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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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柏泉被她气势所慑,愣了好一会儿才苦笑道:“你何必为我费这个心?差事自然是好差事,只是…怕没那么容易轮到我头上吧?”

明鸾一甩手:“这个你不用管,反正我确认过了,没有问题,你只要说一句话,愿不愿意接受我的建议吧?要是愿意,一切好说,咱俩以后还是好朋友,如果你还是想继续孝顺那两个女人,不管你亲娘死活,那就当我多管闲事,咱们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崔柏泉无奈抚额:“你有点女孩儿的样子行不行?若不是穿着裙子,只怕不认识的人还当你是个男孩呢。”

“啰嗦什么?”明鸾不耐烦地一瞪眼,“给我痛快点,哪有这么多叽叽歪歪的?”

崔柏泉一摊手:“你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我还能如何?我又不是真傻子,怎会不答应?你本来也是为了我们母子着想,只是…”他顿了顿,“就怕大娘与婶娘不肯消停。”

明鸾嗤笑出声:“怕什么?她们想闹,就让她们闹去。以为自己是谁?寻常军户人家的女眷,两个无依无靠的寡妇而已,当她们还是大统领府上的夫人太太呢?堂堂千户大人,还要看她们的脸色行事?”

崔柏泉忙问:“你要做什么…”

“你管不着,又不是你亲娘,她们要自作孽,你还要替她们擦屁股不成?”明鸾不屑地啐他一口,指了指窗户外头,“你要还是那么想,也就不会把你娘接上山来了。”

窗外,卢姨娘正呆呆地坐在屋前的平台上,望着远处的村林子发愣左四捧着碗粥小心哄她吃,旁边是崔柏泉养的大狗老黑,一边蹲坐着盯住他俩瞧,一边吐舌头喘气。

本来明鸾上山前只打算冷冷淡淡地把事情告诉崔柏泉,就转身走人的,没想到会看到卢姨娘在这里,问了左四,才知道崔柏泉早在几天前就不声不响地把人接到山上的小屋来了,心里的气便消了几分,再对老朋友的时候,才会摆出这副小夜叉的架势来。

崔柏泉看着窗外的生母眼圈微微一红:“婶娘都说出那种话来了大娘又正在气头上若我不把姨娘接走,天知道她们会做出什么来?我虽不孝,却也没糊涂到这个地步。”他叹了口气,“从前我敢把姨娘交给她们,也是她们答应了,只要我将所有钱粮都交到她们手里,再每日回去替她们干活,她们就替我照顾姨娘。几年下来我见她们虽不用心,却也没真的打骂过姨娘,才顺了她们的意没想到…”

明鸾便道:“事情都到这个地步了,你就不要再做梦了吧。她们分明是想利用你娘拴住你呢,哪里是真心想为你分忧?等过几日召令下来,你就进城去当差,把卢姨娘也带走,反正亲兵是一定能分到屋子住的,挤一挤就行了。你还可以花点钱,雇个大婶在你上差的时候照顾你娘,她又不吵不闹的,每日不过就是在屋子里发呆,不怕会出事。”

崔柏泉有些犹豫:“我那日要把人带上山时,大娘已经闹过一场了,还是我答应了每日仍旧会给她们干活,她们才勉强应承。若我进了城,又成了新任千户大人身边的亲兵,哪里还有空回来干活?便是想从这象牙山上弄点东西卖了贴补家用,也不成了。我就怕到时候手头会很紧。”

明鸾一听,脸色又沉下来了:“那你想怎么着?不当这个亲兵了?我可告诉你,这差事有的是人抢!只不过人家江千户想要找个信得过又伶俐的人,才托熟人介绍而已,我们家能跟他攀上关系,也是走了狗屎运,人家可不是非得要找你的!”

崔柏泉抬头看她:“瞧你说的,我又不是傻子,怎会不去?上回大好的机会给闹没了,我心里正懊恼呢,只是我大娘已经在万千户那里放了话,还拿孝道说事,我若继续讨那差事,就等于承认自己不孝顺了,要叫人戳脊梁骨的,万千户又怎肯用个名声不好的人?这一回既然是新千户下的令,军令如山,我怎会不肯?”

