头盯着春瑛和十儿看了几眼,又问春瑛:“你是哪家的闺女?姓路还是姓王?”

春瑛答道:“我是路家的,路春瑛。”顿了顿,又福了一礼:“多谢徐总管助言。”

徐总管摆摆手,又朝路有贵笑笑:“你倒是个有福气的,这闺女不是个随意让人欺负的,将来想必有她的造化。”

路有贵笑了笑,作揖道:“不敢,只盼着她这辈子平安就是了,我还怕她脾气太大了呢。”

徐总管笑了,转头安慰了王家人几句话,便招手叫了个小厮来:“小堂,你跟着王路两家人上路,到了庄上,看着他们安顿好了,再回来。若是有人欺负他们,计回来告诉我。”

安四奎凉凉地在后面道:“告诉了你,你又能怎么样?”

徐总管只是回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我不敢跟一族里的主子作对,难道还办不了你?前儿你赌钱输了一百两银子,欠条可是在我们府里呢,若是我送到侯爷跟前,不知侯爷怎么说?”

安四奎脸色一下就变了,他打着太太的名头,的确可以在府里横行,但侯爷一发话,太太说什么都不敢吭声的。咬咬牙,他恨恨地骂手下的家丁:“傻愣着干什么?!多早晚了?!再不启程就来不及了!”

几个家丁面面相觑,又被他骂了几句,才行动起来。王家人飞快地拾起行李整理好,又不知从哪里找来两架旧马车,扶王大爷坐了一辆,又让女眷坐了另一辆。整个过程非常迅速俐落。徐总管笑着点头:“果然不愧是王家人。”拍了小旁一记,才施施然地去了。小堂看了安四奎一眼,笑着问:“安爷,您不走么?”安四奎暗暗磨牙,大声哄走了围观的人群,才一挥手,示意出发。

马车慢慢地走着,春瑛掀起帘子四处张望,疑惑胡飞怎么没来?心里忽地一跳,又觉得脸上发热,突然听到十儿在旁边道:“那徐总管可真威风!可惜了,他为什么不是咱们侯府的总管?”

春瑛心中一动,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

第五卷 沉浮 第二百三十一章 心情纠结

春瑛一行人被发配的目的地是位于大兴的庄子。离京城不过两三个时辰的路,半天便到了。

庄子不大,只有十来顷地,三四十户佃农,主要种植的不是粮食,而是桑树,另外还有几十亩地种些粳米以供侯府日常食用,几亩瓜菜则是庄里的人自行消化了。除外之外,庄里还有个池糖,每年养些鱼,到了秋冬季节,便腌成鱼干进上。

在侯府所拥有的田庄中,这里既不是最富庶的,也不是最大的,人口少,出产的东西除了桑葚便没什么特别的了。卢大主理的西山庄子以及木管事打理的顺义庄子,出产的粮食、瓜菜与各色鲜花乾果更多,而新鲜水果、鱼虾等则事南边庄子专船运过来的,因此侯府中人常提起的都是这几处,这个大兴庄子,出产的鱼乾,不过是给府中仆役的伙食添一道菜罢了。

春瑛进了庄子,一下车,便把周围打量了个遍,发现这里的佃户和管工无论穿载都跟城里没法比,自己一家身上穿的是旧年家里还穷时做的夹袄,跟前来接管的管工们一比,居然也不差什么,便知道这里是个穷地方了。她悄声跟十儿嘀咕:“我原以为会到河间府的庄子去呢,怎得从没听说过这里?”十儿压低声音回答:“河间的庄子热闹,这里又穷又偏僻,老太太和太太都不喜欢吃桑葚,因此这里产的果子,不过是拿到外面去卖罢了。一年里除了府里熬粥会用上这里的粳米,就没人提起这庄里的人了。我倒是觉得太太不安好心呢!”

春瑛心下一沉,再看一眼四周低矮破败的房屋,便觉得自己前景黯淡。如果侯府里没人提起这个庄子,也没人关注庄子上的人,她要怎么回城里去?不过,如果这里的管事有权利放人脱籍,倒是件好事。

但管事一出来跟安四奎接洽,春瑛便知道麻烦了。安四奎冲那人叫“表姨爹”,亲热得什么似的,嘴巴甜得像是淌了蜜,跟先前在侯府后街耍泼时简直判若两人。他不停地在那管事面前说路王俩人的坏话,还着重指出一家姓王,而另一家也不受太太待见的事实。看那“表姨爹”的脸色,显然也是信了。路王俩家人互对视几眼,都在微微冷笑。

小堂自打到了庄子,便很有兴致地逛了一圈,回来见那安四奎还在说话,便道:“安爷,什么话这么要紧,非要一口气说完?人都饿死了,先吃饭吧!”又朝那管事笑笑:“这位是曹管事吧?我是东府徐爷爷手下跑腿的,今儿还是头一回上这里玩儿,庄上都有什么什么新鲜去处,你跟我说说如何?”

