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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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这可不——”
“领路!!”声调陡然间狰狞,满堂只剩其头上垂珠多宝钿的余响。
干净小巧的值房内,床上,赵胜的尸首直挺挺躺着,甚至还好好地盖着条薄被,从被头露出一截被斩断的脖颈,断面整整齐齐,筋肉脂肪红的红黄的黄,周围是一大片已凝固的暗黑色血迹,一只纸扎童男的人头摆放在原本应该是头颅的地方,眉目如生的面庞带有着诡异的腮红与笑容,两只墨点的眼珠子圆滚滚地望向门前诸人。
接连“咕咚”、“咕咚”几声,数名太监、宫女倒地晕厥。玉茗也瘫倒在地面,哆哆嗦嗦,“太、太后,这是、这是怎么,是谁……”
喜荷如同被施了咒一般,无法将眼光自这床上移开,她居然想起了闺中女儿时常与姐姐永媛玩耍的“七巧板”:几块彩漆斫木,一会儿排成个什么字,一会儿又排成一枝花。眼前的床、被、尸体、血、纸人人首……就活像是一堆散乱的七巧板,假若恐怖具有形状,这就是恐怖的形状。然而就在几个时辰前,这一床恐怖还是个最可亲的人,眉眼勃勃、两肩壮硕,是这宫中最像个男人的阉人。当那些真正的男人一个个全都离开她时,唯有这个阉人朝夕不离地守着她,她的临危落难、她的心事难遣,她海一样朝朝起、朝朝落的寂寞——唯有这个人。
似乎只一刹,遍身上下的冰冷都在胃部凝成了一团。有谁,把她最熟悉的日常肢解成这样一床碰也不能碰、想也不能想的恐怖。有谁,像盗贼一样闯入她的生命,一样样夺走她所剩无几的一切。
那团冰冷发起烫来了,仿若是吃下了一个消化不了的炭块,从食道直烧上咽喉。就用这炙人的声音,喜荷咬牙切齿地说:
“传叔父摄政王入宫觐见。”
8.
让喜荷没想到的是,齐奢相当痛快,当日傍晚就来到了慈宁宫。
他踏入宫门的一刻,暴雨忽歇,一轮残日拨开了乌云,射出万丈晴光来。
只隔着一樘珠帘,喜荷将齐奢看得一清二楚。他头戴碧玺金冠,身着大呢蟒褂,金钮璀璨,玉带雪清,愈显得气雄而神秀。这简直令喜荷难以置信,即便在她对他如此生气的时候,这男人在她眼里依然英俊无比,然而这也只有叫她加倍生他的气。
但她的面容却看不出一丝丝走样,只是官方的、和悦的,“摄政王别来无恙?”
齐奢的态貌同样谦恭有加,“仰赖太后的洪福,臣一切好。”
“今日传召,原是有一件事要请问王爷。”
“太后有所垂询,臣当知无不言。”
喜荷先朝左右一睇,“给摄政王搬把椅子,然后你们就都退吧。”
宫人散去,宫殿就愈显得幽谧。在串串珍珠织就的广帘后,喜荷的嗓音恰如珍珠般平滑而饱满:“今日早晨,王爷遣镇抚司前来搜宫,午后,我慈宁宫的管事牌子赵胜就遭人毒手,不知王爷对此有何看法?”
齐奢在黄缎套椅上端坐,表情是一以贯之的平平无奇,“此事臣亦刚刚得知,深感惊恐不安。本因有一名犯人潜逃入宫,臣才一早遣镇抚司搜查,谁知竟叫贼子漏网,在宫中犯下此等骇行。请太后再宽限半日,今夜,镇抚司定将这贼子捉拿归案。”
喜荷从鼻子里笑一声,笑声闪烁着清冷的光泽,“是贼,还是贼喊捉贼,王爷胸中有数。赵胜不过是区区奴才,万无资格与王爷为敌,王爷何用劳心费力,必除之而后快?”