“你既然知道这一点,就别在这里腰罗嗦嗦的。”明鸾忍了忍,换上一种和缓些的语气,“再说了,你把你生母接走,说不上对你大娘与婶娘不孝,反而还是为了她们好呢!你想想,从前你在山上住着,每日下山去看你娘,替她们做重活、粗活,其实劈柴啊,挑水啊,搬搬抬抬之类的都是你做的,你娘的饭是你煮,你娘的药是你熬,大夫是你去请,钱是你掏腰包,只有梳洗穿衣不是你干的,别人也不过就是帮着看守病人,那等于是你亲自在照顾你娘,只不过不在家里住而已,你大娘和婶娘清闲得很。等你去了城里,那些重活谁干呀?你娘的病又是谁照看?药钱从哪里来?还不是要麻烦两位长辈吗?把人带走了,她们也省了事,你其实是体恤她们来弄!那两位年纪也不小了,怎么好再累着她们呢?”

崔柏泉好笑地看着她,心里也明白这是她为自己想出来的借口,但他担心的是另一件事!…这话虽然说得过去,但从前她们要我去同知衙门做差役时…就曾说过,我既然进了城当差,就该把她们也带上,不能将她们抛在乡下受苦。我自然愿意将姨娘带去城里的,可她们俩…若也一并来了,那跟在这里又有什么区别呢?城里还没有军汉大叔与金花婶他们一帮好邻居,可以帮我照顾姨娘。”

明鸾冲他翻了个白眼:“你想得美呢!即使做了亲兵,也不过是个小兵而已,有间房子给你住就不错了,你以为能象在村里一样,独占一个小院?一间屋子,她们妯娌俩要是愿意跟你们母子俩挤,就尽管让她们来,要是嫌地方小,叫她们自己掏钱赁房子去!还有一件事,你不要忘了,德庆的军户都要屯田,从前因你年纪小,家里没劳力耕种,每年又从我们家低价买一批粮食上交,百户所那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如果江千户严查起来,你们家至少要负责五亩地呢,问问你大娘和婶娘,愿不愿意种地去?反正你身上有差使,用不着你去干这活。”

崔柏泉哑然,叹了口气道:“这么说来,若我真带上了她们,就等于是害了她们了?只是不知道她们能不能明白这一点。”

“不管她们能不能明白,都改变不了什么。顶头上司要吩咐你去办什么事,难道还能容得你家里人说三道四?”明鸾斜眼看他,“我要是你,就不要再管她们了,把话说到那份上,跟仇人也差不了多少。你要是实在觉得对不起你父亲哥哥,每月交一点钱粮到她们手上,也就算对得起她了。你哥哥要真是个好人,真心为你着想的,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你为了孝敬他娘,就委屈了自己的娘。说实话,你现在的做法,你哥在天有灵知道了,说不定还要难过呢。”

崔柏泉沉默下来,良久没有吭声,明鸾知道他没那么容易转过弯,便挥挥手:“消息我递给你了,你准备准备,估计没几天龘命令就要下来了,一接到命令就走人吧。药田那边我会替你看着,等卖了钱就分给你。”

崔柏泉闷闷地应了一声,看着明鸾,想要说些什么,想到之前两人之间的隔阂,又犹豫着不敢开口。明鸾没留意到他的踌躇,反而心里还为他的诸多顾虑而感到有些生气,蹬蹬蹬出了门,问候卢姨娘一声,对方仿佛什么都没听见,还是盯着那片树林子瞧。她叹了口气,想要离开,左四却给她使了个眼色,走到一旁的僻静处。

明鸾跟了过去:“什么事?”

左四沉声道:“这件事我要郑重谢你,你是个好孩子,虽然生气,却还是帮了小泉哥大忙。”

明鸾讪讪地道:“这没什么,怎么说也做了几年朋友,他帮了我不少忙,又没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我再生气也不能看着他陷进泥坑里出不来吧?

左四叹道:“他还是忘不了他哥哥的好处。小时候,钟氏并了出一口气,故意将他养在自己院子里,硬生生分开他们母子,当着崔统领的面,惯会装出个贤惠大妇的模样,私底下却常常责打辱骂小泉哥。他那哥哥时时护着他,让他少受了许多苦楚,又教他读书习武,故而兄弟俩感情最好。我虽觉得他那哥哥不错,但也觉得他是糊涂了,他哥哥再亲,能亲得过生母?幸亏他还知道心疼母亲,生怕那两个女人真会伤害他母亲,特地把人接了出来。其实他要是愿意早些这么做,只怕我那妹子的病早就好了。”

明鸾道:“我觉得小泉哥就是犯了一根筋的毛病,要守诺奉养嫡母与婶母,也未必要把生母跟她们放一块儿吧?那两个女人害人在前,就算他不守诺,也没人怪得了他。

要是怕被人说他不孝,难道现在他就是孝顺了?卢姨娘为他做了那么大牺牲,他却连那一点虚名都不愿舍弃,我都没力气跟他吵了,且由得他去吧!”