那曹管事原本还听得不耐烦,直到他说自己是东府总管的人,便倏地变了脸色,忙问:“徐总管可是有什么吩咐?”“也没什么吩咐啊。”小堂笑笑,“只是这位王大爷,与徐爷爷可是几十年的好相○

侯府的家生子全都是老相识!然而小堂这话一出,那曹总管看像王路俩家的目光就变了,换了笑脸招呼:“既如此,就到我家里用了午饭吧?大家来得急,房屋床铺都还没收拾下呢。”安四奎在旁边傻了眼,伸手去拉他的“表姨爹”,人家却不搭理他,只顾着请小堂先行,又过来亲自搀扶王大爷。

春瑛与十儿见了,都有几分诧异,等到了曹家小院前,管事去吩咐做饭时,便悄悄儿拉了小堂过来,问他是怎么回事。

这一路上,小堂已经被春瑛和十儿两个合伙哄熟了,又因王妈妈与王二婶之道他是孤儿,心疼地念叨了半天,嘱咐了许多贴心话,心里早就偏了过来,闻言笑道:“这个么…我常听徐爷爷念叨几个不靠谱该撤换的管事名儿,里头就有大兴庄子的曹管事,想来是有缘故的?”春瑛和十儿听得一头雾水,只能猜测曹管事大概是有把柄在徐总管手上?

曹管事一回来便听到小堂的话,顿时冒了一头冷汗,谄笑着请小堂进屋里用茶,对王路俩家人,也还客气,特地叫了老婆来招呼。路有贵想着还要在别人的地盘上讨生活,便客客气气地作揖谢过,又暗示妻子快停止暗地里的埋怨与嫌弃,装出和气的神色来。路妈妈虽不服气,但扭不过丈夫的坚持,只得勉强挤出笑容,与那曹娘子搭话。而王家妯娌两个,早已服侍王大爷入座了。屋中场面十分和乐融融,只是开饭的时候,春瑛才惊觉,十儿的叔叔不见了踪影。

没过多久,这位王二叔便出现了,还带回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媳妇给王大爷请安问好。原来这位赵三嫂是十儿四堂伯家的婶娘的娘家侄女儿,丈夫就在这个庄上当监工。春瑛再次见识到王家的“实力”,心中暗暗钦佩:果然,大家族就是名不虚传,连这么偏僻的田庄上,都有亲戚…

一顿饭吃完,曹管事已经想好把人安置在什么地方了,他非常恳切地提议,庄里有一处空院子,就在仓库边上,地方也大,足够两家人住了,只是多年没住人,须得稍微收拾一下。虽然没能保证一家一院,但一时半会儿的腾不出这么多空屋子,只好待明年开春,再叫人建新屋子。

王老大没吭声。两家人住一个院子,他自然不乐意,足足有十口人呢!况且里头男男女女的,又有年轻后生丫头。这里比不得侯府后街的大院,一个院里住的都是同宗。不过,他又觉得自己一家不会在庄子上待那么久,还要等到开春建新屋,心里盘算着,是不是问赵家借两间屋子?

路有贵却觉得,能有足够的房间就行,##只是权宜之计而已,以前也不是没有吃过苦,况且这曹管事如今看在小堂是徐总管手下的面上,待他们特别客气,她们要求太多,等小堂走了,还不知到曹总管会不会翻脸呢!无论是王家还是路家,都与徐总管没什么深厚的交情,还是谦逊些好。

于是在王家没提出反对意见,路有贵有心赞成的情况下,曹总管的建议获得了通过。

接下来就是打扫房子、搬行李。春瑛仔细瞧了那个院子一眼,觉得也不算太糟,就是地上的稻草有些多,屋里也没什么家具。因怕这里是鬼屋,她向赵三嫂打听一下,知道这里是一户绝户人家的屋子,因无子嗣继承,便荒废了,庄上的人平时拿它作临时仓库,前些日子秋收,这里就是存放农具与装粮食的麻袋以及供雇来的小工歇脚的地方。幸好收来的粮食除了要送入侯府的以外,都分发到各家各户了,只有屋子角落里还有几代旧年剩得面粉。曹总管大手一挥,面粉便归了路王两家。王家人只看了一眼,没动。春瑛心到能吃就行,说不定能派上用场呢,便跟父亲提了提,然后父女俩合力将面粉般到了厨房——其实只是个匆匆搭就的草棚,棚下盘了两个灶。

当下王路两家人便齐齐动手,把院子整理清扫乾净了,王大爷与大儿子夫妻分住正屋的两个耳房,王老二夫妻住了东相,路家人住了西厢房,原本是厨房兼柴房的屋子重新用纸糊过,给两个女孩子住,十儿的哥哥则被打发到赵家去了。