齐奢也笑了一笑,长达数年的时光,他总是逃避着喜荷逼人的目光,但此刻他却双目高抬,直直迎向那躲在幕后的眼睛,“既然太后开门见山,臣也有一事要向太后请教。段氏一介民女,葑菲下材,太后岂肯纡尊降贵,加以荼毒?”
一默后,似有什么撼动了喜荷,她却并未形诸颜色,“眼看就是清明祭陵,王爷却在此重要时节忽然抛开国事漏夜离京,其间的内幕我只是略有风闻,至于详情却一概不知。王爷既无证据,便如此信口雌黄,是否有失大体?”
假如说齐奢还略存有一丁点儿疑虑的话,至此,业已全部消除。
“此事事发突然,除了臣的近身侍从与镇抚司密探外,无一人知晓。太后身处深宫,竟在一夜间就能‘略有风闻’,实在令人浮想联翩。”
从目睹赵胜的尸体起就一直卡在喜荷喉间的炭块“啪”地裂开了,有火苗腾出,就在这一刹那,她洞若观火,许多事猛然连成了一片。但暂时,她什么也不愿说,只愿听他怎么说。
他说:“不过太后切勿误会,臣并无胆量,亦无打算指凶问罪,只是有些私底下的话要当面向太后陈情。太后与臣相识算来已十载有五,从被冷落的贤妃、被软禁的废王,到以天下养的皇太后、位极人臣的摄政王,其间种种的艰辛苦楚不足为外人道也。而今四海清平,且不久后,皇上亦将亲裁庶务、躬理万机,臣这些年代摄国事不过是免力而赴,终于能卸却一肩重担,实在是大感轻松,只一心唯吾皇之命是从,绝不敢有恃功而骄、蔑礼不臣之念。只是臣年复一年忙碌惯了,他日无所事事,不免失落,唯一可告慰之处,就是想到还有位红颜知己能陪伴在身边吟风弄月、莳花养鱼,臣也就可安心地退居藩邸、归还大政。”
如每一次接见外臣一样,喜荷的妆面厚重结实,涂满了水粉的脸面甫因这番话的前半段闪出一丝微不可见的温情,猩红的唇就因后半段而划出一道嘲弄的冷弧,“好一番‘谦敬’之言!这是居功呢,还是要挟?摄政王的意思难道是说,倘若那段氏真有个三长两短,你就打算拒不还政?”
齐奢垂低了眼睑,盯住自个袍襟上立卧三江的蟒水,“太后无须大动肝火,相反,该当庆幸才是。段氏此次虽横遭刑虐,所幸性命无伤。可惜太后宫中的管事牌子赵胜虽身在守卫森严的慈宁宫,又值煌煌正午,居然毫无声息便为人所害,且手段惨绝人寰。想赵胜所在,不过离太后只一墙之隔,真叫臣不敢细思。比起此等要事,拒不还政都还是小事一桩。在臣看来,无论何时都应以太后的安危为上。不过请太后放心,臣说过,今夜一定擒住那凶徒,绝不令惨剧重演。”
这是下不为例的警告,是明目张胆的恫吓,但齐奢自觉已克制得不像样了。假如元凶不是喜荷,他根本不会废这么一篇话,而是直接执行公平的复仇。因为每每想到青田所遭受的一切,他就愤怒得直发疯。
而他的这一番言辞无疑也引燃了喜荷的愤怒——怒极无言,因而就出现了久久的缄默。缄默已长到了令人发指,才在一个略带嘶哑的女声下终止。
“姐夫,”喜荷的双唇分分合合,瞪直的两眼几欲刺透虚无,“正如你所说,你我交情匪浅。在你看来,喜荷一定毒如蛇蝎,其实,蛇蝎也不及我。你只知道你的妻子、你的孩子死在我手上,可你不知道,谁也不知道,死在我手上的还有一个人——一个男人。呵,你顶好坐稳些,因为我接下来要说的事,会让你从椅子上跳起来。”
第202章 集贤宾(10)