但接下来她又马上劝左四:“左四叔,您当真要一直留在六都做个小工吗?真不想重回衙门做公家人?或者索性想个法子进卫所当兵算了。你不就是担心当年那个逃兵的记录吗?当初你是改名换姓潜进去的,认得你的人也没几个,几年下来,平乱死了几个,万千户带走了几个,还有各地卫所换防什么的,人员早就有变动了,你再乔装改扮一下,换上真名,人家真能认得出你么?小泉哥和卢姨娘之所以总是被人欺负,还是吃亏在没有靠山,你是他们正儿八经的娘家人,就真不打算出头?”

左四皱了皱眉,没有回答。

明鸾叹道:“其实我觉得你重回衙门最好不过,一来这是你的老本行,你做起来比较拿手,一应资历都是全的:二来嘛,同知衙门缺人,同知的职责包括捕盗在内,本就是你的专长,柳大人一定很欢迎的;三来啊…这一行虽然是下九流,但在德庆这种小地方,只要受到上司待见,还真是挺体面的,多的是人巴结你,万一那两个女人再给小泉哥难堪,你也能替他撑腰。最后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她凑近了左四,“小泉哥在山上住着,你还能悄悄过来看他们母子,等他进了城,再进了卫所做千户大人的亲兵,住也是住在卫所安排的房子里,你还能象现在这样…时不时溜过来探望?倒不如摆明车马,反正你只是崔家小妾的娘家亲人便是昭告天下你过来照看亲戚谁又能说你犯法?”

左四沉默片刻,忽然笑了:“小丫头,别告诉我你也给我寻了个差事?”

明鸾耸耸肩:“这怎么可能?我要有这么神通广大,也就不用窝在这种地方了。你要是有门路,就自己想法子去,就算办不到,着急的也不是我。”说罢背过身施施然走了。

隔天后,千户所果真下了命令召崔柏泉前去担任千户大人的师爷身边的小兵。因为消息来得突然,并没有先兆,等到钟氏与陆氏听说后急急赶到山上小屋时崔柏泉已经带着生母卢姨娘进城了。她们着急地缠了村里一家准备进城的人半日,终于搭着顺风驴车进了城,找到千户所。

她们本来是想重施故伎,先找新任千户哭诉一通的,结果刚发出第一声哭叫,就被江千户的亲兵轰出了千户所。她们不死心,在营前继续哭闹,想要引起江千户的注意,结果江千户是注意到了,却完全没有见她们的意思,反而还命人来打了她们各人十板子,罪名就是骚扰军营重地。

虽然经她们这一闹,崔柏泉刚到千户所就被人笑话了一顿,背后还有不少人嘲讽他家里人不靠谱,但他还是撑了下来。他本就自小读书习字,抄写的活对他来说自然没有难度,他还十分殷勤小心,侍候得那位老师爷很是满意,没多久就在所里站稳了脚根。而且他将身染疯疾的生母带在身边照顾,还被人夸是个孝子,虽有嫡母在外头说他闲话,却没多少人相信,就算原本笑话他的人,后来也渐渐改了态度,顶多是让他多劝劝嫡母,不要再生事,免得惹千户大人不高兴了。

钟氏与陆氏见崔柏泉新差事做得好,只得打消了为难他的念头,反而吵着要跟他一起进城住了,还说小妾尚且能住城里的房子,凭什么正室嫡母却只能住乡下?崔柏泉拿俸禄有限房屋狭小的话回应她们,钟氏便冷嘲热讽他是看上了她们的私房钱了,想要变着法儿要她们掏腰包,实在不孝,若是长子九泉下有知,还不知会如何看待这个兄弟,云云。

崔柏泉闻言不由有些动摇,但他总算还没糊涂,知道自己绝对无法承担四个人在臧里的生活费,只是烦恼不知该如何安抚嫡母而已。

偏偏左四又有事离开了,一时无法联络上,他不知的寻何人商量。

说来也巧了,江千户这时已经在德庆安顿下来,可以腾出手烧他新官上任的三把火了,他的火烧得与新知州不同,并不是靠为难下属们确立自己的权威,而是首先为千户所的底层士兵们谋福利。