赵三嫂非常热心地送来了厚实的棉被和一应锅碗瓢盆等物,还道:“乡下地方,比不得城里暖和,若是被褥不够,只管来找我要。若是冬天的大衣裳不够,也只管来找我。都是亲戚,用不着见外。回头我再送些粮食瓜菜过来,不然大冷天的,你们连晚饭都做不成呢!”说罢又朝曹总管笑笑:“老曹,你看…是不是让他们歇两天,再安排活计?横竖秋收已经忙完了,地里的瓜菜也种下了,堆肥的活自有农户去干。”

曹管事面上有些僵,含含糊糊地应了,又请小堂去家里吃晚饭。这时候天色已晚了,进城也来不及,因此小堂便答应着去了,被冷落的安四奎看得两眼冒火。

这一晚,各人都是对付着将就了。

春瑛只觉得秋夜里风刮得格外冷,暗忖明天要多弄一张被子来。旁边的十儿动了动,转过身来,低声问:“春儿,你说…三少爷这时候听说了咱们的事没有?”

春瑛把身上的被子卷得紧些:“不知道…应该听说了吧?”

“他多早晚把我们调回去呢…”

春瑛想了想,叹了口气:“你也别抱太大希望了,上回曼如的事,你也看到了,他不会跟太太做对的,就算要调我们回去,也要过些日子,且看府里年下忙不忙吧…”

十儿扁扁嘴:“我从来就没住过这样的房子…吃过晚饭洗碗的时候,我还看到了老鼠!足有我的脚丫子这么大!吓死我了…灯油蜡烛什么的,又不够使,我方才进屋时,只能借着月光,差点儿没摔个大跟头!”

春瑛听得笑了:“我比你好一点,以前我家住大院的时候,屋子也挺旧的,不过比这里还是强多了。明儿我们再好好收拾收拾,也就能住得舒服些了。”

“这叫什么事儿呀…真该让曼如那贱人来尝尝这个滋味!还有那个姓安的混蛋!他今儿把我衣裳抓了半天,恶心死我了,我明儿就去烧了它!”

春瑛埋在被子里闷笑,十儿不好意思地拍了她几下,又哂哂道:“三少爷,快救我门出去吧…”

春瑛怔了怔,收了笑容。十儿对三少爷是不是太依赖了?

不过她也能理解。在来到这里以前,她根本就没料到庄上的条件是这样的,或许是因为这个庄子的出产比别处少吧?但是这样的环境,她真的不愿意多待。还不知道他们医家会被分派什么任务呢,只希望不会太惨。

真可笑,她家明明有钱,却又不能公开地花,更不能叫别人知道,真是太郁闷了!春瑛只盼着能早日想到办法脱籍,免得再受那些愚昧又蛮横的恶人的气!

这么想着,她又不由自主地想起胡飞,想起他昨晚上握住自己的手,说的那些话。她的心不经意地跳快了半拍,脸微微发热了,她连忙把自己的头缩进被窝里,才忽然想到如今房间漆黑一片,十儿是看不见自己的,又觉得好笑,回头一看,十儿已经睡着了,正发出轻微的呼噜声。

重新翻过身,她握住昨晚上曾被胡飞握住的那只手,不停地想着,他今天为什么没来?是临时有事耽搁了?还是出了什么意外?也许…只是因为睡过了头?

她悄悄闷笑,又忽然担心起来。胡飞从来都不会睡过头的,况且昨晚上他走得挺早,到底是什么事拦住了他,让他没能及时赶来送自己呢?

其实…她也不是那么介意,如果他真的有要紧事要忙的话,她还是会体谅的,毕竟正事要紧,反正他也答应过来庄上看望自己。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当年他南下时,她可是一直送到码头上的…当然,她不是拿这个来要求所谓的公平对待,可好歹他也打声招呼嘛,或是派人来送个口信…

春瑛就在这反复又反复的纠结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五卷 沉浮 第二百三十二章 母子之间

李攸斜眼盯着点染。慢慢地喝了口茶,冷笑一声:“你这两天里回家四五回了,就打听到这些?”