喜荷笑了,笑容幽深得即使抛进去一整块巨岩也不会听到一丝回响,“还要从那一夜说起。那一夜,先帝将那件染了天花的百衲衣拿给我时,对我说:‘把这个给你姐姐、给老三的王妃送去,一旦我得登大宝,就立你为皇后,立咱们的宏儿为太子。’可后来穿上皇后的翟衣的,却是王家的女儿。‘为了顾全大局,’先帝和我解释,‘以后总是要立宏儿为太子的。’可我催了又催、等了又等,等到我的耐心都磨得光秃秃的,却等来了那个狐媚子淑妃。她把手放在肚子上,说皇上要封她的小杂种做太子。我当面质问先帝,要他给我一个说法,先帝是这么回答我的:‘淑妃怀的也不一定是男孩儿。’嘶——,先帝答错了,大错特错。他走后,我在自己的宫里来来回回走了整整一夜、想了整整一夜。你猜我在想什么?我在想你,姐夫,我在想你。我在想一个在皇位之争中一败涂地的皇子,一个被圈禁在累累高墙后、直至老死的失败者。我对自己说,我欠这个人两条命,这两条命是为了让我和我儿子坐上皇后和太子的宝座,不是为了让我当一个不痛不痒的‘贤妃’,每日在坤宁宫外跪拜王家高贵的大小姐,让我儿子当一个不痛不痒的‘瑞王’、‘豫王’,或随便什么,将来去跪一个下贱狐媚子的杂种。甚至我儿子假如有一丝一毫的不乐意,那小杂种就会把他也关进一道高墙里,直关到老死。就是这样想着你,姐夫,我才下定了决心。世间万事,最大的事就是决心,剩下的全是小事,小到只有一盒小小的朱砂粉和一盒小小的催情香。所有人都知道,先帝最少不了的东西是道士进献的丹药,最少不了的人是淑妃,那么用药过量死在淑妃身上,不过是‘善泳者溺于水’,没有人怀疑。淑妃和她肚子里那个一起被王皇后下令生殉,我的宏儿继位。就这样,一共三个,你的妻子、你的儿子,还有你的兄长,全是我干的,一共三个。可这三个人,也同样是我的亲姐姐、我的亲侄儿、我詹喜荷自个的亲夫君!”
喜荷的嗓音喑哑而刺耳,犹如尖利的指甲在墙壁上刮擦,直刮到断折,留下斑斑的血痕。“大概是投胎的时候,阎王爷拿了颗石头塞进我胸口,我的心硬得不得了,宫廷朝堂,明争暗斗,天塌下来也不会哼一声。可是,我这石头做的心,一看到你呀,就又软、又疼,疼得我直想在地下打滚。姐夫,我嫉妒,我嫉妒那女人。天朝上国之母,尊荣无以复加,却嫉妒一个万人唾弃、天下贱之的妓女。一想到我只有偶尔在白天隔着层层的黄幔望你几眼,她却每一个长夜都和你睡在同一条被铺;我背过人辗转反侧、以泪洗面,她却在人前飞扬跋扈、玉笑珠香;我纵使横身祭台、摇尾乞怜,你也不见得稍假辞色,却肯为了她上天入地、不离不弃;一想到你对我有多绝情,或对她有多深情,我就嫉妒得不能吃、不能睡。一碰到嘴,佳肴就会变作痛苦,一挨着身,龙床就会变作痛苦,这么多年,我只是一堆活生生的痛苦。可我宁愿日日夜夜煎熬忍耐,也不曾动过你那女人一下,别忘了,我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毒妇,我不是不敢,只是不忍,我不忍心让你痛失所爱,让你活得跟我一样。但我换来的是什么?为一桩莫须有之事,你居然威胁要杀我?杀了我,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对付宏儿呢,嗯?有你这样一位翻脸不认人的好叔父,我的宏儿怎么能没有母亲的保护?姐夫,这一次,你真的过分了。就是把这颗石头心砸个粉碎,我也不许你伤害我的宏儿,不许你存有哪怕一丝丝、伤害他的可能。”
缕缕的珠泪决堤冲下,冲去了喜荷面上的宫粉,露出本来面目。她极狠地、又极轻地说:“姐夫,你这狠心短命的,打今儿起,詹喜荷跟你的十年恩情,恩——断——情——绝。”
重重的帘前是一块空落落的金砖地,地上一张黄缎椅,坐在椅上的听者,自始至终只是一抹斜扫进殿内的、昏黄的残照。
9.