他认为军户当中有不少士兵,或因家贫,或因身有伤残,有相当多的人满了二十五岁还在打光棍,有些人甚至到了四十岁,还没娶上妻子。军户都是世袭的,而德庆本地的军户数量又有限,再这样下去,德庆一地的兵源迟早会出问题。而另一方面,则因为早年瑶乱等问题,有不少士兵战死,其妻守寡,带着幼小的子女,生活十分困苦,无力为卫所屯田,又荒废了土地。因此,他鼓励这些年纪老大却打光棍的男子,娶那些丧夫无依的军户寡妇为妻,作为奖励政策,两家的田地可以合为一家所有,但上交的钱粮却只算一户的,还可以给这种新结合的家庭提供一个正军名额,前提是那人需得是身体健康、家世清白的青壮。

这项政策瞬间在德庆一地引起轩然大波。对住在城镇一带的军户而已,这项政策并无甚要紧的,但对于驻扎在偏远乡间的军户以及那些家中有子弟迟迟未能选入正军的人家而言,这却等于提供了他们一个向上爬的好机会。特别是那些住在偏远地区又早年丧夫的妇人,心急想让儿子当上正军,也顾不得许多了,纷纷寻媒人打探,是否有合适的中年军汉需要娶妻。一时间,德庆州各地都多了人家办喜事。

看到这种情形,金花婶特地到钟氏面前说了些有的没的,后者生怕自己会被逼再嫁,便老实了许多,再也不到城里闹事了,倒是陆氏表现有些古怪,虽然没再寻崔柏泉的麻烦,却总是收拾得花枝招展地跑去城里,宣称是要探望卢姨娘和年少的侄儿,却每每在军营前徘徊,惹得不少人在暗地里说闲话。

有不少人非议江千户的新策有违礼教,但江千户却不为所动,没过两个月,千户所便添了许多身体条件合格的青壮士兵,他们没有一些老兵油子的坏毛病,个个都老实听话,勤奋练习,一心想要出人头地。原本还有些缺员的千户所顿时没了隐忧,新来的几家流放犯派不上用场了,便都被安排去了偏远的地方。

章家得知这个消息,还在暗地里庆幸,当年他们来到德庆时,主事的是粗心的万千户,而不是江达生,不然他们如今还不知在哪里呢。但等到他们听说那几家流放犯的姓名来历后,便打消了同情心。原来那几家都不是陌生人,基本都是当年拥护建文帝登基的功臣附庸,其中有一个,居然还是安庆大长公主驸马欧阳伦的得意门生。

第二卷·清平乐 第二十九章 旧事

安庆大长公主,乃是太祖皇帝嫡出的公主,先帝亲妹,当今皇上的亲姑姑,身份尊贵,无论是在皇室还是朝廷,都备受尊崇。她还有一位享负盛名的驸马,虽然早逝,却是国之重臣,深受先帝信重,难得还家私丰厚,又善理财。安庆大长公主出身尊贵,又得佳婿,还有钱有势,堪称皇家公主中最得意之人。

虽然在驸马急病而逝后,她的风光便打了个大折扣,但新皇登基后对她的封赏却又弥补了这一点。

但对章家等与悼仁太子关系亲近的人而言,安庆大长公主是一个背叛者。曾经,欧阳驸马是悼仁太子的老师与最坚定的支持者之一,可在他死后,安庆大长公主却投入了新皇的阵营,利用驸马留下的势力与财力帮助后者,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证明她曾参与了新皇谋朝篡位的行动,但若她什么功劳都没有,又怎会在新皇登基后获得那么多的封赏呢?

欧阳伦的弟子都是奉安庆大长公主之命行事的,本该是拥护新皇登基的功臣之一,可如今只是过了三年,居然就有人成为了流放犯,与昔日悼仁太子旧人享受同等待遇,叫章家人如何不好奇?

章放打听到那人被发配的地点,特地赶过去,在半路上截住了对方,问到了一些事,然后赶回来向章寂报告:“据他说,当年安庆大长公主下令支持越王夺嫡时,欧阳太傅门下也有人反对,只是听大长公主说,悼仁太子不满太傅多次指责他的缺点与错误,心生怨憩,因此暗中指使宫人向太傅下毒,以致太傅身亡。大长公主是要为夫报仇,连人证物证都拿出来了,他们都信以为真,才会参与进去的…”

章敞在旁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你是说…悼仁太子害死了欧阳太傅?这怎么可能?!”