点染抹了把冷汗,小心地道:“三少爷您在王府,小的一心只想着侍候您呢!虽说…您和周爷几次遣了小的回来拿书册衣裳,可您要得急,小的来去匆匆,也不曾留意府中有什么新闻…”没敢把春瑛曾经找他求见三少爷的事说出来,只将方才打听到的众人议论的话说了几句:“听妈妈们说,太太是忽然叫了原先侍候过霍家表姑奶奶的丫头去的,接着又传了小陈管事两口子,后来太太有事出去了一趟,回来时在院里听吴家的说了几句话,又问了茶房一个叫杏红的小丫头传话——这杏红原本也是侍候表姑奶奶——这进屋后便发了火,连小陈管事都挨了骂…后来不知怎的,就把十儿姐姐和春瑛两个拉出去打板子了,春瑛又拉扯上了曼如姑娘,结果三个人一起打!是侯爷进来说了几句,才把人放走的。事后太太下令。撵了王路两家人,但曼如姑娘就只是关起来,并没有撵走。

他再偷看李攸一眼,才劝他道:“小的猜想,定是姐姐们惹恼了太太,太太才下令打板子的,不管谁是谁非,已是下了明令,三少爷何苦跟太太赌气?又不曾重罚,只叫十儿姐姐忍些日子便罢。”顿了顿,又撇嘴:“至于那个春瑛,她又不识抬举,撵了就撵了,就算不撵,她也是要出去的,何苦费那心思?”

“放屁!”李攸骂道,“她两个好不好,都是我的人,叫几个黑心奴才蹿唆几句,便撵了出府,我居然足足过了一日才知道!脸面都丢到爪哇国去了,你还在这里说嘴!”

点染缩了头,不敢再开口。李攸越想越气,黑了半日的脸,才道:“方才我已跟王家人说了,今儿原是他们受了委屈,日后我自然会替他们出气!但他们也得安份些,别把事儿闹大,丢我的脸,到时我倒不好护着他们了。他们虽然应着去了,但难保心里没有想法。你替我留意着,若他们胆敢起歪念头,立时来回我!”

点染心中一跳,忙应了声,想了想,又问:“那…安四奎那厮今儿早上闹出来的事…”李攸的脸又黑了:“我管他去死!”

点染再不敢说了,忙退出房去,走到门边,又被李攸召回:“你跟王家人说,叫一个身上没差事的子弟,到大兴庄上去一趟,给十儿和春瑛传话。就说我说的,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我不能明着违了太太的意思,但也不会叫她们白受委屈。这一回暂且忍了,等年下府里忙起来,我自然会想法子把她们要回来的,让他们稍安勿躁,就当在外头玩儿两天!若有人欺负她们,就记下名儿,回来说给我听。”又问:“大兴庄子的管事是谁?”

点染想了好一会儿,才答道:“记得从前太太陪嫁的丫头里,有一个叫茱萸的,后来嫁了人,她男人如今就管着这庄子,一年进府请两次安,腊月里多半也要来的。三少爷应该见过,只怕记不清了?”

李攸隐隐有些印象:“原来是他?这么说他原是近着咱们这边的?那就好,你叫人传话给他,说是我的意思,不许他欺负人!”

点染忙应了,退出房来,又擦了一把汗,心想三少爷年纪大了,板起脸来,那气势竟比小时候强十倍!就连那心思,也越发叫人难猜了,方才他对王家人可是一脸恳切的,回过头却自己防备人家…点染叹了口气,心道:还是照着三少爷的吩咐去做吧,自己就少在那里乱猜了,不过春瑛找过自己的事,可千万不能叫三少爷知道!

李攸独自坐在房内思索,想起曼繻和安四奎以及那一众“哄骗巴结”自己母亲的小人,便气不打一处来,心里也有几分埋怨,周家案子生变,父亲又另有要事要忙,他一方面要想办法应对,另一方面还要安慰周念,心力交瘁,母亲还要添麻烦,偏偏这回事情闹大了,想压下去都难…

罢了,横竖十儿和春瑛并没有吃什么亏,先把这件事放一放,等他忙完正事再说吧。

这么想着,李攸心情好过了些,便打起精神叫了丫头来,侍候自己换衣裳、洗漱,囫囵吞了几块糕点充饥,便赶到老太太那里请安。离开了老太太的院子后,他便往母亲的院子里去。

正院里一片静悄悄的,丫环仆妇走路都放轻了脚步。李攸一路行来,察觉有异,见桑儿在廊下坐着,便给了她一个眼色,走到后院避人处。桑儿很快跟了过来,压低声音将昨天正院里发生的事都说了,又道:“侯爷方才来过,为早上安四奎在后街闹事发作了太太一通,因此太太正伤心呢。”顿了顿,又补充一句:“曼如不大安份,昨儿哭了一夜,今早上趁着太太经过,说了一大通话,具体说些什么,我因离得远,听不大清楚,只隐约听到什么为了侯府体面着想的话。”

李攸挥挥手,桑儿飞快地走了。他重新转回前面正屋,有小丫头慌忙掀起帘子让他进去。他在正堂里见不到母亲,转了一圈,才看到她在里间低头抹泪。

李攸略一踌躇,退回几步,才放重了脚步声。安氏听见,忙拿帕子擦了脸,抬头见是儿子,勉强笑笑:“回来了?可吃了么?昨儿怎的临时起意在王府坐下了?晚上睡觉可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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