“执柄者之恚,真可畏诸。”
书籍盈架的房间,年轻利落的声音。
紧随着声音,吴义的脸就自其手中的书本后探出,“乔老师,这话什么意思?”
琉璃书灯后,乔运则雅意轩然地手攥书尺,潇潇往空中一划,“曹操洞事深明,又有荀彧这般贤人相劝,但出于恼恨,终究仍是杀了华佗。这句‘执柄者之恚’,就是刘梦得这篇《华佗论》的题眼,意思是说:当权之人的愤怒实在可怕。”
吴义意味深长地一笑,“原来如此。但这‘真可畏诸’之后,便是‘亦可慎诸’,看来当权之人的愤怒常会不小心用错了地方,从而自食苦果。老师,你说对吗?”
“义儿!”书房之门忽被推开,吴染作色而入,“你才念了几天书,就敢在老师的面前大放厥词?”
乔运则扭回身,目光跳一跳。他猜到父子间定有些隐情,遂识相告退:“吴公公回来了。今天时辰也不早了,那小人就先走一步。”
吴染虚留一声:“乔老师一块吃晚饭吧。”
“不叨扰了,再说小人夜里还得轮值。”
“那我就不多留了,慢走。”
吴染亲送几步,就回头掩住了屋门,一手指去吴义的鼻前,“什么‘执柄者’、什么‘恚’?怎地如此口无遮拦?”
吴义那张已格局初定的脸孔算得上端正,却似一件有隐秘瑕疵的器具,总有些什么不对——是眼睛,一双太过年少、除了好胜心与冷酷什么也没有的眼睛。他就那样不以为意地眨眨眼,“不过突然想到而已。王三老爷之所以设下这个局,不就为引发摄政王与西太后对彼此的恚怒吗?怎样,事情可成功了?”
吴染又去到门窗边检查一番,方走回原地,声调压很低低的:“倒是成了。镇抚司的人今儿大早上带着猎犬上门搜宫,下午,慈宁宫的赵胜就被发现惨死在值房。母后皇太后对你大大褒奖了一番。”
吴义“哈”一声,从椅上跃起,“那可极好!因不曾拿到段氏的手书,儿子还惴惴了好一场。”
吴染急忙把手掌往下压一压,“王三老爷早说了,能拿到最好,拿不到也于大局无碍。原只是担心‘西面的’若仍有顾虑,就将这密信出示于她,激她与摄政王彻底反目。而今摄政王竟胆大妄为到私自处决西面身边的人,有没有这信,西面都不会再容他了。”
吴义也跟着捺下了声音,却捺不住两眼里射出的亮光,“说起王三老爷,果真足智多谋。儿子虽是一字不差照他的吩咐来办,可也只是管中窥豹,始终不能参透全局。这一招反间计到底是如何做成,爹爹你如今可以和盘托出了吧?”