章放叹道:“我自然不会相信虽说当年太傅确实常常指出太子的错漏之处,但都是私底下为之,我曾听太子提过,说他十分感激太傅的指点让他获益斐浅,又何来怨恨?这分明是骗人的,也不知大长公主是哪里来的所谓人证物心…”

章寂阴沉着脸道:“既然他说出‘信以为真’这四个字,可见他们已经知道那是假的了吧?”

“人证是先帝赐给大长公主与驸马的四名宫人之一,因擅长药膳,驸马就特地讨回府为大长公主调理身体,那年冬天驸马偶感风寒,病逾后身体有些虚弱大长公主命那宫人为驸马做药膜进补不想那宫人竟在药膳中下了毒。事后驸马府的人曾对这名宫人严加审问她始终不肯招认是谁指使她这么做的,直到后来他们找到了她的家人,逼她开口,她才承认是东宫下的命令,她妹妹在东宫侍候,据说太子妃曾亲口向她许诺,只要她把这件事做好了,就抬举她妹妹日后太子登基为皇,至少也会封妃。后来东宫大火,加上宫变原本的东宫宫人都死绝了,她妹妹也不例外,死无对证,欧阳驸马的门生与驸马府的人也就信以为真,不想大长公主身边一个老嬷嬷从前入宫时曾经与那宫人的妹妹曾有过一面之缘,去年偶然出府办事,无意中遇见一个女子与那宫人的妹妹长相十分相似,心中起了疑,便跟随其后,发现她居然是冯家一个管事的老婆,平日一向是在福州打理产业,只因冯家老夫人五十大寿,夫妻俩方才上京贺寿,听说她还有个兄弟,不但捐了个官身,家中还有百顷良田…”

章寂冷笑:“原来如此,父母姐妹为死士,替儿子挣下一个富贵,却害了一国储君!”

章放继续道:“至于物证,则是两封信,是以悼仁太子的笔迹写的,没有署名也没有印鉴,只能做为辅证,无奈当年大长公主乙经认定了太傅乃是悼仁太子所害,只看了上头的笔迹,便没再仔细查证。

章寂看向他:“如今大长公主想必已经知道自己受骗了吧?怎弁就没半点动静?”

章放嗤笑:“她能有什么动静?她所有的权势不过是空丰楼阁罢了。建文元年的时候,欧阳太傅的数名得意门生还能在朝中得占高位,不到两年,便纷纷被皇帝以各种借口调了闲职,或是以莫须有的罪名被革职,欧阳家过去数十年间得来的产业,也有近半被人侵占瓜分,大长公主根本就无力阻止。她曾经找上宗人府宗正哭诉,结果不过是等来建文帝一纸旨意,训斥她不该干政,将她送到山上庵堂里清修去了。如今驸马府的人要见她一面,尚且艰难,更别说护住其他人了。她此刻正不知如何后悔呢!”

章寂沉默片刻,方才叹道:“便是后悔又如何?即便当年她是受人蒙骗,也有糊涂失察之过,况且为一己之私便颠覆朝廷,谋朝篡位,甚至有弑君嫌疑,她一点都不无辜,会有今日,也不过是她罪有应得罢了。有些事,他们既然做了,就得承担后果,苍天有眼哪!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罢了,如今时候既到,他们还能留得性命在,就是前世积德了!”

章敞问章放:“那人就这样干脆利落地把这些全都告诉你了?他倒是爽快。”

“能不爽快么?”章放梯了掸袖口上的灰,“他一瞧我身上的穿戴,立时就软了。我如今好歹也是个总旗,他一个新来的小兵,敢跟我斗?其实说白了,我们两家本是仇人,他若不把事情说明白了,表明自个儿也是受了有心人蒙骗,就得承受咱们的报复。他这不是爽快,反而是明智之举呢!”

章寂叹了口气:“罢了,报复了一两个人又能如何?都是叫人算计了,若是安庆在眼前,我还想骂她一顿,这几个太傅当年的门生弟子,不过是听命行事罢了。就算杀了他,也换不回悼仁太子了,再说这些又有何益处?”他站起身,背着双手慢慢地走回屋里,似乎有些落寞。

章放见了心酸,想要跟上去安慰几句却被章敞拉住了:“怎么了?”章敞压低了声音:“上回我跟二哥你说的事儿…你到底替我办了没有?”

章放的脸色顿时严肃起来:“三弟,我早跟你说过了,一家就一个正军,我已经是了你就只能做余丁,你再提这事儿有井么意思?”

章敞有些不悦地道:“从前一家是只许有一个正军,其余都是余丁,可如今江达生搞那什么新策,若是正军娶了有儿子的寡妇,那儿子也能做正军,那就是一家有两个正军了,别人都能,为什么我就不行?我还在百户所里有正经差使呢!”

章放有些头痛地道:“你又没娶有儿子的寡妇,压根儿就与这事儿不相干。若是上回马掌柜来时,你答应了那个差事,倒还罢了,你又不肯!”

章敞听了,脸色更加阴沉:“我就不明白了,如今你已经是总旗了,怎么连这点小事都办不了?我听说江达生是因为卫所里缺人,才想出这法子来的,可明明咱们百户所里就有不少余丁,谁都能转成正军,怎么就缺人了?非得让老鳏大娶寡妇,败坏礼教!”

章放无奈地道:“你以为事情有这么简单呢?如今是太平年间,没什么仗打,各处卫所都人员不足,这不足还不是一般的不足,账上瞧着缺十个人,实际上缺的可能是二十个、三十个!不过是吃空饷罢了。等上头拨了新人下来,军饷又能添上一笔。若将辖下的余丁提上了正军,补足了空缺,谁还能吃空饷?因此咱们这些底下的卫所,想要从外头来新人容易,从余丁提拔却难。大家伙心里都是明白了,可又有谁会做犯众怒的事呢?”

章敞黑着脸不说话,章放便劝他:“你就安心在百户所里干吧,即便成不了正军,每月得的钱粮也不差什么,咱家又渐渐宽裕了,你何必钻这个牛角尖?况且你自幼就体弱,升上正军就得参加练兵,你哪里熬得住?我常常不在家,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还有几个女人,有你在,家里人也能安心不是?”

章敞没有应声,闷头就走了,章放心中讷闷,正想追上去细问,却听得父亲在屋里叫自己,只得暂时放下弟弟进了屋。

章敞回到房间,见明鸾正坐在床边与陈氏说话,脸上带着笑,手里比划着一件枣红色的新棉袄,大概是陈氏给她做来过年的新衣,便板着脸说:“家里还有这么多活没干呢,你缠着你母亲做什么?整天想的不是穿衣就是打扮,谁家女儿象你这般虚荣?!”

明鸾无端端被他喷了一顿,只觉得莫名其妙,脸色也阴沉了下来,皮笑肉不笑地说:“母亲给父亲也做了一件新的,不过她腿脚不便,因此是我进城去扯的布料,您试一试看喜不喜欢好了,不喜欢我也没办法,谁叫母亲如今走不了路呢?”

章敞闻言便有些讪讪地,偷偷看了妻子一眼,见她面无表情地从床边拿过一件新衣递给他,他接过一瞧,果然是新做的冬衣,上头针脚细密,显然是用了心的,样式还是从前他喜欢的那种,不由得哑然,半天说不出话来。

陈氏瞥了他一眼,便转向女儿:“去干活吧,你说的我都记下了,明儿就给你改。”

明鸾冲陈氏灿烂一笑,起身朝章敞草草行了个礼,便出去了。她才不怕后者又冲陈氏发火呢,如今陈氏哪怕伤重在床,也依然给他做新衣裳,每日三餐都会过问他的饮食,分明就是一副贤妻做派,该有的礼数丝毫不缺,就是少了点亲切,但那又怎样呢?章敞根本挑不出错来,要是他胡搅蛮缠,受指责的就是他了。他如今在外头的名声可“好”得紧呢!

她走到厨房边,瞧着厨房外头堆的柴有些不够了,知道一定又是二伯娘宫氏偷懒,撇了撇嘴,瞧着天色还早,便拎过柴刀往腰间一插,往象牙山的方向走,才刚走到井口处,便远远瞧见盘月月躲在一棵大树后张望,一瞧见她便露出喜欢,颠颠地跑了过来:“可等到你啦!”

明鸾不由疑惑:“你找我?怎么不到我家去找?”