吴染退后一步拉一把椅子坐下,悠悠舒了一口气,“其实说白了就两步,咱们父子俩负责嫁祸,另有一班人负责坐祸。王三老爷先令我偷出慈宁宫独有的‘宁远香’,把熏了香味的衣角与慈庆宫‘金壶宝’的烟灰一起交给你。再由你蒙面易声去那纸扎铺子露一手功夫,且行事当夜佩戴面具、改换声音,好让所有目击者都认为凶手是一个身负武功而嗓音尖细之人,这样嫌疑就直指赵胜。而在同一时间,王三老爷已派人收买了一位郎中,要他在指定的时间地点出现,把受伤的赵胜引走,当然,打伤赵胜的人也是事先安排好的。一旦赵胜到了那郎中家里,郎中就给他灌下催眠药,使之大睡不醒、与世隔绝,而后等待盘查时,却反诬说自己是听从赵胜的指使,为其施行遁术作掩护。这样一来,就坐实了赵胜的嫌疑。”
“原来如此。”吴义恍然大悟地点了一点头,又皱起了两眉,“不过,儿子还有几点不大明白。王三老爷命我在绑架现场同时留下‘宁远香’的衣角与‘金壶宝’的烟灰,这两样东西都十分不起眼,如何保证一定会被发现?万一单只发现一样,难道不会露出破绽?即便两样都被发现,那么慈庆、慈宁二宫也就都在嫌犯之列,又怎知摄政王最后会认定慈宁宫?”
第203章 集贤宾(11)
“你大概不了解摄政王和他的镇抚司,这世上,鼻子最灵的是狗,眼睛最尖的就是摄政王和他那帮探子,没什么能逃得过他们的眼睛。这样过于精明的眼睛绝不会相信别人摆在他们眼前的事实,只会相信自己发现的。若一切过于简单明了,反会引起他们的怀疑,只有先叫他们怀疑过咱们,咱们才能洗清嫌疑。这正是王三老爷的高明之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每一步都在掌握之中。”
“看来只要听王三老爷的,扳倒摄政王就指日可待。”
“那是自然。不过为父的警告你,以后说话行事务必谨小慎微。爹本不愿你接这桩差使,谁叫你风头大,天天地打架、闹人命官司,传到王三老爷的耳朵里,亲自写信给太后派你去燕郊?上头都交待下来了,爹是个为奴之身,能说个‘不’吗?爹跟你讲过多少遍,你亲生父亲是怎么死的?本来你的真正身份就是个天大的暗雷,且如今又背上了这件案子。你都不知道这两天爹是怎么过来的,心时时刻刻都提在嗓子眼儿,生怕听——”
“行了行了,又是那一套。”吴义笑着挖了挖耳朵,似乎这些灵巧的手指只是用来做一些孩子气的事,而非用于残暴与酷刑,“爹不用成天大惊小怪,儿子才也并没同乔老师说什么,再说乔老师不也因开罪了摄政王才落到今天这地步?既是摄政王的敌人,就是咱们的朋友。”
吴染被激起一肚子乱火,下重手往书桌上一拍,“朋友?哼,怎么你以为我们能‘背叛’敌人、‘出卖’敌人吗?你给我记住了,不管跟谁都不能多说一个字,哪怕是乔老师。”
见养父动了大怒,吴义才严肃了神气,弓身答道:“儿子记下了,爹放心吧。”然而,那雪亮的眼神很快又回到他眼中,既率真又无情,“不过爹,那姓段的确是个奇女子。王三老爷之前再三叮咛说绝不可沾她的身子,那自是为了假扮内监的缘故,又说为了怕有损摄政王对她的怜惜之情,所以也绝不可伤及她脸面,只能在她手上做些无伤大雅的文章。便是这样,儿子所用的也是道上称之为‘虎牙钳’的家伙,我曾亲眼见过洪老拳师拿它来处置背逆师门的师兄,就连会家子也当不得,什么都招认了,那样一个弱质女流却从头到尾没有松一点儿口,居然是水做的身子、铁打的骨头!摄政王,呵,还有乔老师的眼光,都当真不差。”