盘耳月吐吐舌头:“你二伯娘厉害,我不敢去。”

宫氏不喜欢瑶民,总说他们是一群无法无天的野蛮人,严厉禁止玉翟随明鸾出门时与盘月月等人说话,明鸾懒得跟她吵,也就随她去了,此时听了也是一笑:“不去也没啥,你要真有急事找我,就随便托个人给我捎信,我也就出来了。说吧,这回又是什么事?”

盘月月笑道:“我不是来求你帮忙的,是来谢你。上回你跟我说的那个主意,我回去跟他们说了,集市前,他们找了很多式样,是这边的汉人喜欢的,编了许多篮子、竹筐,还有罩篱、簸箕,结果卖掉了一大半呢!有好几百钱,以前从来没卖过这么多钱!”

明鸾听了便笑了:“有用就好,其实我也就是出个主意,明明你们竹编的手艺这么好,可每次卖东西行情都是一般般。我想德庆集市上的人,想要买有瑶族特色的工艺品回去把玩的还是少数,一般人都是来买日用品的,你们想要赚到钱,还是得根据顾客的需要来调整产品种类才是正道。”

盘月月听得半懂不懂,不过明鸾大概的意思她还是能明白的,便笑道:“我阿妈说了,你的主意很好,所以我们要多编一些篮子、筐子、罩篱、簸箕,下一次集市挣更多的钱!还有,你说我们的蜡染布很好,可是花样可以再改改,我阿妈和阿姐她们都觉得有理,问你该用什么花样?”

明鸾想了想:“我看你们的蜡染布都是手工做的,做一条要费好多工夫,卖得太便宜就亏了,还不如走上层路线。这么一来,大路货的花样肯定是不行的,不如选些质量好的上等细棉布,找一些吉利图案,做出珍品来,专门向镇上的大户推销好了,如果他们能够接受,你们再考虑向城里发展。这个不能急,我先问问我母亲,能不能想到好的花样,你们也可以向别人打听。”

盘月月有些紧张地吞了吞口水:“那就拜托你了,我回去就跟我阿爷说!”

送走了盘月月,明鸾便上山搜罗了一大捆枯枝回来。此时已经是要入冬的时候了,田里的晚稻也已收割完毕,瞧着田间一片衰败景致,还好山上绿意依然,只是风冷得紧,随着天色渐渐昏暗下来,她有些受不住了,连忙快步向家的方向走去。

到了家门口,众人几手都在院子里,章放黑着脸,章敞面上隐隐带着不安,宫氏时不时往屋里瞅。明鸾觉得奇怪,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章寂正在屋里与人说话,那人衣衫褴褛,面白无须,瘦得皮包骨了,集着一脸憔悴。

明鸾心中有些奇怪,这人…好象在哪儿见过?

第三十章 求救

明鸾往堂屋的方向走近几步,却被章敞拉住!”别过去…你祖父正跟客人说话呢!”

明鸾见他此时的神色并没透出那种讨人厌的专横,便有些好奇地问:“这位客人是哪里来的?我瞧着怎么好象有点眼熟?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她不过是随口说出了这句话,不料章敞居然脸色大变,十分紧张地追问:“你见过他?你怎么可能见过他?你又不曾进过…”忽然刹住,没再说下去。

明鸾听得起疑:“我也不知道在哪里见过,只是觉得眼熟,到底是谁呀?”

章敞板起脸来:“大人的事小孩子少管。你跑哪里去了?弄得这一身的灰,赶紧梳洗去。梳洗完了就给你母亲送饭去吧,时候已经不早了。”

明鸾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好声地瞥了瞥屋里的人,始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便暂时将事情放下,洗手洗脸去了。

章放黑着脸走了过来:“三弟,你认得那人?是不是沈家的?不然又怎会替他们做信使?没想到沈家落魄这么久了,居然还有死忠义仆追寻过来,真真是狗屎运!”

章敞看着他,欲言又止。章放见状便皱眉:“三弟,有话就说,怎么吞吞吐吐的?”

章敞便压低了声音:“二哥当真不记得他了?从前咱们可是见过他好几回的。”

章放不解:“这又有什么出奇?既是沈家人的,想必是咱们从前出入沈家时见过的。”

章敞暗暗叹了口气,凑到他耳边:“他可不是沈家人的,二哥你忘了?咱们小时候,陪太[展翅水印]子殿下去游猎时,你一个不小心从马上摔下来,当时把你送回营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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