“还说,”吴染狠剐了养子一眼,“以后这个‘段’字提都不许提。爹知道你人大心也大了,这个年岁,跟着你那帮师兄弟去窑子里见识见识也使得,只别把什么姑娘杂七杂八的物件都往家带,回头叫你娘瞧见又有的叨叨。”说着,从袖内顺出条四角绣花的罗帕往前一丢。
吴染捏过帕子在手中团几团,脸腾地红了。
吴义望过来,眉眼间涌出了舐犊之情,“回头我和你娘商量商量,早日给你定一门亲事。你这几天只管温温书,虽说太后已向爹许诺今年春闱必让你高中三甲,你那卷子也不好做得太不堪。等你放个一官半职的,再娶了媳妇,生了儿子,我就算对得起义兄的在天之灵了。”
一阵脚步从外廊传来,门开处,是穿着褐色竹石坎肩的绿丝儿,“爷俩说什么说得这么热闹?开饭啦,饭桌上接着说。”这位昔年的宫女很有几分风韵,从肋边抽出条柳枝罗帕摁去吴义的脑门上,“瞧你,又笨手笨脚地把墨汁弄到自个脸上。嗳老爷,要说这乔老师可真是位神仙,连咱们的义儿都能被他教着收了心,今年可也不要中个状元呢……”
这对毫无夫妻之实的夫妻,以及毫无血缘的父母子女,却如世间最和洽的一家人一样,说说笑笑地就走向了外头散发着食物香气的饭厅,只留下一间遍处文字的,但却永远不吐一字的书房。
一夜无话,便来到了新一个晨曦。
这一个晨曦,是西太后喜荷驾临东宫慈庆宫。
东太后王氏笑脸相迎,款客甚厚,明前茶、应季果、御膳房的精致茶点……不停口地叫下人送上来。然而当下人们退去,喜荷用以回报她殷勤接待的却是——
“你算计我。”
王氏抬起了一对亮油油的眼睛,“嗤”一下笑出来。她扬了扬挂有两只九曲素纹平金镯的右腕,示意吴染去门外看守,这厢就看牢了喜荷,“妹妹你说什么?”
漫长的宫廷岁月中,从见到王皇后就要行六肃三跪三叩大礼的贤妃,到仅比母后皇太后略逊一筹的圣母皇太后,再到西风压倒东风的今日,喜荷也从未以如此真实而无礼的口吻对王氏说过话。她毫无笑意,一个个字仿佛冰棱般从口内坠落:“去年八月祭月时你告诉我,听说摄政王南下扬州去找那姓段的倌人,开年时告诉我,听说那姓段的即将回京,前天又告诉我,听说她在燕郊被劫。可我今儿早上派全福去宫中各处打听,没有一个人,哪怕是消息最灵通的采办太监,没有人听说过这些事。你根本就不是‘听说’!去年摄政王王妃大丧,王爷移居养病,从那时起你三哥王正廷就派人跟踪王爷,一路跟到了扬州,然后就一直监视那姓段的行踪,在她回京前将其掳走,并栽赃于我。你故意向我透露这些消息,只是要我在面对王爷的质疑时无从洗脱,因为那是真凶才知道的事。”
王氏拍着两手笑起来,头上一支簪的簪坠是足有拇指大的一枚藏蜂血珀,其间被结晶的蜜蜂无比细微的一须一爪也在琥珀透明的胶质下无所遁形。“一丝不差!我早就跟妹妹说过,齐家都是天生的情种,你瞧瞧,摄政王那么绝顶聪明的一个人,一碰到跟那‘段娘娘’有关之事,立刻就变成个睁眼瞎,冤枉到妹妹你头上来。好在妹妹是明白人,而且一直都这么明明白白。有这么明白的一位盟友,姐姐真是万分欣慰。”
喜荷冷哼一声:“姐姐设局害我,还想我做你的‘盟友’?”
“假如妹妹并无此意,这时候该去向摄政王剖白一切,而非到我慈庆宫中来,不是吗?”王氏眉目含喜,如久阴后的云开天气,“我三哥总说妹妹你是女中豪杰,以前我还不服气,今儿我是心服口服。论心机智谋,姐姐我及不上你万一,可姐姐再笨也知道,在一个你讨厌的人和你恨的人之间,你会选谁做盟友。”
喜荷有一瞬的心惊肉跳,恨?她恨齐奢吗?她想是的,她应该恨他很久、很深了。大多数人的爱恨,如同大多数人本身,是浅薄渺小的,死去时一杯黄土就堙没于红尘。但她詹喜荷不是;如同她薨逝后会有一座跨谷连山的陵寝,她的爱与恨也不该终结于岁月的无声流逝中,而该有一个与之相匹配的、轰轰烈烈的了局。
眼下她穿在身上的是一件紫青缠金丝的秋千纹罗衣,但她的神情丝毫也不打秋千,不动不摇、毫无起伏地直视王氏,“我需要面见另一位盟友。”
“妹妹说的是,我三哥?”王氏抬手在发鬓边掠一掠,“当年我王家声势显赫时,父子兄弟出入我慈庆宫乃为常事;之后摄政王锋芒初露,也曾是妹妹慈宁宫的常客。可这几年,摄政王严肃宫规,非但自己不再踏入后宫一步,也禁绝外戚出入宫禁,如今你我过的都是‘六亲不认’的日子,经年也难见家人一面。我三哥和我也只能靠太监互通消息,怎好与妹妹你面见?”
喜荷的全身都散发着万死难回的坚决,沉声道:“明天就是二十七,清明谒陵起銮之日。包括你我在内,皇族公卿一概同往,日行跸道、夜宿行宫,自不比禁城防范森严。你只传话给王大人,说我要见他,他那样一个多谋之人,必定有办法。”
王正廷当然有办法。
就在亲贵百官浩浩荡荡随驾出京的第二日,也就是二月二十九的深夜,一道身影就如一缕阴凉的月光,来到了保定行宫内西太后的寝殿。
殿内只在宝座两侧点了两盏宫灯,喜荷就正妆倚坐在当中,“大人来了,委屈大人做这副打扮。”
“臣王正廷,恭请圣母皇太后万福金安。”由一套太监的襕衫官帽中,徐徐显露出王正廷淡泊的脸。
二人间的这一次机密会晤长达整整一个时辰,也就是这一个时辰,使一对共同拥有一个新敌人的老敌手彻底化干戈为玉帛,而他们也将为平静了许久的紫禁城带来一场全新的、史无前例的大干戈。
第204章 集贤宾(12)
至于齐奢,却对针对自己的这些小动作毫不知情,他每日的生活都羁绊于政务百端:三月初二于陵所诣明楼举哀奠酒后,立即就带同部分官员提前返京,五日中午到京,饭也来不及吃,直接率五军都督府大帅观看京营操练的演习,尔后圈定京试的正副主考官,交代一概事宜。一直忙到了戌时,方才启程回府。
正待上轿,周敦笑模笑脸地来了一句:“爷,今儿回什刹海北府啊?”
齐奢稍一怔,就似有月光升起在他的瞳仁中,照亮了一脸的灰败劳累。
而中天,正当新月有钩,玉宇无尘。
10.
月下的什刹海清澈似一池银光。
齐奢的大轿轻捷而至,行入三转桥桥边的北府。自这座府邸修缮一新,从前被锁在如园中的青田的衣饰琴书等旧物已一概运了来,只等待着旧人的来临。
此刻,旧人就在眼前。
肉桂白绫衣,月蓝色绣白桃花长裙,腰间一条月季青宫绦,额前疏落落地扫出几痕刘海,剩下的短发全裹进一块白纱巾中,以一枚鸡卵大的银烧蓝花钿在额前蓬蓬松松地扣起,极巧妙地做出高鬘盛鬋之象,配以一整副的点蓝玲珑珠耳坠,春桃拂面,嫩玉生烟,是拿月光捏出来的一个人儿。盈盈地立于寝殿内,满目的情意迴还流丽,“贱妾参见王——”
齐奢一个箭步就上前托住,“哪儿用这套!”他细细地打量起青田来,她早不是尼庵中的干枯萎败,甚至不复短短几日前的病容憔悴,她简直比他印象中最美的时刻还要美,完全令他难以分清,是他的狂爱才使得她这样美,或是她的美夸张了他的爱。
他下注着双眸,眸中闪耀着点点星辉,“几时到的?不是叫你安心养身子别急着赶回来,怎么不听话?”